翌日一早,宁棠娇就被于清秋催着上刘府,楚荷花则留下来看家。

路上于清秋谆谆叮嘱道:“刘府目前是文侧夫当家,性格沉静,不喜与人交往,唯爱书画。我已替殿下准备了两幅大学士彭蓝玉的墨宝,定能投其所好,让他对殿下另眼相看。”

宁棠娇随口道:“多少钱?”

“墨宝无价,岂可论之以俗物。”于清秋顿了顿,伸出五根手指。

宁棠娇道:“五两?”

“黄金。”

“…”宁棠娇肉痛道,“我的年俸也没多少两黄金啊。”

于清秋道:“是当初殿下寿辰彭蓝玉送上的贺礼。咳,如今不是讨论银钱的时候!殿下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钻在钱眼子里。”

宁棠娇道:“天下大事,当从民生论起。”

于清秋微讶。若是昏厥前的芙蓉王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点都不觉奇怪,可是昏厥后的殿下平日里不是浑浑噩噩,就是疯疯癫癫,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正儿八经的话,反倒让她有些不习惯。

宁棠娇道:“文侧夫若是中意我,是不是这门婚事就能成了?”

于清秋被拉回思绪,摇头道:“刘老将军正夫过世多年,既未续弦,也未扶正,任由正室之位虚悬,每次回京,头一件事就是回府拜祭夫郎,风雨无阻,连先皇都听之任之,可见她对正夫的感情实非他人能比。正因如此,他才膝下单薄,这么多年也只有刘公子一个。文侧夫虽独揽府中事务,但在刘公子的婚姻大事上,是做不得主的。”

宁棠娇在马车里摸摸索索。

于清秋道:“殿下做什么?”

宁棠娇道:“既然说不上话,那两幅墨宝就省了吧?”

于清秋气得差点把刘海吹起来,“殿下莫胡闹!文侧夫纵然做不了主的,也能为殿下美言两句。”

宁棠娇道:“干嘛这么迂回?反正我娶的是刘公子,直接对症下药就好了。”

于清秋道:“那殿下可知刘公子喜欢什么?”

宁棠娇想了想,叹气道:“反正不是我。”

于清秋道:“刘公子官拜怀远将军,能征善战,武艺高强,喜欢舞刀弄枪。依殿下看,殿下可能投其所好?”

宁棠娇道:“不如搜集几把名剑?”

于清秋道:“天下七大名剑,六柄下落不明,唯一入世的一柄便是刘公子手中的赤霄。”

宁棠娇道:“那宝马呢?”

于清秋道:“刘公子□之马便是当世名驹朱雀。”

宁棠娇托腮沉默了很久,直至马车缓缓在刘府门前停下时,才突然道:“不如,我将年俸给他,他喜欢买什么便买什么,好不好?”

于清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推门下车,然后扶着宁棠娇下来。

刘府不愧是开国以来经久不衰的名门世家,便是大门也比夏府来得气派些。

于清秋驾轻就熟地跑去敲门。

宁棠娇故作矜持地站在石阶下看风景——

路果然很长,墙果然很高,门果然很宽…诸如此类。

于清秋与门房嘀嘀咕咕说了会儿,门房就出来了。

宁棠娇看她领着门房走过来,怔了怔道:“她不是刘公子啊。”

于清秋道:“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男女不分的地步。”

门房低头行礼,“小人刘府下人小三儿。我家公子出门去了,出门前交代过,若是殿下来,便带您去寻他。”

宁棠娇听得激动起来,“他特地吩咐你带我去找他?”

门房道:“是。”

于清秋微微皱了皱眉。

宁棠娇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又觉得过于孟浪,想将它压下去,可雀跃的心情又如何抑制得住。于是在门房和于清秋的眼里,她的嘴角就像是抽疯似的上下上下…

“我们还走吧。”于清秋实在看不下去了。

宁棠娇迭声道:“不错不错。不能让刘公子久等。”她利落地上马车,然后端坐在车中,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幻想起自己穿越之后的第一次约会来。

虽然天有点冷,但她穿得挺厚实,游个湖,踏个青,还是合适的。

相比她的兴高采烈,于清秋就没这么乐观了。不过她见宁棠娇在兴头上,也不忍扫兴,由着她一会儿哼小调,一会儿摸头发,一会儿又坐立不安地挠头皮。

马车随着刘府门房的指引渐渐驶到荒郊野外。

道旁草木枯黄,虫鸟隐匿,偶有叟妪对坐门前,喁喁细语,却在这荒凉画境中平添一笔温馨。

于清秋见宁棠娇一脸欣羡之色,不悦道:“殿下是皇孙贵胄,当以江山社稷为念,怎能甘于平庸?”

宁棠娇心中一动,脱口道:“难道你希望我篡位?”

车轮刚好碾过一个坑,发出砰得重击声,将她最后的两个字掩了过去。但于清秋就坐在她的面前,看口型猜话意,心中了然。她面色微变,似责怪她口无遮拦,半晌才意味深长道:“我既入王府,便以殿下马首是瞻。”

宁棠娇放下心来。这一年来,她从旁人的只字片语中分析,发现原来的芙蓉王即便没有篡位之心,也相去不远。她真怕有一日于清秋和楚荷花会带着一大批亲信跪在她面前,让她取小皇帝而代之。到时候就是,答应了要掉脑袋,不答应也要掉脑袋。

经过这么一问一答,宁棠娇的心情倒是平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毛毛躁躁。

将近晌午,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宁棠娇一下车就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屹立在旁,顿时头痛脚痛起来,暗悔没有带侍卫出来。

幸好门房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处山居道:“公子便在此间。”

宁棠娇赞道:“此地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居于此间,颇有隐士之风。”

门房道:“林姑娘的确博学多才。”

宁棠娇脚步一顿。林姑娘?不会是林黛玉吧?

她心里打了个突,偷偷看了于清秋一眼。

于清秋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山居外,就听到一阵笑声传出来。

竹门虚掩着,门房一推就开了。宁棠娇顺着她的肩膀往里看,就见刘灵毓和一个相貌俊秀的女子隔着一张矮桌对坐。想来这位便是林姑娘了。宁棠娇见刘灵毓笑容满面,尤其对比刘灵毓对自己的冷漠,心里一酸一酸的,越发觉得不是滋味起来。

想想自己到底有些可笑。她与刘灵毓说起来就是两个陌生人,不过因为他长得好看,自己就眼巴巴地凑上去,说好听点是一见钟情,难听点就是见色起意罢了,和色狼、花痴同流货色。

她大感无趣,当下顿住脚步,想打道回府。但刘灵毓和那女子两人已双双起身迎了出来,于清秋又挡在她的退路上,她只好又转回身,干笑道:“刘公子,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说完,她就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自己明明就是来看他的,又怎会想不到?

刘灵毓道:“不知殿下找下官何事?”

宁棠娇悄悄看了于清秋一眼。

于清秋识趣地上前一步道:“殿下近几日研读兵法,想与刘公子讨教讨教。”

编谎话之前可否先与她商量商量?

宁棠娇额头冒汗。关于兵法,她一时之间只想起那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知道够不够用?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越来越近,直至门前停下,显然也是冲着山居而来。

☆、选夫(十)

马车停下,下来一个姿容明媚的少女。

比起她来,宁棠娇觉得自己与林姑娘都不够瞧的。说来惭愧,论容貌,这里唯一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只有刘灵毓了。

那个少女向宁棠娇行了个礼,笑道:“不想竟然在这里见到殿下,真是荣幸。”

于清秋道:“牟小姐真是风趣,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知哪来的碰巧。”

牟小姐直起腰,笑容灿若秋菊,衬着一身桃红色的大氅,更显耀眼,“于先生洞若观火,眼底仍是不容一粒沙子。我的确是有求而来,不过求的不是殿下,而是刘公子。”

刘灵毓打量了她一眼,“姑娘言重,你我素未蒙面,何求之有?”

牟小姐道:“求亲之求。”

挖墙脚?

宁棠娇不悦地撇嘴,随即想起这堵墙压根就没进过自己家,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刘灵毓无动于衷,好似她的求与自己无关。

林姑娘把话头接了过来,“牟小姐要空跑一遭了。”

牟小姐讶异道:“莫非刘公子业已…”

林姑娘颔首道:“不错,我与刘公子情投意合,已经互许终身。”

牟小姐闻言并不看刘灵毓,反倒看向宁棠娇。

风度!风度!风度!

宁棠娇窘得双颊发赤,只能不断为自己鼓劲。原来刘灵毓邀请自己过来竟是为了告诉她这个,亏自己还傻乎乎地以为他回心转意了。

牟小姐道:“不知下定否?”

刘灵毓不防她脸皮如此之厚,正要开口,林姑娘已然道:“未曾。”

牟小姐笑道:“还不算晚。”

于清秋轻轻戳了下宁棠娇的腰。

宁棠娇被动地踏出一步,意兴索然道:“唔。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她说着,也不顾于清秋拼命使眼色,抬腿来到马车边,手脚并用地爬入车厢。

于清秋只好开口向刘灵毓等人告辞。她上了车,便看到宁棠娇一声不吭地缩在车厢角落里,无精打采的模样,满腹牢骚顿时吞了回去,柔声道:“那林姑娘来得蹊跷,只怕不是那么简单的。”

宁棠娇受了连番打击,对刘灵毓兴趣大减,闻言懒洋洋地回道:“与我何干?”

于清秋道:“殿下正为刘公子神魂颠倒,怎会与您无关?”

“我如今清醒了。”宁棠娇缩着腿,头往角落里拱了拱,“强扭的瓜儿不甜。我好歹也是个摄政王,急吼吼地扒着个男人多难看。”

于清秋讶异道:“女大当婚,男大当嫁,何难看之有?”

宁棠娇扭头对着车壁道:“总之我不去了。他喜欢当贾宝玉就当贾宝玉,想找头哞哞的耕牛就找耕牛。”

于清秋以为她在气头上胡言乱语,便不再说了。

回到王府,宁棠娇径自进了书房,然后关上门,谁都不见,说是要潜心读书。

于清秋只好找楚荷花商量。

楚荷花道:“牟春雨是皇太父的亲侄子,她早不早晚不晚地在这个时候求亲,想必是受了皇太父的旨意,我看就依了殿下,顺势脱身吧。”

于清秋大为不平,“这一年来,殿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快与男子无异了,还有何不放心?难得有个中意之人还来从中作梗!”

楚荷花忙捂住她的嘴巴,“严防隔墙有耳。”

于清秋呆了会儿,长叹了口气。

楚荷花道:“现下是殿下自己不想娶了,也不能尽赖在…那位的身上。我看这位刘公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林姑娘出现的时机太蹊跷了。既然刘府无意,殿下此时收手也是桩好事。”

于清秋道:“话虽如此,到底心有不甘。”

楚荷花知道她被闲置了一年,好不容易才揽了件事却办砸了,心头郁闷,便笑着揽过她的肩膀道:“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殿下如今静得下心来读书了。至于王夫,皇太父阻挠了这次,下次定然不好意思再否决。我们只管张大眼睛帮殿下留意便是。”

于清秋闷头不说话。

楚荷花道:“我们不如先去瞧瞧殿下在读什么书。”

于清秋道:“你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楚荷花以为她心结未解,只好由着她去了。

至傍晚,在书房榻上美美睡了一下午的宁棠娇终于出来用膳。

楚荷花坐在房外的石凳上看书,见她出来便起身道:“殿下睡得可好?”

宁棠娇尴尬道:“看书看得有点累,便小憩一会儿。”

楚荷花颔首道:“读书的确伤神。”

她越这么说,宁棠娇越是无地自容,连忙差金花去叫于清秋一道来用膳。

直到两人在餐桌旁坐下,还不见于清秋踪影。

想想自己今日的确有些失礼,不过一年相处下来,常对她耳提面命苦口婆心的于清秋已成她最亲近的人之一,想到她有可能也像其他门客一般弃自己而去,宁棠娇就坐立不安起来,不由小心翼翼地试探楚荷花道:“于先生莫不是生气了吧?”

楚荷花道:“殿下宽心,于姐乃大量之人。”

宁棠娇苦着脸道:“那就是说,她真的生气了?”

楚荷花道:“即便气,也不是冲着殿下。”

宁棠娇道:“那冲着谁?”

楚荷花微微一笑,不说了。

宁棠娇不禁有些沮丧,知道如今的自己在她们眼中已成了阿斗般的人物,要紧的话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两人等了会儿,于清秋才带着酒气回来,但脸上既无不悦之色,也无买醉之态,说话间也不提今日之事,似乎已然将它抛诸脑后。

宁棠娇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过了两日,宁棠娇依旧早起晨练,下午读书,至于看进去多少另当别论,其余时间赏花嬉戏,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偶尔想起刘灵毓,也只是略感怅然。倒是夏府又来请过她一次,她想起严能静吃火药的模样就头皮发麻,让管家找了个借口推了。

原以为这件事便到此结束,再无下文,谁知至傍晚,管家竟跑来通报说刘灵毓公子来访。她吃了一惊,虽不愿意再与他扯上瓜葛,但想到他人已经到了府里,若是避不见面不但显得自己小气,还伤两家和气,便请他进来了,另外又派人去请楚荷花和于清秋作陪。

她这次不敢自作多情了,与刘灵毓接触了两次,知道他对自己没那个意思,这次来恐怕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到底是什么事她就想不到了。

刘灵毓来得急,抢在了于清秋和楚荷花前头。这还是宁棠娇头一次单独见他,看似坦然地受了他一礼,心里却有些打鼓。

“刘公子真是稀客啊。”宁棠娇故作轻松地笑道。

刘灵毓道:“不敢有瞒殿下,下官这次实是有求而来。”

虽然猜到了,可也不必说得如此直接啊。宁棠娇干笑道:“该不会是求亲吧?”她原本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却见刘灵毓神情清冷,隐隐有不屑之意,想起这是女尊国度,她的话等同是正大光明地调戏,不觉红了脸。

刘灵毓平静道:“是求和。”

宁棠娇一愣,“求和?我们几时不和了?”以他们屈指可数的交流而言,想不和都没有机会吧?

刘灵毓道:“是为林姑娘和牟小姐求和。”

宁棠娇更疑惑了,“她们怎么了?”

刘灵毓道:“牟小姐以礼部之名向林姑娘下令,要她一天抄之内抄万卷书以供礼部急用,若是不能,便以延误公务论处。”

“这…”这也太霸道了吧?宁棠娇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牟小姐的用意昭然若揭,就是争风吃醋,自己好不容易从这里头跳出来了,何苦再扯进去?她道:“这里头是否有什么隐情?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