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棠娇干笑道:“我随口胡说,于先生莫要当真。”

“先皇复生虽是皇太父所愿,不过非人力所能及,咳。”于清秋重新收拢被打断的思绪,继续道,“夫从妇,父从女。先皇驾崩,新皇便是皇太父心中唯一的想念,他最大的愿望当然是女帝平安长大,顺利亲政。”

宁棠娇颔首道:“不错。”

“可是女帝年幼,皇太父一介男儿不能干政,朝中大事全受三位摄政王把持,时间一长,树大根深,何以撼树?”

宁棠娇心中一紧。

中国封建历史久长,多得是帝王与权臣生死相搏的故事。有时候倒不是权臣真的想篡位,而是枝繁叶茂,身不由己。她不由从顺治与多尔衮想到康熙与鳌拜。说起来她的处境倒与鳌拜等顾命大臣相若,同样先帝遗命辅佐幼主,只是不知下场会否也如这些顾命大臣一般…她猛然打了个寒颤。

于清秋叹气道:“往好一点儿想,三位摄政王鼎足而立,难以一家独大,独揽大权。往坏处想,三位摄政王若守望相助,不肯放权,又让成年后的女帝如何自处?”

宁棠娇急道:“那我该如何?”

“那要看殿下想如何?”于清秋望着她,双眸灼灼,竟比烛火更明亮三分,“是不问世事的逍遥王?鞠躬尽瘁的贤王?还是…”

话留三分,足矣。

宁棠娇心猛跳数下,“不问世事的逍遥王该如何?”

于清秋道:“殿下即刻上书,自陈重病难治,辞去摄政王位,迁至南方安养。从此远离京中,不再过问朝中之事。哪怕他日双王祸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殿下也无需过问,只要守自家一隅之地,以百姓辛勤耕耘的税赋安享荣华便可。”

宁棠娇被她说得两耳发赤,结结巴巴道:“贤王又如何?”

于清秋脸色一缓,道:“既要做贤王,便是保皇党,手中不可无权,也不可独揽大权,最好能与另外两位摄政王成掎角之势,进可攻,退可守,让双王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先皇三王鼎立之真意。但女帝未成年之前,切不可太露行迹,以免双王联合。”

宁棠娇苦笑道:“好难。”

“难,当然难。做人难,做王更难。王身负的是家,是国,更是天下!”于清秋见宁棠娇踌躇不语,又道,“殿下说过,要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正秋,不,清秋铭记于心。”

这就是逼上梁山不从不行啦?

宁棠娇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于清秋恍若不见,施施然道:“还有第三条路,殿下欲谋之,也无不可。”

宁棠娇惊得差点跳起来,忙摆手道:“这,我自然是想也不敢想的。”

于清秋叹气道:“殿下何必惊怪?女帝尚未成年,一切还是未知之数啊。”

宁棠娇一脸错愕。

“百姓要的是明君。”于清秋别有深意。

宁棠娇挠头道:“不如我们再说说那个逍遥王…”

于清秋面色阴沉。

宁棠娇说不下去了。

虽说顶了人家的身体只享受福利不承担责任是无耻了一点,但参与这种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政治阴谋实在在她能力之外。若是上头有皇帝老大撑着,她当个像包青天一样拿尚方宝剑四处斩昏官刁民的贤王也就罢了,可现在老大未成年,她又是个半路出家的西贝货…两个加在一起还不如半个呢,这怎么跟人家斗啊。

于清秋幽幽道:“殿下变了很多。”

宁棠娇心虚道:“人都是会变得。”

“以前的殿下有鸿鹄之志。”

宁棠娇笑得越发不自然,“好汉不提当年勇。”

于清秋怅然道:“还是说,殿下依旧不肯信我。”

“绝无此意。”宁棠娇举起手,“于先生对我推心置腹,于先生就是我的心腹,绝无半分怀疑!”

于清秋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那明若烛火的光渐渐黯淡下去,直至全灭。她深深鞠躬道:“既然如此,清秋与殿下道不同,难以相谋,主仆之情只能止步于此。”

宁棠娇喉咙像被布塞住般,说不出话来。

“但是殿下放心,临行前我定会为殿下写好辞呈,绝不会误了殿下当逍遥王。”

辞呈…没想到她活了这么多年简历还没投就要写辞呈了。

她看着于清秋说完,面无表情地磕了三个头,倒退着出门,甚至门都未关。

天色暗沉沉的,夕阳余辉若有似无。

宁棠娇手抓着门把,脑中天人交战。于先生肯定失望以极,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揭穿自己卧底身份的,可是她揭穿之后带来的却不是希望还是失望…可是她实在没有勇气加入这样一场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的争斗当中。历史上,从高高在上跌落地尘土,最后活得猪狗不如的例子还少吗?

这里没有她所学的历史,她无法潇洒地预知未来,她走的每一步对她来说都是在创造历史。

“殿下。”楚荷花从昏暗中走出来。担忧地扶住她的胳膊,“是否哪里不适?”

宁棠娇双眸对着她的脸半天,才定了定神,强笑道:“没,可能风太大,觉得冷。”

楚荷花道:“我叫人送大氅来。”

宁棠娇抓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楚荷花望了她一眼,泰然地笑了笑。

其实和于清秋相比,宁棠娇更愿意与楚荷花呆在一起。楚荷花的温柔和体贴让她更感自在,尤其是,她从来不会丢给她进退维谷的难题。

“你和我一道去一趟礼部吧。”宁棠娇道。

楚荷花微讶,却没有多问。

正值晚膳时分。

金花银花不但准备了大氅,还准备了两个食盒。

宁棠娇不知怎的就觉得别扭起来,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偷,临走前羞羞涩涩地说了声谢谢,惊得金花银花差点把眼珠子掉出来。

楚荷花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直到上了车,她才道:“殿下可是觉得于姐姐有什么不妥?”

宁棠娇一怔,“哪里不妥?”

楚荷花轻声道:“若殿下不觉得那便没有。”

宁棠娇想起她之前告的状,再想想于清秋的自白,恍然明白了点什么。但既然于清秋既打定主意要走,她又不想介入朝政纷争,这些是是非非不如就此掩埋吧。

车行至礼部,大门已关。

宁棠娇呆呆地站在门前。

楚荷花在她身后低声解围道:“今日礼部散得早了。”

宁棠娇觉得失了于清秋等人的帮助,自己简直就像一无所知的白痴。她半晌才问道:“我去牢房将林姑娘接出来如何?”

楚荷花道:“殿下万金之躯,怎能纡尊降贵到那牢狱之地?不如与水仙王殿下商议商议。”

宁棠娇道:“水仙王?”

楚荷花道:“刑部乃是水仙王掌管之地。”

怎变得这样复杂?

宁棠娇想起宁棠妍威严的面容,未见已怯三分。

☆、娶夫(四)

见宁棠妍倒比宁棠娇想象中的容易。

宁棠妍听完来龙去脉,沉吟良久方道:“这事倒是不难办。你回头让牟春雨将状子拿回去便是。”

宁棠娇的心顿时放下一半。

“只是,”宁棠妍肃容道,“这种事能发生一次便能发生两次,需从源头上根绝才好。”

宁棠娇低头连声应诺。

宁棠妍望着她的发顶,嘴角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你若能明白就最好,女帝年幼,尚不能亲政,我们身为摄政王理当多担待。你身体若无大碍,便多去礼部和兵部走走,省的再出乱子。”

宁棠娇继续点头。

宁棠妍看她这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摆手道:“天色不早,我也不多留你了。林姑娘的事,我明日一早就办。”

宁棠娇虽然希望她当晚放人,却也知道不是随心所欲的时候,只能起身告辞。

宁棠妍一路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上马车才回转。

马车上,楚荷花道:“水仙王对殿下倒是很关心。”

宁棠娇托着腮,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自己的鞋子,好似想把鞋子上的芙蓉花盯出来。

楚荷花轻声唤道:“殿下?”

“以前的芙蓉王是个怎么样的人?”宁棠娇冷不丁地问道。

楚荷花道:“以前?”

宁棠娇蓦然一惊,干笑道:“我是说,先帝驾崩之前,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荷花抱拳道:“殿下金枝玉叶,荷花不敢妄议。”

宁棠娇摆手道:“无妨,我不怪你。”

楚荷花道:“殿下与先帝感情笃厚,三位摄政王之中,只有殿下独领礼、兵部,可见不同寻常。先帝驾崩,殿下悲痛欲绝,致使性情大变,也是人之常情。”

借尸还魂就不算人之常情了吧?

宁棠娇暗道:侥幸。若非自己还魂之时刚好先帝驾崩,恐怕早就被人看出异常。她回味着楚荷花的话,发现她说得不少,可偏偏没有说到点子上,不由不满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楚荷花道:“殿下雄才伟略,忠君爱民,从未有变,何来之前之后之分?”

宁棠娇被反问得哑口无言。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只怕她认第二,就无人敢认第一了。比起楚荷花的能言善辩,她倒是想念起憨直的于清秋来。若是,于清秋能够成全她闲王之念该有多好。

楚荷花见她半晌不语,面上隐有落寞不喜之色,以为她仍纠结与牟春雨之事,缓缓开口道:“殿下德高望重,高才大学,又身居三大摄政王之一,虽闭门休养一年,但名望仍在,只要振臂一呼,自然万人应诺。整顿礼部从来不是难事,只关乎殿下愿或不愿。”

宁棠娇道:“你说,我是愿好,还是不愿好?”

楚荷花望着她,轻叹道:“殿下心中早有决定,又何必问我?”

宁棠娇沉默。

是了,她既决定做闲王,自然是不愿的,又何必再问。只是,决定易做,心中愧疚难以消磨。穿越时空来到这个陌生国度虽非他所愿,但她的吃穿用度却实实在在出自当地百姓之手。这些福利本不属于她,她窃为己有,与这些福利相伴而生的责任却被她弃之如履。

说起来,自己到底是个…

不要脸的米虫罢了。

宁棠娇默默地唾弃自己。

回到府里,她头一件事便是打听于清秋的下落,听到她还留在府中时,心头莫名松快。若是一切都能恢复原状倒也不错。

她回想起自己醒来后的一年悠闲生活,内疚之感稍稍淡去。

于清秋说得决绝,但她受茉莉王之命来卧底,肯定不能空手而归,所以就算她心里多不满多幽怨,多半还是继续呆下去的。至于茉莉王那边她倒是不担心,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她没造反的心思,大不了找个适当的时机如于清秋规划的那般,寻处僻静的地方建个闲王府,远离这些纷纷扰扰就是。

这么一想,宁棠娇觉得未来豁然开朗,在马车中所积攒的愧疚与失落随之烟消云散,连晚上睡觉也睡得格外香甜。

但她显然忘了一件极要紧的话——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

宁棠娇一夜美梦,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金花银花伺候她洗漱到一半,就看到下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殿下!圣旨到!”

圣旨?

宁棠娇望着铜镜中那张朦朦胧胧的面孔好半晌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姝朝接旨不太讲究,只要穿戴整齐,人员肃静便可,香案等等一律不必。

宁棠娇穿着厚重的朝服头昏脑胀地跪下。

来宣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唇红齿白,秀美和善,但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不敢小觑他,因为他是宫里头除开皇太父和女帝之外的实权人物,大内总管徐鑫。有传言说他与先帝关系非同一般,连皇太父都靠他方能进言。传言真假随先帝驾崩之后已难以求证,但新皇登基之后,他圣宠不衰却是不争的事实。

徐鑫冲宁棠娇微微一笑道:“奴婢身负皇命,不能给殿下行礼,还请殿下见谅。”

宁棠娇拱手道:“徐总管客气。”

徐鑫点头,展开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怀远将军刘灵毓仙姿佚貌,人品出众,数度征战,军功赫赫…”

宁棠娇听到这里就有点懵了,夸刘灵毓不是应该去将军府夸吗?与她何干?

“又闻芙蓉王龙章凤姿,才望高雅,公忠体国,鞠躬尽力…”

宁棠娇隐约又不好的预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没接过圣旨,还没看过电视么?通常电视演到这里,读圣旨的太监都会说——

“实乃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宁棠娇脑袋乱哄哄的,一片空白,后面徐鑫说的话完全听不进去,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跪前的三寸之地,好似魂魄离体一般。

“殿下!”楚荷花和于清秋双双扶住她的身体。

徐鑫也关切地俯身看她,“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宁棠娇张着嘴巴,小口小口地吸了半天气,才算清醒一点。

徐鑫见她脸色好转,重新站直身体道:“还请殿下接旨吧。”

宁棠娇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于清秋。

于清秋嘴唇动了动,眼神闪烁着看了别处。

宁棠娇心下一沉。

徐鑫催促道:“殿下?”

宁棠娇把心一横,叩拜道:“臣接旨。”

徐鑫看着他把圣旨接过去才舒出口气,适才看芙蓉王脸色这般难看,还以为要横生枝节出来,幸好无事。

楚荷花起身,想请徐鑫花厅用茶,却被婉拒了。

徐鑫微笑道:“圣旨是一式两份的,刘将军府还等着呢。”

楚荷花道:“我送徐总管。”

徐鑫又看了宁棠娇一眼。

宁棠娇此时稍稍定了定神,起身道:“我送吧。”

徐鑫笑道:“殿下成年之后,我们便少见了,正好与殿下一道走走。”

宁棠娇正积攒了一肚子的话,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还记得殿下在外建府的时候,才十四岁。”徐鑫道,“没想到一转眼就到成家立业的时候。”

宁棠娇叹道:“我也没想到。”

“这不是殿下心中所求吗?”徐鑫双眸促狭之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