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半个时辰,仲冉夏耳朵被震得“嗡嗡”叫,这位贴心的好师傅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真是欲哭无泪。

看来,向钟管家打听风莲的事,是有些鲁莽了。

幸好天色渐暗,展俞锦依言前来。钟管家见了他,冷哼一声,叮嘱仲冉夏小心身子,便大步离开。

她暗地里吁了口气,好不容易耳根要清净下来了。只是抬头见美相公笑吟吟地站在榻前,屋内仅得他们两人,仲冉夏全身又绷直了。

殊不知,这回确确实实的,是她自己先入为主,想歪了。

还道展俞锦大晚上的跑来所为何事,谁知他不过是继续替自己调整内息。只是结束后,他忽然提起一句,让仲冉夏窘迫不已。

“听闻钟管家正挑了好几个年轻强壮的护院,想为娘子解闷?”

美男心海底针

仲冉夏摸摸鼻子,在美相公的注视下,居然有些心虚:“独自练功,难免会像今天这般走岔,便让钟管家寻了些人来一并对练,也好学些防身的招式。”

好在她下午确实把钟管家请了来,这理由说的牵强,也算是能应付得过去。

既然展俞锦替她把脉,早就知晓自己的功力如何,仲冉夏也不觉得有什么该隐瞒的了。

“对练吗?”他唇边噙着浅笑,低低地道:“娘子为了精益求精,可谓是煞费苦心。”

“展公子过奖了,”仲冉夏干笑着,不明白她对着这有名无实的夫君,为何会这般忌讳。反正原主人在外头早就勾搭了杏香阁的头牌,如今钟管家在府中替她物色人选,又有何不妥?

只是这话,她是说不出口的了。

总不能安慰美相公,既然都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何需再介怀以后出现更多更绿的帽子?

好在展俞锦没有探究,很快便回房去了。

仲冉夏让菲儿熄了烛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反复回想起方才与美相公的对话,以及他举手投足,高深莫测的眼神。

既然他提起了脉象和胎记,可见展俞锦对原主人的熟悉,早该怀疑她了。但他迟迟没有提起,只是搜罗了一系列的证据后,这才开口向仲冉夏求证…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此人的心思过于深沉,若是为敌,自己怕是要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仲冉夏苦恼地皱起眉,她是不是该多顺着美相公,小心殷勤地抱上他的大腿,免得以后没好日子过了?

这厢这绞尽脑汁,窗边蓦地传来一声轻响。

仲冉夏警惕地竖起双耳,寻思着这仲府的护院实在该好好鞭策了。如今,真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地闯进来,让她怎样安心入睡?

放缓了呼吸,她慢慢摸索到枕下的一把锋利的匕首。

如果不是担心别人知晓自己耍刀,仲冉夏恨不得日夜抱着她的大刀就寝。不得已,只是去库房取了这柄匕首防身。

这匕首看似华而不实,刀鞘不但镀了金,还镶满了宝石。原先她也是看不上的,却听钟管家说了来历,似乎是某个草原外族族长的心爱之物,这才姑且取了来。

谁知这匕首薄而锋利,吹发即断,让她甚为欢喜,便藏在了枕下。还道是杞人忧天,此刻,却终于是有了用武之地。

一道黑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似是忌惮外头来回巡视的护院,半蹲着藏匿在窗下许久,待没有异常,这才起身缓步走向床榻。

仲冉夏紧紧握着刀柄,她的武艺只能算是平常,此人的轻功如此出息,自己必定不是对手,仅能求得一击即中,趁机脱身。

轻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尤为突兀和惊心,她心跳飞快,咬着唇强逼自己继续平缓了呼吸。浑身绷直,手心也禁不住发汗。

仲冉夏眯着眼,感觉到来人的逼近。

就是现在!

她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匕首在月色下银光一闪,直直刺向榻前的黑衣人。

来人仿佛大吃一惊,后退半步,指尖一弹,仲冉夏只觉手腕一麻,匕首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暗道不好,眼神对上黑衣人,愣住了。

“…小姐,出什么事了吗?”菲儿着急的在门外轻唤,仲冉夏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瞪向来人。

“没事,你退下。”

门外的菲儿听了,尽管担心,还是不敢忤逆她的意思,悄然离开。

仲冉夏全身一松,刚才被吓出一身冷汗,颓然地坐在床边:“明远小师傅半夜来访,是想试试我的胆子有多大吗?”

黑衣人单手扒下脸上的面巾,嗫嚅道:“女施主,我并非故意的…”

她摆摆手,这小和尚如此惧怕女色,此时特意前来,必定事出有因:“好了,小师傅不妨直说来意。”

明远点点头,一脸肃然:“今晚小僧收拾主持大人的遗物时,发现了这本手札。”

仲冉夏一怔,却没有伸手接过:“既然是智圆大师的遗物,我又非庆云寺中人,怎有资格翻看?”

“小僧无意看见手札中提起女施主的名字,这才擅自将此物带离。”明远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向病故的智圆大师告罪。

话说到这里,仲冉夏的好奇心完全被挑起来了。她本就想借口查看这位主持的遗物,以便寻出与原主人相关的事来。而今小和尚主动上门,自己倒是省了不少心思。

“如此,得罪了。”既然明远双手奉上,仲冉夏也就不客气了,接过来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了。

安静的夜里,除了轻轻的纸片翻开的声音,再无其它。

明远望见仲冉夏偶尔皱眉,偶尔深思,面色凝重。他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上前打扰。

仲冉夏一面翻阅,一面越发心惊。

这手札里记录的,竟然是仲家大小姐自出生以来的点点滴滴。从生辰八字,到站立行走,牙牙学语的年岁,打小顽劣事迹,一件一件,如同亲眼所见那般,记录在案。

她禁不住抖了抖,莫非那死去的智圆大师,有恋童的癖好?

“…明远小师傅,这手札你看过吗?”

“没有,”他双手合什,眼眸坦坦荡荡。

“那么,你曾听主持师傅提起过我么?”仲冉夏不得不怀疑,智圆跟原主人的关系。

“不曾,小僧只在一年前与女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明远绝不会说谎,如此看来智圆也从未向他提过关于仲冉夏的事。

她轻轻叹气,合上了手札:“小师傅今夜特意来仲府,想必不只是为了送此物给我。”

“女施主,小僧想要调查主持大师去世的缘由。”静默片刻,明远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着,话语间满满的坚定。

仲冉夏摇头:“官差已经结了案,主持师傅也葬下了,小师傅何必还执着于此事?”

“女施主心知事有蹊跷,让小僧如何能心安?”那位抚养他成人,自己极为尊敬的师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尘世,明远知道出家人最忌讳的便是执念,可连日来智圆大师慈祥的脸孔时不时在梦中出现,甚至神色欲言又止,仿佛想要告知他什么。

明远实在是忘不掉,放不下。

“你想要我帮忙,为什么?”仲冉夏盯着明远,为何要选择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合作?

“女施主与主持大师有缘,定然不愿见他枉死。”明远垂下眸,清秀的面容不过几日,已是憔悴异常。淡青的眼圈,苍白的脸色,说不出的怜人。

这事是麻烦,非常棘手的大麻烦,仲冉夏压根不愿掺和进去,只是她想要得知以前的事,从智圆大师这边下手最为有利,想必明远也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至于其它,这位主持与她的关系,也需好好探查一番。

于是,仲冉夏迟疑了一会,颔首道:“…即是如此,明远小师傅打算怎么做?”

他小脸一抬,眼底的狐疑一览无遗。

仲冉夏嘴角一抽,抬手扶额:“你不会…还没想好?”

明远脸颊爬上几朵红晕,尴尬道:“小僧想要从主持大师的遗物中寻出端倪,再好生查探…”

“如今,除了这本手札,什么都没找出来,对么?”一看他的神色,仲冉夏就能猜出七七八八了。

果不其然,明远窘然地微微点头了。

只是如今智圆的尸身焚毁了,寺庙早就再次开放,遗留下的证据痕迹怕也是被有心人抹杀掉。那么,他们还能从何下手?

细细询问,明远却只知他被智圆收养后的事,之前的更是无从得知。

仲冉夏想来想去,觉得这小和尚根本就是来耍着她玩的。一问三不知,又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才提出质疑。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除非天上神灵,不然真不知从哪里把事实真相挖出来了。

可是她既然答应了,也不好反悔,便提议明早到庆云寺瞧瞧,看主持大师的房间是否遗漏了什么是明远没有发现的。

小和尚满口答应,从哪里来,又从哪里走了。

望着明远来去无阻的窗口,仲冉夏秀眉一蹙。

展俞锦就住在隔壁,以前她完全不担心此人会发觉明远的行踪。但那日美相公展露出不凡的内力后,仲冉夏再也无法忽视。

小和尚明目张胆地闯进仲府,以展俞锦的功力,不可能察觉不到。他们之间相隔的这面墙,仲冉夏并不认为能阻挡住什么。

可是他由始至终没有做声,甚至未曾阻拦明远前来。她可以猜测,展俞锦是知道小和尚入府的目的,因而默许了他的举动?又或是,她与明远合作,便是美相公想要的结果?

仲冉夏沮丧地叹了一声,她总是下意识地猜度对方的想法,再给与合适的反应。前世的她,便是因此而如鱼得水,过得风生水起。

可惜成为仲家大小姐后,不管是风莲,还是展俞锦,都让她看不透。

甩甩头,既然这一个两个美男子的心思堪比海底针,难以预测,她想破头也不过白费力气,有这点时间还不如睡觉去。

养精蓄锐,才有精力应付各种突发情况,不是么?

还俗

折腾到半夜三更,仲冉夏一觉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慢悠悠地起来。

菲儿端着水盆轻手轻脚地走入,伺候她梳洗时,小声禀报道:“小姐,明远小师傅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仲冉夏挑挑眉,心下无语。

去庆云寺查探,虽说是昨夜决定的事,但明远有必要弄得众人皆知么?

她还打算借着到寺里上香的由头,只身前往。如今,被明远这一搅和,什么借口都拿不出手了。

仲冉夏正暗自叹息,抬头见菲儿目光闪烁,不禁奇怪。转眼便想通了,依照原主人拈花野草的性子,恐怕府上没有人会相信她跟小和尚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了。

她眨眨眼,若是众人先入为主,自己和明远离府,倒是把理由都省掉了:“明远小师傅是我的贵客,别怠慢了。”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菲儿矮身一福,眼底波澜不惊。

仲冉夏看她急急离去的身影,唇边泛起几分笑意。菲儿如此急躁的模样,难道是生怕慢了一步,让别的仆人巴结上明远了?

待她施施然踏进前厅时,看到的便是好几个年轻俏丽的丫鬟围着身穿灰袍的小和尚,恨不得把仲府里最好的东西呈上去。

相反,明远惨白的脸色,尴尬躲避的身影,如见豺狼猛虎的神情,实在有趣得紧。

仲冉夏看得津津有味,险些要让人取些瓜果香茗,在一旁悠然看戏。

谁知明远转身望见她,挡开丫鬟们便冲了过来:“女施主…”

见他哭丧着脸,满目祈求之色。仲冉夏也知晓这捉弄也该适可而止,视线在前厅的丫鬟上一扫,她们白着脸退下了。

“小师傅,谁让你过来的?”没了外人,她自在地落座,不悦地瞪向小和尚。

明远苦笑着,双手合什:“小僧昨夜辗转难眠,便早早来寻女施主…”

仲冉夏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这话说得颇有歧义,难为他的脸色坦坦荡荡的,令人也不好意思往某个方向去想。

“明远小师傅,有些事急不得。”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

明远一怔,垂首道:“是小僧…急躁了。”

仲冉夏点点头,孺子可教也,一点就通。她可不想小和尚到处打草惊蛇,把事情搞砸了。

可惜,故作深沉跟和尚说道理的后果便是,一路没了安宁。

明远为了压下心中的慌乱和焦躁,试图背诵清心经来平复。

这可苦了仲冉夏,细细碎碎的声音,念念叨叨的一堆经文,从仲府到达庆云寺,双耳被荼毒了足足半个时辰。

她不知道的是,这路程根本只需一刻钟。车夫素来晓得风花雪月,明白自家小姐和庆云寺小师傅之间相见定然困难重重。为了给他们制造机会,他便自作主张,在彤城绕了整整五圈,把时辰延长再延长。

尤其是听到车内断断续续的念经声传来,马夫想到大小姐素来懂得情趣。脑海中呈现出一幕,小和尚惊慌失措地诵经定心,自家小姐着扑上去扒掉那件灰不溜秋的棉袍…

若不是仲冉夏忍无可忍,催促马夫加快了脚程,恐怕他们还得再绕上十圈。

智圆大师的禅房一切如故,除了明远,没有人擅自闯入。

仲冉夏望着纤尘不染的房间,心叹着她成全小和尚的执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仔细翻看着主持所有的经书和书札,没有任何遗漏的纸片,更加未曾有记号或是让人注意的地方。

仲冉夏失望地将手中的书籍放回原来的地方,眉头紧蹙。

“女施主,请用午饭。”

转身见明远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桌上几碟素菜,她起身笑了:“确实,欲速则不达。”

早上匆忙前来,连早饭也未用,这会确实是饿了。

仲冉夏一面扒着饭,双眼一面向四处瞟来瞟去。其实什么也没细看,算是发呆而已。

忽然她的视线扫过简陋的石炕,转到了墙上的水墨画时,怔忪了片刻,立即丢下碗筷,跳起身蹲在了地上。

“女施主?”明远被仲冉夏吓了一跳,讶异地瞧见她在石炕上敲敲打打,许久突然双眼一亮。

“小师傅,快来帮忙。”

明远迟疑地靠了过去,见仲冉夏使劲抠着一块石砖,弄得满头大汗:“女施主,这地方有什么不妥吗?”

她抬手敲了敲那里和别处,不同的声音让小和尚立刻明白了。示意仲冉夏挪开一些,明远没有向外拽,而是用力往里一推。

“咔哒”一声,随着石砖凹入,底下露出一张薄薄的信笺。

两人对视一瞬,仲冉夏伸手小心取出,慢慢展开。匆匆一扫,惊疑不定,将信笺递给了身旁的明远。

小和尚捧着纸片,上面不过短短几行字,却令他双眼微湿:“女施主,小僧认得,这是主持师傅亲笔所书。”

“…嗯,”仲冉夏抿着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信笺上是留给她的,寥寥几句,不外乎几个意思。

一是不得让展俞锦擅自离府,二是命明远还俗,交托给仲府老爹。最后一点,“芙蓉帐”最重要的一节,智圆早已保存妥当。

后两者仲冉夏还能理解,小和尚是他的高徒,是否还俗又托与何人,自是由智圆定夺。至于“芙蓉帐”,兴许是原主人把孤本交托主持代为保管,而将藤本放置在家中。

可是第一点,展俞锦与庆云寺有何干系?为何要仲家把他强留下来?

仲冉夏脑中的思绪被搅得一团糟,回头见明远拿着信笺不放,脸色怆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问道:“小师傅,打算何时动身?”

离开庆云寺,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不过短短几日,明远消瘦得厉害,下巴尖尖,面无血色,眼底的青影更是越发严重。

既是智圆大师的遗愿,想必小和尚不会拒绝。

“…女施主,小僧这就去跟各位师伯师兄告辞。”明远把信笺万分小心地收入袖中,踉跄着走出禅房,单薄的身影更显萧瑟。

仲冉夏站在原地,从小在寺庙中长大的和尚,却突然要他还俗重新回到尘世。就像是一张纯白的纸张,掉入五颜六色的大染缸里。

这样的冲击,明远真的受得住吗?

把小和尚交托在仲府,是信她和老爹,还是认为那里是最适合明远的地方?

把石炕上的转头重新整理好,仲冉夏双手合什,第一次对这位主持心感佩服。智圆大师恐怕早就知晓自己不久于世,这才留下了信笺。

临死前,依旧如此记挂着明远和仲府的事,对于从未见面的这位主持,她由衷地心存感谢。

明远的告别拖了很长的时间,众多僧侣对他依依不舍。尤其是听到主持大师居然让自己这位大弟子还俗,甚至入住仲家,实在不能不吃惊。

望着前来送别的和尚们,视线时不时在她身上停伫,仲冉夏始终礼貌地笑着,只有自己知道,这笑容到底有多么僵硬。

好不容易回到仲府,又接收到新一轮的炙热目光。有释然,有好奇,有惋惜。敢情他们都以为纯洁的小和尚出了寺庙,又落在她这个大巫婆手里了?

仲冉夏窝着一肚子的闷气,逃也似地回到西厢。

院落中,绿意盎然。一人侧卧在树下的软榻上,浓墨般的长发散落在雪色的外衫,黑白分明。细碎的阳光落在俊美的脸庞,莹亮而剔透。

她不自觉地顿住脚步,好一幅美男酣睡图。

仲冉夏不愿打破这分宁静,抬脚就要离开。

俊脸上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墨如黑夜,噙着点点刚醒转时的迷蒙之色。

她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唾沫,撇开了脸:“展公子以为,明远小师傅该安排在何处?”

仲冉夏后来才得知,仲府的事物是由钟管家和展俞锦共同打理的。自然前者在明,后者在暗,外人这才察觉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