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镇明清朗的声音叫道:“酉鸡极夜出列听我号令!”

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见身后雾气迷茫,间或有刀的寒光闪烁,带着一股森然的气息。半晌,雾气中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说道:“我欠你的一刀,只还这一次!日后你若再逼我做什么,哪怕拼个死,也绝不认你摆布!”

话音一落,雾气中跳出一个白衣女子,衣裳古典,手上执着一把极长极细的新月刀,目光灼灼地看着澄砂,既不恐惧,也不后退。

第二十二章

——世间哪里有白白得到的好处?你若不争取,便要学会忍耐!

****

极夜的刀,曾是震慑三界的利器,非关那柄新月刀本身,而是它的使用者太恐怖。

很早很早以前,只要远远地看到新月之光,所有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躲避。那柄刀绝对没有犹豫与仁慈,极夜的真谛就是“斩”,只要她看不惯的,惹到她的,或者她想得到的,新月刀就会闪烁寒光。寒光闪烁多少次,便有多少个人或神死去。

极夜曾是三界众生最惧怕的妖,因为她不求正果,不考虑后路。一个连自己命都不在乎的妖,性子如此野,怎可能在乎其他的人。被镇明收服之后,他也考虑过让厉害的极夜做妖神,给她一个正果,但她却宁可死,也不要失去自由。

想到这些往事,镇明忍不住唏嘘,“极夜,暗星不属三界众生之列,你自己小心。若得不死,我便把红夜的魂魄与你安置在一起。我保证。”

极夜烟波浩淼的眼中陡然迸发出激烈的色彩,她将刀竖起,声音微微颤抖,“当真?!你不是骗我为你拼命?!”

镇明抚着眉间殷红的朱砂痣,轻道:“御子何时打过诳语?你未免小看了我。”

极夜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好!我姑且信你一次!”她将刀横过来,十指纤纤,轻触而滑,仿若爱抚着情人的肌肤,“多少个千年没用鲜血来祭你了……?我的新月……今日就让你吃个饱!”

话音一落,她白色的身影瞬间消失,快若闪电!只闻衣袂卷动的猎猎声,半空中寒光闪烁,仿佛流动的雷电,竟是比上次在宝钦快了十倍不止!澄砂只觉一股冷风拂过,眼前忽地竖起大片白色的光,她下意识地往左一偏,脸上登时一凉,几点滚烫的水溅在唇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极夜冷道:“躲得好!那这一刀如何?!”

澄砂根本看不清这个行动如同鬼魅一般的女子,模糊中就恍惚看见她白色的袖子一展,蝴蝶似的零落惊惶,那一刀却下来得凶狠异常,劈空的声响尖利可怖。她忽地烦躁起来,身后的影子骤然暴长,厉声道:“退下!小小妖仙居然敢对我无礼!”

极夜恍若不闻,手腕一转,刀竟然中途改变了方向,横着砍过来,她纤细的腰身跟着一扭,发后的白色绸带浅浅划过澄砂的脸,刮出一阵涩涩的痛。澄砂大骇,猛地弯腰,却没撑住,狠狠跌坐在地上。她反应奇快,双手一撑,就地滚去三步远,气喘吁吁地瞪着极夜。

一切都如同电光火石,快到眼睛根本无法捕捉,连白虎都忍不住在帘后柔声赞叹:“好刀法,不愧是极夜。暗星大人,您再不认真,恐怕要吃亏哦。”

这个极夜,她的可怕之处恐怕不光是刀法厉害,而是她那种不懂得恐惧的凶狠。对于她而言,似乎暗星也好,五曜也好,都没有意义,只要她想,她就斩。就是这种单纯,让她可怕。眼下暗星似乎被压了住……能不能赢,就看澄砂是否可以将极夜震住。

白虎沉吟一会,拿起了那串七淫珠,似是想再加一道咒。他犹豫了一下,隔着帘子寻找澄砂的表情,却见她左边脸上破了个口子,鲜血流了半边脸,甚是可怖。但她的目光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眼珠的色泽似乎更淡了一些,血红的瞳仁张开,蠕蠕而动。他顿了一下,还是放下了珠子。

极夜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刀锋上的一滴血,送去口边,用舌一尝,神色忽地妖娆起来。“还不够啊……”她喃喃地说着,“上次是你的头发,下次一定要卸你一条胳膊!”

澄砂捂住左脸,头发凌乱,原是被她的刀风削去了一截。她忽然站了起来,神色阴森,抬手将满头散乱的长发束起,一面冷道:“嚣张的小妖,死在我手里也别怨!”她双手搭起,拈了一个式,身后的影子登时站了起来,渐渐现出实体来,那满身漆黑的毛发,甚至在日光下发出色泽。

她忽地清啸一声,那只兽陡然开眼,眼珠与澄砂的一模一样,额前突兀地长出一只黑色的角,看上去巨大且怪异。极夜眯起眼睛,忽地想起镇明的告戒:「暗星不属三界之列,你要小心!」此刻她终于有些明白什么叫做不属三界之列,三界之中,没有这种模样的妖兽!看上去简直是黑暗里化出的怪物。

澄砂袖子一挥,厉声道:“去!疾!”

那只巨大的黑兽高声嚎叫着,四爪踏地,一阵惊天动地。极夜见它来势汹汹,不敢怠慢,急忙举刀相迎。眼看那兽奔到眼前,陡然张口,露出口中刀剑一般锋利的长牙,似乎对准她就咬下来!极夜冷冷一笑,“我还以为什么!不过是只野兽而已……!”话没说完,却见那只兽纵身而起,竟然从她头顶越了过去!

她一愣,就听澄砂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你往哪里看呢?!”她大惊,跟着背心剧痛,被人一掌狠狠拍中,立即跌出好几步远!澄砂却不等她着地,右手一抄,将她的新月刀抢了过来!

“纸做的人偶也敢在我面前逞强!”她厉声说着,反手一刀劈下!寒光一闪,却劈个空,极夜的身影如同鬼魅,竟瞬间躲过了那一刀!澄砂腰身一折,背后好似长了眼睛,看也不看又是一刀劈下,这一次却觉刀尖触在什么事物上,沉沉地。

耳边听得极夜闷哼一声,整个人忽地惊跳起来,站定在四步开外。她的伤口很长,从肩膀蔓延到上腹那里,显然澄砂方才的一刀还是劈中了她。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裳染得通红,她的脸色愈加惨白,唇边还残留着几绺血丝,越发显得整个人如雪似冰。

她不说话,目光灼灼,却是更加地狂热,忽地将头发一拨,整个人凝神提气,摆出一付大开大阖的架势。“我上了。”冷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澄砂笑了一声,“够狂妄,但你不回头看看你的主子?他要是出什么意外,你恐怕也无法自保吧?”那只兽已经朝镇明冲过去了,她当真不理会?

极夜淡然道:“少废话!”她纵身而上,那一个瞬间,澄砂眼前出现了幻象,似是有无数个白衣的女子舞过来,衣袂飞扬,如同梨树堆雪,雪中暗藏杀机。极夜纤手翻飞,却似玉蝴蝶一般,倏地就晃到了眼前,从头到脚都不放过,无声无息地袭来。

“砰砰”两掌打中澄砂的胸口与腹部,跟着她手一松,新月刀竟被极夜夺了回去!澄砂实在没料到这只小小妖仙如此顽固厉害,一时竟无措,眼睁睁看着她横刀而上,寒光凌厉,精准地闪烁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条胳膊!”她听见极夜狂喜的声音,心中一冷,本能地向后让了一让,“唰”地一声,鲜血飞溅!澄砂怔怔地看着从肩膀贯穿到肋骨的一条长刀痕,突然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直到剧痛袭上,她兀地如梦初醒,惊叫一声捂住了伤口!

“好痛……!我在做什么……?”她低头看着满手的血,又是惊惶又是茫然,“白虎……白虎……?!”她忽地颤声唤了起来!“白虎救救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好痛……”

澄砂茫然地望着周围,如同一个走入迷宫的孩子。她捂住自己的伤口,忽地转身就走,鲜血沿着黄土肆意流淌,顺着她的脚步在地上画出一道弧线。

“白虎……白虎……!”她只知道念着这个名字,在废墟一般的街道上仓皇地徘徊,似在逃避似在希冀。“白虎求求你出来……告诉我为什么……?白虎你救救我啊……!我会死了……!白虎!”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往深渊里拉,她撑不住地要缩成一团,却又强自忍住,浑身发抖。只听身后一个冷酷的女声说道:“现在哭已经迟了!这次我要你的人头!”她茫然回头,就见新月一般的长刀挥了下来。躲不开!

手腕上忽地窜起一股灼热,白虎清雅却寒似冰的声音从马车内传了出来,“七淫珠之怨咒,开。”她悚然一惊,不可思议一般地转身望过去,却见他一双琉璃眼笼罩在竹帘的阴影里面,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白虎!你……”她喃喃说了一句什么,双目中忽地变做血红之色,竟是那瞳仁张了开来,将她整个眼珠都撑开。极夜一刀挥了个空,待反手再劈时,忽觉胸口一震,似被人开了个洞,她所有的气力全部从那个洞里汹涌而出。

“哇”地一声,她吐出一口血,神色涣然地低头,却见澄砂的胳膊没入她的胸膛,竟是一掌穿透了过去!极夜神色怪异地瞪着她,似笑非笑,似惊非惊,良久,她长叹一声,双手一松,新月刀落在地上,而她整个人渐渐变做透明,化做一道光,瞬间就要钻去镇明的袖子里!

“白虎……原来如此……”澄砂喃喃地说着什么,缓缓抬起头来,神色间充满怨气,冷酷异常,然目中却流下泪来,怔怔地。她忽地出手,将那道光抓了住!眼神一狠,冷道:“想逃?我要你魂飞魄散!”

她捏住那团白色的光芒,送去嘴边,竟是张口欲吞下去!一旁吃力对付影兽的镇明见状大骇,袖子一展,袖口中陡然射出漫天的咒印,将那只影兽逼开,他飞身上前,顾不得许多,出手便要去抢!

澄砂却不转身,双指轻轻一弹,淡然道:“凭你,还不配让我出手。”

镇明的耳后忽然生风,他下意识地让开,却见一只漆黑巨大的爪子险险地擦着他的脖子抓上来!一抓不中,兽爪猛地一沉,搭在了他肩膀上,将他整个人一拨,登时扯下无数血肉!他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淋漓,反应却奇快,袖子里又射出咒印,轰然砸在影兽的身上!

澄砂看都没看他与影兽之间的争斗,抬手拂了拂胸前的伤口,血立时停了。她又将焦黑的手掌放去唇边吐气一吹,那些破裂的焦糊伤口立即合并起来,黑色的皮肤片片剥落,迅速恢复成原样。她看了看手里抓着的极夜的魂魄,却再不吃她,随手往袖子里一放,转身就走。

极夜的新月长刀落在不远处,她过去拣了起来,直接往荧惑那里走过去。镇明见她打算对付重伤的荧惑,又是大急,偏偏被影兽缠了住怎么都无法脱身,只得咬牙看她举起刀,声音冷漠,“伤我体肤者,受死。”

荧惑早已奄奄一息,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将刀举高,直直地刺下。他猛地闭眼等待最后一击!忽听辰星厉声道:“白虎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今日要你死在我手上!”众人都是一怔,就见辰星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唇边鲜血蔓延,动作却是极快,瞬间就窜去了马车前!

澄砂立即收刀,转身追了上去,但辰星已经豁出命去,双手沾着自己的血,用力一搓,立即变化成一把大刀!“轰”地一声,他那一刀又快又猛!竟将马车的顶盖一刀削了去!马车几乎立即散架,白虎纤弱的身体在帘后一闪,却被辰星一把抓住!

“去死!”他大吼一声,掌心水刺暴升,立即就要贯穿白虎的喉咙!澄砂连赶是赶,两三步追过去,举刀便要往辰星头上招呼下去!

忽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平地打了个霹雳,竟让澄砂从里到外打了个寒颤!

“暗星大人,你的天下,原来也是屠杀与征服?”

清瓷——!

这个女子的声音比青天霹雳更让她骇然,身体一震,那一刀竟再劈不下去!她正要回头望向她,却又听白虎冷道:“你太让我失望了,澄砂!”她恍然如梦,竟不知该看那一边是好!耳边“卒”地一声贯穿血肉的闷响,她的背后忽然起了一阵寒。

“咳”,白虎咳嗽的声音听起来虚弱而且吃力,她怔怔回头,就见辰星的水刺完全贯穿了白虎的左肩,鲜血将他灰白色的衣裳浸透,他却冷冷望着自己,唇边流血,目光却是迷离且冷酷的。

“白虎……”她喃喃地念着,噩梦做了一半惊醒,却发觉现实是更可怕的噩梦……!她伸手要去扶他,却见他吃力地推开精疲力竭的辰星,颤抖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串念珠。

“七……七淫珠……之怒咒……开!”

澄砂陡然瞪大眼,一动不动地看他捏碎第三颗珠子。她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被他捏烂了,支离破碎,她怎么也找不到完整的自己。

“不……白虎我不要!”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死命捉住滚烫的手腕,似乎这样一直捉着就不会被七淫珠控制心智。“白虎!你欺骗了我!你骗我!你骗我!”她声嘶力竭地叫着,什么喜欢,什么天下,什么不醉不归!她原不过是个厉害的可以控制的玩偶罢了!

她搓着染满鲜血的手,不知那上面沾了多少神的血,灼着她痛入心扉。“我不要再杀了!住手住手!白虎你给我住手!”她咬住胳膊,咬到满嘴都是血腥味。耳边依稀传来白虎温柔含笑的声音,他说:「澄砂,我很有些喜欢你呢……」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不能够承受,一切都是虚幻的,假的,骗人的。一切都是白虎造出的迷惑她的幻象,他给她一个迷梦般的世界,却不屑给她美好结局,生生把美梦揭开,将白骨和鲜血端上来给她欣赏。然后告诉她,她喜欢的,就该是白骨与鲜血,征服与尸体。

澄砂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一直攻击镇明的影兽骤然化做黑烟,随风飘散开来。她缓缓转身,失神地望向废墟对面的那一个昂然女子。

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好象混在风沙里的一缕细丝,虚弱而且哽咽,“你来了,那么我该走了。”

清瓷看了她一会,轻道:“你走去哪里?你的天下,你不要了吗?”

澄砂没有说话,慢慢往前走去,走过白虎身边,他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捂着伤口昂然站着,哪怕脸色惨白。她停了下来,声音疲惫,“白虎,送我回去。你知道我指什么地方。我不想再搀和什么神界什么暗星了,我要回家。”

白虎如同不闻,嘴唇微微碰了一下,似在念咒。刹那间,众人只觉头顶厉风吹过,飞砂走石,几乎无法开眼。澄砂只觉眼前忽地多出一个人来,身形修长,长发披肩。那人在漫天黄沙里对着白虎跪了下来,恭声道:“北方七星女宿参见白虎大人。”

她的心忽然一跳,不可思议地望过去,风沙渐渐褪去,她隐约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睛,那张脸秀气却倔强,贵气又天真。

“袭佑……?”

她喃喃地,念出这样一个不可能的名字。女宿向她望了一眼,立即行礼,“见过暗星大人。”她却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时间,时空完全交错,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很抱歉,我记得我说过,我只能将你带过来,没办法将你送回去。女宿,结式,我们回印星城!”

白虎低声吩咐着,然后再也无法支撑,闭上眼晕了过去。

澄砂只觉整个人都在往地下陷,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正慢慢陷进自己的影子里!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抬头瞪向女宿,只见他双手结着式,但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一直好奇又拘谨地看着自己。她喉头一哽,眼睛又红了,只好咬住唇,迫着自己冷静。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他和袭佑!她想冲过去抱住他,求他带自己离开这里,又想在他面前哭,让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梦,更想摸摸他,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正在情绪激昂,却听清瓷在后面轻道:“暗星大人,落伽城请你们放弃武力征服。倘若民心都向着你,我自然不会忤逆,但倘若你用武力征服,与五曜有什么区别?”

澄砂身体一震,有些惶恐地望着这个奇特的女子,她果然有一种魔力,无论自己陷入怎样狂热的情绪中,她轻轻的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惊醒过来。

清瓷又道:“我本是抱着私心前来阻止,但我可能又错了。暗星大人,我还是那句话,等着你的天下。请你别让我失望。”

澄砂越陷越深,终于完全陷入影子里。清瓷默默地望着身边的废墟,却不看周围几个狼狈的五曜。半晌,她才叹道:“可怜可怜,可怜的,总是凡人……”她将早已僵硬的城主尸体从废墟里拉了出来,替他合上眼皮,那人死不瞑目。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文侯和自己说的话,「凡人为了自己的快乐自由,追求那些真正的美好而付出一些东西难道是错误的吗?世间哪里有白白得到的好处?你若不争取,便要学会忍耐!」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现在再说,却是那么讽刺……她叹息一声,良久无言。

(第一卷暗星堕完)

第一章

——她第一次爱人,却爱到想立即死去。

****

“清瓷……”

非嫣在后面有些怯怯地唤她。她缓缓回头,对面的五曜,受伤的受伤,流血的流血,狼狈不堪。但四个人,八双眼,却都是默然且警惕地瞪着自己。

没有人说话,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荧惑擦去唇边的血,冷道:“你走,这次,没有坠天狱等着你了。”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清瓷勾起嘴角,轻道:“麝香山会变成如今落魄模样,确是我没有想到的。想来你们一定心中不平,是想责怪我么?”

荧惑没有说话,只是吃力地坐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替自己清理胸口上的数道纵横伤口。镇明施法为辰星疗伤,一面低声道:“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炫耀和讥讽?还是你在忏悔?”

清瓷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子,曼声道:“忏悔?镇明大人,好一付神威啊。麝香山的破败,你将罪过全归于我?我原以为你至少会看得透彻一些。”

“住口!你给我走!走!不然我立时杀……杀了你……!”辰星厉声吼着,血沫从他口中溢出来,他的喘息剧烈而且不规律,看样子伤得异常深。“你满意了吧!曾经嚣张的五曜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天下丢了,麝香山保不住,民心也没有……你……你早先种出那些恶之花……不就是等着这一天么……!清瓷,我真后悔当日为什么没有将你杀死!”

清瓷吸了一口气,雪白的长发被风卷着舞动,仿佛一根根半透明的银丝。

“恶之花,不过是引子而已,引诱你们这些鄙夷情欲的神。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看上去清明圣洁的你们,染上情欲会是什么模样?”她的声音渐渐细微,陷入某种回忆之中,“我曾想过很多很多种结局,可能你们并不受影响,继续做你们太平安乐的神,可能你们发觉了什么,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可能,你们变成普通的人,懂爱懂恨,知晓幸福的艰辛。坠崖之后,我便不想再问世事……只想看看我用血肉化出的花朵,会将神变做何种模样。”

镇命冷道:“你现在看见了,我们还是我们,没有变什么。满意了么?”

清瓷淡然一笑,“是吗?如果你的这句话,当真问心无愧,我也无话可说。”

镇明哽在那里,半晌,再说不出一个字。他重重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清瓷,你今日来,究竟为了什么?若是来嘲笑我们,那也大可不必。你不要忘了,今天赢的是我们五曜,逃走的是暗星与白虎。”

清瓷拢起袖子,没有说话。街上渐渐有了人,是一些胆子大的城民出来探风声的,见暗星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伤重无法动弹的五曜,他们立即兴奋起来,将人全叫了出来。不一会,街上又站满了人,一个个窃窃私语,神色不善地看着镇明他们。

镇明有些不解,但还是站了起来,正打算说点什么来安抚受惊的落伽城民,忽觉旁边有个什么东西往自己这里砸过来,“呼”地一声。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接,又凉又软,却是一颗白菜头,他当时就呆住了。

“……五曜,走!走!走!”

几个胆子大的人隔着重重人墙嚷嚷了开来,叫嚷声如同火星落进油锅,刹那间就蔓延开来,一时间,愤怒的喊声直达天际,从街头到街角,从里三圈到外三圈,所有人都在喊着:“五曜走!走!走!”

“哗啦”一声,街边开旅馆的老板打开二楼的窗户,倒下一箩筐的菜皮,好在非嫣闪得快,差点就满身垃圾。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辰星却倒了霉,那些菜皮鸡蛋壳全部落在他身上脸上,砸青了他的脸皮。

辰星气得浑身发抖,高华圣洁的五曜,如今居然落到被人当街丢垃圾?!他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欺辱过,立即就撑起身子,厉声吼道:“都给我住嘴!谁要再敢反,我的剑就不留情了!”

他这样一吼,手上的水剑那样一挥,登时将那些狂热的城民吓得又躲了起来,只敢隔着门缝露眼睛偷偷瞪他们。辰星还气不过,挣扎着就要站起来,恨不能将这些暴民一个个都揪出来砍一刀解气!

“辰星!”

镇明叫了一声,阻止他的冲动。他回头看了一眼清瓷,她的神情平静,眼睛里却带着一种深刻的嘲讽,定定地看着他们。他淡然道:“你原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告诉你清瓷,倘若麝香王还在,这些顽劣的城民,最终的下场也和千年之前一样。自古以来,凡人臣服于神,仰仗光明乃是他们的本性。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

清瓷昂然一笑,“原来竟是我将你们想英明了,你竟到现在也没明白造成这些的真正原因。算了,镇明大人,我无论如何想,也没想到神染上情欲是如此模样。你们学得好快,还没学会爱,却先学会了贪婪;没懂得努力与勤劳,却懂得了勾心斗角和霸占……”

她叹了一声,转身便走,“你们企图得到幸福,却不想付出,只运用你们的神力去找捷径。麝香山不是被我摧毁,它是从内里自己腐烂的。好梦终要醒,好宴总要散。镇明大人,你们保重。”

镇明震住。

「你们企图得到幸福,却不想付出,只运用你们的神力去找捷径。」这样一句话,简直像巨雷劈下,将他试图隐藏的忌讳全部暴露出来。他急叫:“等一下!清瓷!把话说清楚!”

他脚下生风,试图追赶上那个遥遥而去的黑色纤细身影,眼看便要捉住她的背心。眼前忽然一花,一个全身雪白的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瞬间就捉住了他的手腕!

“镇明大人,请你自重。”

清朗低柔的声音,镇明抬头一看,却是玄武,依旧是一身雪白的裘皮,依旧是出尘绝世的俊秀容颜。镇明轻轻一挣,“放开,玄武。”

玄武微微松手,立即走去清瓷身边,神色漠然地看着镇明。镇明顿了顿,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清瓷斜睨他一眼,叹道:“城民的心,你们还不明白?天下趋势皆不向着麝香山,为何不从自己身上找缘故?你若宁愿怨我恨我,那就自便,恕我不能奉陪。”

说完,她似乎倦了一般,垂下袖子,纤细的身影转眼飘去三步开外,再一闪,便消失了。玄武默默看了他们一眼,拱手作揖,白色的裘皮瞬间化做一道白线,尾随着清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镇明怔怔地站在那里,思绪翻涌,胸口竟激起无数涟漪,令他不由自主地咬牙,神情迷茫。

“怎么样,她走了吗?”

非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然后一双柔软的手臂勾上他的脖子,她的笑语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麻麻地送进来,“你再这样看下去,我可要生气了。她比我漂亮么?”

镇明苦笑一声,反手揽住她的腰,“胡说。你尽会和我耍闹。”

非嫣嘻嘻一笑,将他的脸别过来,正色道:“有什么大道理,回去再想不迟。荧惑和辰星的伤很严重。我们先回西方王城,再商量日后的事情。”

镇明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忽地又停下来,犹豫着问道:“非嫣……我,是不是……我们是不是错了?”守卫麝香山的尊严,遵守麝香王的教诲,他真的错了?为什么凡人宁愿追随暗星那只妖兽也不服神的管束?清瓷的话,让他从惊骇到震撼。或许,他们真的做错了什么……

非嫣嫣然一笑,勾住他的胳膊腻声道:“错不错我是不知道啊,但你先告诉我什么是对的,我才能告诉你错没错啊。你说对吗?”

镇明呆了一下,失笑起来,“你还是和我胡闹……”

什么是对的……?其实他也不知道吧。他忽然轻松了下来,为了她的一句玩笑话。这个世上,谁又知道真正的对与错呢?五曜也好,四方也好,暗星也好,都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而争夺着。

豁然开朗。

他从地上扶起辰星,念了个咒,一阵旋风吹过,四人瞬间没了踪影。

落伽一战,民心一致倒戈向暗星,五曜虽胜实败。自此,神界东南两方,尽归四方统辖。

****

“吱呀”一声,门开了。澄砂冷冷地抬头望过去,却见三日来一直在门口,名为侍侯实为看守的牛宿走了进来。他对她行了个礼,恭声道:“白虎大人有要事在身,暂时无法与暗星大人相见,要属下转告大人,请安心休息,有空他一定会前来看望您。”

澄砂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冷道:“他在什么地方?”

牛宿顿了一下,“恕属下无法相告,白虎大人严令属下透露他的行踪……”

“啪”地一声,红木的小案在他眼前就这么被一掌拍裂,碎片散了一地。牛宿屏住呼吸,气都不敢喘大了。这已经是被她拍坏的第四张红木小案,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一掌要是拍在自己身上,还能不能活。

“他是故意的,对吧?!”

澄砂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回到印星城已有三日,她再没见过白虎一面,却被两个星宿软禁在一个小阁楼里,白虎似乎在门口安了结界,她怎么都无法出去。她找人传话给白虎,他也只是推脱不见。

澄砂一把推开牛宿,往门口走去,厉声道:“让开!他不来见我,我就去找他!”

牛宿一个踉跄,却吃力地拦在门口,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轻道:“暗星大人!白虎大人受了重伤您也是知道的……请您再忍耐一些时日……大人!请您不要逼迫属下!”

澄砂提起他的领口,“给我让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她的瞳仁因为暴怒,已经隐约现出血红之色。牛宿一对上她诡异的眸子,全身都吓软了,再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她推开门,一脚便跨出去!

一道白光忽地出现在门口,将她迈出的那只脚软软地弹了回来,她的力气好象打进一团绵软弹性的东西里,毫无用武之地。澄砂怒极,就是这道结界,困了她三天!无论她如何拳打脚踢,都弄不穿它。

牛宿在一边也不敢劝,只得咬着手指缩在旁边,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暗星大人迁怒到自己身上。唉,白虎大人真是的,怎么派给他这么个倒霉工作。从落伽回来之后,白虎大人和暗星大人之间就有些不对劲了,以前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但现在简直是水火不容。有时候看暗星大人的神色,真怕她起念杀了白虎大人!

听同行的女宿说,暗星大人在落伽和白虎大人闹了别扭,不但害得落伽城没有实际到手,更让白虎大人还有奎宿胃宿受了重伤,而且暗星大人自己身上也留了些伤痕……他偷偷瞥一眼她的手腕,上面有一大块齿痕,咬得极重,皮开肉绽,上了药缠了绷带,却总不见好。想来必然是她每天拆开来继续咬……

澄砂见怎么都无法突破结界,不由动了怒,瞳仁中红光一炽,影子开始蠢蠢欲动。她抬手按上结界,厉声道:“我就不信当真出不去!”

牛宿只觉小小的斗室里一瞬间充满了压迫的气息,逼得他无处可躲,只能缩成一团尽量避免伤害。就听门上“喀拉喀拉”一阵响,竟是结界破裂开的声音!他骇然睁眼,发觉白虎大人亲自下的结界已经裂开一个好大的口子!而澄砂的手,已经探出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