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出来对镇明他们嚷嚷道:“抱歉客官们,马上把茶钱付了吧!小店要关门了!”

镇明取出一些铜板,付了钱,众人顿时连个坐的地方都没了,五个人站在街心发呆,周围都是抢着关门收拾家当的人,越发显得他们无所事事,刺眼的很。

“没办法了,先去周围走走吧。晚上他们都搬完之后,可以去空的屋子里休息。”镇明无奈地说着,五个人转身往人少的小道上走去。

辰星沉吟半晌,才道:“我看禁军是往东南北三方去了,白虎是打算一次全部镇压下去吗?但一路过来,听说宝钦的暴动已经被城主渐渐平定下来了,现在又派兵去监守,不怕再次引起暴乱?”

玄武摇头,“白虎恐怕是对那个城主不放心,他这个人一旦起了疑心,很难消除。何况神界其他城镇情势都不好,偏偏只有宝钦一片平静,想想也觉得诡异。我只是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出兵讨伐,想必是忍无可忍了。”

“也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清瓷轻道,“他那么个聪明人,一定会发觉暗星的不对劲,抢先出手,恐怕是怕输。毕竟好容易打了天下,还没来得及巩固稳定就遭到重创,他再精明,也受不了。”

镇明叹了一声,“这里接近太元山,法阵的力量比之前的都大,不然可以算上一卦。不知此次出兵是凶是吉,可怜苍生又要遭劫难了。”

非嫣拍了拍他的背,“收起你的慈悲心吧,人家根本不需要你的怜悯。凡人现在对自己想得到什么很清楚,该付出什么代价也很清楚。人家完全自愿,要你在这里唧唧歪歪?”

镇明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辰星突然说道:“不如试试我的水镜吧?窥望太元山不太可能,但如果窥望暴乱的几个地方应该还是没问题的。看看情况到底坏到什么地步了,顺便看看白虎怎么镇压。”

××××

第十七章

二月派出神界禁军镇压各方大镇,白虎原想会有一番血战,只怕神界又会元气大伤。二月底收到公文,曼陀罗不战而降,三万闹事暴民不见踪影,经查,已被城主收容关押,一时间曼陀罗城地下监牢人满为患。落伽传来捷报,禁军降临前一晚,四方城门紧闭,存心闹事者一一降服,或关押或劝服。宝钦有消息,城内并无任何暴乱迹象,城西废墟已被填平新建,城内气氛融洽安宁。最后是西方王城的消息,王城依旧紧闭城门,不参予任何暴动,亦没有顺服太元山的意愿,目前观望中,等候太元王的旨意。

太顺利了?白虎拿着公文,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兴师动众,对方却偃旗息鼓,难免让人怀疑背后在捣鬼。这暴乱来得突然,去得匆匆,说到底,这些凡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他沉吟良久,最后取紫毫,蘸朱砂,细细批上一句:「继续观望,按兵不动。」他将公文小心卷好,用丝带束上,交给身后的侍者由他递给玉阶下等候的传信神官。

“将此公文送去曼陀罗,顺便向另三镇禁军传达朕的口谕,就说留意民间迹象,一旦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即回复。半月之后,朕另有安排。”他再不能轻举妄动,此时正是非常时刻,如果背后捣鬼的人是希望借此机会令他退兵安心,那这个算盘未免打得轻巧。

神官很快退了下去,正殿里恢复了清静,白虎有些发怔地靠在龙椅上。日光从大门外静静泻在黑色水晶地板上,偌大的空殿,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影子也没有,他突然发现这么久,一直真正陪伴自己身边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空旷的太元山,连天空都是寂寞的,曾经在梦境里反复出现的繁华似锦,如今看来遥不可及。洗玉台的红白丝绸乱舞,天绿湖的碧波粼粼荡漾,那曾经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到如今,真正得到了,它们却只剩下记忆里的废墟,眼界中的荒芜。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与澄砂聊天的时候,她说过的一些话,“我会求许多许多东西,只要我想要,我就会有欲望。以前我一直很想吃著名饭店里的招牌菜,天天缠着姐姐,因为在画册上来看,它们美味极了。小时候穷,只知道能吃招牌菜,就是一种幸福,做梦也想去。后来姐姐成名了,我们有钱了,当我真正进了饭店的时候,突然就没了想吃的欲望。真奇怪,当渴望的东西成为随手可摘的现实,它好像就一下子失去了吸引我的特色。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

是的澄砂,人果然很奇怪,有心的,不只是人,连神也会变得如此奇怪。突然对一种物事极度好奇,极其渴望,连做梦也无法安生。于是行动,严密计划,周全行事,不露一点破绽,不让希望落空。终于,喜悦降临,充满虔诚地双手供奉胜利果实,放去口中的那一刻,不能说不幸福,然而它却不是想象的那般美味。

多么可悲!希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他们这些碌碌众生,为了什么而拼搏奋斗?可是就算失望了,却也不想放手,那又是为什么?天底下还有如此奇特的感情,教人无法理解。

白虎叹了一声,难得无事,生出这么多闲愁,自己想想也好笑。他拈着袖子上的流苏,回头正打算让侍卫送一杯清茶,谁知话到了嘴边,胸中忽然一阵剧痛,眼前陡然发黑,所有的话变做腥甜的液体,从口中喷了出来,将案上的宣纸染得血红。

“太元王!”侍卫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搀扶。他大约是第一次见到白虎发病的模样,手忙脚乱到不知如何是好。白虎剧烈喘息着,胸口一片窒闷,几乎喘不上气来,好像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就无法控制住吐血的症状。

他用力捂住口鼻,鲜血从指缝里漏了出来顺着胳膊向下淌,将他雪白的袖子迅速染红。白虎虚弱地推开身后侍卫笨手笨脚的搀扶,颤抖着掀起袖子,就见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银色的线,大约有食指长短,颜色异常鲜亮。

“这……这么短了……”他喃喃说着,缓缓把袖子放了下去,神色涣然。银牙阵,到了尽头吗?他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

侍卫手足无措地给他端了一杯参茶,白虎缓了缓气,取出帕子将嘴边的血液擦干净,喝了一口发苦的参茶,这才觉得渐渐恢复过来,胸口慢慢开始不痛,喉咙里也不再有残留的血。法阵到了尽头,他发病的频率会越来越高。或许,再下一次,他就会真的死去?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

突然觉得有些悲哀,更多的却是不甘心。不,白虎,你不能就这样死去。拖着累赘的神界,什么也没有成功,教他如何甘心。

他张开嘴,想说话,却无力发声,好在侍卫还算机灵,赶紧小声问道:“太元王有什么吩咐?写在纸上,属下马上去办。”

白虎喘了几声,嘶声道:“去……去把室宿叫来……还有,吩咐女宿立即来正殿……”

侍卫很快就把两人带了过来,室宿大约是匆忙赶来的,手里还抓着勺子,刚才一定在喂澄砂吃饭。澄砂虽然恢复了部分神智,但吃饭却总喜欢要人喂,变得越来越像小孩子了,所以室宿只好每天亲手喂她。

白虎见到勺子,目光微微一柔,轻声道:“暗星大人……最近精神还好吧?辛苦你了,室宿。”

室宿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神官,临时被提拔上来填补空缺的,无论是其他二十八星宿还是白虎,从来都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此刻被他柔声夸奖,她激动到脸都涨红了,居然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白虎微微一笑,却不看她,转向女宿,低声道:“室宿,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为我分担了许多事务。如今,太元山有难,你愿意再为我分担么?”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室宿,却看着女宿,目光幽深。两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女宿更是不敢答话。

室宿怔了半天,赶紧点头,“能为太元王分忧,是室宿的福气!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白虎幽幽一叹,轻声道:“当真连性命都可以献出来?”

室宿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好,她一时不敢说话,抬头愕然又惊惧地看着白虎,好像想从他清澈的琉璃眼中看出真正的情绪,然而她只看到一片幽深,他的眼底一点情绪都没有。室宿突然觉得无比恐惧,偏偏他那样看着自己,让她无法躲过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我……”室宿哽咽着,无助地看向女宿,似乎在向他求救。女宿只有把脑袋深深埋下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室宿绝望地掉脸看向白虎,“太元王!我……我……”她惊惶无比。

白虎轻轻地说道:“室宿,你一定愿意的,对不对?你是个好孩子。”

室宿眼睛里流出泪来,她浑身发抖地在地上缩成一团,过了好久好久,她才颤声道:“是……是的。属下……将性命献出来……也绝对不后悔……”

白虎愉悦地笑了,“很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女宿,带她去烟水楼。用抽魂大法,填补银牙法阵的破绽。”

女宿大吃一惊,猛然抬头,但他一见白虎冷然的双眼,想说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良久,他才喃喃道:“银牙法阵……已经到尽头了么?您的病又发作了吧?属下见到您的袖子上有血迹……”

“哦……”白虎抚着血湿的袖子,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你看出来了?我也是无法,法阵到了尽头,我的病症就会一次一次连续发作。为了太远山的大计,我现在还不能倒下。女宿,室宿,你们明白了吗?”

室宿已经泣不成声,在地上抖成一团。女宿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面无表情地轻声道:“属下……明白了。”他起身将室宿轻松地押着,她完全失去抵抗的勇气,浑身发软地由着他钳制着自己往外走去。

“当”地一声,是室宿手里的陶瓷勺子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勺子上还沾着几粒米。女宿眼神微微一恸,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痛。用人命去填补法阵的漏洞,他从不知道那个银牙法阵是如此血腥的法术,只是一条命填了进去,能撑多久?以后,会不会有两条命,三条命……几千几万条命?他自己呢?胃宿奎宿呢?太元山有多少神官!最后都要成为填补漏洞的人命……?

他不知道。将室宿扯去烟水楼,不顾胃宿奎宿的惊讶,他抽刀飞速斩下室宿的脑袋,血,溅了一屋子。

“女宿!你疯了?!”胃宿浑身都被溅湿,惊跳起来。

女宿神色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血湿的手伸去室宿的胸口,将她单薄的魂魄生生拉出来,用血画阵,把她的魂魄嵌入银牙法阵。法阵被灌入这样一股生力,陡然开始发亮,扩散开来,稳定了许多。

胃宿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奎宿忽然轻声道:“这是……白虎大人的意思?”

女宿还是没有说话,他怔怔看着闪烁的法阵,眼前却流淌过无数过往,进麝香山,酬躇满志;渐渐失望,去了印星城做星宿;反叛,与白虎同一战线。「属下完全信任白虎大人!因为属下相信您能为神界带来一个真正的繁华盛世。从此人人自由,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

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然而室宿压抑绝望的哭泣声分明在耳边,他怎么选择不去听,谁来告诉他?

“女宿!你在做什么?!”奎宿厉声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然回神,发觉眼前一片模糊,原来竟然是泪水。

“你是对白虎大人的处理感到不满,觉得过分么?!为了太元山的大业,牺牲一两个神官有什么了不起?至于哭泣流泪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小心一些!”

是胃宿,她对白虎大人的忠心天地可表,因此她才能够毫无感觉地严厉指责自己。女宿什么都没说,抬手将眼泪擦去,转身就走。

他是不忠?他是大逆不道?是他的错?女宿心神完全混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他放弃了一切,得到的结果却不能满意,到底是谁的错?

“星星的光,它映不亮你苍茫的眼,无用啊无用……”喃喃的歌声突然从前方传来,女宿浑身一震,茫然地抬头,却见澄砂坐在池塘边轻轻唱歌,她笑吟吟地望着天空,好像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悲伤。

见过暗星大人……他到了嘴边的话,说不出来,只能默然。

“你一个人在发什么呆呀!室宿去了什么地方你知道么?我的饭才吃了一半,她就急匆匆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好饿,你来喂我啊。”

澄砂忽然对他说话,然后站了起来。即将临盆的她,隆起的腹部却不太明显,身上套了一件灰毛大氅,看上去依然苗条妩媚。她走过来拉住女宿的袖子,眉眼里满是春光明媚的笑意,他突然觉得刺眼极了。

“属下……室宿她……”他本想把事情全说出来,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澄砂咯咯一笑,“她死了,对不对?”

女宿悚然一惊,骇然地看着她的笑脸,她眉宇间的天真,突然变得极其诡异,那双眼更是亮到令人胆寒。她……到底……?

澄砂勾起嘴角,忽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定定看着他,轻轻地,缓慢地说道:“你在伤心?失望了吧?一定很失望吧?曾经全力去信仰的东西,突然产生质疑,一定很不好受吧?”

女宿脑中的声音嗡地一下,全乱了。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漆黑明媚的眼,缓缓地,从里面窜出一条血红的瞳仁,豁然张开。他整个人突然掉进一片血红的世界,无数双手缠住他,完全无法挣脱。

“可怜的孩子……信任的下场永远是背叛,跟我来吧……我让你明白什么叫做永恒。”

她的话语仿佛梦呓,极低,却一字一句很清楚。女宿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如此诱惑,沉溺在她魔性妖异的眸子里。她的背后,巨大的黑影冉冉升起,带着梦呓一般的耳语,张开无数黑色毛发,将他包裹了起来。

“漂亮的眼睛,里面藏着的若不是柔情,那就是杀机。”澄砂喃喃说着,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

水镜里的景象并不清晰,镜面上好像蒙了一层水雾,但还是勉强能够看清里面的景色人物。五个脑袋凑在上面看,但显然谁也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非嫣最没耐心,撅嘴说道:“这是什么法术啊?一点都不清楚。辰星,你真的会用水镜吗?”

辰星无奈地笑道:“有法术干扰,这已经是最清楚的了。太元山那里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白茫茫一片,看起来那个什么银牙法阵还真的很厉害,后劲很强!”

镇明忽然轻道:“等等!辰星,暂时不要移动水镜!”他手抚去镜面上,却见里面烟雾缭绕,但隐约能看到一座城楼,城楼上有巨大匾额,他看了许久,才辨认出来,“落伽城……?这里是落伽城!”

清瓷心中一动,低声道:“让我看看。”她凑过去,看了半晌,才点头,“的确是落伽,城门前驻扎了许多兵营,看起来白虎并没有撤兵,但也没镇压……这是怎么回事?”

“去看看城主的行宫。”镇明话音刚落,辰星立即施法,镜中景象果然瞬间改变,却见烛光袅袅,不知是谁的书房,墙上映出两个人影,话语声极低,几乎不可听闻。

「……暗星……反攻……炼红大人接头……」

「……换装返回,就此拿下……」

「如此甚好,依你而行……」

众人纷纷瞠目,不知所指何意。镇明轻道:“近一些,看看说话的人是谁。”

辰星额上渗出细小汗珠,过了一会沉声道:“不行了,无法接近,否则水镜会崩溃!好厉害的反弹法术!想不到落伽城内居然还有人施了另一重法!”

话音刚落,却见镜中有人站了起来,两个人,一个是落伽城主,清瓷终于忍不住咦了一声,他面上的神情好怪!另一人却穿着黑色的大氅,头脸都蒙了住,看不清楚。城主起身做恭送状,众人清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赋绮将军好走,千年基业,你我都不可荒废。」

赋绮将军?!玄武动容,这个名字好熟悉!在什么地方听过?!

辰星忽然惊道:“不好!被发觉了!”他急忙抽手,打算将水镜法术收回,谁知这一抽却毫无动静,他惊出一身冷汗。众人骇然地看着落伽城主缓缓抬头,目光灼灼,诡异地透过镜面看过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抬手,像是想抓过来,辰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法术收回,只急得心跳如擂。镇明飞快伸手,在镜面上用力一抹,水镜里的景色立即缓缓荡漾开来,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小石子,荡起无数涟漪。

辰星趁机将法术全部收回,水镜一下子化作普通的液体,哗啦一声散了一地。众人都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滩水迹,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不是普通的法术……”辰星喃喃地说着,不可思议,“他施的反弹法术霸道之极,连我的能力都能压制……这世上,谁有如此本事?”

还是没人说话,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那种霸道,暴戾,嚣张的力量,只有暗星才拥有。她……原来早已布署好一切了吗?

“我想起来了,赋绮是太元山神界禁军三将领之一。”玄武沉声说着,“只怕这事不简单!”

××××××第十八章

“先别急着下定论。”镇明冷静地说着,“此事保不准是白虎暗中指示,引诱出幕后捣鬼的人。倘若果真如此,只怕落伽城主已经被确定为背叛者了。”

“假若他不知道呢?”玄武反问,“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人联合起来打算反太元山?都说了暗中拿下!只怕白虎现在内外皆忧,太元山一旦颠覆,神界数千年基业,就此摧毁了!”

“那就摧毁吧。”清瓷淡淡打断了他的话,玄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清瓷!你当真这样想?”

清瓷笑了笑,轻道:“难道还有假的不成?何况就算现在不摧毁,以后也会摧毁,和麝香山一样,渐渐败坏。神界算什么?数千年算什么?只怕我们在历史上,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过程。兴衰胜败,你不是已经看清楚了吗?原来还是放不下所谓神的包袱。”

“这不是兴衰胜败!”玄武正色说着,“这是巧取豪夺!有违天理!”

“天理是谁订的?果真有天理,岂会冷眼看凡人被众神压迫。时代不需要神的存在了,凡人想自己做王,这道理就和当年神界建立一样,他们想做神,所以推翻之前的老化权力。不同的就是你们拥有异能,他们却永远是普通凡人。”

清瓷缓缓卷着手指上的头发,一面又道:“那次去灵泉,看了门前的石像,我便猜到,只怕初代麝香王隐瞒了当年的实情。神界到底是怎么建立的,有没有人反对,这些到后来都成了禁忌之话。你我之前的推测,也没有任何依据。但神原本就是人自封的,这话总没错吧?”

镇明叹了一声,“二位别急着争辩了,现在说初代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他望向辰星,希望他也说两句话打圆场,谁知他却脸色苍白地转过头去望窗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镇明无奈,只好又道:“神原本是拥有异能的人,在下就是其中一个。但现在的问题是,目前的背叛者并没有任何异能,他们是绝对普通的凡人,妄想称帝弑神,长期以往,神界还能叫做神界吗?”

非嫣一直保持沉默的,忽然喃喃道:“神界在凡人眼里,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家,麝香山的破败,也意味着信仰的消失。人对神没有了信仰,神界也不过就是可以肖想的富贵场所……哦,我只是猜的。”

众人一片沉默,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过了一会,玄武清瓷非嫣辰星四人,同时看向镇明,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办,镇明?”他们四个第一次如此默契,互相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镇明向来稳重睿智,相处久了,连玄武二人都习惯将决定权交给他。四人这一问,把镇明问得呆住。

非嫣笑吟吟地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说话啊,我们都等着大人的指示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镇明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留在岷山,继续观望。”

****

曼陀罗和落伽的暴动好像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宝钦,城外驻扎的四千禁军也没有令松林的脸染上一点忧色。他在书房里用小狼毫勾勒一朵红梅,神态专注却又悠闲。

勾勒红梅用的是最好的朱砂,产自青杨山,其色如血,夺目之极。他好像不小心多蘸了一些,乍一看雪白的纸上几团小小的血滴,甚是怵目。身旁的侍女为案旁的紫铜鼎里加了一把龙涎香,又沏来一杯香雪茶,一时间屋内幽香袅袅,令人心旷神怡。

书房门突然开了,一个身影带着惶恐快步冲进来,“松林大人!”他的声音是愤怒而且惊惶的,“城外四千禁军又逼近了一里!您当真一点都不在乎么?请上书太元王!不要让宝钦百姓徒受惊扰!”

松林挑了挑眉头,放下毛笔,缓缓捋了捋胡子,笑道:“啊,是素景!快来看看,老夫的红梅画得可好?这青杨山产的朱砂果然十分妙用,比市面上的色泽鲜了许多。”

被叫做素景的男子,是白虎亲自指派去辅佐宝钦城主的神官,平时在行宫内由于身份特殊,所以无论去任何地方都不敢有人阻拦。人人都不是白痴,白虎表面上说是辅佐,其实谁都知道那是安排的明眼线,一面监视松林,一面震慑他不许他有任何异动。他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人,眉清目秀,神色间很有些骄纵,然而此刻平时的骄纵全被惊惶所取代。

他见白虎大发禁军驻扎城外,眼看就要大祸临头,而城主居然还在书房里优哉地画什么劳什子梅花,不由怒上心头,一步踏上将那幅红梅扯个粉碎。

“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画画!你将宝钦数十万城民置于何地,你又将自己这个城主的职责置于何地?!”素景厉声说着,一眼瞥见松林还在捧着杯子喝茶,干脆一巴掌把茶杯掀去地上,咣当一声杯子碎了,茶水撒了一地。旁边的侍女吓得赶紧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松林皱了皱眉,叹道:“素景,你冷静一些。太元王自有他的打算,你我二人空在这里着急有什么用?”

“什么叫没有用?!难道城主不该负起责任吗?自禁军逼近,就没见你去过正殿!也不见你送信给太元王询问!还是你又暗中搞了什么鬼,要整个宝钦给你赔罪?!”素景气极败坏地吼着,几乎要跳起来。

松林正色道:“此事一定与曼陀罗暴乱有联系,太元王自有安排,岂是你我能够干涉的?何况自古以来,法不治众,宝钦如此大镇,就算犯了任何过失,自由我一人承担!莫非你以为太元王是如此昏庸之人么?!”

“你……!”素景辩他不过,不由涨红了脸,厉声道:“好!当真如你所说,为何要派四千禁军驻扎城门前?每日逼近一里,城内现在上下皆惶恐不安!你说得好听,一人承担!怎么不见你去大军前放豪言?!”

松林顿了一下,方轻声道:“不需我去请罪,一切皆在太元王掌握之中。我静候王的责问旨意。你下去吧!松林虽然不才,好歹也是一城之主,还轮不到你来给我指名定罪!”

素景大怒,偏偏也不敢真的与他就这个问题争辩下去,自顾自踌躇了半晌,只得讪讪离去。侍女赶紧取来抹布水盆整理地板,松林挥手让她出去,然后自己稍稍整理了一下,便坐去椅子上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松林取来火石,点灯,烛火明灭跳跃,他的影子也在墙上摇晃。四下里无比安静,从这股子安静里,却透出仓皇不安的味道。

桌上烛火忽然猛烈一跳,松林缓缓放下手中书卷,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月光映在他的长发上,朦朦胧胧地,看不清脸庞。他在看他,也不知来了多久,却一字不说。松林眼神缓缓一动,站了起来,轻声道:“太元王应该是让你暗地里观察我,而你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不怕被怪罪?”

那人依然不说话,他往前走了两步,烛火映上他清秀的脸,松林倒吃了一惊,“居然是女宿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莫不是太元王有密旨?”

女宿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幽深漠然,竟好似里面完全空了,看不出半点思绪。松林更加吃惊,一时摸不透白虎的意思,便住嘴不再说话。女宿走至近前,突然张嘴低声道:“不若梦里相见。”

松林几乎是本能地接了一句,“相见也是惘然。你……”

女宿喃喃道:“暗星大人有话要我转达,你听仔细了。”

松林赶紧摆手,“等等!你到底是怎么了?暗星大人她……怎么会……”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宿漠然的脸,女宿向来是白虎身边的心腹,他怎么会知道暗星大人与自己之间的暗语?他怎么会突然投向暗星一方?

女宿轻声道:“暗星大人有话转达,你听仔细了。”还是那一句。松林突然觉得奇怪,于是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却见女宿的瞳仁变做尖细的一条,仿佛兽的眼睛,那瞳仁还在灼灼跳动,仿佛在做什么痛苦挣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被暗星抓住了空隙,施了瞳术!

松林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这算不算天也助他?他笑道:“在下洗耳恭听!请说。”

女宿轻声道:“关于城外四千禁军……”

****

三月未到,白虎又收到公文——「曼陀罗连同周边纹瀑,苍雀,冢首山,北方数个大镇暴乱皆平,城主各司其职,暴民皆已关押至地牢,等候裁决。落伽情势稳定,并无异常。宝钦城门始终不开,四千禁军令城内百姓惶恐不安,经查,城内依旧没有任何异动,城主松林每日只在房中饮酒作画,不思庶民之苦。」

白虎陡然笑出了声,“宝钦的公文是素景写的吧?他对松林意见一直很大,这番上书,只怕一是求朕退兵,二是要求撤了松林的职。”

玉阶下众神官皆叩首请求,“恳请太元王退兵,以安抚民心。”

白虎挑眉望着下面一干新老神官,之前叫他们决策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推得厉害,个个都说自己无才无德,现在情势稳定了,又得意起来,做出大贤的模样。堂堂神界太元山,怎么养了这么一群两面人物?

他朗声道:“依众卿所言,传朕口谕,令尚婴,赋绮,玉成烟三人接旨之日即刻返回太元山,路上不得扰民。地牢中的暴民若有悔过自新的,一一好生放出,倘若执迷不悟,斩立决!”

阶下一片颂德之声,白虎权当不闻,挥手退朝。尚婴三人接到圣旨是三天之后了,立即领旨返回,浩浩荡荡的神界禁军骑着骥兽,又令凡人产生了不小的骚动。

班师回朝当夜,白虎安扎在曼陀罗,宝钦,落伽三城的眼线,统统被暗杀,竟无一人知晓。三城广开城门,令暴动城民趁夜流窜,相聚宝钦稳固势力,主要暴乱领袖聚集在宝钦城内,只待一人令下,随机而动,降服各地驻扎兵力,得逞大业。

当然,这些白虎都不知道,城主们纷纷上报斩了多少暴民,降服了多少人。白虎暗中派出女宿去访查,果然如此,终于放下心来。神界十分安宁寂静,再无人生事,也无人上报暴动,看上去情势一片大好,安静到……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

神界禁军回太元山的时候,非嫣他们还在岷山镇无所事事,每天数着茅草玩算卦。大军经过岷山,飞得极低,战士的衣角仿佛都可以划过头顶。非嫣胆子向来很大,眼看大军行过却也不惧,站在街心仰头看。

“你看什么呢?小心被骥兽抓!它们的爪子很厉害的!”镇明向她走去,打算把这个惹事精提回去。非嫣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大声喊了起来——因为骥兽飞过的时候声势很大,她不得不喊——“你不觉得这些禁军有点不对劲吗?”她指着上面快速飞过的骥兽。

镇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正要说话,却听辰星说道:“没有什么啊!都穿着神界的盔甲,上次不也一样?”

镇明沉声道:“不!等等!发色不一样!”神界之中,做禁军的有许多都是散妖,有一点小妖力,却不足为惧。妖炼成人形,需要两百年,然而发色和眸色却只有在修炼五百年以上才会变做与凡人一样的墨色。禁军多是五百年不到的小妖,因此当时出兵,骥兽上的士兵头发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他们的头发都是黑的!”非嫣叫了起来,难道派出的禁军与回师的禁军还分两拨不成?

言语间,骥兽快速飞过,不一会,大军就飞去了烟雾渺茫的太元山外,再看不见踪影。非嫣几人怔怔地站在街道上,半晌,清瓷忽然轻道:“偷梁换柱?莫非落伽城主与赋绮商量的就是此事?”

当时他们的谈话里提到了「换装而归,就此拿下」,莫非禁军三将领早就被人收买,趁出兵的机会将禁军全部散去,换成了敌对方的人马?

镇明只觉背后冷汗潸潸而下,他怔了良久,才喃喃道:“那些……莫非都是凡人?”神界禁军八千人,统统换成暴动的凡人,潜入太元山……那么真正的神界禁军去了什么地方?难道太元山这些人早有反意?他们什么时候商量的?八千凡人混入太元山,究竟要做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诡异,忍不住心惊肉跳。莫非以暴反暴,趁白虎不备将太元山上下杀尽?他们忘记了太元山还有个被白虎吃得死死的暗星么?八千人算什么?当年司月一人一剑便斩杀了三万铁骑!他们太小看神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