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这次,白虎难逃一劫。”玄武的话打断了他的深思,“我总觉得这次暴动来的快去的快,显然是被高人操纵。目的恐怕也不是真的要反,而是借此混淆白虎的注意力!我猜不光太元山禁军被换,只怕三大城镇早就做好了准备!白虎还被蒙在鼓里!”

他说完,看向镇明,“怎么办,镇明?我们就此冷眼观看,还是……?”

众人都望向镇明,这一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怎么办?这个问题,他也在问自己。让神界就此崩溃消失,还是继续白虎的太元天下?他承认,一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凡人要的是什么。

幸福,对每个人来说或许拥有不同含义,不光是吃饱喝足,与爱人相拥而眠那么简单。再想想,凡人追求的,果真是幸福么?推翻神的王朝,仇恨一切异能之人,这是幸福还是奢求?满足这个词,他从来没在凡人身上见过。他们,难道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满足?

他怔怔看着太元山的方向,很久很久,才轻道:“我……不知道,我们该维护的人和事,究竟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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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禁军回朝,白虎自然免不了勉励一番,又赐了美酒金花给三将领。他从来也不是武将,与神界禁军接触几乎没有,因此这般玲珑心思的一个人,居然丝毫没发觉禁军的异常。待众人各自归位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看澄砂。

暴乱一事如此顺利解决,其实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纵然抱着警惕的心思,却觉得捏紧了拳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造成扑朔迷离的人,到底是谁?白虎觉得现在草木皆兵,然而周围太平静了,平静到他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怀疑。

他想去看看澄砂,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澄砂住的行宫是当年司月的月华宫,清一色的黑色地板,干净空旷。他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新派去照顾她的牛宿在大喊大叫,“暗星大人!请把饭吃完!暗星大人!您要不好好吃东西,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属下啊!您别为难我们了好不好?”

白虎忍不住勾起嘴角。牛宿总是喜欢做出一付可怜的样子,用同情心来打动别人。没想到他居然还把这招用在澄砂身上,只怕她根本不理会。

果然,行宫内传出澄砂哈哈笑的声音,她的笑声听起来那么爽朗,好像之前的一切一切,她真的全部忘记了,就好像初识的那些日子,她笑得那么天真。白虎心头微微一酸,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殿前忽然跑出一个人影,白色的裙子,好像一只蝴蝶。她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大概是因为一直在笑,脸上红红的,双眼如同秋波慢转。是澄砂。白虎的嘴唇动了动,想去唤她,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一见到她,心情就明媚起来。

澄砂跑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她猛然回头,立即看到站在门口的白虎。她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也不过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一种几乎温柔爱怜的眼神,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白虎有一种幻觉,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它只是一场噩梦,他的澄砂,就站在前面等他回去,等他去拥抱,将她全心全意地,抱在怀里。

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滋味,他一直也不知道。但,对于澄砂,他承认,拥她入怀的那一刻,自己是绝对真心的。一心一意,没有任何企图。可是放手之后,便是致命的一刀。

她死没死,伤没伤,他从来没有勇气去想。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是他不能理解她,还是她无法明白他?

白虎定定地与她对望,隔着十八丈的黑色水晶地板,她的笑容依旧温暖怜爱。白虎突然有一种近乎感动的心情,很久没有见到她这种表情了。澄砂,无论你现在是真心的,还是虚伪的,能再见一次你的微笑,实在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暗星大人!求求您把饭吃完吧!属下给您磕头了……”牛宿嚷嚷着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狼狈地捧着碗筷,一见到白虎,他唬了一跳,赶紧跪了下去。

“见过太元王!”牛宿把碗筷丢去一旁,颤巍巍地行礼。

白虎默默走过去,从地上拾起饭碗,歪着脑袋看澄砂,“要我来喂你么?”他柔声问着。

澄砂笑吟吟地走过去,乖乖地拉住他的袖子,“好啊,我们先进去再说。这个人吵死了,让他在外面歇着吧!”她拉着白虎进了月华宫,可怜的牛宿只好呆呆地留在外面,委屈极了。

白虎进了卧厅,却见女宿垂手站在墙边,不由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不该去烟水楼守着胃宿奎宿么?”

澄砂抢着说道:“我要女宿陪我!”

白虎无奈地笑了笑,“也罢,你向来喜欢缠着他。”他伸手将澄砂搂住,忍不住抚上她隆起的腹部,喃喃道:“快了吧?澄砂,这孩子就快出世了……”

澄砂的声音听起来突然有些冷酷,“是快了,该是四月出世的,不过我看他好像等不及想马上出来。”

白虎顿了一下,澄砂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是要喂我吃饭么?你到底是来抱着我不放的,还是心疼我让我吃饭?”

白虎默然拿起勺子,小心地开始喂她吃饭。

空荡荡的卧厅,忽然没有人说话了,女宿站在一旁像个影子,白虎觉得有些窒息。他低头去看澄砂,谁知她脸色忽然一白,捂着肚子开始发抖。白虎大骇,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被吓到手足无措,手里的碗筷咣当一声掉去地上。

“澄砂!”他叫了起来,赶紧将她扶住,只觉着手处一片汗湿,不由也开始跟着发抖。澄砂紧紧抓住他的手,颤声道:“扶……扶我去床上!好像……他已经想出来了!”

白虎顾不得许多,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小心放去床上,然后回头厉声道:“女宿!去请稳婆!快快!”

女宿默然地垂手行礼,立即飞奔出去。白虎整颗心都在抖,眼看澄砂脸色惨白,大约是痛极了,她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却硬是撑着不叫出来。白虎颤抖着替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轻道:“你……你想说什么?别忍着,告诉我……想叫也叫出来……别怕。”

澄砂忽地猛然抬头,死死地瞪着他,那目光,专注又浓烈,冷酷又惨然,他一时竟无法分辨她究竟拥有怎样的情绪。

澄砂一个字一个字地喃喃说道:“我要你……离开这里……现在我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却听窗外忽然“砰”地一声巨响,好像有人平空放了一个爆竹,两人同时转头,却见已然黄昏的天空,一道白色闪光如同巨龙一般窜上天空,遥遥望去,几乎要窜上陡峭的断念崖。然后,“哗啦”一下,巨龙粉碎开来,居然变做五彩斑斓的焰火,开满了半天天空。

白虎怔住,却听澄砂压抑地笑了一声,喃喃道:“事情……不是来了么?你……你还不离开……?”

他愕然地低头去看她,只觉她的笑容那般虚幻,却又是那般妖异,天空里无数绚烂焰火倒映在她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最后统统沉入最深远的下面,被吞没熄灭。她那张秀丽妩媚的面容,他忽觉极度陌生,竟仿佛今日初见。

“白虎大人!稳婆来了!”

女宿在门口的叫声唤回他的神思,白虎慌忙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女宿把颤巍巍的稳婆带去床边,她一揭开被子,下面是触目惊心的血液。白虎的心猛然一抖,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他近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月华宫,脑子里嗡嗡直响,完全混乱。

天绿湖畔忽然传来阵阵喧嚣,仔细听去竟仿佛杀戮之声。白虎心头一沉,直觉事情不好,赶紧快步走去。没走两步,前面忽然冲来两个浑身是血的神官,一见到他,他们惊惶失措地叫道:“太元王!大事不好!神界禁军……反了!”

神界禁军反了。白虎猛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多年的本能却令他迅速下达命令:“不许慌!你二人,一人去烟水楼将胃宿奎宿两位大人请来,另一人去召唤近卫军!”他摘下腰上的碧色小令牌丢了过去,“快去!”

那两人如同得了赦令,飞奔而去。白虎忽然觉得浑身发软,终于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反了,他居然没有料到问题出在派出的禁军身上!莫非禁军三将领早有反意?他以手撑额,陷入深思,却怎么也找不出谋反的联系与理由。

那三人,唯一的共同点大约就是身世,都是来自青杨山的散仙。当初他广招天下异能智者,青杨山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忽然,他脑中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炼红夫人。她也是青杨山的人!难道他竟不该杀她么?!

“白虎大人!”

胃宿的声音急急传来,她情急之下,竟然用了旧的称呼。她飞奔而来,将白虎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奎宿紧随其后,两人都是神色凝重。

白虎顿了一下,沉声道:“奎宿,禁军谋反的情况你去前方勘查一下,如果遇到近卫军,全权交给你处理,务必将叛徒清除,不许留一个活口!胃宿,你跟我来,我要去洗玉台看一下大致情形。”

奎宿答应了一声,立即消失在影子里。胃宿急道:“银牙阵没有人看管,万一崩溃了怎么办?女宿呢?”

白虎转身就走,一面道:“澄砂在生产,女宿去保护她。银牙阵的事暂时别去管,先把内乱平定了再说!”

澄砂在床上生不如死地挣扎着,腹痛越来越激烈,她浑身的气力好像都因为阵痛而消失了。那个稳婆一把撕开她的裙子,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运气真不好,居然是难产,胎位倒了。”

澄砂乍一听这声音,只觉有些熟悉,忍不住抬眼一看,却见那稳婆揭开蒙住头脸的青布,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肤光胜雪,明艳不可逼视,一双眼亮若晨星,冷若秋水。澄砂大惊,喃喃道:“居然是你……你,你不是已经……”

那女子呵呵一笑,傲然道:“要怪就怪白虎孤陋寡闻!难道他竟不知道,嫣红山五代才出一个双头狼妖么?掉一颗脑袋,又有什么大不了?!”她扯开领口,果然右边肩窝上一个巨大的疤,还没愈合。

澄砂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难怪……难怪青杨山的人答应得都那么轻松……你,你做了手脚,对不对,炼红夫人?”

那女子正是炼红,她笑了笑,却不说话,坐去床边洗干净双手,替澄砂扶正胎位。

“你暂时安心生你的孩子,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不会趁虚而入。”

澄砂咬牙忍住剧痛,喘息着说道:“你……推翻太元山……是想自己做王吗?”现在回想起来,松林答应与自己合作,叛乱的时候一切都十分顺利,果然是因为她在后面推波助澜。神界禁军三将领都是青杨山的人……不,不止,神界有近八成的神官都是青杨山过来的散仙!她竟然都能够买通?!

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炼红冷冷说道:“白虎最大的错误,就是小看了我。他当初广招贤人,原本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若不是我在后面帮了他一把,将青杨山的人借给他,只怕太元王朝到如今都只是一个梦吧?现在人我该要回来了,仇我也该报了。嫣红山的血债,要太元山上下加倍偿还!我说到做到!”

她又笑了一下,“至于王,我没兴趣。说起来,你也帮了我不少,假若没有你当初的鼓动,三镇的凡人只怕也不会乖乖听话。我只要说一句暗星被雪藏,太元王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他们便都激动起来了。你仔细听听——”她指向窗外,外面杀戮声震天,“那些都是为你而来的人哦,全天下马上就是你的了!”

澄砂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生产的那种奇异的撕裂的痛楚,令她几乎要晕死过去。炼红拍拍她的脸,“别昏过去!加把劲,孩子快出来了!”

澄砂忽然尖叫一声,听起来好像受伤的幼狼,凄厉惨然,炼红手上忽然一重,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稳稳落在掌心,微微扭动。她笑道:“喂,你看看!你生了个儿子呢!”

她忽然愣住,澄砂面上露出一个奇异的,虚幻的笑容。“炼红夫人,”她轻轻说着,“你虽然很厉害,可是,你果然一点都不了解凡人的心呢……”她从枕头下面取了一把小刀,飞快割断孩子的脐带,看也不看一眼。

“我走了,你休息吧!孩子我洗干净了放你身边。”炼红说着,熟练地托着小婴儿,将他放去盆里匆匆一洗,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嘹亮。“嘿,倒是个好小子。”炼红笑着,取来床单将他裹起来,放去澄砂的身边。澄砂已经闭上眼睛,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炼红很快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小孩子的哭泣声,女宿自始至终都垂手站在墙边,动也不动,好像一个幽灵。

澄砂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那孩子,他还没睁开眼睛,但是柔软卷曲的头发分明是灰白色的,眉目清秀文雅,与白虎有六分相似。她默默拿起匕首,抵去孩子的脖子上,刀尖立即迸发出闪烁的电光,她竟依然戳不下去。

澄砂颓然丢下匕首,半晌,她忽然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艰难地在脖子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取出一个红丝线栓着的玉色小角。她把玉色玲珑角缓缓套去孩子的脖子上,然后,犹豫着,似乎很艰难又很新奇地,用食指在他脸上轻轻一碰,抚摸了一下。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安静地闭着眼睛,小小的嘴巴一动一动,本能地要喝奶。澄砂泪流满面,终于转头不去看他。她披上一件外衣,缓了一口气,然后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女宿……”她轻声唤着,“你过来。”

女宿很快走了过去,怔怔地问道:“暗星大人有何吩咐?”

澄砂坐在床上,仰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忽然抬手去抚摸他的脸颊,轻声道:“袭佑……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你长得好像袭佑……”

话音一落,她的右手快若闪电,猛然捅去他腹中,微微一绞。女宿浑身一抖,面上的神色古怪又茫然,仿佛大梦初醒,眼怔怔地看着澄砂惨白的脸,她的眼神阴狠而又惨烈,然而声音却温柔地呢喃着,“感谢我吧,你有幸死在我手上。倘若不是你,倘若没有你……倘若我没有那么相信你……现在不会是这样的……你是我在世上第三恨的人。”

女宿的神情由惊讶变成痛楚,由茫然变得有些温柔,他慢慢伸手,抓住她的一绺淡金色长发,从指尖到掌心,一寸一寸地爱怜抚摸。他忽然柔声问道:“你第一恨的人,是谁……?”

澄砂居然笑了笑,那笑容里隐约还残留着往日的天真明媚,她说道:“那还用说吗?我最恨我自己。”

她把女宿用力推开,他砰地一下倒在地上,鲜血从身子下面蔓延开来,他的手脚微微抽搐两下,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可是谁也听不见了。他的眼睛还睁着,眼怔怔地看着她艰难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她白色的裙子上全是血,每走一步,就有血迹留在地上。

“如果还能重来……”他这样对自己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着,如果还能重来……可是,世界上永远没有如果这一说。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十九章

天绿湖畔一片杀戮之声,来不及做反应的神官四处奔跑,穿着禁军盔甲的叛党见人即砍。八千人如同潮水一般,从各个角落喷涌而出,从洗玉台遥遥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白虎以手搭额,观察情况,见近卫军迟迟不来,他心中不由焦灼。胃宿护在他身后,警惕地注意四周情况,一旦有任何异常,见即斩。好在洗玉台位置较高,且靠后,叛党一时还无法到达。

胃宿轻声道:“白虎大人,只怕此次叛乱是太元山内奸所发!不若让属下去将禁军三将领斩杀,令他们群龙无首,暴动便无法继续下去。”

白虎缓缓摇头,他沉吟半晌,才道:“那三人不足以做大事……只怕后面另有高人。你暂时不要离开我,待近卫军出来平乱再说。”

话音一落,却见奎宿领着五百近卫军从天绿湖后急急赶上。近卫军人人身穿红白相间的盔甲,全是精心挑选出的战士。那八千叛党原本只是乌合之众,并没有进行过任何训练,一时间近卫军势如破竹,从叛党中间直直插过,手中的长枪一阵乱戳,寒光乍闪,伴随着鲜血一起崩去半空。叫嚷声痛呼声震天,八千叛党一时不防,被那五百人冲乱了阵形,分成好几个小圈子,被围在中心。

胃宿连声叫好,回头大笑道:“奎宿果真是好样的!这么快就平了暴乱!”

她刚说完,却见白虎脚下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蠕动,奎宿从里面缓缓浮了上来,“太元王,叛党已经被制住,请您定夺。”

白虎冷然道:“不用问我,杀无赦!”

奎宿答应了一声,便潜入影子里。不一会,就见近卫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八千叛党无处可躲,他们身为凡人,亦无神力反抗,纵然拼死一搏,却也毫无用处——近卫军皆是拥有五百年修行的小妖仙,中了刀枪也不会死。

奎宿一声令下,近卫军齐齐举起长枪,刷刷砍落,霎时间血肉横飞,残肢断体纷纷散落,其状甚惨。白虎别过脸去不再看,一面吩咐道:“胃宿,你去捉拿禁军三将领。顺便下去告诉奎宿,一个活口都不许留。马上将太元山入口处结界封闭起来,不准出不许进!”

这次叛乱,只怕还没结束,平空被替换了八千人,这不是小数目。如果对方是一个精细的人,便该料到八千凡人就算进了太元山,也只是有进无出,绝对无法活着回去。眼下应该尽快封闭太元山,防止更大的祸害!

白虎拢着袖子,一个人站在洗玉台上。此时天色已暗,晚霞渐渐褪去颜色,星子从天边现出了身影。如果入夜了,情况对双方都不利,太元山如今已经没有残余兵力,如果再来一拨叛党,只怕死伤会更加惨重。

夕阳的余晖里,断念崖看上去好像一只沉默的巨兽,漠然地看着它脚下的天绿湖畔发生的一起又一起事件。从愤恨到背叛,从笑语到杀戮。沾染了欲望的众神不过是演戏的戏子,悲欢离合,冷暖自知。

寒冷的夜风拂过白虎秀雅的脸庞,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冷厉。这历历江山在目,无一不是他花尽心血打下的,就算笑他执著,笑他痴念,那也无妨,他就是无法放下。这一生就是一出戏,无论给谁看,看了是笑是泪是骂,其间感触,只有自己明白。

天绿湖畔忽然一阵躁动,人群哗地一下分开,紧接着有好几个无法躲避的近卫军一下子飞了起来,身体在半空发出可怕的断裂声,连呻吟都来不及便死去。白虎一惊,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从湖边走来,右手提着一把新月般弯曲的刀,刀身在暗沉的夜色下闪烁出荧绿的光芒,鲜血一滴滴从上面滚落。

她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弯刀,袖子滑了下去,肤色在月光下闪烁出新雪一般的美丽颜色,映着刺目的鲜血,分外鲜艳。

白虎的呼吸几乎停止,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它一旦发生,他却觉得那么不可思议。她没死……她居然真的没死!挂在城楼上的那颗脑袋,当时曾是他得意权威的标志,可是如今,却成了嘲笑他的利器!

奎宿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便扑上去,出手如电,立即就要抓住她的咽喉要害。炼红横腕,将弯刀平平举在眉前,急急推出,险险擦过他的鼻尖。奎宿脚下忽然一滑,却是踩在了一滩血水上,炼红顺势抬脚一踢,正中腹部,将他踢得飞了出去,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

此番动作迅速之极,几乎是一瞬间就发生了。炼红将刀在周身一晃,凛然望向洗玉台的方向,冷道:“没用的废物,躲在后面吗?!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她横刀向前缓缓走去,目光如冰,众人被她一看,心头都是一冷,加上方才她那般厉害身手,自己明显不是她的对手,上去只有被杀的份,于是五百近卫军竟然纷纷向后退去,替她开出一条路来。

炼红走了几步,忽然一个人拦在面前,她抬眼一看,却是胃宿。两人冷冷对望了半晌,胃宿忽然沉声道:“嫣红山上下几千人都是我杀的!我杀了便杀了!从没后悔过!只是你若想找白虎大人的麻烦,还须的过我这一关!”说罢环顾四周,厉声道:“太元山养你们这群妖,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逃命的吗?!谁敢再后退一步,不要怪我下手狠毒!”

她霍地一下抽出腰上的刀,横在胸前。胃宿向来是以残酷冷血闻名的,近卫军里有许多人都曾是她的部下,对她又恨又怕,此刻见她动了怒,当下谁也不敢动了,颤巍巍地举着长枪,勉强地对着炼红。

胃宿冷冷看着炼红,“你既然来了太元山,我怎么能不一尽地主之谊。来得容易,你以为走得也容易么?”

炼红眯起眼睛,双眸渐渐变做惨绿色,她几乎咬碎银牙,细细的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她再不多说,身上陡然爆发出绿色的妖气,如同无数条摇晃巨大的尾巴。胃宿乍一接触她霸道的妖气,不由本能地退了好几步,谁知眼前猛地一花,炼红整个人居然贴了上来。

胃宿只来得及看到她眼睛里惨绿的眸子,跟着领口忽然一紧,被她死死抓住。那弯若新月的刀,恍若一道碧绿的流光,只闪了一下,然后“卒”地一声,众人齐声惊呼!胃宿胸前忽然一凉,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一下子刺透皮肤骨肉,那种冰冷,令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缓缓低头,那把弯刀深深没入胸口,刀好快!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炼红低笑一声,手腕一转,立即就要将她绞成两截!胃宿不顾一切地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推。炼红毕竟被砍去了一个脑袋,功力大不如前,竟然被她推了出去,一脚踏去地上的血水里,差点滑倒。

胃宿不等她追上来,转身就往洗玉台奔去,奔了几步才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蹦,几乎无法喘气。她用力按住胸口上的伤,没命地躲避着炼红疯狂的追击。炼红几乎疯狂了,双眼如同鬼火,手里的刀没有任何章法地劈过来。

报仇!报仇!为了惨死的嫣红山狼妖!为了那刚出生没几天的还没有人形的孩子!为了她临死连话也说不了的侄子!为了她那被万箭穿心钉去墙上的儿子!为了她深深受挫的自尊!

炼红大吼着,手里的刀朝胃宿的身上没头没脑地砍去,所经之处,没有一个人敢阻拦,纷纷避让。胃宿一口喷出血来,恨然地提刀,一刀将身边一个试图逃跑的近卫军斩成两段。

“谁敢逃跑?!”她厉声喊着,浑身是血,看上去无比恐怖。

话音刚落,却听南方传来一声巨响,竟好似山脚下有人在放爆竹,众人齐齐回头,却见一道血红的焰火冉冉升起,从断念崖下窜了上来,在空中飞速旋转,整个天空都被映上了它血一般的色泽。

胃宿趁这个机会转身就跑,她要去白虎大人那里!就是死……也该为了保护他而死!

炼红在后面笑了一声,居然没有追上去。她朗声道:“慢慢逃吧!我看你们能逃去什么地方!”她从怀中掏出一根灰色的爆竹,迅速用火石点燃,又是一声巨响,地上窜起一道白光,呼啸着一直要钻破天庭,盘旋良久,终于碎裂开,散成了五彩斑斓的碎屑,下雪般地缓缓降落。炼红哈哈大笑起来,“太元山!太元王朝!真是可笑!你们的得意也到此为止了!”

她回首环顾怔住的近卫军,缓缓举起刀。在焰火尚未凋谢之前,让她大开杀戒!

白虎怔怔地看着远处,新月如钩,倒映在天绿湖水上,这千年都不曾改变过的景色,如今都染上了血雾。他眼怔怔地看着炼红在人群里翻腾挥刀,血光四溅,她看上去简直就是地狱深处来的恶鬼……一个,他一直以为根本不值一提的恶鬼。五百近卫军,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在她这样数千年的大妖刀下,他们比纸片还要脆弱。

他已经不知道心里究竟该想什么,平常机关运算自如的脑袋,现在里面好像全空了。为什么,在这个日子到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空对苍苍天地?多么可笑!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当初的四方结义情景,莽撞的朱雀,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宣称:以后就是死也要一起死,这才是好兄弟!向来内敛的玄武只是笑着喝酒,爽直的青龙在旁边敲着筷子说笑话。然后,朱雀死了,玄武背叛了,青龙在太元山建立之后便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断念崖下黑压压一片,黑影在无声前进,吞没所有试图逃亡的近卫军。白虎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算尽了天地,可是在这一刻,他却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走投无路。月光从乌云后面透了出来,方圆百里霎时变得清晰透彻,断念崖下的黑影一一现出原形,却是戎装肃穆的军队,从结界的缺口处,从人界,攀登来了神界。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巨马的黑衣男子,他轻轻挥了挥手,身后的大军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几乎是一瞬间就占据了天绿湖畔,将残余的近卫军全部吞没。月光将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湖水上,一双双眼睛里拥有的不只是狂喜,更多的却是征服神的傲然。这高不可攀的神界,曾经接近一步就是大罪的神界,如今他们确实地踩在上面,用刀与双脚,开拓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神话。

炼红收刀,上去和为首的男子说了几句,他缓缓回过头来,望向洗玉台的方向。白虎眼怔怔地看着他——松林。他一直怀有疑心的对象,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个人,可是,最后却还是败在他手上。

“暗星……在什么地方?”松林低声问着炼红,神色有些犹豫。炼红笑了笑,“不用担心,她刚生完孩子,白虎就是想控制她也没什么用。”

松林恍然大悟,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炼红夫人,此次攻下神界,你的功劳最大,待事成之后,松林跪请夫人做新神界之王……”

炼红忽然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废话少说!你若是怕人抢你的位子,明说就是了!你以为我希罕做什么王吗?如果你再不快点派人去洗玉台,我就要先出手了!到时候把白虎千刀万剐,你别后悔!”

松林微微一笑,“夫人何出此言,松林一片至诚,请不要误会……”

“误会?”炼红终于瞪向他,阴森森地说道:“在我面前,最好收起你那套把戏!不要忘记我们是有条件的!我提供青杨山的人脉,你出谋划策替我报仇!我已经答应你不杀白虎了,你还想怎么样?你最好小心一点!现在得意还太早!”

松林居然一点也不恼,温和地笑道:“既然如此,是我的过错,夫人请息怒。”他回首大声吩咐士兵们全力盘查太元山所有行宫,只要见到神官服饰的人,立即斩杀。然后,他对炼红轻道:“那么,请夫人先行带路,在下与夫人同去洗玉台。”

他身后站着黑压压一片士兵,炼红抽空仔细一看,居然是原先的神界禁军,都是小妖仙。她虽然对这个人有点不齿,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和城府。只怕凡人制不住白虎,于是就带上妖仙,这个人,就是当上了神界之王,也和白虎差不多。

她冷道:“我不去了,灭了太元山,我的心意以足。后面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告辞!”她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白虎大人!”胃宿挣扎着从洗玉台后面跑了过来,她浑身是血,脸上血和眼泪混在一起,看上去分外恐怖。她踉跄着跑过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抱住他,颤声道:“属下……属下无能!太元山已被下界卑劣凡人所踏足玷污!奎宿只怕凶多吉少……大人您快逃吧!胃宿我……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护您平安!”

白虎冷冷地看着陡峭的断念崖,半晌,才吐出一句话,“逃……我为什么要逃?这里是神界,而我是神之王!便是死,也该死在神界里。”

胃宿胸口的伤越来越痛,她流泪说道:“大人……如果您死了,让胃宿今后跟随谁?我……我一直对您……”

白虎微微一笑,那笑是虚幻的,仿佛一刹那盛开的鲜花,又在下一个刹那凋谢,他轻声说道:“你的心意,我都理会得……”他突然想起澄砂,她还在生产,不知情况如何。凡人信仰暗星,至少不会伤害她。

他叹了一声,声音有些苦涩,“只可惜,我竟无缘一见我的孩子……”

胃宿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惨然道:“大人!他们已经过来了!请您赶紧离开这里!来日方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放弃?”

“他不放弃也不行……他输了……是他输了……”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白虎大震,急忙回身,却见澄砂扶着墙,艰难地站着,而她的白色裙子上满是血污。她的神色阴狠却又有说不出的快意,可是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动也不动。

胃宿立即将白虎护去身后,厉声道:“你要做什么?退下去!”

澄砂如同不闻,只是死死抓着墙壁,死死地看着他。白虎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道:“孩子……是男是女?”

澄砂勾起嘴角,“男的,可惜你永远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白虎垂下眼睛,忽然把胃宿推开,“你下去,不许过来,不许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淡淡说着,然后望向澄砂,柔声道:“你我只怕都等着这一天,好了,你过来吧。”

胃宿惊恐地看着澄砂慢慢走向白虎,不由惊叫道:“白虎大人!您要做什么?”白虎一手拦住她,“别过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他张开双手,定定地看着澄砂,轻道:“你来吧,我也在等着你。”

澄砂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过去,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第一步,是他们初识,他的笑颜秀若春风;第二步,是她的爱恋,直率而且天真;第三步,是他的利用,儒雅的贵公子,不是她的美梦,原来是她的梦魇,他翻起脸,比蝎子还狠;第四步,是他的强迫,让她徘徊在地狱里,永生不得超脱。

终于,她走去他面前,艰难地抬手,双手握去他脖子上,慢慢收紧。最后一步,她要这个人死在自己手下。过往的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的命运,是他强插一手,从此生生改变轨道。现在恨也好,爱也好,都不重要,她只要把所有的气力用在手上,专心地,认真地,不顾一切地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白虎渐渐无法呼吸,她的手犹如铁钳,几乎要将他脖子上的所有筋脉都掐断,他眼前金星乱蹦,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胃宿在一旁几次想不顾一切上去救他,却又不敢。那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令她觉得瞬间被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永远也无法踏足他的心里。

“澄……澄砂……”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虎忽然低低唤了她一声,“很多事,我从来没后悔过……我只对你一人说,我从没后悔过……”

澄砂猛然抬眼,阴森地看着他,半晌,她近乎疯狂地厉声吼道:“可我后悔!我后悔极了!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她摇着他,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里,鲜血直流。胃宿终于无法忍耐,冲过来一把推开澄砂,扶住脸色惨白的白虎,“白虎大人!您怎么样了?!”她几乎要哭出来。

澄砂被她甩得撞去墙上,几乎无法站立,她勉强支撑着,又走了过来,抬手要去掐他的脖子。她眼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下。

白虎剧烈喘息着,眼前一片雪花,耳朵里也嗡嗡直响,手脚无比沉重动也动不了,他只能听见胃宿对澄砂怒叱着什么,然后是澄砂一次一次摔倒的声音。他张口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