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樱也很少走这种路,回头看见荧惑一脸不快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

“春夏时节,农人下田时都不穿鞋子的,赤脚踩在泥土之上,或许是很有意思的感觉吧。”

她引着他走上干一点的道路,从路边拔了一些草,弯腰替他将脚边的泥土轻轻擦了去。

“我们都是第一次走这种从没有修饰过的路,不习惯是正常的。”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种轻柔的笑,很安宁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样没有防备的生活,和天地靠在一起,心里会很安静,什么都不会乱想……衣服不一定要穿绸缎的,食物也不一定是山珍海味就最好,每个人只是安静的,认真的为了自己而忙碌,开心的时候大笑,伤心的时候大哭,活得洒脱没有牵挂……有点羡慕呢。”

她丢开手里染上泥土的草叶,站了起来,回头对正在发怔的荧惑轻道:“不只你们神界,就连以前我作为宝钦城的大小姐,也从来没想过普通人到底是怎么样生活的,似乎他们就应该为权威的人供奉东西。现在想起来,就连我身上穿的衣服,或许也是由他们这些可爱的人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吧,你的也一样啊,荧惑。”

她抬手摸了摸荧惑身上黑色的绸子衣裳,“你说,他们在做这些华丽的衣裳时,心里在想什么呢?是羡慕?还是赞叹?更或者是嫉妒呢?无论他们想什么,都只是对我们这些所谓的上等人的一种好奇罢了……都是属于凡人的正常的心理情感。嫉妒和羡慕,甚至憎恨,都是正常的感情,但只要不想着去伤害别人,去报复别人,那就都是个人自己的事情。向往美好,追求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生活,我们却只是靠他们供奉的人偶罢了,为什么做实事的人却要被人踩在下面呢?是的,这个世界总是需要用头脑和手腕领导统治的人,可是我觉得我们都是平等的,至少我们都付出了,可是得到的却完全不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实在无法想象凡人怎么做衣服。他现在才突然发觉,自己真的对凡间的生活一点都不了解,恐怕是凡人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在他眼里都很古怪,就像这个——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为着空气里突然弥漫的臭味,他们绕了一圈,回到了投宿的那户人家,屋子后面老是传来“哼哼唧唧”的怪声,夹杂着鸡鸭的喧闹,很是刺耳。

“那是什么?”

他捂着鼻子,皱眉问道,从来没闻过如此骚臭的味道,莫非是什么脏物在那里么?

炎樱摇了摇头,轻轻走了过去。绕过青瓦小屋,后面是一个茅草搭起的一个简陋小棚子,里面影影绰绰,原来养了好几只猪,猪圈旁是鸡窝鸭窝,看样子异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而他们投宿人家的那对夫妻就站在棚子里,一个拿着数尺长的屠刀,一个拿着粗硬的麻绳,正在商量着什么,回头见他们两人走了过来,立即露出了纯朴的笑容。

“炎樱姑娘,你哥哥身体似乎好点了,我们正商量着晚上是杀鸡还是宰猪,给他好好养养!你说呢?”

慈祥的大婶笑眯眯地问着,抄起身前脏兮兮的围裙,擦了擦手,热情地走了过来,对着荧惑东看西看了半晌,才道:“官人身子如何了?喜欢吃什么就别客气,告诉我们!这里虽然是小人家,没有好东西招待,但也可以吃个新鲜!”

炎樱正要说话,却见荧惑退了两步,皱眉没有说话,她只好笑道:“麻烦大婶了,我们什么都不介意的。他……我哥哥素来不喜荤腥,你们就不用忙了。”

在那对夫妻奇怪的眼神中,炎樱推着荧惑很快走了开来。

“那么臭的味道,如何可以吃得?”

荧惑回到屋子里,还觉得那股味道沾在身上头发上,怎么都去不掉,偏偏这里不像麝香山,神火宫内就有一个天然湖泊,可以让他将身上怪异的味道洗去,简直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都丢了才好。

炎樱笑了笑,“活的家畜自然是有味道的,难得我今日也才知道……不过从前吃进嘴里的时候,从来也没想过臭不臭的问题。”

荧惑将外衣脱了下来,塞进床底,一边扯开头发,冷道:“我要沐浴,吩咐他们烧水。”

炎樱愣了一下,轻道:“你既是火神,自然也不畏惧寒冷,屋中沐浴终是不方便且给别人添麻烦,外面有一条山里流下来的小溪,你若不嫌弃,就去那里沐浴吧。”

荧惑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了下来,回身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臭么?”

“虽然说了不介意,可是……”她点了点头,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极难得地露出了一丝顽皮的神色,“真是很臭呢。”

荧惑顿了顿,转身打开了门,半晌才轻声道:“这里……挺有意思的。”

与麝香山完全不一样的安宁和谐,仿佛活着就是很有目的,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炎樱愣了一会,才微微笑了起来,笑容维持不到一瞬,慢慢又凝滞在脸上。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薄薄的信,上面用狼毫细描了一朵樱花。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代表宝钦城的记号。信昨天就收到了,当那只燕子轻轻敲窗户的时候,差点把她吓坏了,生怕惊动了荧惑。

信是海阁让燕子送来的,那只燕子从不记路,只记人,只要见过一次的人,无论那人在任何地方,它都可以顺利将信送到。看来海阁以为她已经死了,信纸上满是泪痕,开头就写着并不认为燕子能找到她,炎樱心头一酸,眼睛又开始发热。

她匆匆读完了信,却是满身冷汗,嘴里又苦又涩。

“海阁……”

他居然投顺了麝香山!信里面交代他只身前往麝香山投顺时,司月得意之极,很顺利地就让他进入了神火宫。

『……外界传言司月之神刻薄狡诈,从不容人,却也不过如此。欲往神火宫做下人赎罪是我自己提出的,姐姐,荧惑杀害了我们最后的三百族人,我便是死了也不能饶他!如果你还活着,能看到这封信,就为我祝福吧!倘若你不能看到……』墨迹在这里有大团的模糊,显然是他的泪水浸透所至,炎樱心头酸楚,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倘若你不能看到,我便对着神火宫内的炎樱树起誓:海阁有生之日,必要将修罗的胸口贯穿!为我宝钦族人报此血仇!若果不行此誓,必然天打雷劈,散魂而死!……』『……只恨荧惑下界尚未归还麝香山,我每日在宫中只做些杂役,倍感屈辱。现在我才能体会到姐姐你在麝香山数百年,究竟过了怎样的日子。想我宝钦城乃为南方最富饶的城镇,你我人中龙凤,却落得如此下场,岂非诸神暴虐横行之过?我若不做些什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你且安心,无论如何,宝钦之仇,永世不敢相忘。待我报此血仇,天上人间,再无牵挂,也可以放心去找父亲和姐姐你了。不孝弟海阁泪上。』她急忙展袖将信放在案上,习惯性地就伸手往右,要拿笔给他回信,可是右手却摸了个空,微微一怔,才突然想起原来自己早已身处偏僻山村,哪里有纸笔可用?

她思前想后,狠了狠心将手指放在嘴边,张口便要咬下。他只身一人处在麝香山,又心怀不轨,倘若给人发觉,那她连最后一个亲人也保不住了!荧惑现在给她暂时困在南方,她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感化神,不想再提杀戮之事。总之,她要阻止海阁的行为!谁都不是该死的,谁也没有资格说自己要杀了谁……

忽地手一抖,青鼎山峰,三百族人的鲜血在凄冷的月光下凝聚成河。那河困住了她的神思,寒冷刺骨,渐渐将她没顶,耳边仿佛还流淌着他们痛苦的哭喊声,『海阁小主,大小姐……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她只觉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胸口,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血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日光渐渐灿烂起来,已是晌午时分,窗前的烛火还在灼灼跳跃着,她忽地站了起来,无声地走过去,将那封信置于火上,眼看着它慢慢燃烧起来,闪烁出妖艳的火焰,火光映在她幽深的眼睛里,“卒”地一声就灭了,灰烬散落在眼底,将眼神也蒙成了灰色的。

辰星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神的威严了。

从他跟着曼佗罗开始,他就发觉了一个事实:这个半妖丫头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对于她而言,好象他是不是神,是不是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说,只要是能让自己开心的人和事,哪怕是吃人的妖怪,她也会津津有味地注意好久;倘若是不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人和事,哪怕五曜全部站在她面前哈哈大笑,她也不会惊奇太久。

该说她聪明还是天真呢?

他只能说,自己从前在麝香山的那些威风伶俐,在她面前完全没有用。她就像一个充满好奇又没什么耐心的小孩子,对于自己是个女子的认知为零。有时候,他都忍不住想恶作剧一下,让她得意洋洋的脸露出惊骇的表情也满有意思的。

这个卖艺班子每天在曼佗罗城的繁华之所占着地盘,班内的人轮流上场表演,从舞刀弄枪到各类杂耍,小道消息的说书再到歌舞,几乎什么都玩。跟着他们过了三四天,他终于知道凡人中也有厉害的,不需要什么法术,全凭真本事,雷班头那么样一个大汉,一把大刀舞得却是轻盈之极,还有那些每天在青瓦大屋里流汗排练的人,玩命一般的杂耍动作,给他们做得仿佛猴子摘桃似的轻松。

他从先前的不感兴趣,发展到每天蹲在后面看得不眨眼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知道曼佗罗每天都会在特定的屋子里排练功夫,却从未见她上过场子,听雷班头的口气,似乎是她姐姐不在,便要她替代着做什么。想象她那样一个少年似的女人,每天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他觉得必然是什么耍枪飞镖之类的蛮横功夫。

哼,她那样一个没女人味道的小孩子,能舞点刀枪也算不错了!暂时就让他抱一点点期待咯。

“喂!你又在偷懒了?马上是天善大哥的场子,快去准备青砖和刀山啊!”

曼佗罗嚣张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啧!又来了!每天必催的讨厌鬼!人家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他懒洋洋地动了动,做出马上就要去的姿势,一双眼睛却片刻不离场子上精彩的杂耍。

曼佗罗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冷道:“又给我装模作样了!快去干活!不然晚上没你的饭吃!”

辰星苦恼地回头看着她,到底是他没有了神威,还是她太张狂?他怎么感觉自己根本就成了班子里面专门给她使唤来去的小二?好歹他是个神好不好?这点面子也不给?

他也没说话,嘀咕着就站了起来,去库里搬早就准备好的青砖和刀山。天善练的是硬功夫,也算是班子里的招牌人物了,每次只要他一上场,围观的路人呼声就极高,其实他也在等着他出场呢!

喔……等他将曼佗罗城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干脆把这个班子也带回麝香山算了,每天专门给他表演。司月那个女人黑起脸来的样子,好久都没看到了呢!气气她才好!

“当然,曼佗罗这个女人就算了……让她吃自己的去吧……看她以后怎么一个人拽!”

他偷偷地咕哝着,搬了青砖放在后台,等杂耍场子一完就送上去。

“你又在嘀咕我什么?!”

曼佗罗的声音阴魂不散地绕了上来,他无奈地回头,却见她叉着腰,人虽然生得娇小纤细,气势倒不弱,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上去与一个普通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耸了耸肩膀,一脸无辜纯洁的表情。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曼佗罗“哼”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点了点他的肩膀,沉声道:“是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也是你自己说会努力在班子里工作的!可别忘了!偷偷在背后说恩人的坏话,神就这种德行?”

对着她这样的人,他除了苦笑没有别的办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前的那些冷面具就是没办法在她面前戴上,什么高雅圣洁之神的仪态,在她面前好象一点意义都没有。

“每天看你排练得那么辛苦,怎么从不见你上场子?该不会你根本就是做做样子,其实什么都不会?”

他笑眯眯地问着,似乎根本没觉得自己是在讽刺她。

曼佗罗瞥了他一眼,说道:“说到上场子,恐怕还需要你帮个忙了……不过还早。我可不像有些人,根本就是打着做监视的幌子,分明是被神界踢了出来回不去。唉,有真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呢,和你没说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留下只能苦笑的辰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十三章

——『那天,恐怕是自己堕落的开始。』……………………

小半个月过去了,曼佗罗城也给卖艺班子跑了个大半,加上他伤势快愈合,勉强用法力做出窥镜寻找印星城,却一点痕迹都没发觉,也不知道四方那帮可疑的兽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

在他一筹莫展,开始觉得应该回麝香山时,曼佗罗却突然传出消息:明天轮到她上场子了!

这个事情似乎并没有对班子里其他人说,只在夜里,曼佗罗偷偷跑进了他住的屋子里,顿了半天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现在这么夜了,单独跑来我这里,是不是太粗心大意了?”

辰星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斜着眼睛看她,语气有些坏,带着恶作剧似的调侃。

曼佗罗却没注意他的嘲笑,神情严肃,却又带着一点犹豫,好久才轻道:“你是神,能不能帮我把头发暂时变成黑色的?我……明天要上场了。”

咦?她终于要上场了吗?!

“上场和头发有什么关系?一头红发挺好啊,很特别。”也很好看,他在心里补上了一句,不过才不会在她面前夸她!不然这个丫头就拽上天了!

他顺手将曼佗罗头上的大皮帽子拉了下来,那头火红的发,立即瀑布一般泻在她身后,丰润妖娆。要在平时,她一定哇哇大叫着冲上来抢帽子了,可是现在却蹙着眉头,满腹心事的模样,仔细看去,似乎还有某种伤感含在里面,倒让他有些发怔。

这个丫头也有伤感的时候么?

她吸了一口气,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红头发,轻道:“你见过红发的凡人么?我若以这个模样上场,别人一定以为我是怪物……虽然爹爹说这样会吸引来更多的人,可是我不喜欢被人当怪物来看……”

她只是一个想过开心轻松日子的小小半妖而已,从来没有害人的心,可是凡人好象天生就有排斥异类的心,无论她怎么做,怎么热情,都没有办法真正融入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关心,他们的注意,永远放在自己人身上,哪怕这个班子里的人也是这样。

辰星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难得脆弱的模样,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却是有一种很温柔的心思升了起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说道:“没人觉得你是怪物,连我都没这样想,你太多心了,班子里的人不是都很宠你么?”

他到现在还记得刚来的时候,雷班头抱着她宝贝的模样,众人乐呵呵的开心模样,这样她还觉得自己被孤立在外么?

曼佗罗笑了笑,“你这样的安慰真是有意思,是在抬高自己么?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反正神都讲究不动心,不动欲,你现在一定在肚子里责备我呢。”

辰星叹了一声,她可真难伺候!

可是回想起来,好象曼佗罗即使在这里,也从来不将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而每次她摘帽子的时候,班子里的人都会本能地把眼睛移开,不去看她,也不和她说话,虽然看她和每个人都很开心的相处,却没有一个固定的朋友……噫,莫非在这里,她都被人无意识地排斥么?

“我本不想这样遮遮掩掩,可是爹爹却执意让我戴上帽子,从小他就告诉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是半妖,会被人杀了的……我一直都听从爹爹的话,从来不将帽子摘下来,可是今天爹爹却说我上场的时候,用红发会吸引更多的人来看……我真是搞不懂……可能妖永远也搞不懂凡人的心思吧。”

辰星淡道:“妖何须去搞懂凡人的心思?妖是妖,人是人,神也只是神,不需要去理解相互的思想,不然只会让自己紊乱而已,做好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想那么多,只会让自己头疼罢了。”

说着他一手撩起那美丽的红色长发,轻道:“我可以帮你把头发变成黑色的,不过一天之内就会恢复。我若帮了你,给我什么报答呢?”

他贴近她,柔声问着,眯着眼睛有些不正经的模样。

曼佗罗瞪大了眼睛,说道:“你还要报答?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啊!神也会这么斤斤计较?再说了,你答应了帮我找沙茶曼,到现在还没履行呢!”

辰星暗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糟糕,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她。”

他拈起手指,另一只手抄起案上的茶杯,把里面的水往空中一洒,诡异的是那水居然没有落在地上,反而蠕动着聚在一起,形成一块半透明的如同薄镜子一般的形状。

曼佗罗几乎看呆了,却听辰星低声道:“你姐姐的名字,另外,给我一件她常用的东西,衣服也好首饰也好,快一点。”

她急忙从手上褪下一个白色的玉镯,递到他面前,又听他道:“慢慢放进水镜里,然后松手。我说开始的时候,就叫她的名字,记住了。”

她依言将镯子慢慢送了过去,眼看着镯子穿过水面,居然还带起了一片涟漪!那片镜子一般的水,在空中晃悠着,一滴都没有漏下来,当真奇异之极。她缓缓松开手,玉镯就那样悬在了半空中,在水镜里慢慢旋转着。

“名字。”

“沙茶曼。”

她的话音刚落,却见那面水镜忽然剧烈地震荡了起来,镜内陡然有景象呈现,随着水面的波动,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她本以为立即就能见到沙茶曼的模样,瞪着眼睛看了半日,镜内却只是雾蒙蒙一片,隐约可以看到雾气下面的苍翠树林,可是却总是不能接近一点。

辰星忽然皱起了眉头,起身飞快走到水镜边,手掌在水面一晃而过,镜内的景色立即清楚了起来,却见一带青翠山脉,半山种满了嫣红明黄的枫树,连每片叶子都清晰可见,但是却怎么都看不到沙茶曼纤细的身影。

曼佗罗兀自等得心烦意乱,却听辰星“咦”了一声。

“这是……结界?”

是谁在那少女身处的地方下了结界么?将他的窥术反弹了回来,这下可难办了……他勉强将水镜拉近,寻找着最近的城镇。破云拨雾,寻了许久才看到一座城池遥遥矗立,城楼上祥云笼罩,瑞光四射,分外眼熟,其正中一个银色匾额,上用血色朱砂龙飞凤舞四个大字『西方王城』。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飞快拈式,将那玉镯置于食指之上,轻喝了一声:“沙茶曼!”

却见镜内飞快地涌出漆黑的浓雾,如同墨水一般将水镜瞬间染黑,只听“哗啦”一声,那片水镜陡然砸在地上,溅得满地茶水,好在他眼明手快将玉镯捏在手上,如果摔坏了,曼佗罗恐怕会当场发飚。

“你姐姐……我只能确定她身在西方王城,而且没有什么危险……”

他随手一挥,撒在地上的茶水居然活的一般又蠕动了起来,自己飘出了窗户,哗啦一声又撒在外面的地上。

曼佗罗疑惑道:“那……方才是怎么回事?我也没看到沙茶曼的样子啊……”

辰星叹道:“我没办法用窥镜捉住她,有人在她周围下了结界,我的术给弹回来了,看样子是个高人……西方王城……怎么会在那个地方的?那里不是镇明和非嫣的势力范围么?”

能用术这么轻易地将他的术反弹回来,必然不是泛泛之辈,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西方王城那里到底有什么人能布这种高明的结界。一个半妖的小丫头而已,值得布这种结界吗?

辰星拍了拍曼佗罗的肩膀,柔声道:“你别急,虽然不能用窥镜看到她,但其实结果都一样。眼下已经可以确定她身在西方王城,而且并无生命大碍,待我伤势完全痊愈之后,便替你去西方王城走一趟,将你姐姐带回来。”

曼佗罗勉强点了点头,急道:“我也要去!”

辰星将她按坐在床边,笑道:“你若要去,也没人拦你,只是你既然要我将你头发变成黑色的,现在总该乖乖坐下来让我施法吧?”

在曼佗罗城待了这些时日,半个四方那里的人影都没看到,用窥镜去找也没有痕迹,恐怕也是他该回麝香山的时候了,说不定是四方那里用的诡计,将五曜一个个调离麝香山好乘虚而入,怎么能让他们得逞?!

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曼佗罗的头发,从指尖缓缓溢出碧绿的水,将那柔滑的头发浸透,水珠所到之处,火红的色泽顿时暗了下来,泛出乌鸦羽毛一般的漆黑。

“现在可好了,红色曼佗罗变成了黑色的,你可曾见过黑色的曼佗罗花?当真是奇品呢。”

他淡淡地揶揄着,手指却渐渐放轻了力道,轻柔地抚摩着她的发。喔……小丫头头发好软,倒让他有点不敢用力,好象一扯就会断似的。

只一会,曼佗罗的头发就湿透了,水珠顺着漆黑的发滴在地上,依然晶莹剔透。她后来一直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垂在身前的头发,看着它们变成了黑色的。

月光从高高的窗户外映了进来,仿佛化成了她发上的水滴,缓缓滴在了地上,落地有声。

他真的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而已,可是那一眼却将他蛊惑了。

一直以来相处,在他眼里,曼佗罗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小子而已,甚至连“女孩子”都算不上,他也没太在意她半妖的身份,可是现在他才明白,从前镇明和他开玩笑时说的话:『所有人都认为狐妖是最魅惑最美丽的妖,可是那是错的,所有的妖里面,只有猫妖是最美丽的,那种美丽和容貌无干,可以说是媚到了骨子里去,只有真正仔细接触过,才会明白。』他想,他终于有点相信镇明的话了。

他现在才发觉,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是一种深深的梦幻般的紫色,瞳仁纤细,虽然诡异却有一种妖媚的感觉,睫毛浓密如同小扇子,微微地颤着,似乎连他的心也跟着颤了几下。水珠顺着她柔媚的脸颊缓缓流淌,一直聚集在下巴上面,越发显得肌肤细腻,就像最好的小麦色丝绸。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光中了魔咒,怎么也没办法从这样一张如妖似魅的脸上移开。她不过是眯了眯眼睛,伸了一下手而已——『媚到骨子里去』,他觉得这话简直太对了……

“好了吗?”

她忽然扬首,轻声问道。他的动作怎么停下来了?

他难得狼狈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飞快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沉声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记得一天之内就会变回原来的颜色。”

她甩了甩头发,水珠顿时轻轻地迸到了他脸上,辰星只觉自己的心给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摇摆着渐渐开始混乱起来。他只是玩笑的一句“黑色曼佗罗花”,可是,月光下真的盛开了黑色的花,就在他眼前。

曼佗罗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回头对他嘻嘻一笑,朗声道:“多谢你啦!神有时候也挺有用的!那就这样了,明天见!”

门被她轻轻合上,院子里她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忽然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裳,皱紧了眉头,他到底怎么了?!

他辗转了一个晚上,怎么也没办法安然入梦,从他到了曼佗罗城之后,似乎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他的心从未如此脆弱过,眼前有五光十色的东西在拉扯着他,渐渐已经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再这样下去,他就……

还是明日就回麝香山吧!

“咣咣”的敲梆子声将他吵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在被子下面了,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场子开始的声音。对了!今天曼佗罗要上场的!他急忙掀开被子,匆忙将头发束了起来,披上裘皮就跑了出去。

啊,现在他不愿意去想为什么对她那么专注的事情,看一眼就好!再看她一眼,他就会义无返顾的离开了!

前面已经开始响起乐声,他猛地刹住脚步,那是什么古怪的乐曲?胡琴和大鼓吗?大鼓几乎敲得震天响,胡琴却是如泣如诉,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缕柔丝,整个曲子简直可以用癫狂妖媚来形容,他怎么不记得从前班子里有奏过这样的曲子?

心忽然跳了一下,血液渐渐冲上了头顶,他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后台走去,黑色的布帘将前面的场子半遮了住,依稀可见许多攒动的人头,黑压压站了一片,却是一点声音都无。雷班头和天善他们都神色有些紧张地站在帘子后面,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只招手让他过去。

“今天是丫头第一次单独上场,虽然练了好久,但就怕她突然怯了,那就糟糕了!砸了场子,后面再也补不回来的。”

雷班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台子,好象光这样看着,曼佗罗就不会出错一样。

说话间,七弦柔媚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佻达灵动,仿佛在勾引人一般,辰星忽然就想到了千年之前,洗玉台的那次难忘的盛典。清瓷作为一个叛神虽然罪大恶极,她的七弦却是绝响了,或许从此世间再也听不到那种震撼天地的音色。

“叮玲玲”一串欢快的铃声突然横空而出,同时,琵琶,笛子,古琴……所有的声音忽然平地迸发了出来,伴随着柔媚妖娆的音色,一团红色的云从天而降,那一瞬间,辰星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朵恣意绽放的曼佗罗花。

那个女子,一身红色的衣裳迤俪轻逸,迎着十一月凌厉的寒风,飘飘扬扬,在周身舞成了条条的彩光。漆黑的发如同乌鸦的羽毛,闪烁着蓝莹莹的光华,额上用白色的狼毫画出缭绕复杂的花纹,眼底也用白色细细地描出勾人魂魄的花纹,更映得那双眼,熠熠生辉,间中一条细长的瞳仁,如妖似魅。

曼佗罗……

他觉得那一个刹那,天上劈下无数的雷电,将他最隐晦的心事照得雪亮,逼迫他不得不承认。她整个人舞到癫狂,如痴如醉,这种妖媚的动作,他从未见过。他只觉她妖娆的身段舞成了一条巨蟒,一圈圈将他缠了住,几乎要窒息而死。

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迷蒙中,耳边仿佛响起了从前一个神官说过的话。

『曼佗罗是极媚之花,也是极毒之花,其根茎果实可以让人如痴如醉,癫狂而死……』他的喉咙一窒,心的最深处,有一股极冷的寒意慢慢涌了上来,将他完全吞没,他却没有反抗的力气。

第十四章

“哈哈哈,怎么样?我的表现可让大家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