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澈不动声色地瞥了卫矢一眼,这是卫矢第一次在议会上为私情出言。宇文澈按捺下心中突起的燥意,平静的说,“我并未说此事一定和阿宝有关,但这其中确实有蹊跷。”之前疟疾来势汹汹,硬逼得李世民阵前撤退,回长安养病。这疟疾几月下来不曾好转却突然在一夜之间痊愈,此前李渊四处寻访名医求药皆无成效,为何这个少女刚一现世,他便不药而愈?

更何况,这少女六年来皆毫无音讯,而今却平地出现,容貌未改……

阿宝,究竟是何人?

“啧,早同你说过凡人自私善变,瞧!你担心他的安危千里迢迢的从句芒山找来,他非但不感激,反而心存猜忌。背地里给你下套子暗中调查你的身份,以怨报德!”朱獳扑闪着鱼翼,绕着阿宝不住游说。

“说的也是……”阿宝喃喃。

朱獳面色一喜,加大力度的说,“那我们现在就回……”

没想到,阿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恩公说的有道理,为将者本应该摒弃私心,公义为上。更何况他说的也没错,李世民的疟疾确实是我治好的……唔,那我救了他的仇人算不算也是他的仇人?!老实说我身上的漏洞多得像蜂窝,其实恩公此刻应该将我押到刑房拷打一番,要么也该找我虚与委蛇一番,套问我在长安的所见所闻,好捞些情报。再不然就运用人情攻势……扒拉扒拉扒拉。”

“……”=0=!

朱獳万万没想到阿宝虽然胸不大心胸却非常大,他深吸一口气打断阿宝的话,再接再厉道,“如此,身处在无边猜忌防备中不是很无趣吗!既然现在你已经确认了宇文澈安然无恙,那么这个猜忌你的凡间还有什么好值得留恋!我们这就回句芒山吧。”

“是啊,我方才竟然没意识到……”

对着朱獳又泛起的喜色,阿宝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方才差点忘了恩公对我已有疑心,派人追查我的行踪。如果我就这么回句芒山了,那不是对追查我的人很失礼吗。还是等他们尽职查好之后我再回去吧,幸好从长安赶来魏县时贪看沿途风景又为了方便寻人,没有贪快的腾云飞掠,这痕迹应该留得够多吧……扒拉扒拉扒拉。”

“……”

朱獳已经言语不能,甘拜下风。

阿宝伸指戳戳它的狐狸脸,轻快的说,“那就拜托你转告睚毗吧。”

朱獳一僵,内心悲鸣——

不要啊啊啊!

句芒山上,怒焰冲天!

美艳少年气势汹汹地在大殿上来回疾走几步,低柔地再问一遍,“她真是这么说!”

虽然他声音低柔,但整座大殿仿佛也在他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道行低微的小妖甚至被当场震回原型。

朱獳指天划地,继续祸水东引,“大人,这全是她一人说的。”

“是么。”少年低回,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红艳湿润的唇,“不过是一介凡人……一介凡人……”

大殿外,犼昂着细长的颈子,火红晶亮的瞳仁倒映着大殿内那抹绯色。

少年头也不回地轻轻弹指,刹那间,劲风拂过,原本犼站立着的地面霍然被劈开一条深达数米的狰狞裂缝!

“大人,迁怒可不是种好习惯呀。”犼强按下心头的震动悠然道。

不过六年,幼主的实力竟然增长得如此之快……

睚毗依然头也不回,那头如丝绸般闪动波光的青丝无风自动,他和缓阴柔地开口,“滚——”

布满火红鳞片的马身霍然扬起冲天烈焰!犼几时受过这般羞辱!

少年不耐烦的重复一遍,“还不滚——”

深吸一口气,火红的瞳仁愤恨地再睇了那少年单薄的背影一眼,犼仰天长嘶一声挟着炽热的赤焰而去……

一直背对着它的少年随意拂开垂落胸前的长发,缓缓勾起红唇。

“嗯,公子说久违故人,而且沿途最近有暴民出没危险万分,希望你能留在营里多待几日……嗯,也许不止几日,大概要十几日……要不,几十日?”卫矢干巴巴地瞪着阿宝的鞋子道。他性情古板耿直,而阿宝更是他的昔日故友,这番言辞中强留软禁的意味如此明显,卫矢不由心怀愧疚磕磕巴巴。

阿宝很体贴地微笑着,“那真好,谢谢了。我正想参观下沿途的风景呢,有大家相伴便有趣多了。”

卫矢停顿了下,摸摸她的头,“阿宝,你一点都没有变。”

阿宝认真地附和,“是啊。只可惜你们,脸上已经爬上了皱纹,都变成老头子了。”

“……”

卫矢强忍住抚摸眼角的冲动,依然瞪着阿宝的鞋子咬牙说,“……多年征战,我们确实老了不少。”

阿宝摸摸自己粉嫩的小脸,热心地给予忠告,“虽然是男人可是也不能马虎,保养很重要啊。”

“受教了——”

牙齿咬得很痛,卫矢还是瞪着阿宝的鞋子看。

“我有那么矮么?”阿宝终于问出埋藏多时的疑问,为什么老对着她的鞋子说话?

卫矢脸热地直接调头离开。总不能老实说,怕被她这妖女迷惑不敢再多瞧她的脸吧。

虽然定力微薄了,但他怎能做出对不起少爷的事!

宇文澈身披战甲高居马背,黑眸远望着这厢阿宝与卫矢的互动……

“将军……将军?”

宇文澈猛然回过头,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挥去那些缠绵的旧时记忆。

至九月,为争夺中原,宇文化及同王世充结盟,共同夹击瓦岗军。

瓦岗军在李密的引领下,上一次同宇文化及作战虽取得惨胜,但也折损严重。士卒疲惫不堪,再加上他谋杀瓦岗军前首领翟让,疏远瓦岗旧将,义军气势转衰。

这一仗,宇文全军上下蓄势待发,欲一雪前耻!

这一仗,阿宝原只想当个平凡看客,来见识见识。

这一仗,宇文澈同卫矢整装待发,将士气势如虹。

却不想,宇文澈一行意气风发,但这却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却不想,阿宝原只望做个看客,竟成了主角。

此役,一战成名——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Chapter 27

“报——!”

宇文化及麾下的数万江都隋军绕山而行,自天空望下去蜿蜒如龙。猎猎山风拂动旗帜,沿途不时传来兵戈的铿锵声和盔甲摩擦声,忽尔一阵哒哒的铁蹄伴随着探子的通传声一路自对面山头传来!

卫矢面泛喜色,迎上前去。

瓦岗军踞于北邙山,双方隔山对峙多日,终不能取,战事一时陷入僵局。

孙子兵法:

城前名谷,背亢山,雄城也,不可攻也。城中高外下者,雄城也,不可攻也。

雄城,有险可据,难攻易守。

说的正是北邙山!此刻瓦岗军占住制高点,又依凭北邙山,若要强硬攻城势必两败俱伤。

此前已同王世充密约,宇文一部同瓦岗军正面对峙,王世充则绕至北邙山以南,同隋军呈犄角之势。

几天下来已有大批探子消失在北邙山中,今日终于有探子突围归来。

“将军,瓦岗军正列队收缩,加高沟堑!”

战报刚一传来,在场诸将不由色变,上一次对战瓦岗军正是败于沟堑。

彼时隋军将瓦岗军困于黎阳仓城之下,城外深沟高垒,隋军虽极力强攻,但始终不得至城下。于是大丞相下令大肆赶修攻城器具,夷平仓城!宇文澈深觉不妥,朝宇文化及进谏,恐怕其中有诈。

可惜,宇文化及自持雄兵十数万,瓦岗军不过是一群甫丢下锄刀的乌合之众,何以忌惮!

就在当夜,一支奇兵竟自隋军的大后方杀来,隋军措手不及顿失先机!正在此刻,前方的仓城城门大开,瓦岗军密密麻麻如蝗虫般涌出!

原来,瓦岗军充分利用黎阳的地势,在沟堑中巧妙地挖掘地道,给他辛勤地一路挖到隋军的大后方去。待时间一到,李密调动奇兵,焚毁隋军所有的攻城器具,自隋军的大后院冲出杀他个措手不及。而后把握时机,同仓城涌出的主力队伍前后夹击隋军……

“难道李密这回还想再使同一招?”

宇文澈凝眉,“可是自前日起加高沟堑,收缩戒备?”

卫矢这时反应过来,惊怒道,“不好!他们竟然会有后援!凭的是以逸待劳,拖延战术。”难得李密投奔的那劳什子皇泰主竟也舍得下血本。

宇文澈盯着地图沉吟片刻,而后渐渐冷下脸,抿紧薄唇。

卫矢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眼看那王世充怕是赶不及了,待李密将沟堑建成,依凭北邙山的地利怕是再来2个王世充都无法在短期攻城。到时瓦岗军的援兵赶来……”卫矢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他们此行皆立下了军令状,一旦败军……

宇文澈缓缓合上地图,捅破最后一层窗纱,低叹,“卫矢,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他已然明白,宇文化及是不会让他们回去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终究,还是要到这步田地。

卫矢默然无语,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

当年他追随宇文澈一路征战,公子宿有心疾,开始时每每征战奔波他总是在半途便晕厥过去。

伴随着起义军反军越发猖狂,公子不顾劝阻硬是私下用了烈性极强的秘药。此后虽然心疾被压制下去不再频繁发作,但那药性极为霸道,这是烧了自己的阳寿来换取一夕安稳。

自那之后,每次上阵公子都像过最后一日般拼死奋战,舍生忘死,渐渐捷报频频,军功累累——

功高震主。

自大公子宇文化及加入争霸天下之列,宇文澈的累累军功便益发刺眼,宇文化及已然渐渐忌惮于他。直至上一次黎阳之战宇文化及未听公子劝阻败于李密,在诸将面前失了威信,想来他竟由此对公子引发了杀心。

此次宇文化及派遣公子领两万人马同王世充联盟对付瓦岗军。若是公子败了,临行前宇文化及已给他们下了军令状,败了便是死罪!若是侥幸得胜,那么以他们这两万兵力对瓦岗军的数十万,咱们先不说胜负。光是那王世充也不是什么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地时刻做好见机渔利的两手准备。因此即使此战胜利了,光是勾引外敌,折损人马再硬掰出个指挥不当,便已经够将宇文澈军法处置,斩下人头。

总之,这次宇文澈是胜也要死,败也要死,宇文化及是存心要致他于死地了。

宇文澈望着卫矢黯然的神色,淡淡低喃,“卫矢……到头来,连累你了。”

卫矢霍然单膝跪下,以兵器触地向宇文澈宣誓忠诚,“我卫矢,誓死效忠主公,与主公同进退!如有二心,必万箭穿心而死!”

宇文澈怔住,半晌苦笑道,“何必呢,留下来也不过是同我一起赴死。”

卫矢跪在他身前头也不抬,只坚决地低吼一声,“誓死效忠主公!”

到这份上还有谁不明白,一干将领齐齐撩开战甲,单膝扣地,齐声俯首低吼,“我等誓死效忠!”

一夜商讨。挟着入秋的凉意,清晨,宇文澈双手负于身后走出军营。

快要至崖畔,宇文澈却意外地发现阿宝竟早一步坐在崖边。听见脚步声,她回头冲他充满元气地道,“真巧!公子这么早也来这里啊。”

宇文澈迟疑了下,而后撩起战袍也学她席地而坐,“睡不着么,大清早便来这里吹风。”

“想些旧事。”阿宝歪头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遥指着远方的巍峨高山,“那是北邙山么?是瓦岗军的盘踞之地。”

宇文澈眺望着这苍翠的北邙山,颔首。

阿宝好奇地托腮,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般,“公子,当初你为什么参军?”

宇文澈一怔,首次被人问起这个问题。

自荥阳郡回到长安的那一年,圣上初征高丽以失败告终。这场战争损失惨重,国内的起义更是越发沸腾,但圣上却始终无动于衷,积极广纳财物筹备着来年再征高丽。

隔年,他驾车出游时路上竟已饿殍一片,骨瘦如柴的饥民们时时贪婪地盯着过路行人,褴褛衣衫遮不住那身嶙峋瘦骨。车子从饥民中间使过,那些饥民即刻不顾侍卫的喝斥马鞭争先恐后地攀住马车努力想搜刮到可以换粮的财物,女人小孩此时已没有什么分别,一双双凹陷的眼睛赤红而透着疯狂……

长安乃是帝都,而今帝都郊区的情境都已沦落至此,那其他的郡县……又该如何?

圣上还在叫嚣着再扩物资,横征暴敛,来年继续征讨高丽,期间更是念念不忘再下江都享乐。是以,他终究不再迟疑地放下手中的书卷香墨,顺从兄长一同被绑上了推翻皇帝谋逆天下的战车。

后来……后来呢。

宇文澈仰首望天,几经腥风血雨,勾心斗角,才明了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对错是非。

天下纷争,势力纵横,一开始,他是为了安天下止干戈而战。

但要安天下就必须有军队,要了军队就必须占地盘。今天为夺得这块地盘与乱臣征战不休,明日为了守地盘就必须刀戈相向,血染沙场。

有征战就会有牺牲,军队要保证兵力扩充兵源就必须要到百姓那征壮丁。

要打天下,占地盘,供养军队,那物资不可能平白掉下来,也必须要去百姓那征敛物资。

于是百姓生活越发艰苦,揭竿而起的乱民便越发增多,乱民越发增多,军队便越发要去镇压收服,镇压的伤亡和物资越发上升,接下去百姓更越发艰苦……

这是个无休止的恶性循环。

岁月催人老。从何时起,他的安天下止干戈变得和其他的乱臣贼子没有什么不同。

从何时起,他已经忘却了他的初衷,渐渐走向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

——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一开始是为什么而上路。

Chapter 28

山风猎猎。

阿宝托着腮纵目四望,随着如水波般绵延伸展至山下的丘陵,远处的原野、城池尽收眼底。

在这迷茫的清晨,山川河流,尽在脚下蜿蜒展开。

在北邙山和隋军的交锋处,草丛间闪烁的露珠仿如犹带着鲜血,淫浸了多日征战的痕迹,每次厮杀结束后双方都会将战死者拖回营地,就地安葬。因此虽然两军交锋之处没有尸横遍野,但那一摊摊凝固定格的血渍却益发触目惊心。

缓缓地,战场上凡人肉眼所不可见的细小颤动从那堆日日被军队践踏地歪七扭八的草丛传来……

“快点!今天换班!换班!”这些花花草草扶着腰从地上艰难地爬起,不住骂骂咧咧,“娘嘞!这场仗还要打多久!我的腰啊啊~”

“怎么又轮到我们,叫西区的过来替班,我们前2天才刚换的!”东面的草丛也开始悉悉索索的抖动起来。

西面的花花草草们见抵赖不住,这才不甘情愿的拔起根到战场中央列队,准备替班。双方的交接仪式很壮观,阿宝张大眼,勾着嘴角目不转睛地望着,可惜在凡人眼中只会觉得战场中央的山风突然激烈起來,拂得满地野草一波波摇曳不休……

“在看什么?”宇文澈偏头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阿宝,只见她专注地盯着山下,笑得嘴角弯弯。

阿宝笑眯眯地回望他,没头没尾地丢出一句,“想不到这些小草还有轮班制,真可爱!”

宇文澈莫名奇妙,虽然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但她的笑容极有感染力,看着她欢快无忧的样子原本沉郁凝重的心情也清减了几分。

她的双眼明亮,看不见任何一丝阴霾,仿佛永远都能无忧无虑天真快活。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易的快乐起来?

六年来沧桑历尽,人面全非,为什么她还能一如初见,依然还是那样无忧快乐如稚子,丝毫未变。

面对着从未改变的少女,那些旧日的感情竟也隐隐复苏……

东天渐渐烧了起来,悬挂了千万年的红日自那片晕染绛红的金霞中冉冉而起……等等,绛红?

阿宝眨巴眨巴眼睛,没看错!

就着渐渐亮起的天光,宇文澈微温的视线突然惊讶的定格住,停留在阿宝侧对着他那一面的发髻上。

那簪子她只是胡乱的绾着,嵌得几乎只露出一个模糊的顶端,远远不如她发上另一只奇形怪状的银钗打眼。是以当他惊讶的发现时,眼神柔和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这支翡翠簪,你还戴着……”

当年阿宝收了他的翡翠簪,连夜便离去了,一别这么多年,原来……她还是有记挂在心中的。

阿宝摸摸翡翠簪,老实的点头,“嗯,这翡翠簪看起来很值钱,我下山后如果没钱了正可以把它拿到当铺,当个好价钱呢。”

宇文澈:“……”

喝!好黑的脸!

阿宝摸摸头,忙亡羊补牢,“咳……其实我刚才只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