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澈咬牙,“……这一点都不好笑。”

“唔,真是失礼了。”

身后的树枝又开始发出悉悉索索的抖动声。

阿宝向宇文澈告辞之后目不斜视的往外走,待走出一大段路之后她蓦地轻点脚尖,下一秒便出现在卫矢身后!

卫矢躲在树后的身子猛地一僵,待发现来人是阿宝时他不由吁口气,压低声音道,“阿宝,你的轻功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了。”

阿宝没有回答,她好奇地看着卫矢半侧着身子姿势诡异的贴在树上,问道,“你在做什么?”

卫矢白了他一眼,注意力继续摆在远处负手立在崖边欣赏日出的宇文澈,头也不回地道,“公子乃是主帅,此刻正是两军交锋之际,我自然要随时保护少爷!”

“哦……”阿宝慢腾腾的哦完之后,顿了一秒继续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棵树的?”

卫矢将视线移回身边这棵依傍着的翠绿柳树上,努力思索了片刻后答道,“平时我倒是没怎么去注意这个,话说,你也觉得这棵柳树很奇怪吗。我倒是第一次在这种时节这种地点见到这么苍翠的柳树呢。”

“我只是好奇而已。”阿宝微笑着也伸手拍抚这柳树几下,察觉到树身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她笑容越发灿烂。

卫矢呆了下,忙涨红着黑脸低下头又开始死瞪着阿宝的鞋子看,嘴里粗声粗气道,“那你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吧,自己回营地去!”

阿宝皱起眉,“为什么老赶我走?”平日卫矢每每一见着她就立刻默念着“我不能对不起少爷”,然后恶声恶气地把她赶回营里。

卫矢粗声道,“你留在这里也只会碍手碍脚,快点走快点走。”

阿宝认真的纠正,“我不会碍事,我很能干的。”

卫矢施舍出眼尾瞟了瞟阿宝的小身板,低嗤一声,“就凭你这矮冬瓜?”

阿宝默了一秒,而后伸出一指朝卫矢的肩头轻松一压——

在一片沉默中,阿宝慢悠悠地开口,“认识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和卫矢平视呢。”

只见卫矢的膝盖以下全陷进地里,此刻正震惊的同阿宝两两平视。

片刻之后,卫矢淡定地朝宇文澈呼唤,“少爷,麻烦你把我拔出来。谢谢。”

我扭啊扭啊扭,我摇啊摇啊摇~

待阿宝回自己的营帐时,一抹绿影也大摇大摆的从门口扭进来。

“怜柳,你什么时候到这的。”

“也就这几天。”即使施了隐身术,怜柳还是格外小心的又在营帐内加了一层结界,“不过我这次不是为自己而来,而是随睚毗大人到访的。”

“果然那时候没看错呢。”阿宝咕哝,她那时就觉得这朝霞有点不太对劲。

少年的身子下一刻就出现在阿宝身后,他蛮横地自背后一把搂住阿宝的腰,语带愤愤,“你倒好,当初说尽快尽快,这就是你的尽快么!”

阿宝心虚了一下,慢了半拍拉开他的手,期期艾艾道,“那个……我可以解释。”

“嗯哼!”少年那双漆黑细长的眼睛斜睨她,竟透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妩媚风情,他不屑道,“免了,我不想听。”

阿宝直接无视他的恶劣态度,情不自禁的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赞叹,“你生得真好。”

睚毗轻咳一声,这还是她头一次称赞他的样貌。心中有些欢喜,睚毗的态度明显友善许多,“你早膳吃了吗?”

阿宝摇头,“没有。”

睚毗抬起手,刚想唤怜柳去取时蓦地想起,怜柳早在他出现时便识趣的离开了。他瞅瞅阿宝,还是有些脸热的自乾坤带中取出一盘满满的,还冒着些微热气的红豆团子,干巴巴地道,“今天下山的时候恰好路过一家酒楼,所以……就随便帮你带了。”

阿宝双眼骤然一亮,“都是带给我?”

“嗯。” 睚毗扬起嘴角,而后捻起一颗团子送到阿宝嘴边,“这次的红豆里加了些薄荷,试试味道如何?”

阿宝张嘴啊呜一口吃掉,在团子送入口中的瞬间,阿宝忽然身子一僵,但还是乖顺的吞了下去。

见阿宝吃下去后,少年的眼神更柔软了许多,而后捻起第二颗送到阿宝嘴边。

阿宝小嘴一张,刚啊呜掉半个团子时睚毗突然收回手,将剩下的半个团子咬进自己嘴里。

阿宝愣了一下,瞪着睚毗红润的唇。方才那团子她已经吃了一半,他还,他还……

睚毗面不改色地继续捻一颗软糯的红豆团子喂她……

“阿宝,你很喜欢凡间么?”

“喜欢啊。”阿宝中肯评价,“除开战争,凡间确实是非常热闹有趣。”

睚毗沉默下来,“那,这次你会帮那个宇文澈吗?”

阿宝理所应当的道,“这次下山,我只是为了看看公子安全与否,从未打算过要插手历史,所以这次我只是在旁边看看而已。”

换句话说——

阿宝的意思就是:原本她只想来看下宇文澈死了没,从来就没有出手的打算,因此就算是知道此战凶险万分,宇文澈危在旦夕,她依然还是只选择旁观不会出手。

朱獳吁口气,望向阿宝的营帐,脑中有些混乱。

自那场半路出了岔子的脱胎换骨后,究竟阿宝似有情,还是实无情……

Chapter 29

随着时日推进,两军交锋间的小型战斗也越发激烈频繁,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面对这场大战,全军上下已然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之势!

这是一支被抛弃的末路孤军。

隋军只有两万兵马,面对瓦岗的数十万兵力,孤军奋战却又无路可退。兵临阵前,他们事先已同王世充结盟,而讨伐瓦岗军也是他们先挑起兵衅,如若现在临阵脱逃,不要说是瓦岗军,即便是王世充也不会放过他们。

但若是他们迎战,瓦岗军占雄城,又背持援军,一旦将沟堑修成,两面夹击隋军势必要全军覆没。

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

大丈夫固有一死,自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半月以来的对峙,双方都在不断试探接触对方的底限,研究对策,终于,硝烟在九月下旬攀至顶峰。

北邙山下,黑压压一片的军队密密麻麻的占据了北邙山口,自下而上的推进。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几次征战下来,隋军只剩万余人,耗不起频繁的战事。而沟堑眼见快要修成,时间已不容他们再耽搁下去。

一身银白战甲,盔甲下那双黑眸充溢杀气,高举长剑一马当先的正是宇文澈。

此次,他们背水一战,虽只万余人,但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瓦岗军大多出自农人,并未受过正统严苛的军队训练,虽号称拥兵数十万但乌合之众甚多。隋军征战多年,留下来的士兵,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真正悍兵杀将!

狼烟滚滚,大地在隐隐震动,他们是真正的军队,金戈铁马气势逼人。兵贵神速,三千重甲骑兵压阵,步兵左手持盾右手握戈,即便在狂奔中阵形依然不乱!虽只万余人,但那经久积淀而下的血腥煞气无不令与他们正面相接的士兵胆寒。

整支军队犹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对方腹地。

杀!对方数十倍于我,战场上哪还管碰上的是不是旧友亲兄,满眼铺天盖地的都是瓦岗军,横竖都是要死,即便死也要拖几个垫背。

瓦岗军由各路义军及隋朝降兵组成,山头林立,派系繁多,只求有饭吃有利益钻,哪里见过这般不要命的狼虎之师!

长矛杀折了,换配刀,配刀杀钝了,换匕首!明明已经被扎成了蜂窝,却还能死死抱住用牙齿咬住对方的咽喉!

这是场怎样惨烈的战争?这是场怎样惨烈的战争!

远远高立在城池上的瓦岗将领已经惊呆了,这怎么是军队?这分明是一群眼中只有杀戮的凶兽!

看着这人间地狱,他们慌了,“弓箭手!弓箭手!”

遮天蔽地的箭矢自城池袭下,不顾城下正同隋军纠缠得难以区分的瓦岗军,惊起哀嚎声混合着弓箭击打盾牌的叮叮声……

这场战从日出打到了日落,整支东都隋军仿如一道飓风,带着漫天杀气狂猛席卷而过,沿途所到之处皆被血洗干净!

这场战争的主角们,他们没有对错,乱世中没有对错。

“杀!”

“杀!”

“杀!”

杀声震天!

士兵们红了眼,嘶吼着挥戈相向!他们只是为了生存,他们只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哪还有闲情去伤春悲秋,哪还有闲情去追寻对错?生在乱世,这便是错!

瓦岗军越打越发胆寒,明明对方只有万余人,直杀到天黑,为何怎么也杀不尽!

暮色沉沉,能见度降低,双方将帅鸣金收兵。

瓦岗军终于吁了一口气,将遍地战友的尸体拖回营地。

此战之中,瓦岗军折损了数万,但东都隋军竟才折损几千,还剩一万兵力。

这是一支怎样可怕的军队。

瓦岗将领裴仁基心有余悸,进谏李密,“主公,隋军勇猛精锐,不如我们以精兵守住要路,然后西逼隋军击其虚弱。”

“东都隋军再精锐,也不过万人,即便他们有骑兵,也只是数千,耗不起大战。”思及隋军的狠戾,李密不免有些忌惮,沉吟片刻道,“大战刚结束,敌我双方都已是疲惫之师,让将士休整一夜,明日起我军派出先遣军队袭击隋军,诱其渡过通济渠向我营发起进攻,然后再一步步把将他们引入地势和缓的丘陵,发挥我军兵力众多的优势,彻底围歼他们。”

裴仁基依旧眉峰不展,“若是隋军不肯入局进攻,那……”

李密大笑着打断他,“如若隋军不入局还想与我们对峙,岂不正中下怀!援军不日就到,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岂不妙哉。”

更何况,那宇文化及和王世充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而今凭着那点人马就想剿灭他?

主帐内谈论得是如火如荼,营帐外疲惫的士兵们擦去脸上未干的血渍,舔舔着干裂的唇,捧着饭碗蹲坐在营帐外狼吞虎咽……

有谁愿意当兵过着这朝不保夕的日子?多年前他们只是一群日出耕作日落而息的农人,而今抛却农具的手却要握着并不熟悉的冰冷刀剑。

经年战事已久,他们日日都要提心吊胆的活在被阵前杀死的恐惧下,他们不是悍不畏死的士兵,他们只是一群想要活下去却无路可走的流民,加入军队……也只是为了能有一处栖身之所,能有一顿饭吃。

只要一想起白日那支不要命的疯狂军队,当晚他们两股战战只祈祷着不要再正面遇上他们。

谁都不相信,东都隋军竟在此刻下了一场疯狂的豪赌。谁都不相信,对面人数仅有一万的隋军竟敢来夜袭!

在黑沉的夜色中,一支二百余人的精骑借着白日那场大战的掩护潜入北邙山中,仿如鬼魅般在夜色中潜行。

白日战友们抛去性命舍生忘死的为他们引开瓦岗军,这支两百人的军队看着战友在身后拼死阻拦敌军,只觉心如刀绞,意似油煎。却只能头也不回的转身潜入北邙山深处……

不回头,他们不回看。兄弟为他们拼死掩护,他们为兄弟拿下这城池!

这是场必死的征途,但这二百余人却无人回顾。

卫矢心中涌上豪气,幸而不用去看公子那强抑悲伤的眼。

那一夜商讨计策时,宇文澈的眼神几乎要杀了提出由卫矢领队夜袭敌营的谋士。

这也是宇文澈头一次将私情带入战事中。

这两百余人需武艺高超,胆识过人。军营中的士兵大多哪里学过什么正式武艺。搜罗全军也只找到二百个曾经是江湖草莽或民间侠士的东都好汉。此行去北邙山需步步为营,要熟悉北邙地势又有过人的领军组织经验的统领人,曾是宇文澈的护卫出身又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卫矢无疑是一个最佳选择。

这是关乎全军胜负的一战,卫矢又怎会推辞!

近了,距离燃着篝火的瓦岗驻地越来越近。

悄无声息地拔出手中的利剑,染黑的剑身反射不出皎月的光芒。

他们此刻不是军人,而是杀人机器,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去毁灭就是去屠杀!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挡我者死!

两百多双血红的眼睛泛着嗜血的光芒,卫矢领着这支杀军迈上人生中最后一场征程——

公子……

请你等待,等我为你献上这最后的荣光。

“奇怪了。”

寂静的夜空之上,阿宝蹙起眉,“为什么这几天北邙山上的妖怪多了这么多。”

乱世中,群魔尽出确实是常事,何况妖魔性喜血气,自然也喜爱在战场上徘徊,顺便偷食些战死者或是伤者的血肉精气。

妖怪们有极强的领域意识。

如今阿宝已升入大妖怪的行列,虽然并非是她的本意,但阿宝身上也不自觉地放出属于大妖怪的威压,这也在向那些小妖宣示:这里是她的地盘,在她的地盘中它们要夹着尾巴低调做妖。

至于大妖怪之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有其他的大妖怪触到她的威压也会知趣的离开,另占山头。毕竟天下这么大,犯不着为块小地闹个两败俱伤。

但现在怪就怪在这几日北邙山上的妖怪突然急遽增加,其中甚至多是大妖怪。

睚毗低头望着阿宝,安抚道,“我已经叫朱獳带臣下去查探,很快就会有消息。”

阿宝点头,视线又移回脚下那两百的死士。一颗软糯的红豆团子却被一只修长的手递至嘴边。

少年眼波柔软,“张嘴。”

阿宝偏了偏头,视线扫过这颗团子,那双大眼又回到少年那张美艳的脸上,眯眼啊呜一口吞下。

睚毗弯起红唇,另一只手安抚地又摸摸阿宝的头,同她一起旁观这场战事。

Chapter 30

这是个收割之夜。

月夜下挥动着死亡之镰的死士们将路线笔直的指向粮仓,沿途的巡逻兵皆被一个个无声无息的放倒。

“放个水,怎么去了那么久?”一个巡逻兵咕哝道,边头也不回的进营。

那个迟到的同僚不发一语地低头跟在他身后,待跟进营地后他霍然拔刀刺入巡逻兵体内,抬起血红的眼毫无温度地扫视营帐众人……

几条黑色身影训练有素地同时闪身而入,片刻后营帐中沉闷的呻吟嘎然而止。

卫矢扫了眼满身血渍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同伴,右手比了个手势。二百人顿时四散开来,一路小心潜行,一路在沿途经过的营帐周围悄悄洒上一圈麻油。

卫矢低声道,“速度再快点,起事的时辰就快到了。”

“诺!”

夜半,瓦岗军突然被一阵疯狂的军锣吵醒!

伴随着“当——当——当!”的急促警鸣,自营帐外传来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喊叫——

“隋军的援兵来啦!”

“快逃!”

“东都隋军杀进来了!”

娘的!这些隋军都他妈不用休息吗!

一干士兵边骂娘边慌忙穿好衣服,新兵甚至连盔甲都没顾得套上,匆匆抓起长戈就往外冲!

岂料!刚一掀开营帐,眼前霍地炸起一阵冲天大火,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帐,呼啸着扑向睡意未退的士兵们,帐内霎时成人间炼狱!

自天空往下看去,一条火龙自瓦岗军的粮仓一路蜿蜒而下,沿途房屋辎重皆被焚毁,从屋内和营帐里传出的凄厉惨号响彻半边天幕。

整个瓦岗驻地瞬间炸开了锅!

军鼓咚咚地急促响起,传令兵此起彼伏的吼着,“集合!全军集合!”

自山脚猛然传来一阵喊杀声,整齐的铁蹄号角在这个夜空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