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毗蹙眉,桃花障中怎会有生灵出没?

天色突然在一瞬间暗沉下来,乌鸦鸦的云层罩下,四周霎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睚毗下意识地将阿宝拉入怀中护住她,宽大的广袖几乎整个罩住阿宝娇小的身子,少女被他揽入怀中时似乎惊讶的低低抽了口气,她只勉强够到他的胸口,双手轻轻抵在他的胸膛上显得格外苒弱,他心中一动,双手不受控制地更揽紧几分。

阿宝顿时僵住,如果她此刻用力推开他的话……他会不会一路飞出蟠桃林去?斟酌再三,一阵微弱的丝竹声突然袅袅的从林子深处传来,这时断时续的吹奏声缠绵而勾人。

不过片刻,丝竹琴瑟声越发近了,一簇簇橘色的灯笼在林间忽隐忽现,朦胧的微光在漆黑一片的蟠桃林中分外醒目……

两人顿时凝神屏息,暗自戒备。

面上突然一凉,阿宝疑惑地仰头,只见沉沉乌云下连绵雨丝倾洒飘零,怎么突然下雨了?

睚毗蹙眉,举袖遮在阿宝头顶。这个姿势将阿宝整个人都纳入他翼下,隐隐夹带着一丝独占的意味。

“那个……”阿宝低了脸,鼻息间全是他特有的冷香,她又不会像凡人那样伤风感冒,不需要这般……

睚毗俯首对她道,“先别开口,我们探探来者何人。”

他说话时暖暖的热气吹拂她的发顶,阿宝不自在的偏了偏脸,颈上漫开一阵热意……

睚毗唇畔隐约带笑,他没有说话,只垂眼再睇了她一眼,望向桃林深处。

热闹的吹奏弦乐声越发清晰了,那一簇簇飘忽不行的灯笼已经近得可以瞧见写于其上的红色囍字,这是一行送婚的队伍。

但诡异的是一行人双脚皆未着地,悬浮于地面一尺处。

这是谁家的女儿,此时出嫁?

送婚队伍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在桃花障中穿行,到底是何方隐匿于此的神怪抑或是妖魔?

阿宝撩开睚毗遮在她头上的广袖一角好奇地探头望去,不过顷刻间,那支送婚队伍已到了他们跟前,天顶的乌云不知何时破开,一轮圆月从漆黑的天幕中洒下薄光……

微朦的月光笼罩住这支鲜红的婚队,雨,依然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但那行人却仿若未觉。为首的两个仆从一身红色的对襟长衫,脸上被高顶玳瑁遮住大半,看不清面容。他们各执着一个两米长的金底红字“囍”牌,在前方开路。

一顶红轿由八个轿夫抬着,跟在“囍”字牌后面无声而迅速地行进,轿顶分别有八串金穗垂下,从被风吹开的帘子内隐约可窥见一身艳红喜服的新娘静静地坐着,脚上露出一双尖尖的莲底绣花鞋。

相对于红轿的安静,环绕在轿子周遭的小童们抱着丝竹乐器浮在半空中欢快的吹拉弹奏,轿子两端由十八个仆从提着绣上大红“囍”字的灯笼指引,紧跟在轿后的仆从们十分美丽。他们穿着长长的飘逸纱衣摇摆着,执扇跳着奇怪的舞蹈……

真是场诡异的婚礼……

阿宝睁大眼目不转睛的看着,送婚队伍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停也未停,视若无睹般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进。

看来他们知道出口。

要跟上吗?阿宝一双烟波大眼在婚队和睚毗之间来回游移。睚毗牵着她的手朝远去的婚队方向走了一步,只一步,眼前的气流如水纹般一圈圈荡开,阿宝再定睛一看,只见那支婚队的所有人全部都变成了一只只穿着人服的狐狸,条条蓬松的尾巴从衣服的空隙探出,左右不停的甩动……

狐狸?

下一刻,送婚队伍突兀的停下,原本热闹无比的丝竹弦乐声瞬间消失,从红轿内伸出一只玉白的……爪子。直指向他们——

“是青丘天狐……”睚毗讶然道,随即揽紧阿宝想退出原位。现世竟然有天狐存在,这些九尾狐不是都在青丘之国,何时移居到现世的。

在青丘中,九尾狐族有着如同人间皇族一般的地位,即使是上古遗留的强大神民也不敢轻视。同时九尾一族也是最为高傲的种族,他们很少与外族的人来往,为何会有一脉移居到人间?

阿宝头次见到传说中的青丘天狐,视线不由在它们臀上不停甩动的尾巴打转,她在浮尘界见到的都是普通狐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仙狐。

“咦,没有九条尾巴啊。”她小声不满的咕哝道。

“专心一点,现在是该想着怎么全身而退的时候。”尤其当这只天狐还能够充分驾驭桃花障,拨动生死门。

“啊,抱歉。”阿宝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开始正色戒备。

只见这万丈桃林霍然扭曲,每隔数米景物皆不断变化,山川地脉在不停浮动或崩落,地表移动产生的巨大轰隆声几乎要震聋人耳……

饶是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的阿宝也看得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有异动,原先他们所在的是生门,但在这场异动中迎接他们的,被对换成死门。

他们所站之处霎时变成滚烫炙人的火山口,汹涌赤红的岩浆喷涌而来!

阿宝在此刻明白了叫花土蝼的心情,只是看到狐狸嫁女也不用这么狠吧……

传说,在狐狸嫁女的日子凡人一定要回避,不能看到迎亲的队伍,更不能看到那个被嫁新娘的面容,否则,就会招致不幸。

阿宝思忖着,她不算凡人……至多,至多就算死人,对她应该没什么效用吧。

睚毗蹙眉,这汹涌而来的满目赤红令他怔忡了几秒,眼前模糊地又出现无数混乱交叠的影像,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

“阿宝!”那个哀恸无措的声音颤抖地叫着,“我马上带你去蓬莱!我去求父王!父王一定能救你!” ……

头痛欲裂,他咬牙忍住剧痛保持清醒,挥刀斩去周遭突起的山岩,梭巡离开死门的坎位。

阿宝站在睚毗身前,深吸一口气掌心黑焰霍然腾起,黑芒扩展开来形成一弯高达数十米的半圆围墙挡在两人身前,汹涌岩浆在冲至这无形墙体时竟好像撞到铜墙铁壁般被牢牢按压住,不过数秒就集结包裹成一个半球……

睚毗寻到坎位,单手揽住阿宝的细腰身形拔高数丈,右手朝这个岩浆半球虚空下压——

轰然一声巨响!

爆炸声掀动气流,睚毗拂袖挥开冲撞而来的强烈气劲护住阿宝,借着气流的反作力御风飘移到下一个坎位,景门。

谁料,当冲开死门抵达风和日丽的景门时,原本他们的停驻处一叶凉亭突然在他们脚尖触到的刹那化为粉齑……脚下霎时成为一片深渊。

景门的坎位已经转成伤门了吗。

睚毗心一紧,右手抓紧骤然下沉的阿宝的左襟。

同一时刻,阿宝脚尖凌空一点,疾风吹动粉色衣袂,她迎风掠向东天……

只听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响起,阿宝衣襟被撕开,心口半露,她顿时羞恼交加地捂住胸口偏头狠狠瞪向他,入目,却是一张瞬间苍白的脸——

睚毗瞳孔紧缩,在瞧见她心头那道狰狞刀伤的刹那脑中仿佛有什么被瞬间冲破……

“阿宝……如果,我们还有如果的话。你,还愿不愿意……”末尾几个字微弱得甫一出口就被风吹散。

“愿意什么?”

他闭上眼,没有回答,意识被拉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依稀可见一缕渺远的微光,光的尽头那个他始终也看不清面目的少女终于回过头,对他绽放灿烂的笑容。

阿宝……

我的……珍宝……

Chapter 15

一页接着一页,所有光影从黑白渐渐镀上彩色,明晰而幽远……

明晃晃的光晕中,少女惊讶地站在树梢盯着他……

约莫七八岁的小童跋扈地叫道,“小妖!”

“小妖,你看什么!”

“小妖!你敢无视我!”

“小妖!”

软软的声音不满地道。“我不是妖,我是人。”

……“啧……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妖!”

“喂!你去哪!”

“喂!带我去你家!”

画面流转,那个少女扬起笑充满元气地叫着,“小鬼!”

“小鬼,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小鬼,那我给你取名好不好?”

他开始觉得,筑基失败后流落到这个奇怪的地方也并不是什么坏事。这是他最初的依恋,他会开始尝试着对这个总是元气十足充满干劲的少女小心翼翼的撒娇,他会开始贪恋着这份陌生的温暖,希望她不要像父兄那样头也不回的弃他而去。

“阿宝,你会离开我么?”

她那时明明毫不犹豫的说,“不会。”为什么到最后……她却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他开始翼望着她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眼里能看着他,只看着他一人就好。

她那时也许只是漫不经心的许诺,但最终他却当了真。寻寻觅觅了百年终于和她再次重逢,她却迷惑而陌生的看着他,“你……认识我吗?”

他直想拂袖而去,他心心念念地寻觅百年竟换来这样的回答,但最终,他却只能愤恨而没用地抱紧她,恶狠狠地道,“阿宝!下次不准再忘记我听见没有!要不然我便再也不见你!”

许多年后,他偶尔会想,如果时间能停在她消失的那一刻就好了。他们没有重逢,没有再继续,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但最终,在抉择的那一刻,他依然还是选择了相遇,他没有后悔遇见她,她让他看见了人间至美,体验了人间至伤。

彼时年少不识情爱的自己,面对混沌陌生的情潮来临时,他选择了本能。

独占掠夺的本能……

只要她食了赤骥的血肉绝情绝爱就不会再留恋凡尘,能一心修仙了吧,能够从今以后都留在他的身边不再离开了吧。

彼时自负昂扬的他从未想过,她竟然会是他无法规避的情劫……

竟然是他,命中渡不过的魔障。

明明只是一只不通世故的小妖,明明只是小小的事情却会满足微笑。明明总爱对着他唠唠叨叨的碎碎念,明明总是在精力过剩又迟钝的不停出状况……

这是一场多么漫长而甜美的眷恋,甜美得让他后来再也没有勇气去回顾曾经的温暖。

她在早春三月对他回眸微笑,她迎着劫云为他舍命挡劫,她懒懒眯着眼睛躺在浮尘界的草地上招呼他一起享受阳光,她服下仙丹面对他的哀求始终避而不答……

他曾经抱着她絮絮描绘着未来幸福的蓝图。

他曾经抱着她满目悲沧,肝肠寸断……

他,如何也没有想过,他们最终竟然是如此收场……

最后的画面是铺天盖地红。“不……”他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托起她垂在地上的脸,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尘土和乱发……

这是此生最疯狂最可怕的梦魇,他亲手杀死了他此生最爱的恋人——

“……不……”

胸中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宝……阿宝……”年少的他伏跪在地,绝望无措地抱着她饱浸鲜血的小小身子,口中哀哀地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话语支离破碎得几不成声。

濒死前,她艰难地睁开眼,安静而无声地凝望着他,久久,努力地勾起嘴角朝他释去最后一个笑容。

他的心几乎在瞬间碎裂,他尝试着回应她的笑容,努力了几次,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能红着眼,颤抖着将脸轻轻贴在那张冰冷的脸上……

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痉挛,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怀里一点一点的失去生气……

回忆不受控制地在脑中一遍遍重复播放着她死前那一幕,这尤甚腐骨蚀心之痛教人疯狂!

睚毗紧蹙着眉双手紧握至青筋迸起,额上不断渗出冷汗,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着……

“他真的没事?能不能麻烦你再帮他看一次?”阿宝守在他身边,担心地道。回到现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痛苦的神情。他向来隐忍淡漠,是怎样的痛苦才能令他如此失控的表露出来。

身上尚穿着红色圆领短襟背心,三条蓬松的大尾巴从背心底下钻出,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道,“你自身应该也习过治疗术,他确实无恙,不用太担心。”

阿宝抿了抿唇,又回头望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睚毗,指下不觉微微用力。

只听“喀”地一声,原本扶着床塌的芊芊小手直接将由整块白玉雕琢打磨的床沿整个掰下来——

男子双眼瞬间暴凸,很想一头扑在价值连城的玉床上,又想问问这究竟是她施展了术法还是本身的蛮力惊人。

阿宝干笑两声,不好意思的捧着两米多长的沉重玉石床沿还给他,男子也同样干笑着接过,转身走出厢房。

阿宝将视线重新移回睚毗身上,自从她意外地随着这些狐狸回巢穴参加喜宴,睚毗已经昏迷了两天。

当时在景门甫切换成伤门时他突然昏厥,她顾不得羞恼忙接住他,怒而祭出巨剑直接朝婚队发起攻击。

谁知,她才刚刚祭出长剑,那群送婚礼队却突然停下攻击,新娘从轿内探出头,喜帕依然牢牢盖在那张狐狸脸上。

“今日是小女子的出嫁之日,大家以和为贵不要再造杀业,不知道客人愿不愿意随我到家中参加喜宴?”

阿宝垂眼看着睚毗双目紧闭的苍白面容,迟疑了半晌,缓缓点头。

……暮色将沉,当睚毗睁开眼时厢房已被夕阳染上一层浓重的橘色。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臂被牢牢压住,恍如隔世般,睚毗转头望向正埋着头趴在床榻旁休憩的少女,心脏开始急遽的跳动着……

眼中被压抑千年的感情在激烈翻腾,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颤着抚摸着她散落在他枕边的发。

在触到微凉发丝的刹那他蓦地红了眼……

她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

他叹息般阖上眼竭力控制住哽咽的呼吸,十指紧扣地强抑住拥抱她的冲动。

“你醒来了!”那个熟悉的软糯声音道。

睚毗慢慢睁开眼,胸中满溢而出的狂喜混杂着酸楚,他竭力平稳地道,“是啊,我醒来了。”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阿宝微松了口气,“你没事吗,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你已经昏迷两天了。”

睚毗扶着额,宽大的广袖掩住他此刻似喜似悲的表情,“我只是……有些头痛疲乏罢了。”

“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寻些药草来!”阿宝说做就做,起身就想往外冲。

睚毗心一紧,随即本能地抓住她的手不想让她离去。

阿宝惊讶地回头,对上他终于不再平静无波,充斥着矛盾激烈的感情的复杂眼神,“你……怎么了?”语中透出一丝紧张,惊慌。

他哑了声,垂下眼淡淡地道,“不必寻草药了,我休息一会就好。”

“嗯。”她应了声,而后挤出一丝笑容,“你想起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专注地望着她低声道,“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也许没有恢复记忆,不需强求比较好……”

他和她彼此相伴,走过岁月流年。

她让他体验到生命中最纯美的时光,她让他知道了原来只是眼神偶尔的交错都能这般难以言喻的温暖。

她让他开始学会了“想要”和“独占”,她让他明白了什么是“宿寐思服”“求之不得”的情伤痛苦。

他这一生中,快乐的时候极少,所获得的痛苦却极多,这极少和极多,却都是同一个人所赋予的。

她教会了他爱,给予了他痛,究竟是谁欠了谁?谁负了谁?

这纠葛了千年的情丝,是缘是孽,终究已经篆刻入骨血,他不会再放开了……

公告+Chapter 16

婚宴接连三天,睚毗苏醒隔日,便应邀同阿宝出席最后一场婚宴。

“在席上不要吃任何东西,如果对方送礼物给你,盛情难却,那么一出酒宴后就要把它们埋入地下不要带走。”睚毗叮嘱道。

阿宝“嗯”了一声,在宾客往来如织的长廊上稍落后睚毗半步,跟上他。

睚毗侧身在人潮中回护她,不着痕迹的轻环住阿宝的肩往他怀中带去。

感觉到他的手停在她肩上,掌心的温度也隔着薄薄的单衣烫入肌肤,阿宝不自在地偏头缩了缩肩膀,一路紧张得同手同脚走入宴席。

绕过朱阁绮户,眼前是一片欢腾喜庆的红色海洋,大堂正中贴着约有两米高的正红色囍字,四面帷幕皆是鲜红绸带,用金线银丝编织的锦绳束起,纹着镶金蟠龙的红烛摇曳,投下零星剪影。

“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她察觉到他的手微微一僵。

他摇头,平静的移开视线,“身体已经没有大碍,我只是不太喜欢这布置罢了。”

阿宝“唔”了一声,道,“那……要不要现在就回去?”不必勉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