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琪生日的时候,赵桓宇开车带她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仿佛是一个废弃的工地。夜色中,赵桓宇搬出车后座里大盒的烟花,接连不断地点起来。烟火一簇一簇地在天空绽放,又高高地散落,照耀得整个天空明亮如白昼,漫天飞舞,无比绚烂。

赵桓宇拿出一个锦盒来送给她,是卡地亚的手链,细细密密地镶了一圈碎钻,晶光璀璨。

林晓琪不是不惊喜的。

在漫天烟火的浪漫气氛中,他低头吻她,从车外吻到车里。他的手抚上来,她又开始紧张。他轻轻吻她的耳垂,辗转地一路吻下去,她身上慢慢热起来,然而心里还是犹疑。真的要和他吗…然而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她看着他的眼睛,他有和他那样相似的眼睛。

他感觉到她的抗拒渐渐无力,越发热情高涨,伸手按下车里的某个按钮,车座渐渐向后倾斜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感到他的手攻城略地地侵进来,恍惚中,感觉好像浑身上下都是他的手…

林晓琪无意间一侧头,突然看到后视镜里映出她的样子,凌乱的头发,凌乱的衣服,伏在自己身上的不相干的男人…她忽然觉得不堪,忙伸手推他,他不以为意,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她越发厌烦起来,使劲一挣扎,一把将他推了开去。他被她这么用力一推,推得热度不由得冷了半截,恼怒道:“你是怎么回事?!”“我不喜欢这样!”“你喜欢柳下惠,还是太监?”她说不出话,手机忽然响起来,她看到号码是唐泽的,也不管赵桓宇恼火不恼火,开了车门走出去接。

她听到唐泽对她说:“林晓琪,生日快乐。”她没想到他竟会记得她的生日,喜悦太过,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过了一阵才说出一句:“谢谢…”“我有一份礼物要给你,”唐泽说,“本来想请你吃晚饭,一忙就忙得晚了。你现在在哪里?”“我…我在…你在哪里?”“我刚从公司出来。”“我去你那里,”林晓琪说,“你等我,我现在就过去。”林晓琪挂掉电话,一转身,只见赵桓宇靠在车门上冷冷地看着她。

林晓琪垂下眼睛,“我要回去了。”两人回到车上。赵桓宇一言不发,突然发动车子,林晓琪猝不及防,向后急仰,连忙抓住扶手。赵桓宇将车开得飞快,林晓琪知道他动了真气,她若能说两句软话,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然而她只是沉默。

赵桓宇开到市区,忽然停下车,伸手一按,车门啪地弹开。他看也不看她,“下车。”林晓琪静默了一下,一言不发地伸手开门,下车。

红色跑车绝尘而去。

她知道她和赵桓宇是完了,可是她竟似有些轻松的感觉。她向前跑了两步,伸手招计程车,“去河南南路,”她轻快地对司机说。

唐泽送给林晓琪一只玳瑁镯子,暗红色的纹路,光滑剔透,林晓琪高兴地说:“好漂亮。”她立刻除下腕上的铂金钻链,把玳瑁镯子戴起来,又问唐泽:“好不好看?”林晓琪皓腕如雪,配着暗红通透的镯子,甚是娇艳。

“很好看,”唐泽说,“传说玳瑁可以避邪。”他不经意地看看她卸下的钻石链子,“这手链是最近新买的?”“人家送的。”林晓琪随手把链子放进手袋,喜滋滋地将玳瑁镯子在腕上转来转去,“谢谢,我好喜欢。”她的欢喜在眼睛里、嘴角边直漫开来。

赵桓宇没有再找林晓琪,然而林晓琪的愉悦心情丝毫未受影响,整个人容光焕发,工作的时候笑容格外甜美。

过了一阵子,她听说赵桓宇去了欧洲度假,身边自然有女伴。Amy为她啧啧可惜,“怎么这么快就散了?你真是太没有手腕了。”林晓琪不语,她摸一摸手上的镯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第四十三章 到底是亲生母亲

她和他都愣了一下,她想解释她不是故意的,又说不出口,她还是第一次对他态度这样坏,僵坐在那里,心里又急又委屈。

接到张文琦的电话,林晓琪有点纳闷,张文琦有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说,要特地约她在咖啡馆见面?但是她还是准时去了,到的时候张文琦已经在那里,远远笑着招呼她。

“不好意思,来晚了。”其实林晓琪知道自己没有迟到。

“没有没有,是我来早了,”张文琦招呼服务员拿菜单,“琪琪你吃什么自己点,本来想约你好好吃个饭,但是饭店里太吵,想着还是这里安静些,方便说话…”“嗯,没关系,”林晓琪随便点了一个海鲜炒饭,张文琦也要了一样的,林晓琪也不绕什么弯子,直接问张文琦:“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琪琪,阿姨这次是有事想叫你帮忙。”张文琦叹了一口气,“琪琪,你知道吗,阿泽要把他那套房子卖掉。”林晓琪失声惊道:“为什么?”“他辞职的事你知道吗?”林晓琪越发吃惊,“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辞职了,要自己开公司。他也没有跟我说,一直到辞了职要卖房子了才来跟我说,要不是因为我的户口还在那套房子里,估计他说都不跟我说就直接卖掉了。我不肯让他卖,他就和我大吵了一顿。”张文琦有些担心地说,“我不是反对他开公司,但是现在房子一天天在涨,现在卖掉了以后可就不一定买得回来。没有房子,将来他怎么结婚?我想来想去,这房子是绝不能卖的。”林晓琪冲口而出,“是啊,房子怎么能卖掉?卖掉他住哪里?”“就是啊,可是他要开公司,也是都打算好了的,我也不能拦着他。”张文琦有些说不出口,“所以阿姨想和你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林晓琪明白了,张文琦是想要想向她借钱。为了唐泽她自然是毫不犹豫,张文琦说的没错,现在房价越涨越高,卖掉是容易,到时候要再买可就难了。林晓琪盘算了一下,按照唐泽那套房子的价格,她的存款不够他的需要,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找朋友去借一些…

见林晓琪微微皱着眉思索,张文琦以为她心中犹豫,“琪琪,阿姨也知道这件事很为难,实在不行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把房子卖掉算了。他既然决定开公司,肯定也是想了很久的事,我这当妈的也总该支持他,我就是不大舍得,那房子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他爷爷生前最疼他了…我虽然是他妈妈,其实一直都亏欠他的,也难怪他现在同我生分。”张文琦叹了一口气,“他小的时候和我很亲的,后来因为我和他爸爸的事,给他造成很大的阴影,以至于他现在的性格有点孤僻…其实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林晓琪忍不住问:“他小时候是怎么样的?”“阿泽小时候很可爱,他从小就长得好看,到哪里人家都喜欢他,他也从来不认生,谁抱他都是笑嘻嘻的。上了幼儿园,老师个个都疼他疼得不得了。他也特别聪明,三岁就能背唐诗,四岁就能认字,都是他爷爷教他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摇头晃脑背诵唐诗的样子,个子才一点点大,记性却那么好。阿泽小时候特别喜欢我抱他,带他出去玩时我总是把他抱在手上,有时候我累得抱不动了,就跟他说,阿泽,自己走好不好?他就很乖地自己下来走…”林晓琪想象不出唐泽那么小那么乖的样子,然而听着张文琦的叙述,也觉得温馨,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个微笑。

“他刚上小学的时候,还是很活泼开朗的,同学老师都喜欢他,后来我和他爸爸感情出了问题…那时候我对他的关心也不够…他后来就不大爱说话了,有时候还和人在外面打架,可是成绩一直都很好…”张文琦轻轻摇了摇头,“说来说去都怪我。”她拿出一个存折,“这是我的一点积蓄,琪琪,你能帮我把这些钱给阿泽吗?就说是你借给他的。要是我自己给他,他一定不肯要。”张文琦有点无奈地说,“这些钱虽然不够,可是我也只有这点能力,别的再多我也帮不上了。你告诉他,房子他如果一定要卖,就卖吧。”林晓琪接过存折,看了一眼数字,十五万。差不多是她全部积蓄了吧?她倒是不怕她多心——她心里忽然起了感慨,到底是亲生母亲,这样精明的女人,为了儿子,不惜这样直接开口向她求助。她想到她父亲,要是换成是她,她微微苦笑,她父亲哪会管她死活。

有了这笔钱,加上她的存款,应该差不多够了。“不用卖房子,”林晓琪说,“余款我来想办法。”“真的?琪琪你真的有办法?”张文琦惊喜地问。

“总之阿姨您就别担心了,我会帮他筹到钱的。”“琪琪,阿姨真是太感谢你了…”林晓琪拦住张文琦,“阿姨您别客气,唐泽也是我哥哥。”

林晓琪回家拿出存折,应该差不多够了吧?她不知道开公司需要多少钱,但是这些钱加上张文琦的十五万,差不多是唐泽那套房子的价格。

她有点后悔平时太能花钱了,要不然就可以多借一些给唐泽。唐泽要开公司这个消息叫她很是高兴,她一直觉得唐泽在外贸公司又辛苦赚得又不多,不免替他觉得委屈,像唐泽这样的人,当然要自己创业才适合。

明天要问问唐泽他一共需要多少钱,林晓琪想,要是她不够,可以问张丹妮去借一些。还要问问他公司主营业务是什么,也许她可以替他介绍客户…林晓琪就像自己要开公司一样热切,她有些感激张文琦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终于有机会可以为唐泽做些什么了。

林晓琪第二天就去找唐泽,“你要开公司也不告诉我?”她有些嗔怪地说。

“我妈去找过你了?”“是啊,要不是她告诉我,我一点都不知道。她说你打算把这房子卖掉?嗯,现在不用卖了,”她笑嘻嘻地拿出两张存折给他,“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唐泽不接,“谢谢你,不过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想办法。”“为什么?”林晓琪诧异而失望。

“我不能要你的钱。”“这是我借你的,你以后赚了钱再还我啊。”唐泽笑笑,“真的不用。”林晓琪急了,“你难道一定要卖房子?这房子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你从小住在这里,你舍得就这样把它卖掉?”“我已经想清楚了。”林晓琪看着他,“唐泽,你说过我们是兄妹。现在你要开公司,我做妹妹的想帮一点忙都不行?”“以后要是有什么地方要你帮忙,我一定跟你说,不过钱的事,我自己能搞定。”林晓琪没想到唐泽会这样彻底地拒绝,想再说点什么,又怕说过了头伤了唐泽的自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心里着急。唐泽笑着拍拍她,“好了,别管这事了。你最近怎么样?好像很红啊,满街都是你的照片。”林晓琪只好换了话题,“哪有满街,就是几辆公车上印了那个胃药广告。”“上次在美特斯邦威里也看到你的照片,很大的一个海报。”“嗯,那是前阵子拍的。”…

林晓琪和唐泽聊了一阵,借口要喝水,趁着唐泽去厨房给她拿饮料的工夫,把两张存折塞在唐泽的枕头下。等出了门之后林晓琪才给唐泽发短信,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存折的所在和密码。

林晓琪没想到唐泽这样固执,把存折又送回来了。她不禁动了气,她那么真心诚意地想帮他,他却一再拒绝,这样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把那张十五万的存折扔过去,“这是你妈的钱,她叫我给你的,要不要随你。你要是连你妈的钱都不肯要,就自己去还给她。”气头上扔得重了,存折在桌上一弹,落到了地上。

她和他都愣了一下,她想解释她不是故意的,却又说不出口,她还是第一次对他态度这样坏,僵坐在那里,心里又急又委屈。

唐泽俯身拾起存折,“琪琪,”他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做生意这种事总有风险,我不想牵连家里人。房子就算现在卖掉了,将来有钱了还可以再买。”他还是第一次叫她琪琪,又说到“家里人”,她不禁心里一热,鼻子发酸,眼圈都红了起来。她恨不得跟他说,她不怕牵连,她只怕他不肯让她帮他。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心里却无比热切地决定,她一定要想办法把钱给他,她一定不能让他卖掉房子。

林晓琪找到张文琦,“阿姨,你知道唐泽那套房子是在哪家中介挂牌吗?”“好像就是他们小区里那家中介,”张文琦马上知道了林晓琪的意思,“你想自己把它买下来?”林晓琪点点头。

张文琦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倔…也好,一样要卖,不如卖给自己人。”

唐泽住的小区附近有好几家二手房中介公司,林晓琪一家家问过去,终于在其中发现了唐泽那套房子。得知房子还没有被卖出去,林晓琪提在半空的心放下了一半,她笑吟吟地坐下来,对这家房产中介公司的人说:“这套房子我要了。”接待林晓琪的中介人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做这行也有两三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林晓琪这样的客人,几乎以为她在开玩笑,“小姐,您是说,你想看看这套房子?”“我不用看房子,”林晓琪说,“我只要看看房产证。”“房产证现在还在房主手上,不过我们有复印件,您可以先看一下。”“好,我只要看复印件就行。”林晓琪看到房产复印件上的名字正是唐泽,再无犹疑,“你们直接做合同给我吧。对了,要不要付定金?我可以现在就付定金给你。”小伙子将信将疑地说:“这套房子卖价五十五万,定金五千。”林晓琪打开钱包,拿出卡给他,“可以刷卡吧?”小伙子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落在他头上,不看房,不砍价,连多问一句都没有,直接就要做合同交易?可是林晓琪连定金都主动支付了,不由他不相信,他连忙点头,喜不自胜地说:“可以可以。”林晓琪又说:“我要做按揭贷款,你们可以代办吧?”“可以可以,没有问题。”

第四十四章 不愉快的记忆

他独自吃饭、做功课,冷眼看着他们互相讥讽,用最难听的话攻击对方,仿佛对方是生死仇敌。但是,他发现,最可悲的是,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当初竟是相爱过的。

在中介公司里,唐泽见到林晓琪,十分意外,“琪琪,你怎么会来?”林晓琪笑眯眯地说:“我来签合同呀。”她刷刷刷在合同上签了名,满意地拍拍手,把笔塞到唐泽手里,“该你了。”唐泽合上合同,拉起林晓琪往外走。林晓琪被他拉到门外,唐泽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跟你说过,钱的事我自己解决。”“现在不是你自己解决吗?你卖掉房子,你自己解决你的资金问题。我买房子,是因为我想要买房子,这有什么问题?”“你要买房子,外面多的是房子,为什么一定要买这套?”“因为我不能看着你把这套房子卖给别人。”林晓琪轻声说,“唐泽你知道吗,在我爸爸和你妈妈结婚之前,他们带我去过你家。我至今还记得当时你家里的布置,简简单单的,可是收拾得很干净,给人的感觉很温馨。那个时候我很憧憬,希望能够住在那里…但是我爸爸没有带我过去。后来他们搬走了,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我常常去找你玩,你还记得吗,有一年除夕,你,我,乔红袂,斯云龙,还有陈思楠和韩文斌,我们几个一起在那里过除夕夜,我们一起做菜、喝酒、唱歌…唐泽你还记得吗?”唐泽缓缓地说:“我记得。”“我曾经在那里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林晓琪平静地说,“我不能眼看着让陌生人搬进去,改掉间隔,敲掉装修,把它变得面目全非…唐泽,如果你一定要卖掉它,我只能把它买下来。

“唐泽,不要再坚持了,好不好?我们何必把钱浪费在中介公司,何必白白交税?”她再一次拿出存折,恳求地看着他,“请你收下,好不好?”唐泽终于说:“我写借据给你。”他见到她脸上霎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喜悦。

张文琦得知此事,立刻打电话给林晓琪千谢万谢,又叫她回去吃饭,“你爸爸也很久没见你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惦记你呢。阿姨明天买条鳜鱼,你爱吃红烧的还是清蒸的?”这次的热情是实实在在的。

林晓琪去的时候没见到唐泽,有些诧异,她知道张文琦也叫了他回来吃饭。张文琦在厨房絮絮叨叨地向她诉苦,“给他钱他不肯要,叫他回来也不回来,他怪我不该去找你借钱。琪琪,阿姨其实…”“我明白,”林晓琪安慰她,“阿姨,唐泽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我们…是自家人,不向自家人借,难道还向外头人借去?”张文琦感激又有些愧疚,“琪琪…”张文琦长叹了一声,不知是叹儿子和她的隔膜,还是叹她对林晓琪的愧疚。

林晓琪找到唐泽,“昨天你怎么没去?你妈说你很久没回去了。”“我懒得看见她。你也是,以后她跟你说什么你都不用理她,尤其是钱的事。”“你就因为这个生她的气?”虽然老套,但是林晓琪还是说,“她也是一心为了你。”“为了我?”唐泽冷笑一声,“她要是真的为了我,当初就不会…”他住了嘴,没有说下去。

“当初怎么了?你还在为她和我爸爸的事生气?”唐泽摇摇头。他用手捋开额前头发,林晓琪看到他右额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我八岁的时候,缝了五针。”因为位置靠近发根,又有头发遮挡,平时并不显眼——林晓琪这才知道为什么他额前的头发总是偏长。

虽然是多年前的旧伤痕,林晓琪心里还是微微地疼惜,不由得问道:“是因为…你妈妈吗?”多年前的记忆浮上来在唐泽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清晰。那时候他的爸爸和妈妈日日争吵,摔东西,从动口到动手。有一次,爸爸对着妈妈一巴掌打过去,妈妈也不甘示弱,扑上去就扭成一团…

唐泽从角落吓得跑过去拉他们,“爸爸妈妈不要打了…”混乱间不知是谁推了一下他,唐泽一下子就撞在五斗橱的角上,血从额头直流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这样的争吵,是因为妈妈在外面有了人。

他们闹成这样,还是没离成婚,因为财产分割的问题,也因为妈妈外面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打算和她结婚。后来爸爸在外面也有了人,这次轮到妈妈不放过爸爸,于是他们又开始那样吵闹,互相的态度都是恶狠狠的,平时也都是冷言冷语的——这时唐泽早已不再为他们忧急,他独自吃饭、做功课,冷眼看着他们互相讥讽,用最难听的话攻击对方,仿佛对方是生死仇敌。但是,他发现,最可悲的是,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当初竟是相爱过的。

唐泽不愿再多说,“那不是愉快的记忆。”林晓琪默然。“那天你妈妈说起你小时候的事,她很后悔的样子,说那时候因为和你爸爸感情不好,对你照顾不够…你以前说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这次她为了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你别怪她开口找我,这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也知道,我和她一向并不亲近。可是为了你,她…我看得出来,她的确是爱你的。”“不,她爱的首先是她自己。”“一个人首先爱自己,也不是什么大错。”林晓琪低声说,“她若真的不顾自己,一心为了你忍耐牺牲,你又要嫌她的爱太重了。”唐泽心头一震,他是要她为他忍耐吗?不,他不是要她为了他牺牲,他只恨这一切太过丑陋,他们即使不再相爱,为什么不能冷静平和地分手,他们从来不曾考虑他的感受。

到现在才来后悔,是否太晚。

“过去不愉快的记忆,不如就此忘记。”“如果忘记那么容易,”唐泽说,“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我耿耿于怀,是因为我再也没有机会——我妈妈死了,她永远不会活过来,告诉我她后悔丢下我,告诉我她有多爱我。”

唐泽终于还是回家吃了一顿晚饭,虽然还是冷淡,然而张文琦已经感到十分安慰。饭后张文琦用便当盒给唐泽和林晓琪一人装了一份菜,要他们带回去,唐泽有些不耐烦,“不用这么麻烦。”然而到底还是拎了回去。

渐渐地,每隔几个星期,张文琦便会打电话给林晓琪和唐泽,问他们有没有时间回家吃饭。林晓琪有时候便约了唐泽一起回去,吃一顿饭,略坐一坐,也并不多说什么,然而林晓琪发现张文琦对此已经十分高兴。林晓琪和父亲的关系也缓和了很多,有时候也会简单地聊上几句。

张文琦和林晓琪渐渐亲近起来,有一次张文琦甚至表示想给林晓琪介绍一个男朋友。“我一个朋友的儿子,今年二十八岁,是飞行员,一个月能赚两三万,听说人也长得不错,琪琪你要不要见个面看看?”林晓琪知道张文琦是好意,只好婉转地说:“我最近也挺忙的…”唐泽那天也在,当场不悦地对张文琦说:“你瞎操心些什么?”张文琦看了唐泽一眼,有些勉强地笑笑,“我也就是问问…”

出门后,林晓琪笑着对唐泽说:“你妈倒是没说要给你介绍一个。”唐泽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答非所问地说:“飞行员成天在天上飞,工作性质危险,不适合你。”林晓琪愣了一下,然而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第四十五章 只想离他近些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她不是没有放手过。然而兜兜转转,辗转纠结,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心——原来她还是爱他。

唐泽的公司经营得还算顺利,只是异常忙碌。公司刚起步,他只请了一个男孩子做点杂事,其余事情都是他自己做。有时候林晓琪十点多打电话过去,唐泽还在公司。她问他:“吃饭了吗?”他有时候会说:“吃过了。”有时候恍然大误地说,“啊,我都忘记吃饭了…”林晓琪自己也不能相信,她竟然会有耐心学起做菜来,翻翻菜谱,回忆乔红袂做菜的手势,在厨房一做就是半天,做出来的菜居然味道不差。她用便当盒装了自己做好的菜,带到唐泽公司去,“做一个人的菜是做,做两个人的菜也是做,索性多做一份带给你。”“我叫盒饭就行了,何必大老远地跑过来。”“我约了朋友在附近,顺便带过来。吃吃看,味道怎么样?”唐泽吃了一块红烧肉,不能相信地,“真是你自己做的?很好吃。”他说好吃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稚气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忽然觉得心中极为柔软,又极为欢喜,她微微低下头,原来,小说中说的竟是真的,若真的爱一个人,看到他快乐,就会觉得幸福。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原来爱情真的可以只是一个人的事。他爱不爱她,如何对她,原来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爱他。

她记得当初苏葭对她说过,千万记得,要爱自己最多。她也记得乔红袂对她说,该放手的时候,要学会放手。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她不是没有放手过。然而兜兜转转,辗转纠结,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心——原来她还是爱他。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何必自欺欺人。

去的次数多了,唐泽忍不住说:“我叫盒饭就可以。”“我又没有特意为你做,不过是顺带着。我自己也要吃,天天在外面吃,吃得腻也腻死了。”看看她今天带的菜:咖喱牛肉,塌棵菜炒笋片,香菇面筋,这些菜分明是特地做的。然而明知她是借口,他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林晓琪也不多耽误他的时间,等他吃完,便收拾了便当盒,“你忙吧,我走了。”他站起身,“我也做完事了,送你出去叫车。”“不用,”林晓琪顿了顿,“不用叫车,公车坐两站就到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乔红袂走了,我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上次在中介那边看到这里附近出租的一个一居室挺合适的,我就搬了过来。”“那我送你回去。”他送她回去,路越走越熟悉,她说:“到了。”竟是同一幢楼,她租的房子,就在他楼上。

她若无其事地向他挥挥手,“晚安。”腕上有暗暗红影一晃,是他送的镯子。

他站在那里,良久才转身慢慢走了回去。

有时闲来无事,她去他的公司看他,也不说什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玩一会儿电脑。看到他忙不过来,她就替他接电话,“您好,这里是金泰国际…好的,好的,谢谢——”礼貌而职业的甜美声音,她还很认真地把对方说的话都仔细记在纸上交给他。他不禁笑,“很专业啊。”“当然,我做过前台的,你不记得了?不如你也请我吧,我来做兼职前台好了。”“当红模特到我这里来做前台,我可请不起。”“免费的,不用薪水,管饭就行。”于是他请她出去吃午饭,就在楼下的鸡粥店里。林晓琪点了鸡粥、凤爪、鸡胗、三黄鸡…然后说:“很久没吃鸡粥了,唐泽,你记不记得,以前你也带我去吃过鸡粥,就在你家楼下那家店里。”“那么久之前的事你都还记得。”他说完才发现,原来他也记得,那些从前。

有时候她有工作,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上楼的时候总忍不住抬一抬头——他的窗户有灯光,他还没有睡。也有时候灯是黑的,她猜测他是睡了,或者是还没有回来。

她搬来这里,只是想离他近些,即使不相见,也觉得心安。

圣诞快到的时候林晓琪接了好几份工作,一个肯德基的广告,一个冰淇淋广告,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服装品牌的拍摄。冰淇淋广告是和台湾当红男艺人周启明一起合拍,她演他的女友,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支冰淇淋做甜蜜状。周启明是演偶像剧出身的偶像派歌手,歌唱得不怎么样,脾气倒是很大,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好,一来就皱着眉。他的经理人宣布说他时间紧张,另有通告要赶,必须在三小时内拍完。林晓琪从来没试过这样紧张的拍摄,不过NG了三五次,周启明已经不耐烦,拍了两个多小时就走了。导演只好先拍林晓琪的部分,林晓琪对着空气做陶醉状,心里觉得滑稽,又有些慨叹,同样拍广告,林晓琪的酬劳不及人家一个零头。

林晓琪不是没有向演艺圈发展的打算。也有导演对她表示过赏识,“我们这部戏里有个角色很适合你…”约她出去“谈一谈”,然而往往没谈几句,一只手就先搭了上来。林晓琪有些啼笑皆非,这样老套的事居然会真的发生?林晓琪不禁心中嘲讽,这样的蝇头小利,也好意思拿出来做诱饵?

有一次林晓琪故意说:“小角色我没兴趣,要是女主角,也许可以考虑。”对方马上说:“女主角也不是没有可能,晚上到我房间来详谈…”林晓琪没有兴趣“详谈”,她虽然也想拍戏,但也不至于想到这种程度——这样猥琐的男人。

作为一个广告模特,林晓琪在收入在圈内已算不低,然而要再高也高不上去了,真正高收入的都是代言性质。代言找的都是知名影星、歌手、艺人,林晓琪这样的普通模特是轮不到的。本来有一家护肤品广告有意向让林晓琪做代言,叫林晓琪颇很是兴奋了一阵子,结果还是用了影星刘斯萦。他们问她愿不愿意和刘斯萦合拍这个润肤乳广告,用刘斯萦的面孔、她的身体。刘斯萦年纪不算很小,面孔却似少女般清纯,身材也像未发育完全的少女,纤瘦矮小——他们觉得林晓琪的身材比较适合,尤其是修长的腿和手臂。

其实林晓琪和刘斯萦的面孔是同一类型,都是精灵的大眼睛,小小面孔,然而刘斯萦的面孔和名字都比较出名,于是林晓琪只能沦为替身。

看到自己的身体上换成别人的面孔,林晓琪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她几乎想赌气推掉,然而对方给了很不错的报酬,比她拍任何一个广告都要高的报酬。

林晓琪到底还是接了下来。

第四十六章 一个人的爱情

也不过就差了那么两三岁,她的心却像是已经过了一遍沧海桑田。她微微苦笑,还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更使人心境苍老。

林晓琪早上醒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鼻塞头重,然而这个广告是要和刘斯萦一起拍摄,她无法说改期,只能硬着头皮上。虽然是冬天,但是她们按照规定,穿的必须是夏装,还要出外景,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裤。顶着腊月的寒风,虽然摄影师一停下,就有助理过来给林晓琪披上厚外套,林晓琪还是冻得有点撑不住,勉强拍完回家,已经发起烧来。林晓琪找出体温计自己量了量,三十八度二,仗着平时体质不差,林晓琪懒得去医院,到小区里的药店里买了一盒退烧药吃下去,便蒙上被子睡觉,想着出一身汗也就好了。

谁知不但没有退烧,热度反而好像更高了。林晓琪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自己也觉得身上发烫,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痛,勉强下床想倒一杯水喝,竟头晕目眩。林晓琪撑着床定一定神,看样子撑不过去,得去医院。

林晓琪慢慢顺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到二楼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可是算了,唐泽又不在家。她自己叫了计程车去医院,一路上已经觉得身上一阵阵冷上来。到了医院她才发现,她真是太久没来医院了,黑压压的到处是人,到处是排着的长队。身边的人们匆匆来去,不时听到旁的人在说:“你去挂号,我去付钱。”每个人都有人陪同,只有她是一个人——林晓琪茫然四顾,愣在那里。

她总算想到她也许可以挂急诊,然而急诊也要排队、挂号、付款——林晓琪站了一会儿,已经眼前发花,胸口也闷起来。那一刻她觉得气馁,犹豫又犹豫,终于还是拨了唐泽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下唐泽才接,“琪琪,什么事?”她听他的语气有点匆忙,想说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你…在忙吗?”“马上要去见一个客户,有什么事吗?”“没事,”她低声说,“没什么事。”他觉出她的声音不对,“你怎么了,嗓子这么哑,感冒了?”“有一点。”“多喝点热水,没事就早点回去休息,晚上我过去看你。”“不用了,你忙吧。”林晓琪默然地挂了电话。我不该生他的气,她想。见客户当然是重要的,他的工作这么忙…

要求只能对爱自己的人,对于自己爱的人,往往只能宽容。

然而心里不是不黯然的。

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来。也许如果她告诉他她发了烧,独自在医院里,他就会赶来,可是她不愿意那样说——仿佛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向主人乞怜。他若真的在意她——若接电话的是她,她会扔下一切事情赶过去看他。然而这样比较是不公平的,她想,他并没有义务这样做。

她也没有资格要他随时候命。

她疲倦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的爱情,是这样寂寞。

林晓琪自己挂了号,付了款,只觉得眼前发黑,撑不住,坐倒在椅子上。护士给她量了体温,已经升到三十九度。医生开了药,又开了两瓶消炎药,她坐在椅子上输了两个钟头的液——人太多,所有的病床和躺椅都已经客满。输完液并没觉得好多少,她拿上药叫车回家,楼梯也爬不动了,走两步停一停,总算挨到三楼,开门进去便扑倒在床上。

朦胧间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额上微凉。她勉强睁开眼睛,唐泽正俯身看她,一只手在她额上搭了搭,他的手有点凉,“你发烧了?额头这么烫。”她点点头,时间不早了吧,屋子里有些暗,“你怎么进来的?”“门没锁。别睡了,我陪你去医院。”她摇摇头,“我刚从医院回来。”他顿了顿,“你是在医院打电话给我的?”她嗯了一声。

“怎么当时不告诉我?”她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大事。”他从她的话里觉出了一丝疏离,默然站了一会儿,“那你再休息一下。”

他走了之后她有些懊悔自己的冷淡,又有些怨尤,这么晚才来,一句温情的话也没有——她忽然明白过来,她以为她已经看开,她以为她已经无求,她以为她可以一个人承担这份感情,原来不是,原来她心底还是有渴望,离得越近,渴望越强烈。

原来,只付出却不求回报,真正淡泊无求的爱,是不存在的。

所谓“爱其实是一个人的事”——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倦怠地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铃响。她披衣下床开门,竟是唐泽去而复返,“饿了吗?来喝点粥。”林晓琪看着唐泽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白粥,皮蛋,卤水鸡胗,是在楼下鸡粥店买的吧。她忽然想起看过的一个电视剧,女主角生了病,男主角去看她,问邻居要了一个咸蛋给她熬粥。她默默地看着唐泽从厨房拿了碗筷出来——这样比较是无理的,她想。

“明天还有工作吗?”“要拍照,不过可以改期。”“好好休息几天。”“嗯。”她看着他俯身在抽屉里找体温计,“别说话,含三分钟。”他说。她依言把体温计含在嘴里,看着他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去厨房,她听见水声,是他在洗碗。过了一会儿唐泽过来接过体温计,对着灯光看体温计里的水银,微微皱眉,“还有五分热度。”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她渴望的不是这个——他不是不懂她眼睛里的热切,然而他只是说:“早点睡,过会儿记得吃药。”他打开门,“我还有事要做,明天再来看你。”门一开一关,带起一阵冷风。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嘴角泛起一个苦笑,刚才那一刻,她是那么渴望,渴望他能给她一个拥抱。

林晓琪的病好得很快,第二天就退了烧,再过几天,感冒也渐渐好起来。这几天唐泽天天晚上来看她,替她买了饭带上来。不是不关心,不是不照顾,可又有刻意地疏离回避——是怕她误会吧?是怕她误会之后,又像从前那样痴缠?

她日渐沉默了。

唐泽渐渐发现,林晓琪好像有很久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打电话给她,然而一个女声机械的提示:“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他到她家去找她,按了很久的门铃,没有人在。

唐泽有些茫然,林晓琪仿佛忽然失了踪——在他不经意间。

林晓琪不在上海,她跟着一个剧组去了外地拍戏。

是一部古装武侠剧,她演其中一个很小的角色,女主角的师妹,戏份不多,台词很少,可是要一路跟到底。片酬低得难以想象,辛苦亦是难以想象。林晓琪虽然不是大明星,可是拍广告时她是女主角,化妆师、助理、摄影师…所有人都围着她转,而现在,林晓琪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没完没了地等,半天才轮到,没拍几个镜头,又转成别人的戏;环境艰苦得不可置信,住的房间连热水都没有,吃极简单的盒饭,林晓琪饿得每天只能自己泡方便面吃;几个人轮等一个化妆师,一支粉扑用到底,唇刷擦都不擦又化第二个人,化妆品的牌子林晓琪认也不认得。助理更不用想了,根本是没人理。有时候林晓琪站在那里等戏,有人经过,粗声大气地吆喝她“让开让开”…

林晓琪从来没受过这样糟糕的对待,她这才知道为什么Rebecca会说“拍这种电视剧是自讨苦吃”。戏服只有一套,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拍空中飞翔的戏,吊钢丝吊得她浑身痛。然而最初的惊诧过去,林晓琪竟渐渐习惯下来,她一心一意同肉体上的艰苦做斗争,倒是不那么想念唐泽了。因肉体太过疲累,连带精神也麻木起来,林晓琪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顺利洗上热水澡,洗完后倒头就睡,竟是一夜无梦。

和林晓琪同屋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演的也是配角——女主角的一个侍女。这个女孩还没毕业就能接到戏来演,虽然是小角色,也算是不错的际遇,而且她看起来很乐观,并不言苦,还安慰林晓琪,“新人都是这样,我有个同学还演过第二女主角,也是一样辛苦。以后慢慢演得多了,有了名气就会好了,就像她那样。”她指的是演女主角的萧岚,萧岚是当红艺人,有保姆、助理、化妆师专人服侍,待遇截然不同。

女孩告诉林晓琪,“她也是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仿佛这一共同点让她对未来多了几分信心。林晓琪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和满怀信心的表情,忽然间就觉得自己老了。也不过就差了那么两三岁,她的心却像是已经过了一遍沧海桑田。她微微苦笑,还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更使人心境苍老。

女孩看着林晓琪,“你看起来好面熟,你以前演过戏吗?”林晓琪摇摇头,“没有。”女孩有些疑惑,随即释然,“也许你长得有点像我某个同学,一时想不起来,”她冲林晓琪笑笑,“好困,睡了。”林晓琪也闭上眼睛,在这个陌生而封闭的摄影基地,上海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极为遥远。

第四十七章 原来这样也不错

那一刻林晓琪忽然觉得,也许对于婚姻来说,温暖的、相濡以沫的感情才更适合,那些激烈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在记忆里隽永也就足够了吧。

林晓琪回到上海已是一个月之后。打开沉寂了一个月的手机,N条短信跳出来,Jackie找她试镜,Rebecca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还有唐泽的,问她“最近很忙吗”、“为什么不开手机”、“看到短信回电给我”——林晓琪看看时间,唐泽的短信是从一周前开始出现——过了那么久他才想起她来。

她拨了电话过去,喂了一声,听到唐泽的声音,“林晓琪,怎么一直都不开手机?你去哪里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去外地拍戏,没开手机。”“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临时决定的。”唐泽的声音沉静下来,“以后出门那么久和家里说一声,免得家里人担心。”家里人担心——谁会担心我?我爸爸吗?她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唐泽说的是他自己吗?他终于发现很久没见她,打电话找不到人,不免有些担心——然而这担心也不过是很有限的担心,发几条短信、打几个电话,照常工作生活,并没有发急到处去找她。

林晓琪不禁讪笑自己,始终思路不清,定位不准确,作为“家人”、异父异母的兄妹,能够打电话发短信表示挂念,已算十分关心,简直可以算是相亲相爱了。

想到这里林晓琪的语调变得温和,“知道了。”唐泽又问她:“晚上一起吃饭?”“不了,”林晓琪温和地说,“我已经约了人。”

真是大进步,林晓琪看着手上的手机想,换成是以前,唐泽一声召唤,她还不马上飞奔而去,哪里能够说出拒绝的话?她将手机搁在桌上,那么多年了,手机键上的数字已经磨损得有些模糊,也该换了吧。她轻轻卸下腕上的镯子,把它和手机并排放在一起,静静凝视了一会儿,终于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当然还是会见面。除夕、春节、合家团聚的日子,她和他面对面坐着,笑笑地寒暄问候,“公司最近好吗?”“还不错,新招了两个人,”唐泽问她,“最近很忙?”“是呀,拍广告,拍照,这阵子又接了一个电视剧,忙得晕头晕脑。你也很忙吧?”住得那么近,可是她不找他,他也没有找她,竟然难得遇见一次。这样咫尺天涯,忙碌真是最好的借口。

唐泽笑了笑,“什么时候去拍电影?”“拍电影估计轮不到我,电视剧的配角还能凑合。”她转了话题,“你那么快就招新人,看来公司挺赚钱的啊。”“还行,估计到明年就能还你钱了。”“这么着急做什么?”她仿佛不经意地说,“我们两兄妹还计较什么,你尽管慢慢用好了,我反正搁着也是搁着。”她的手机响起,她看了一眼显示屏接起来,“喂,是我…”她起身走开去接电话。

她变了态度,她换了手机,她没有戴镯子——这到底是他所希望的,还是不希望的?他有一刹那的失神,他怕和她太近,太近容易失控——他不能那样轻率地和她开始,因为他从不打算接受婚姻,然而恋爱的终点不是结婚,就是分手。若明知要分手,又何必开始,尤其她是他的妹妹。

即使没有血缘,她也总还是他的妹妹。也许这是最适合他和她的关系,他默然地看着她,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兄妹的情谊,对他来说,也许比爱情更适合。

和Jackie张、Rebecca一样,乔红袂也对林晓琪的行为表示不解,“为什么去拍电视剧?又不是主角,薪酬不及拍广告的十分之一,时间拖得长,人又辛苦得要命。拍了也不见得能有发展,有几个是靠拍电视剧走红的?有机会拍电影倒是可以试试。”这些林晓琪何尝不知道,然而拍广告拍到她这样,也差不多到顶了:肯德基的广告是她,必胜客的广告也是她;绝色婚纱摄影的样本相册是她,巧帛的服装宣传册是她,淑女屋的大幅海报也是她…在广告圈人人都知道她,可是,也就是这样了,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好光景。在这行业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她不能找到别的路发展,顶多再过个两三年,也就慢慢走下坡路了。拍电视剧出头的机会虽然很小,总也算是个机会。虽然她现在演了两部,都不过是普通配角,可是就像那个上海戏剧学院的女孩说的,慢慢熬、慢慢等,谁也不知道未来到底会怎样。

“要是真的不行也就算了,”林晓琪乐观地说,“总要试试,试过才甘心,你说是不是?辛苦点、钱少点倒是无所谓。”乔红袂默然,林晓琪总是乐观地、充满希望地、精神奕奕地往前走,她忽然有些羡慕这种信心和勇气。她若也有这种勇气和坚持——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林晓琪。”她没说“你一定会成功”那样的话,机会这样渺茫微弱,不切实际的鼓励未免虚浮。

也许成不成功都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乔红袂淡淡地笑了,她一直对生活有些厌倦,然而她现在也有了一个希望——她告诉林晓琪一件事,“我要做妈妈了。”林晓琪惊喜地叫起来,“真的?啊,太好了太好了!”她衷心地为乔红袂感到欢喜,“是男是女?还不知道?不管是男是女都好可爱的…”

到夏天的时候乔红袂生了一个男孩,乔红袂给孩子拍了很多照片、DV,又把拍的这些放在摄像头前给林晓琪看,小小的男孩光溜溜地在桌上爬着,舞动小小手脚,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摄像头——粉嘟嘟的面孔,胖嘟嘟的胳膊和腿,林晓琪一颗心几乎为之融化,难怪都说孩子是天使,实在是可爱得叫人心软。“好可爱”这三个字她翻来覆去说了无数次,恨不得伸手进去抱一抱。

乔红袂胖了不少,“真可怕,以前所有衣服都穿不下,”然而语气并不是太介意,话题又回到孩子身上,“有没有觉得眼睛很像我?”“鼻子和嘴也像你,脸形不太像,他的面孔短短的。”林晓琪仔细看了看。

“小孩子都是短短胖胖的面孔,脸型要以后才看得出呢。你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就像他爸爸的。”乔红袂不大提到刘士鑫,林晓琪忍不住问:“有了孩子,他也很高兴吧?”“他高兴死了,”乔红袂第一次提到刘士鑫的语气里有些亲昵,“天天回来就抱,恨不得孩子马上开口叫他爸爸。”“你和他…还好吧?”林晓琪总有些耿怀,那样仓促地结婚,她怕她会委屈。

“他对我很好,样样设想周到,家务上也肯帮手。”可是,爱呢?

乔红袂微笑,“他很爱我,也很爱孩子。”“那你对他呢?”乔红袂的笑意盎然,“培养感情其实不是太困难的事。”林晓琪没有再追问下去——培养起来的感情算不算真感情?会不会转化成爱情?

乔红袂以往眉宇间淡淡的郁结都已不见,她凝视孩子,神情间极为温柔、满足。那一刻林晓琪忽然觉得,也许对于婚姻来说,温暖的相濡以沫的感情才更适合,那些激烈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在记忆里隽永也就足够了吧。

体贴的丈夫,无忧的生活,可爱的孩子,和丈夫一起照顾孩子长大,也很好。林晓琪忽然想到不知哪里看到的一句话: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再见到唐泽的时候,林晓琪忍不住给他看手机里乔红袂孩子的照片,“是乔红袂的宝宝,男孩子,很可爱吧?”唐泽微微一怔,接过手机。林晓琪兴奋地指点,“你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和乔红袂一模一样?”在唐泽看来,所有的婴孩都差不多,胖胖的一团肉一般,他实在看不出分别。随意点点头,把手机还给林晓琪。

林晓琪已经习惯他对于提起乔红袂的冷淡,她不以为意地笑笑,“这样可爱的孩子都打动不了你?还是不打算问问她好不好?”“看你这样高兴,就知道她过得不错了。”还是一模一样的回答,林晓琪不想再问他什么了。然而唐泽忽然说,“她一直喜欢孩子。”“谁会不喜欢孩子,”林晓琪听出毛病来,“你不喜欢孩子?”唐泽笑笑,“你喜欢,是吗?”他早知她和她是一样的人。

“小孩子都是天使。”“长大便不是了。”“可是他们那么可爱…”唐泽坦白说:“我没有感觉。”林晓琪怔住,“也许等你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就会有感觉了。”“我想没有这一天,我从来没打算要孩子,也没打算结婚。”林晓琪静默。这样冷静的决绝,她知道他是当真的。

她隐约明白了,“唐泽,其实你并不是不爱乔红袂,是吗?”他知道他不能给她她想要的,所以才对她决绝,同她分手。

唐泽不答,过了一会儿,说:“对女人来说,爱和婚姻是一回事吧。”但是对他来说不是。他即使爱,也不打算交出自由,他的爱里没有责任,没有牵绊,爱的时候去爱,不爱了便散——这算是爱吗?只怕世人不会认同,所以他从不承认。

林晓琪不禁有些羡慕乔红袂,无论是怎样的爱,他至少还是爱过她,在他的生命里,她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唐泽结束了这个话题,“待会儿你回去吗?”“回去。”“一起走吧。”“好。”

夏日夜晚,小区里有人散步,有人乘凉,林晓琪和唐泽默默地往外走,有小孩子奔跑嬉闹,火车头一样撞过来,撞得林晓琪哎一声,唐泽将她一拉,侧身挡一挡——小男孩趔趄了一下,又吧嗒吧嗒地跑远了。唐泽松开她的手臂,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然而她无端地觉得温暖,她叫他一声,“唐泽。”“嗯?”他侧过脸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