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她将那颗又未冷却的人心喂予紫貂。这一回的紫貂也恹恹的,扭过头去,没有下口。

“毛绒儿,连你也觉得无趣了么?”她用书案上的宣纸随意擦拭手中残血。少年春梦未醒时,这幅字她已看过。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短剑归入剑鞘之前,她顺手在自己斑驳的臂腕上又划了一道,伤口深可见骨,然而不多时便愈合了,只留下丑陋新痕。

她喃喃自语:“22道了……果真有些无趣。”

第1章 唇亡齿寒

长安夜深,六街鼓歇行人绝迹,九衢茫茫空有冷月在天。

有那么一霎,务本坊西街巡夜的更夫似乎瞧见前方幽幽光亮一晃而过,还来不及分辨就隐没入坊墙中。那里乃是横街尽头,三面围合的土墙上除去霜白的月光再无他物。更夫揉了揉眼,懊恼自己不该在值夜前贪饮了两杯。

在他看不见之处,那簇幽光伴随两个身影穿过坊墙,进入了一条昏暗而喧腾的街巷。这里一反长安城宵禁后的冷清,狭窄长街中,各种商讨议价、嬉闹窃语声不绝于耳,却全无寻常灯火,连月光仿佛也照不进来。各色宝器的异光间,影影绰绰飘忽不定。

“这次为何去了那么久?”走在前面那人身形窈窕,手中挑了盏灯笼,灯笼中并无烛火,唯有婴儿拳头大的一枚珠子,其光如萤。她絮絮地说着:“明明看得见,为何非要我提灯引路,我又不是你的丫鬟……”

“啰唆什么,急着催我回来究竟所为何事?”跟在身后那人颇为不耐。他语气倨傲冷淡,声音听来却稚嫩得很。

“有好事也有坏事,你要先听哪一桩?”

“笑话,你找我还会有好事!”

“你不觉得这鬼市也冷清了些许?最近不太平,你不在,我心里没底。”灯笼的光停在了街巷某处,说着话的少女信手推开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高阁三重的宅院中通明如昼。

“白蛟他们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她笑着地回头,门廊处的灯火将她圆溜溜的眼睛映得晶亮,一身绿衣,清秀娇憨。

后面的小童望之不过十二、三岁,身量未足,脱了身上的斗篷交与迎上来的仆从,不发一言,撩帘步入中堂。

里面果真热闹得很,酒令正行至酣处。一个胖大胡商高举酒觞载歌载舞,扬臂回旋间,面上须髯与腹中赘肉亦随着节拍微微颤动,滑稽处惹得众人皆笑。

“呀,时雨回来了!”说话的乃是个落拓打扮的白衫文士。他本与身旁的干瘪老头谈笑对饮,看见来人,满脸惊喜地站了起来,“回来就好。我正跟老堰嘀咕,不知什么事把你绊住了。”

被叫做“老堰”的干瘪老头也招呼着,“路途辛苦,小郎君快坐下稍歇。等会让南蛮子给你演一出蛇戏如何,上回你不是看得高兴?”

“好无趣的把戏!”小童拂袖冷冷道:“绒绒匆匆传讯给我,我还以为是要我回来替你们料理后事。”

“正所谓‘逮为乐,当及时’。这高歌美酒嘛,不过是用来消愁罢了……”落拓文士赶在小童发作之前忙引入正题:“时雨,你可知阿九前日被人毁去了元灵?”

“阿九……那只色迷迷的青丘狐?”时雨疑惑道。

落拓文士白蛟干咳一声。青丘狐素以姿容出众著称,阿九更算得上当中的佼佼者,在长安城的修行之辈中也是艳名远播,一颦一笑无不动人至极。不知怎么在时雨这里就成了“色迷迷”的青丘狐。

白蛟与阿九有些交情,颇为她惋惜。“正是。她如今只剩一息尚存,千年修行尽毁,连伤她的人是谁也说不出个究竟来。倒霉的还不独她一个。时常混迹于鬼市中的那只夜叉也着了道,被发现时只剩下臭皮囊了。”

“还有还有,总跟着玉簪公子的蟾蜍精,就是你嫌它聒噪嘴臭的那个。听说打回真形之后被凡人捡了去炼药呢。”绿衣少女插嘴道。她似与那被称作“玉簪公子”的有过节,提到他的时候掩不住嫌恶。

“不知他们几个招惹了谁,偏生半点痕迹都没落下,也不知事出何因。唇亡齿寒,这几日大家有些不安生。”白蛟面露忧色,在座诸人闻言都沉默不语。歌舞的胡商、击鼓的乐师消停了下来,方才的热闹欢快一扫而空。

须知无论神魔、仙妖、精怪,但凡依仗天地灵气而存者,肉身皆是虚妄,元灵方是根本。元灵乃修行之力与先天精气所凝。肉身被毁尚可重炼,然而元灵一旦失去,有形的还能剩个无用的皮囊,无形者与魂飞魄散无异。这方是修行者真正的死亡。

时雨暗暗思量,阿九虽习惯以色媚人,平日里没个正形,但他见过她的真身,九尾玄背,双瞳血赤,是青丘一族中血统至纯的一脉,千年的修为也可谓不浅。真正以命相搏,这长安城中的修行之辈未必有几个是她的对手。鬼市中那只夜叉凶悍狡诈;蟾蜍精擅毒,一身恶臭,有仗着有玉簪公子撑腰,等闲也奈何不了他。照白蛟的说法,他们出事时旁人均毫无知觉,身边也无厮杀迹象,可见毫无还手之力就被无声无息毁去元灵。这等手段时雨自问不如,一时也想不出是何人所为。能成此事者,多半已无需与阿九、夜叉和蟾蜍精之辈计较。

老堰见时雨迟迟未开口,指了指头顶,不安道:“小郎君,你说会不会是上界降下天罚,要来处置我们了?”

“什么‘天罚’?我们碍着谁了。”绿衣少女嗤笑。她坐在时雨身旁,托腮道:“既然这里不太平,我们换个地方就是,反正三百年来我在这长安城也待腻了。”

“绒绒姑娘,你身份与我等不同,自然天不怕地不怕。长安城不太平,可哪里又是太平之地?如今天地间清灵之气渐消,修行不易。九天昆仑墟上的众神们尚有归墟可去,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天地不收,六道不入的魑魅魍魉四散于凡尘。精进之途已绝,徒有此身,进不得,退不得。唯恐违背天条,不敢与凡人有涉,不敢轻易杀生害命,还需苦苦熬过雷劫。我们隐迹于此,只求苟且过得一日是一日,偏偏还要担惊受怕。这可如何是好。”

老堰一番话说完,四下窃语声不断。既有自哀其身的,也有愤愤不平,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时雨皱眉道:“慌什么,这就吓破了你们的胆?枉费一身修行!绒绒说得对,何来天罚?昆仑墟自顾不暇,尚无心思处置你我这些蝼蚁。被毁去元灵的那三人之间素无瓜葛,也非善茬,多半是得罪了哪路煞星方遭此横祸。”

“可要是这横祸落到你我头上呢?”白蛟问道。

“谨言慎行,静观其变就是。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只有领教一下对方究竟有多大本事了。”时雨说完,刻意提醒绒绒:“你不想落得阿九的下场,最好再不要惹事生非。”

“我从不惹事生非!”绒绒斩钉截铁道。她环视在场诸人,“听见了吗,近日都给我老实点,若有来路不明者往来于此,定要多加提防才是。”

这处宅院乃是鬼市之中一个小有名气的酒肆。三百多年前绒绒贪恋长安繁华盘桓于此,很快便与城中一众妖魔鬼怪打得火热。她好酒贪欢,守着这酒肆聊以打发时日,既是安生之所,也是同道中人的聚集地。长安城中的修行之辈最喜混迹于务本坊鬼市一带,酒肆中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居多,偶有外地客,也多半不是凡人。

今日在座的除乐师、仆从之外,时雨身为绒绒好友是长居于酒肆之中的。白蛟实为一尾两千七百年的走蛟,化龙无望,时雨早年于他有恩,他便随时雨投奔于此。至于山魈老堰、巫咸人南蛮子和喜作胡商打扮的巨手怪之流皆是酒肆熟客,不是和绒绒臭味相投便是与白蛟交好。绒绒看似酒肆的主人,然而实质上小童形貌的时雨才是他们中的主心骨。但凡遇事,他们必定指着他拿主意。

听了“从不惹事”的绒绒的告诫,众人也都笑笑称是。

时雨爱洁,随即便离席而去。等他将一身风尘收拾停当,换了身衣衫出来,堂上早又杯盏相酬,欢声不断,还未走近已听到绒绒的娇脆笑声。

奴仆眼疾手快地为时雨换上了新的食案,上面是佐以香柔花叶的金齑玉鲙。

“知道你要回来,这可是我特意教人为你备的。”绒绒见时雨坐定之后迟迟没有动箸,想起他归来之后始终神色郁郁,放下手中酒杯,凑近悄然问道:“难道……騩山飞鱼未曾得手?”

“休要再提!”时雨闻言暗暗咬牙。他本生得眉目如画,气恼之下两颊微鼓,反倒更显得玉雪可爱。

騩山飞鱼出自正回之水,传说服之可不畏雷电,如今存世极少,算得上稀罕宝贝,时雨特意为寻它而去。他心思缜密,从不做没有准备之事,绒绒以为此行势在必得,没想到他竟扑了个空。

“莫非中途横生枝节?”

他不言语,绒绒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又是玉簪那厮从中作梗?”

“你未免太瞧得起他了。”时雨冷笑一声。

想来也是,玉簪公子虽是他们的老对头,凡事都与他们作对,三天两头来找麻烦,但鲜少在时雨手下讨得便宜。

绒绒还待追问,时雨提箸略尝了一口盘中切鲙,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有一桩好事和一桩坏事要分别说与我听。方才商议的那件事是好还是坏?”

他这话有调侃绒绒之意。

绒绒有三大毛病:贪杯、爱美、好色。

阿九出事前与绒绒颇有些不对付。女流之间的龃龉时雨并不关心,以他对绒绒的了解,绒绒不喜阿九,多半是因为阿九的皮相比她更美艳,风情也远胜于她,是故绒绒从不让阿九到自己的酒肆来。

绒绒白了时雨一眼,“我才没有那般恶毒。那青丘狐垂涎于你,你不也厌烦得很。可她下场如此凄惨,终非你我心中所愿,当然是坏事一桩!至于我说的好事嘛……”绒绒眼波流转,面上忽然多了几分喜色,附到时雨耳边道:“我找到了心仪之人,我要与他双修!”

第2章 思之无邪

绒绒的寝室此刻红烛高照,云母屏风映出一双人影。

“这人……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今日早些时候,白蛟说酒肆中来了张生面孔。第一眼我就瞧上了他,于是就把他留下了。”

时雨站在帷帐一侧,看着欢喜不已的绒绒,面有狐疑,“怎么留下的?”

“这个嘛……我不过是劝他饮了一杯酒。”绒绒轻咬嘴唇,时雨什么都还没说,她自己先心虚起来,“好了好了,是两杯‘思无邪’行了吧!我将酒盛在最大那只琉璃觞中,谁知他一口就喝干了。”

时雨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思无邪”这酒得之不易。他当初照着绒绒从昆仑墟上“捎来”的方子,花了近百年才凑齐了材料,几经尝试,最后也只得了少许。由于酒中有几味奇珍再难觅到,这“少许”可谓是绝无仅有了。据绒绒所说,就算是她旧主那样的上神,一杯“思无邪”喝下去也要摇摇欲坠。她自己平日里不敢也不舍多喝,馋了便打开酒坛闻上一闻。谁想到这次竟下了血本。

“一时摸不清他的来头,我这不是怕他跑了吗!”面对时雨眼中讥诮,绒绒有些委屈,却殊无悔色。

时雨叹道:“明知他来路不明,你也敢下手!忘了我提醒过你什么——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从不惹事。白蛟他们就任着你胡来?”

“我当真中意于他。白蛟和老堰也说这人与我可堪匹配,只是要等你回来瞧上一眼,再行好事不迟。”

“等我做什么?我才不管你们的腌臜事。”

他们这些家伙虽是仙魔道中的末流,但好歹修得了长生之躯。活久了,又没有奔头,大多在凡间攒下了一身恶俗嗜好,或爱财如命,或纵情声色,或嗜赌好斗。只要不犯下大错,惊动上界,日子怎么恣意怎么来。

时雨冷心寡欲,算得上一个异类。

绒绒谄媚地说:“你我挚友一场,我有好事,怎忍教你错过。”

“放屁!”

挚友既不买账,绒绒只得在他拂袖而去前从实招来。“我以前没干过这种事,心中没底。万一……”

“空有色心却无贼胆,可笑至极。你都给他灌了两杯‘思无邪’,还怕什么‘万一’!”时雨扫了榻上那人一眼,“顶多长睡不醒罢了。”

“好时雨,你就帮我一次吧。”绒绒跺脚道:“我说日后我俩凑一起双修,你怎么都不肯。如今我好不容易又遇上一个顺眼的,你还袖手旁观,难道忘了这六百年来是谁收留你的?”

众生修行的正途皆需依仗天地清灵之气,如今此路已近断绝,这才有各种歪门邪道滋生。什么“双修”?全是绒绒从阿九之流那里听来的鬼话!不过是她们贪恋皮相,沉溺欢爱的借口罢了。

时雨甩开绒绒拉扯他衣袖的手,终究还是无奈,上前了一步俯身去看榻上闭目昏沉之人,却差点没被闪瞎了双眼。

无怪时雨见识短浅,委实是那人打扮太过热闹惊人——只见他辫发束于翠金华冠,一身纹饰繁复的绿袍衫、紫绫裘、洒金裤,腰缠嵌金革带,上面不知坠了多少个香囊玉佩,偏偏脚下还踏一双锦绣六合靴。他这模样幸亏是在此处,若光天白日在长安城中游走,不以服色僭越入罪,恐怕也会被当做疯癫之人。

不过,鬼市中从不缺奇形怪状的人物,除了打扮得不伦不类,这锦衣暴发户乍看之下再无惊人之处,长得也不过尔尔。再想到他轻易就着了绒绒的道,时雨心中很是鄙夷——不知哪处山野里冒出来的俗物!

“你看上的就是这种货色?活脱脱一只斑斓锦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嘲弄。

绒绒俏脸飞红,“你懂什么?我偏喜欢他又俗又冷的模样。再说了,日后他成了我的人,怎么打扮还不是我说了算?”

时雨的确不懂,也不屑弄懂这些古怪的心思,只将一手覆于那俗物天灵之上,沉吟片刻,笑道:“奇了,他竟不是雀精所化……你打我干什么?”

“能否窥见端倪?”绒绒无心与他计较。

时雨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因为你那两杯‘思无邪‘的缘故,从他灵识中什么都探不到。不过他身上妖气、鬼气、魔气俱无,也不似地仙、灵魅,是有几分古怪。“

“我就说吧,上达九天,下至九幽,我也算见多识广,居然看不穿他底细。看他面貌,难不成是鲛人?”

“鲛人身上的海腥之气你嗅不出来?”时雨不以为然,却也被唤起了好奇心,“不如剖开看看?”

“你敢!”绒绒自然是舍不得的,柳眉倒竖地护在榻前,唯恐时雨趁她不备痛下毒手。

时雨觉得有趣,不由笑了一声:“看他娘里娘气,安知是雌是雄?你可要看仔细,当心闹了笑话!”

绒绒被唬得不知所措,她从未想到这一层。初见这人时他便做男子装扮,穿得花里胡哨,人却冷峻不俗,莫名让她春心蠢动。经时雨提点,再细细端详,榻上之人面白无须,身形稍显单薄,果真男女莫辨。

绒绒不敢大意,索性当着时雨的面一探究竟。那人周身瘫软,双目紧闭,由得她摆布,很快就连贴身的短绯内衫也在绒绒手下敞开来。绒绒顿时松了口气,看向时雨的眼神甚是得意——眼前这副躯体虽无虬结筋肉,却可见修韧洁白、力蕴深藏,是不折不扣的青年男子之身。

“脱了倒比先前能看,总算没有辜负两杯‘思无邪’。”时雨扫了那人一眼,目光落在妆台之上,“那是他随身所携之物?”

绒绒心不在焉回答道:“是啊,我见他时,他身上只带了这一把破伞。”

时雨走过去,将伞拿在手中。那人一身锦衣亮晃晃的,这伞却颇为古旧寒酸。时雨尝试了一下,未能将伞打开。

“良宵美景,我就不打扰了。人归你,伞归我,如何?”时雨问完,绒绒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

时雨也不与她计较,掂掂手中的油伞,识趣地出了香闺。

他在廊下撞见了正要与南蛮子斗法比试的老堰。老堰眼尖,认出时雨手中之物,试探问道:“这不是绒绒姑娘情郎的伞吗?姑娘既将它给了小郎君,不知……那人一身无用的金银细软能否赏了我?”

老堰爱财,不但常在鬼市买卖,和凡人也常有交易往来。

时雨和颜悦色道:“绒绒一贯重色疏财,又逢喜事,好说话得很。你这就去问她,她断无不肯之理。”

“此言有理。”老堰面上一喜,兴冲冲朝绒绒房中去了。

不消多久,果然有老堰的惨叫传出。

时雨“噗呲”一笑,对面的南蛮子也心领神会。

南蛮子是巫咸后人,面色黧黑,从不言语,颈上缠绕着两条长蛇,一青一红,嘶嘶地吐着信子。他是白蛟好友,与时雨也算相熟。时雨百无聊赖,伸手去逗弄那两条蛇,还未靠近,两条蛇骤然受惊,飞快地缩进了南蛮子的怀中。

那两条蛇乃南蛮子豢养的灵物,凶狠乖张,剧毒无比,虽伤不了时雨,却从未惊惶退避。时雨一愣,南蛮子也有些疑惑,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时雨手中的伞。

这时,老堰已捂着头匆匆返回,一见时雨便嘟囔:“小郎君又拿我寻开心,为何不说绒绒姑娘正要……”他眨了眨眼,转而低声笑道:“我看绒绒姑娘这次很是上心呀,还拧了帕子亲手替情郎擦身。要我说呀,她还是太嫩,那小子白天在酒肆中,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郎情妾意的,何必用上‘思无邪’!”

“那人醉倒之前可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时雨问。

老堰挠着头回忆,“什么都没有。他坐了半日,只是听乐师击鼓奏乐。绒绒姑娘上前敬他,他倒二话不说就喝了。对了,那小子细皮嫩肉的,他低头时,我好似瞧见他颈后有一片刺青……”

“什么刺青?”时雨话音刚落,绒绒房中忽而又传来一声痛叫。

“好生激烈!”老堰窃笑道。

竟会激烈至此吗?时雨正困惑着,只听绒绒连声疾呼:“时雨,时雨快来!”

时雨赶到绒绒房中,绒绒神色慌张地站在床榻几步之外,衣衫略有些凌乱。

“你快来看看,他背上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人依旧周身瘫软,侧卧着一动不动,金冠锦袍和和各种香囊环佩已被卸去,只余一条裈裤,赤裸的背上果然可见墨色刺青,从后颈延展至整个脊背。

时雨上前,正待拨开他披散的辫发察看。绒绒警示道:“当心。我方才就是摸了摸他那处的刺青,好似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疼得我差点站立不住,现在还通身发麻呢。”

既动不得,时雨只得在近处端详。那刺青线条古朴流畅,后颈隐约是火焰与雷电交织的纹样,一路沿脊骨盘旋往下,在后腰处图案变得繁复,居中乃是一只三头之鸟,形貌狰狞,一爪执利器,一爪握混沌。

“我竟想不起来何方部族有此纹饰。你可觉得眼熟?”绒绒问。

时雨默默摇头,绒绒也并不意外,“你终究年岁尚浅。或许我是见过的,流黄辛氏?烈山氏?羽民之后……不对不对。唉,隔得太过久远,我想不起来了。”

“看全了吗?”时雨虚指那人腰眼,尚有一部分图案隐没在裈裤之下。

绒绒飞快将手背往身后,似有向往,又心存余悸。“我原本正打算把它脱了,可现在……不如你替我看看,我绝不跟你计较。”

“废物,白活了那么多年!”时雨恼道。事到如今,就算绒绒死了这条色心,榻上这家伙也棘手得很。放不得,也留不得,进退两难,眼下最要紧的反而是弄清对方的身份。

他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强压下心中异样,小心避开刺青纹路,摸索到了那人的胯上,正要一鼓作气将裈裤褪下。谁想到哪饮了两杯“思无邪”的苦主动了动,竟将身体翻转过来,一臂横在额前,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恰与时雨相对。

时雨的手仍在他胯上,因他姿势改变,那只手的落点更不可名状。

“小心!”绒绒惊叫一声。

时雨来不及撤手,对方自床榻上跃起,一指疾点向时雨眉心。时雨避无可避,顿觉如利刃刺入颅内,神魂激荡、头痛欲裂,当即向后倒去。

那人站定了,垂首看了看被险先被剥光的自己,披上外袍,面有愠色,一脚踏在时雨粉妆玉砌的脸蛋上,“下作阴邪的东西!”

第3章 自伤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