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这么想过?”灵鸷同样困惑于此。

绒绒张圆了嘴,“我随便说说罢了,这怎么可能!”

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孤暮山的真容,大战之后它的踪迹与轶事只存在于散逸的传说中。可孤暮山毕竟曾是通天之径,造化之地,单凭想象也知它是何等的神秀峭拔。即使倾塌万年之久,山心已失,也绝不会是这个鬼样子。

谢臻慢悠悠地说:“总听你们提及孤暮山,到底这孤暮山之战为何而起?都是超凡脱俗的神仙,难道就为了山里的宝贝打得死去活来?”

他的目光本是看向灵鸷,绒绒急不可待道:“你应该问我才对!这事说来话长,你让灵鸷来讲岂不是为难于他?”

“哦?你又从戏文里听来了什么野史秘闻?”

这话绒绒不爱听了,一下变出了紫貂的原型,跳至谢臻身前龇出尖牙,“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在天界打过的喷嚏比你十辈子还要长。白泽归寂后,再无哪只神兽可像我一般博古通今。你竟敢不相信我?”

灵鸷无言颌首,谢臻于是对绒绒笑道:“是我有眼无珠。那就有劳绒绒了,在下洗耳恭听!”

绒绒被捋了顺毛,这才心情舒畅了,在谢臻腿边蜷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我得费些口舌。要说孤暮山之战,先得从天地初生时说起。彼时浑沌未开,万物未形,盘古首生于其中,头顶天脚踏地,一日七变,经历了一万八千岁始将天地分离……随后又过了许久许久,天变得极高,地变得极厚,再无法重合,支撑天地的盘古也神崩力溃而亡。”

“这一段在下还是略有所闻的,书中有载: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

“长安崇文坊说书的糟老头也知道这些,这只是引子!”绒绒白了谢臻一眼,“可是天地开辟之初,一切皆处于动荡混乱之中,时而天崩地裂、岩浆滔滔,时而河海变流、玄冰遍地,至于什么百年暴雨,千年旷旱更不在话下。好在啊,继盘古之后,上骈、烛龙、伏羲、女娲、桑林、帝鸿、据比、竖亥、鬼母、神农也逐一觉醒。这十尊与浑沌共生的始祖大神合力凝聚盘古元灵所化的清灵之气,并各自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也注入其中,然后把它封存在孤暮山心,以此抚定天地、滋养万物生灵,这就是‘抚生’的由来。”

“盘古元灵?”谢臻有些不能相信。

“盘古大神血肉化作山川万物,元灵多半消耗于开天辟地之时,剩余的散为了天地清灵之气。”灵鸷拍了拍炸毛的绒绒,“大神曾以神力幻化飞鸟,在洪蒙岁月中聊以相伴,白乌先人因此而生。故而我族人对抚生有着与生俱来的感应。”

绒绒得到了灵鸷的认同,得意地摆动尾巴往下说:“因为有了抚生的存在,孤暮山又被称做造化之山。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地一片祥和,灵芝仙草丛生,天材地宝随处可见。天神们各居其位,开世造物,女娲大神也用黄土捏出了最早的一批泥人儿。”

“那可是‘真人’,生于钟灵毓秀的上古之时,和你们这些百无一用的‘凡人’不一样。”绒绒不忘嘲笑于谢臻,“‘真人’寿命极长,与神灵共生,有些部族还拥有异能。他们的繁衍能力远胜于其余性灵之辈,很快占据了许多洞天福地,还有不断蔓延之势。久而久之,别的生灵难免颇有微词,就连部分大神们也是如此。”

“于是就起了争端?”

“一开始倒也不至于。那些‘真人’在神灵眼中原是区区众生中的一员,与飞禽走兽无异。上骈、据比等大神虽有不满,但也只是偶尔布下天灾,试图减少‘真人’的数量,维持万物平衡。然而在抚生护持之下,无论水火瘟疫皆难持久,很快凡间又会回复到风调雨顺的太平之中,人们依旧生生不息。直到四野八荒已遍布他们的踪迹,神灵们逐渐退往三岛十洲的虚无洞天。始祖大神们终于分成了两派:上骈、据比想要清肃下界,如不能遏制‘真人’繁衍,他们就要将抚生从孤暮山中剥离,带往只有神灵方能抵达的虚无洞天。伏羲、神农、女娲悯恤‘真人’,不忍凡间生灵涂炭。烛龙、帝鸿、鬼母、桑林、竖亥这四位大神则静观其变。”

光是这些大神的名字已听得谢臻昏昏沉沉,他说:“伏羲、神农、女娲存心仁善,怪不得能让百世传颂。其余那些大神们,我还有耳闻的便只有帝鸿了。”

“帝鸿敦敏仁德,被众神推举坐镇九天中央的昆仑墟,是为天帝。”绒绒的旧主青阳君与天帝颇有渊源,所以她提及这个名字时也犹带几分敬畏,“天帝不偏不倚,两相安抚。以这些始祖神们的通天之力,未必不能找出万全之法。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一件大事……喂,病秧子,你睡着了?”

谢臻被绒绒的爪子拍了一下,忙摆出惊愕状,识趣地附和:“什么大事?”

“说起来,那是我听闻的上古传说中最悲伤的一段了。”绒绒幽幽道:“从前,北荒中有一个名不经传的真人部落,叫做堤山氏。想是因为地处偏远的缘故,日月光辉和抚生之力也难以惠及,此处终年寒冷。堤山氏人世代生长于此,勉强自给自足。可是随着族人渐渐增多,又赶上了极寒的年头,难免朝不保夕。他们的族长相夷力劝族人往更为丰饶之地迁徙,但族人不愿离开故土,山外又有名为‘狕’的猛兽环伺。相夷正值少壮英武之时,为了谋求出路,他独自前往孤暮山,想要由此攀登到九天之上向神灵求助。”

“他成功了?”

“孤暮山可不是那么好爬的,人人皆可随意登天,那岂不是乱了套?上骈和桑林的幼女汐华常在孤暮山玩耍,这样不自量力的人她见得多了。相夷耗费了五年,始终只在半山腰徘徊。汐华时常逗弄于他,或化作山中精魅,或降下如油之雨,或变成飞鸟盘旋在他身旁,相夷都不为所动。终有一日,相夷失手于山中坠落,虽侥幸不死,但此前种种艰辛都化成泡影。想到仍在堤山等他归去的族人,纵然相夷是人中英杰也不禁潸然泪下。汐华心有不忍,解下长发助他攀援。相夷还以为自己抓住的是神树的枝蔓,一鼓作气登上天界,才发现手心残余的枝叶变成了一缕青丝。”

“汐华领着相夷去见了天帝。天帝请伏羲化去了堤山的冰霜,还许以相夷族人四时温煦。相夷返还前,汐华一再挽留,她已对相夷生情。相夷感激汐华,也无以回报,尽管挂念族人,但他仍允诺了要与汐华长相厮守,只是他必须回到族中安顿妥当。为助相夷驱赶猛兽,汐华用自己长发编做长索相赠,还告诉他此物不但可束缚比虎豹还要凶猛的‘狕’,就连神也会为其所困。

“我已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谢臻懒洋洋地说:“但凡心先动者,困住的唯有己身。”

“你说对了。相夷回到堤山时,已与族人暌违近十载,家中父老与未婚的妻子还在等着他。他驱走了严寒与猛兽,族人们无不对他爱戴有加,更不肯放他离去。族中长老都说什么人神有别,汐华只是一时兴起,早晚将此事抛到脑后,而族人都离不开他。长辈和未婚妻子的眼泪最终留住了相夷,他也如愿领着族人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可他不知道的是,汐华从未放下他的承诺。得知相夷留在了堤山,汐华伤心愤怒,她认定只有在相夷有求于她时,才会离不开她。就这样,汐华用父亲好友据比大神教她的手段,在堤山降下瘟疫,并扬言直到相夷回到她身边,她才会终止这场灾难。相夷的双亲和怀有胎儿的妻子都没有熬过这场瘟疫。为了保全其他族人,相夷对汐华妥协了,他埋葬了亲人,回到孤暮山下与她相见。汐华满心喜悦,为投身相夷怀中,她卸下了通身的神力,相夷便用她长发编成的长索将其捆缚,再一刀斩下了她的头颅。”

绒绒问谢臻:“你也是男子,换做你是相夷,会不会下此狠手?”

谢臻说:“我这个人做不了英雄豪杰,一开始我就不会去爬那座山。你还不如问问灵鸷。”

“你我皆非亲历,又已知晓结局,事后的判词毫无意义。”无端被牵扯其中的灵鸷回答道。

“好玩而已,干嘛要那么扫兴!”绒绒小声埋怨:“每次都这样,像一个冰窟窿,怪不得时雨……哎呦!”

谢臻在绒绒的耳朵上弹了一下。绒绒是个识时务的,缩缩脖子,强行把话接了下去:“怪不得时雨总是夸你!”

灵鸷自动忽略了绒绒“狗尾续貂”的后半句。他没料到自己的由衷之言在绒绒听来竟成了“扫兴”。他并未恼怒,反有一丝失落。相比谢臻、绒绒……时雨,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他试图无视他们的散漫、聒噪或是无赖之举,他们想必也在忍受他的无趣。

“若我为相夷,或许不会寄望于神灵。若我为汐华……在他违誓之时,我已将他斩于剑下。”灵鸷发现“毫无意义”的问题回答起来也并不太难。其实这个故事是他无比谙熟的,还未懂事的白乌小儿在嬉戏时,便常常扮作“相夷”或“汐华”,你打我一下,我还你一刀,以此取乐,屡禁不止。

绒绒也不曾想到灵鸷会这样从善如流,又振奋了起来,“我差点忘了,你们白乌人与汐华还有一段渊源呢!”

“此话怎讲?”谢臻好奇地问。

“话说相夷斩下汐华的头颅之后,他回了堤山,瘟疫也散去了。汐华满头青丝化作奇树,但凡有此树扎根之地,无论天界还是凡间,草木都随之凋零。后来是昊媖收服了寄身于树中的汐华之灵,许多年以后,她将此树带去了小苍山。”

“空心树!”

“咦,灵鸷已告诉你了?”

谢臻的手还枕在“长生”之上,闻言悄悄地挪了一下身子,仿佛自己身下压着的是一个哀怨女子的青丝。

“无妨。我族人还将它编织成衣物穿在身上。”灵鸷宽慰道。

“那么说来,小苍山除去空心树,再无其余草木?”

“正是。”

灵鸷想起了空心树开花的时节,从凉风坳到鸾台,整个小苍山被如烟如霞的花海所笼盖,没有见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极致到令人生畏的美,就连抚生塔下的天火都为之黯淡。然而花期一过,只余满树雪白。

小苍山罕有异色,大部分时日都在这一片白茫茫中。从前灵鸷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何不妥。阅过了小善的回忆之后,他才会忍不住地去想——昊媖先祖将空心树带回小苍山的初衷,究竟是为它的用处,还是为它的荒芜。

绒绒嗔道:“我还没说完呢,更要命的事还在后头。上骈和桑林对汐华极为珍爱。汐华死后,上骈暴怒,誓要堤山氏陪葬,被伏羲和女娲两位大神劝阻。上骈将相夷登天求助一事归咎于伏羲,连天帝也被他恨上了。就在这时,烛龙的长子钟鼓与好友钦丕私自屠戮堤山氏一族,被天帝臣子葆江察觉。为防葆江告密,钟鼓和钦丕联手将葆江杀死在昆仑之阳……”

“等等,此事与烛龙之子有何关联?烛龙究竟有几个儿子?”谢臻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唉,跟你们这些凡人说话太费工夫!”绒绒嘴上抱怨,讲故事的兴致丝毫不减,“我所知的烛龙有三个儿子:钟鼓、晏真和长鳐。他们都自幼与汐华一块长大,感情甚笃。钟鼓爱慕汐华已久,上骈也有意将爱女嫁与烛龙之子,无奈汐华不为所动,此事不了了之。但钟鼓亲眼所见汐华为相夷心动情伤,最终惨死相夷之手,他不恨相夷才怪!”

“堤山氏一夜之间毁于不尽天火,只有相夷和少数几个族人外出狩猎逃过一劫。钟鼓和钦丕犯下大错,宁死不悔。不知为何,本应对他二人施以天罚的昊媖避走聚窟洲。天帝遂命青阳出手,杀钟鼓、钦丕于钟山瑶崖……”

谢臻问绒绒:“青阳不是你的主人吗?”

“我想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手上沾血。”提及青阳君,绒绒的语气变得惆怅,“他从瑶崖回来之后,独自在碧梅林枯坐许久,一身血衣也未脱去。我问他:‘你是难过吗……是害怕吗……’他抱着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不停地说:‘不是的,毛绒儿,我是高兴。’我不喜欢他身上龙血的味道,我更知道,高兴的时候不该是那样的。后来他再也没有‘那样’,就连在我面前,他也越来越像如今的青阳君。那件事后,天帝总算记起了他的存在,没过多久我们就离开了苍灵城,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后来的事无需我多说你也能想到。上骈认定人的蔓延是万恶之源,堤山氏的下场并不能教他解恨,他还要将下界的真人屠杀殆尽。据比求之不得,他厌恶神以外的一切生灵,又素来好战。许多真人部族因此惨遭覆亡。相夷说服了剩余北方部族的族长联手相抗,但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于是相夷再度求助于天,女娲、伏羲说服不了上骈和据比,又无法坐视无辜的苍生受难,不得不出手相助。两方积怨益深,天帝也无法化解干戈。”

“相夷终死于洪水,上骈将他身卸九块,分别悬挂于昆仑墟九门之上。天帝为之震怒,麾下众神力主严惩无法无天的上骈、据比。可是钟鼓死后,烛龙一怒参战,矛头直指天帝。桑林大神存心仁善,但她痛失爱女,也归罪于天帝和女娲一系对真人的袒护。大战由此而起,竖亥、神农不满上骈暴虐无常,都站在了天帝的一边。原本此事只关乎真人的生死存亡,到后来演变成天神之间持续千年的一场厮杀。”

“你的意思是,上骈、据比、烛龙和桑林联手,而天帝、女娲、伏羲、神农、竖亥率众天神镇压……”谢臻尝试着将头绪理顺,“听起来前者于理于势都不占据上风,为何此战延绵千年未分胜负?”

绒绒说:“你有所不知,在始祖大神之中,天帝有后土之德,女娲能造化万物,伏羲判分阴阳,神农泽被草木五谷、竖亥执掌天时数理。他们经营天地,造福苍生自然不在话下,但论毁天灭地,却不及上骈一方。”

“说来听听。”谢臻难得被勾起了兴致。

“上骈统山川河海,桑林主日月星辰,据比通幽冥疾疫,烛龙更是始祖大神之中最为善战者,御风雷水火。他们这一方除去各自部属,尚有

龙伯、贰负、巨灵、天吴、犁?、祖状、刑天、蜚蠊、屏翳、神辉、帝休等大神随战。幸而天帝麾下善战者也有西王母、武罗、禺虢、青阳、旱魃、玄女、应龙、陆吾、离朱、英招……这些大神们分别下率的部族和属神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也记不住。总而言之是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几乎所有的上古神灵都被迫卷入其中,想要收手也身不由己了。”

“你不是说有十尊始祖大神,为何参战的只有九位?”谢臻困惑道。

第34章 众神之战

“是吗,难道我说漏了?”绒绒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想扳着手指数一遍,无奈毛茸茸的爪子不太好使。

“这不可能呀!”

“鬼母。”灵鸷不得不提示道。

“对对,鬼母!别急,我正要说到她呢。鬼母是始祖大神里最最神秘的一位。她既不暴虐,也不仁慈,除去聚合抚生之外,她好像再也没有掺合天地间的事,终年不离南海虞山,众神对她知之甚少。白泽卷轴中并无关于她的描述,青阳也从未见过她真容,所以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想来十分可怖。”

“何出此言?”谢臻常听绒绒说起那些旧日天神,不是马身人面,就是虎身双翅,要不然就八首八面……总之长什么样的都有。他实在想不出这个鬼母还能可怖到哪里去。

绒绒咋舌道:“相传鬼母每日清晨都会产下十个鬼孩儿,日落之前又会将它们当做点心吃掉。生了又吃,吃了又生,周而复始……这难道还不吓人吗?”

“确实古怪,但她既然身为始祖大神之一,想来也有了不得的本领。”

“鬼母擅幻变,乃天地间灵力至强者,可再造虚妄天地。时雨的摄魂幻境在你我看来十分玄妙,若是与鬼母相比,恐怕只是皮毛。抚生封存入孤暮山山心,其上的结界就是鬼母所为。千万年里,无数人神走兽上下于孤暮山,不要说抚生的下落,他们就连自己所见的是否为孤暮山真容、此山究竟存不存在都无法确定。”

谢臻似想起了什么,却未打断说得正起劲的绒绒。

“上骈杀红了眼,他想借着抚生的力量压制天帝一方。天帝这边也有神灵提议,必须先下手得到抚生,方能终止这场恶战。欲得抚生,必须破开孤暮山结界,此事唯有寄望于鬼母。可是任他们在外斗得死去活来,鬼母始终不闻不问。两方天神都曾派人前往南海虞山,连她的面也没见上。”

绒绒长吁了口气,“直到烛龙亲自去求见鬼母——他是始祖神中唯一与鬼母有过交情的,听说他的儿子在年幼时被送往过南海虞山学艺。谁也不知道烛龙到底用什么理由说服了乖僻至极的鬼母,鬼母竟然同意为他破开孤暮山结界。至此所有始祖大神无一能在这场大战中置身事外。”

“单凭鬼母之力就能破开孤暮山结界?无人可牵制鬼母,不怕她独自将抚生占为己有?”谢臻不喜权术,但他毕竟出身世家,其中的门道见得多了。有欲望之处就有争端,无论人和神都不能幸免。

“你说对了。为防鬼母独得抚生,她当初为孤暮山设下的结界乃是死局。她知晓结界所在,破开它却必须以身相殉。”

“她宁肯如此?”

“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无人窥见其中经过。鬼母与抚生结界同时消亡,相传一瞬间清灵之气暴逸而出,天地四极、虚实之境皆有所感。上骈和烛龙昭告诸神,只要斩尽下界余孽,肃清万物,平息战乱,他们将把抚生重归于天。届时他们再不会被下界所累,遍地皆是洞天福地,天地灵气将只属于神灵所有。”

“我为苍生,谁人为我……”谢臻自嘲道:“换做是我,难保不会就此弃战了。”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人人皆像你一般软骨头,这一战根本打不起来。”

“我也不想要什么抚生。不用流血厮杀,随便找个地方逍遥度日多好。”

灵鸷看向谢臻,“你真的相信拥有抚生者会甘心于将它重归于天?今日他肃清万物,来日神灵也会分为三五七等。弱者终无逍遥之地。”

“就是就是!”绒绒忙不迭点头,“当时不少天帝一方的属神也被蛊惑,犹豫应战者有之,倒戈相向者亦有之。天帝所率之师本是替天行道,拼杀混战之后,为谁而战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抚生落在谁的手中。我看过白泽卷轴,上面描述孤暮山下尸横遍野,与修罗场无异。竖亥大神死于上骈之手;据比被女娲、伏羲合力诛杀,死前折颈披发,断一手,茫然游走七日七夜才倒地而亡。神农被烛龙重伤,应龙、女魃这些天帝近臣逐一战死……青阳幸得与昊媖联手,才在上骈手中逃过一劫。”

“昊媖!”因着灵鸷的缘故,谢臻听到这位白乌先祖的大名时也格外留意。“是了,之前始终未听绒绒提及昊媖。”

事关昊媖,绒绒也不敢张口就来,她朝灵鸷眨巴眨巴眼睛。

灵鸷开口道:“孤暮山结界破除后,昊媖先祖感应到抚生已有裂隙。山心暴露,但其中尚有浑沌三神兽把守,她也靠近不得。白乌氏只能守卫于山心之外,以防外力将其损毁。”

“白乌氏两不相帮?”

灵鸷如今知道了昊媖的两难之境,苦笑道:“就算她有此想法,但白乌氏受命于昆仑墟,与天帝并肩作战乃是本分。依当时情境,单凭白乌一族是守不住抚生的,要想终结这一切,只能让此战休止。”

“以昊媖的立场,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站在上骈那一边的。”绒绒用爪子捂住了眼睛哀叹道:“可惜了她和晏真……晏真长得那么俊,她怎么下得去手!”

“我倒觉得昊媖的本意并非杀了晏真。她那个时候去见晏真,或有别的深意。”谢臻对昊媖一无所知,但她是灵鸷至为崇敬之人,蚌精也说灵鸷与她有几分相似。以谢臻对灵鸷的了解,万不得已之时,他或许下得了狠手,但绝不会使出诱杀的手段。

灵鸷的手指划过通明伞,他似乎能感应到曾经的“烈羽”在其中铮鸣。

“依我族中流传下来的说法,孤暮山一战中,昊媖先祖和青阳君曾找到上骈一方的大将,对其晓以利害:一旦抚生离开孤暮山山心,恐有碎裂之虞。然而对方非但不信,还带来了部众埋伏于一侧。冲突之下,昊媖先祖和青阳君将其诛灭。我当时听过也未往心里去,现在想来,那说的极有可能就是朝夕之水所发生的事。”

“可小善不是这么说的呀!”绒绒怎么也不肯相信小善记忆中那个抚琴的黑衣少年会是坏人。

“我族人的说法未必全是实情,但小善也只是一面之词。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有青阳君知道。”灵鸷黯然。

绒绒口中喃喃:“为了这个,我也要去当面问问他。”

“晏真死后又发生了何事?”谢臻问:“天帝一方究竟因何取胜?”

灵鸷说:“与白乌无关之事我所知不祥,还是让绒绒来说。”

绒绒有些汗颜,“后来的事白泽卷轴上也记录得十分含糊。我只知桑林战死,女娲、伏羲也为之力竭。说起来,桑林大神一直是反对破开抚生结界的,可惜无人肯听她的劝阻。我听青阳提及,天帝许诺过只要桑林及时抽身退往归墟,便可前事不咎。桑林答曰:“为时晚矣”,拒绝了天帝的慈悲之心。桑林死后,上骈大恸,恰逢此时,神武罗为天帝借来奇兵,上骈随之陨落。”

“到底什么是‘奇兵’呢?当时几乎所有的天神部族都已卷入了战局,我实在想不出何处还有‘奇兵’可借。可是白泽卷轴上对此一笔带过。我问过青阳,他说他当时并未在场,不可妄下断言。哼!他一定是知道的,只是故意搪塞于我。”绒绒气鼓鼓地,很快又陷入了纠结之中,“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烛龙杀死了孤暮山山心之中的浑沌三神兽,抚生唾手可得,不知什么缘故,最后竟然功败垂成!烛龙死前狂怒甩尾,将孤暮山拦腰截断,本已有了裂隙的抚生如何还保得住?好端端的一个天地至宝就这么没了,从此清灵之气四散开来,慢慢被消耗殆尽,再也不可能重回天真地秀的往昔。”

“抚生残碎后不久,孤暮山一带灵气与戾气盛极一时,直到抚生塔铸成,逆神们的元灵才被困入其中。他们残余部众多被屠尽,剩余的也沦落成魔。天帝一方虽然得胜,同样伤亡惨重。剩余的几位始祖大神强撑着重整天地,但也无力挽回颓势,更无法再将抚生聚合。神农大神偕竖亥元灵最先归寂,随后女娲、伏羲和那些伤重力竭的天神都逐一退往归墟。三千年前,天帝五衰之兆已现,不得不弃昆仑墟而去。在他离开前,那些战后幸存的真人部族和神族后裔便已所剩无几。反倒是女娲引绳于泥中而造的凡人度过了天劫……”

“看来,身为浊物也没什么不好的。”谢臻笑着轻抚绒绒颈后皮毛。

绒绒微眯着圆眼睛说:“我们这些天不管地不收的‘妖魔鬼怪’不也是一样?”

饶是绒绒口齿伶俐,一口气说完那一大通话,难免也有些倦了。

灵鸷说:“你似乎想起了很多事。”

“我这脑子浑浑噩噩的,那些旧事好像是我亲历过,有些又像是我在卷轴里所见,或是听人说起……我似乎记得,又似乎忘了。”绒绒难得谦虚了一回,“这几日我找了个极虚静的所在,不眠不休冥思苦想,可有一件事我还是没能想通……”

谢臻夸赞道:“难为你如此费心伤神。起初灵鸷说你躲起来想事情,我还有些不能相信。毕竟隔了一万多年,能想起这些已属不易,不必再为难自己。”

“什么一万多年?”绒绒一愣,“你以为我想的是孤暮山之战?那些陈年旧事记不起来也罢,我才不会为此伤神呢。我想不通的是,时雨为何宁肯负气离开,也不与我双修?”

绒绒越说越唏嘘:“我有什么不好?我貌美又博识,还是不折不扣的女儿身。有眼无珠又岂止是时雨,我们四人一路为伴,为何就凑不出一对鸳鸯?”

她哀怨的目光扫过灵鸷,灵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身心皆进入定静之中。那目光于是又落到了谢臻身上。

谢臻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毛茸茸的紫貂,绒绒的原型让他想起家中祖母所豢养的那只油光水滑的狸奴。每到寒冬时节,狸奴也是这样蜷在他脚边……他缓缓地收回了手。

绒绒目光已在他周身巡视了一遍,忽而变回了绿衣少女,随之入耳的声音也变得极为娇柔。

“你这次受伤也有我的过错,我对不住你。不如……你与我双修,我或能助你长生不死!”

谢臻坐了起来,往床榻深处挪了挪,客气道:“君子记恩不记仇,我又怎会怪罪于你?”

因为地处西北的缘故,福禄镇的白日光景远比中原漫长,一天一天,日子过得很慢。谢臻有时倚坐在客舍的枣树下晒太阳,抿一口高昌客商相赠的乳酒,看刚刚跳罢了舞的胡姬在廊下吃杏子,鼻息间淡淡的羊脂和黄土气味萦绕不去,他常有一种自己已在这个小镇过了一辈子的错觉。

灵鸷和绒绒仍未解开蚌精留下的谜题,福禄镇还是那个福禄镇。谢臻半开玩笑地问过灵鸷,如果始终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岂不是要在这里耗上一辈子?灵鸷回答说,三百岁之前他必须返回小苍山。

第35章 五斗米事

谢臻算了算,距离灵鸷三百岁还有一百零二年,难怪他一点也不心急。

灵鸷也曾提起,可以先陪同谢臻云游采药,也可护送他回到金陵。谢臻在甘暖的日光下昏昏欲睡,一时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最着急的当属客舍的掌柜,谢臻的玉佩早就私下充作了旅资,又过了月余,这三个古怪的异乡客仍盘桓不去。

掌柜的记得他们原本三男一女,后来那个不似人间客的郎君没了踪影,但仍是两个年青人领着一个俏丫头住在一间房中。他们既非客商,也不是游侠儿,终日不见迈出客舍半步。姓谢的公子时常还在客舍中露个面,与人闲聊小酌一番,另外两人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阅南北行人无数的掌柜也拿不准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

掌柜曾遣跑堂的借送饭食为由,在他们房外打探过数次。据跑堂的说,里间时常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他有次趁谢公子不在房中时推门而入,并无另两人的踪迹,可没过多久又听房中传出了绿衣姑娘的娇笑声。霜雪砌成似的锦衣公子偶尔会让跑堂的代为煎药。客舍好几双眼睛从未见他出过门,那辨不清是何物的“药材”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跑堂的与人描述这些怪事时,眼睛因惊恐而睁得滚圆。姓谢的公子怕不是被两个鬼魅缠上了。掌柜的见识广一些,观那锦衣客和绿衣少女的样貌举止,与传说中的狐精极为相似。但无论是鬼魅还是狐精,为何要住店呢?掌柜每每想来,背上便冒出一层白毛汗。

谁也没有胆量强行驱赶于他们,然而谢公子的玉佩看似贵重,在这荒芜之地也没多大用处。说好了至多能抵一个月旅资,眼看时限将到,他们仍无去意。掌柜的几次试探于三人中最正常也最和善的谢公子。谢公子连称抱歉,说一定会与“友人”商议此事,然后许久也没有消息。

谢公子口中的“友人”指的多半是那锦衣客。他虽行踪诡异,但掌柜的也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明明他不曾做什么奇奇怪怪之事,也并不凶恶,下榻至今,掌柜与一干跑堂、马夫、火夫都不敢直视于他。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向他讨要旅资。

灵鸷自己意识到有旅资一事存在,是在谢臻的氅衣神秘消失之后。

谢臻病后畏寒,灵鸷本想替他物色一件当地人爱穿的羔子皮裘。绒绒想起包袱里有件华丽的紫金鹤氅,正愁无处可用,于是就拿来给了谢臻。谢臻乃识货之人,平日里对它也颇为爱惜。

“对不住了。我已向金陵去信,稍以时日定然会将它赎回来。”谢臻赧然。他对钱财一事鲜少上心,然而这氅衣非他所有,而且一看即非凡品,偏偏在客舍掌柜眼里,因为看不出是什么皮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他如今也算尝到为五斗米折腰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