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了来龙去脉的灵鸷为之一怔。他问:“我们住在此处每日都需付银钱?”

谢臻轻咳一声,默默点头。

难怪这段时日以来,客舍中提供的餐食从一开始的牛羊炙肉和羹酪便成了汤汤水水之物,再后来索性只有一张胡饼。这些对灵鸷来说均非必需之物,他只在特别感兴趣的时候略尝上一口,往日他接触的又皆是不饮不食之辈,因而从未往心里去,还以为是谢臻变换了口味。原来他们已是囊中羞涩。

“为何不早说。”灵鸷薄责道。

“我怕一早告诉了你,世间会多了一个烧杀劫掠的神仙。”谢臻含笑戏谑。他知道灵鸷不会那么做的。他们本就是为了迁就他才下榻此地,所以他更不想让好友为难。

灵鸷垂眸道:“是我太粗心了。”

“都怪时雨。他若还在,你我何须为这些闲事操心!”绒绒拔下一根发丝,朝它吹了口气,手中出现了一串古古怪怪的铜币,她献宝似地拿给谢臻看,“我变得像不像?”

谢臻低头扫了一眼。那“铜币”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些明显是千年前的制式。念及绒绒经手的钱币有限,平日也未刻意观察,变得不像是情有可原的。可就在谢臻斟酌着如何开口的间隙,那些钱币上已长出了一层淡紫色的绒毛。谢臻倒吸一口凉气,“这串‘钱’能维持到几时?”

绒绒朝那些长毛的钱币又猛吹了几口“仙气”作为补救,绒毛消失了,她庆幸地说:“几个时辰……应该没有问题。”

客舍的掌柜已几次试探于谢臻,说他印堂发乌,极有可能被“邪祟”缠上了。这串“钱”要是落到掌柜的手中,无异于坐实了“邪祟”的身份,谢臻也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

不等他开口,绒绒手中的钱币又变成了一团毛球,绒绒将其扔到一旁,悻悻地说:“变幻非我擅长之事。”

会大骂她“废物”的那个家伙不在,另两人保持着沉默。绒绒很快又灵机一动:“我看前日住进来的那个回纥豪商花钱很是大手笔,还色眯眯地盯着我看,讨厌极了。不如我顺手从他那里取些财物,包管谁都发现不了!”

“不必。”灵鸷弹飞四处乱串的毛球,一口回绝了绒绒。

当夜,掌柜的厘清账目,正待回房安歇。一团巨物轰然落在他身前,吓得他手中烛火几欲落地。他回过神来后定睛一看,脚边竟多了只肥硕黄羊。

黄羊绵软倒地一动不动,看似刚死去不久,却通身不见血污伤口。与谢公子共居一室的那个锦衣客不知何时已站在门畔。他上前一步,掌柜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

“叨扰。”锦衣客的声音低柔清冽,口气听来也还算客气。“不知这个能否抵偿旅资?”

烛火的光影在他面上晃动不定,掌柜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有些怔忡,竟头一回将那人瞧了个真切。

面前的“人”看起来比谢公子还要年轻几岁,也更清瘦一些,不似中原人长相,却又迥异于胡人,那样没有温度的皎洁让人望之凛然。

掌柜的大气都不敢喘,对方也静默无言。

许久后,那人又问了句:“你不喜此物?”

“什么?”掌柜的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等待自己回复。他哪里敢说个不字,忙呐呐地回到:“没……没有!”

“甚好。”

那人走后,掌柜犹自呆立了片刻。直到手中的烛火快要燃到尽头,他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发了癔症,但脚边的黄羊仍在,大睁着空洞的眸子与他两两相觑。

从那时起,每隔一日,掌柜晨起时都会在柜台下发现一只死去的猎物,或为牛羊,或为马鹿,偶尔也有猛兽或几只野鸡,一概的通身完好无损,也无毒杀迹象,仿佛只是莫名地弄丢了魂魄。

掌柜的更加坚信那人是狐精所变……不,定然是狐仙!起初他一看到这些动物尸身就心中狂跳,日子长了,发现无损于己身,那些被草草处理掉的兽类据说无论是皮子还是肉都为上选,卖与皮货贩子和屠户还能换回几个钱。于是他也默默受下了这风雨不改的“旅资”,对外则称是自己做猎户的亲戚自乌尾岭所得。

说起来,葬龙滩的炎火一夜之间消失于无形也是人们谈论不休的一桩奇事,大家都认定这是青阳君再次显灵,降服了复生的黑龙。于是镇上又举办了一次更为隆重的祭祀仪式来酬谢上苍,东极门的信徒为之大增。酷热之气消散后,渐渐地有胆子大的樵夫和猎户敢往乌尾岭山阴一带而去,掌柜的说法也无人起疑。

灵鸷狩猎总是速战速决,他嫌绒绒贪玩,很少带她同去。绒绒本来就颇有微词,有一次,灵鸷雨夜带回来一只死去的小貂,客舍掌柜对那油光水滑的貂皮爱不释手,隔日便让人在院中扒去了皮,还将煮熟的貂肉送了一份给谢臻尝鲜。

绒绒有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愤,哭啼啼地出了门,几日后才返回,手中牵了一头长着猪鼻子、细长角的大黑牛。她特意将黑牛豢养在乌尾岭深处,也不许灵鸷再伤及山中生灵。清晨她亲自割了两大块新鲜的牛肉送与掌柜的,说:“从今往后,这个才是我们的旅资!”

猎物供给骤然中断,掌柜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可他很快又发现,绿衣姑娘带来的牛肉同样非比寻常,既如鹿脯鲜美,又似鱼脍柔滑,煎之异香扑鼻四邻皆动,数口入腹可保一日不饥。

福禄客舍依照绒绒嘱咐的法子烹制的“炙酥牛”远近闻名,一份可值百钱。更有远道而来的异域客商愿以千金相求食材和烹调的方子,掌柜的始终讳莫如深。

掌柜的委实不知那肉是什么来头,而且每次都是相同的部位。据伙夫判断,那是牛身上肉质最佳的臀尖肉。他已不去想一派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在何处宰牛,那么多被割了臀的牛最后又去了哪里。反正那三人是古怪定了,绝非他可看透。他们既无害他之意,日日提供这好肉,也不要银钱——掌柜的因“炙酥牛”发了笔小财,心中过意不去,为长久之计曾提出要分他们几成,也被断然拒绝了。他们仿佛只在意清偿旅费一事,只要回了氅衣和玉佩,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这小小客栈生了根。

第36章 虚虚实实

转眼到了年末,福利镇虽然地处偏僻,但镇上有不少中原人的后裔,纷纷为除旧迎新忙碌了起来。除夕那一天是“月穷岁尽之日”,照例是要贴桃符、悬苇索,以驱疫疠鬼邪,福禄客舍也不能免俗。往年掌柜的总是里里外外张罗,今年却有些忧心忡忡。谢公子身边的“邪祟”是驱还是不驱,万一冲撞了他们该如何是好?

入夜,绒绒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客舍中守岁的一干人等昏昏睡去了。她与灵鸷、谢臻上了屋顶。天边无星亦无月,雾蒙蒙,暗沉沉,天与地显得极近,远处也看不清晰,好似莽荒中只余下这小镇。

绒绒说着连日逛庙会的见闻,还有黄昏时撞见跑堂削桃符的趣事。

“……他竟以为我会怕了那桃木。我顺手接过来,替他削了几下,他眼珠子都快掉脚上了,笑死我也!谢臻说得对,他们果真把你我当成了‘邪祟’。那桃木做的神荼和郁垒一点也不像呢,他二人看了也要气得半死!”绒绒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奇怪得很,忽然间好像再多的话也填不满这巴掌大的地方。

她安静了片刻,又道:“我已不记得自己在下界过了多少个除夕,都快忘了,这不是我们的节日。灵鸷,想不到你离开小苍山的第一个新岁是在凡人的屋顶度过的!”

灵鸷喝了口谢臻递过来的酒,入喉甜中带涩,据说是葡萄酿成。白乌人在盘神殿祭拜之后,即为又过了一年。在他眼中,这一天与往常并无不同。

谢臻也说了些家中守岁的趣事,漂浮在不尽天火上的牛肉已有油脂渗出。他顾不上说话,深吸了一口那炙肉的浓香。

绒绒带谢臻去看了她养在山中的牛。谢臻以为会是满山遍野的牛群,结果只见到一只臀部肥硕的怪牛卧在草丛中厮磨打滚。绒绒二话不说拔出小刀从牛臀上割下两坨血淋淋的肉。谢臻想说生取其肉略有些残忍了,可那怪牛被割去臀肉后不但未见痛苦挣扎,反而立即变得松快了许多,站起来悠然吃着草,身上的血眼看着止住了。

绒绒告诉他,此牛名曰“稍割牛”,是她在长安鬼市的旧识——巫咸人南蛮子所赠,她原本将其养在自己开的酒肆中,离开时一度交还南蛮子代管。稍割牛身上的肉割之复生,取之不尽,久不割则困顿欲死,故而又被称为“无损之兽”。

谢臻割了一片肉送到灵鸷面前,灵鸷摇了摇头,蚌精小善的元灵已足够他支撑很久。

“其它修行之辈都与你们一样吸风饮露吗?”谢臻问。

绒绒说:“天地之大,人与牲畜的饮食有所不同,我们这些‘异类’之间当然也有所不同。有喜饮风露的,有吃蟠桃、玉髓、日月光华的,也有像白乌人一样以元灵为生,还有些爱吃男子精气骨血,或是鬼魂秽物。不过嘛,大部分都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不会像你们这样麻烦。”

“那世间供奉神灵的佳果三牲岂不是会错意了?”谢臻将炙熟的牛肉放入口中咀嚼,由衷感叹道:“此物既美味又可饱腹,为何现在才弄来。备一些肉脯在身上,就可免去三餐烦恼。”

“我早就这么说过了,可是时雨不让,我有什么办法!”绒绒托腮道。

“这又是为了什么?”谢臻不解。

绒绒“噗嗤”一笑:“你还不知时雨吗?当然是他嫌稍割牛丑陋粗鄙,连带它的肉也是腌臜之物,怎堪入口?”

谢臻也笑了起来,这果然是时雨一贯的做派。

灵鸷饮尽手中的酒,淡淡道:“饮食之物若以仪容判定优劣,他能吃的只有他自己。”

绒绒眼睛转了转,“咦,你这是在夸时雨好看呢!”

灵鸷一怔,没有理会。

“时雨最恨别人说他好看,可这话出自你口中,他听了定然会高兴的。他十分在意于你,而你从未夸赞过他。”绒绒问:“灵鸷,你为什么讨厌时雨呀?”

“我何时说过讨厌他。”

“换做我或谢臻有过错,你也会如此计较吗?你只会生他的气。我本以为你是不会生气的。”

绒绒不依不饶,灵鸷一听到这些事就头痛不已。

“绒绒心好,待朋友一片赤诚!”谢臻打了个圆场。

绒绒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得了玄珠之后,天大地大,更无什么可困住他了。我们却还要在这里待到几时?”

街心为送神守岁而燃的篝火仍未熄灭,从屋顶看下去,福禄镇的屋舍零星散落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山丘上,客舍的所在正是镇上的制高点。

谢臻说:“那日听你们提起鬼母的神通。你们有没有想过,兴许从前的孤暮山只是鬼母造出的虚妄之境,我们眼前这福禄镇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绒绒翻了个白眼:“那蚌精小善要我们回来找什么?与镇上的凡人一道过日子吗?即使鬼母已死,当初的结界消散,毕竟是存放过抚生的上古福地,又曾为战场葬送了无数天神,昆仑墟绝不可能放任凡人在上面繁衍生息。”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怎知这不是更为高明的障眼法?”

“就算这里有什么法术屏障,以我的见识和灵鸷的修为,不敢说能将其破开,但也不可能这么久以来都看不出半点异常。”

谢臻低头喝酒吃肉,抽空道:“既无异常,何不尽早离去?”

灵鸷酒后放诞了不少,找了个自在的姿势听他们说话。他屈起一腿,双手支撑着身子微微后仰,入口缠绵但后劲绵长的酒和冷冽干燥的风让他习惯了绷紧的躯体一点点松弛下来。这个话题显然比绒绒揪着时雨的事不放更让他自在。

他对谢臻说:“你是见过那蚌精的。她怀有的只是抚生残片,失去了百年,碎片残余之力尚能保她历天火而不灭。若此地当真为孤暮山遗址,曾有完整的抚生在此,就算过去了一万多年,也不会半点气息都不存在。这里最为奇怪之处就是太过平凡,连个精怪小鬼也没有……”

“对,也无山神、土地!我从来没见过方圆数百里都不见一个土地神的地方。”绒绒忙附和道:“我真想对掌柜的说,别瞎忙活了,送什么神,驱什么邪,这破地方根本什么都没有!”

谢臻反正不认识多少山神土地、精怪小鬼,也未觉得有何不妥。他笑着说:“我家中有一次财物失窃,众人都认定是一个下人所为,他慌张是心里有鬼,镇定自若定是惯犯无疑。想不到这福禄镇也是如此,古怪是古怪,不古怪更添了古怪。”

“你只知说这些无用的风凉话!”绒绒“哼”了一声。

“或许此地太过荒僻,或许那些精怪见到你们都跑得没影了……”谢臻酒足饭饱,仿照灵鸷的样子随意往后一躺,险些从屋脊上滚了下去。灵鸷伸腿勾了他一下,他稳住身体后对灵鸷笑了笑:“更有可能这全是蚌精的诡计,从头到尾她都在欺骗你。”

这些灵鸷不是没有想过,难保谢臻说的不是实情。他太渴望找到答案,不想就这么回到小苍山,不想让堪堪亮起的一点希望在手中熄灭……所以始终不甘心就此离去。

连青阳君都没找到的抚生残片,凭什么让他一个白乌小儿觅到了踪迹?

灵鸷闭上眼,轻轻吁了一口气。

谢臻已有几分醉意,饶有兴味地看晚睡的顽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点爆竹,骤然的“噼啪”炸响惊动了好几户人家的狗儿,一时犬吠声、慈母唤儿归声、嬉笑打闹声和醉汉掀窗叱骂声交织四起。

“蚌精说,‘你所见的皆为虚妄’。何为虚妄,难不成眼前这种种皆是海市蜃楼?”

“这里离海没有十万也有八千里,哪来的海市蜃……蜃!”绒绒把玩头发的手忽然停下。

灵鸷也缓缓地直起了腰来,

没有法术结界,又全无灵气迹象,除非……这虚妄本是实体!

“你们可听说过蜃龙!”绒绒惊声说出了灵鸷心中闪过的疑窦。

谢臻如今已练就了听闻任何怪事都能泰然处之的本领。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和绒绒他们混迹在一处,才总有这些稀奇古怪的见闻,还是另一个诡谲的世界本就无所不在,只是凡人们毫无知觉。

“人间小白泽”说:“这蜃龙又叫做蛟蜃,身长可达五千里,它本身就是介于虚与实之间的异兽,所到之处可覆盖一切,任你神仙火眼也看不透它身下之物的真容。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天帝就曾将蜃龙作为灵宠豢养在昆仑墟。初时它只是小小一尾,后来越长越大,总有天神抱怨自己的居所无缘无故消失不见。有一次众神前往九天之上的阆风巅小聚,到得那里之后才发现整座山峰化为虚无,山外者四顾茫然,原本居于山中者仿佛与世隔绝。天帝听闻蜃龙闯祸,便将它遣往三岛十洲看守门户。”

谢臻说:“史书记载,曾有古人渡海前往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岛寻求不死之药,偶有船只被风吹到巨海深处,看见了隐隐约约的宫阙楼台。但无论他们如何卖力向仙岛靠近,却终不能抵达——这也是蜃龙的‘功劳’?”

绒绒点头,“蜃龙常在三岛十洲之间飘摇盘旋,这些地方自然也忽隐忽现。说不定呀,他们已从那三个岛的边上经过了,只是蜃龙踞于其上,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我从未听说有蜃龙出现于下界。”灵鸷疑惑道。

蜃龙的传闻时有听说,但它们性情狷狂不羁,本性不恶却极难管束,又生来喜爱浩渺氤氲之境,所以它们不是盘踞在九天上,就是游走于沧海仙山中。放任一尾蜃龙在凡间,它所到之处绝无安宁之日。

绒绒说:“要是真有蜃龙在此,必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它长眠不动,整个福禄镇才得以依附在它的身躯之上。”

又有数道爆竹声入耳,火光亮起又转瞬熄灭,追逐打闹的孩童们奔跑着穿过街巷。谢臻为之愕然,“他们都是假的?”

“不,这些凡人血肉之躯中皆有魂魄。”灵鸷道。

“人是真的,福禄镇是真的,蜃龙也是真的……蜃龙的虚无并非法术,而是它躯体本身。如果它自孤暮山之战后便沉睡于此,一万八千年来身上覆盖尘土,长出草木,逐渐有人在上面繁衍生息也不奇怪。正是如此,我们才感觉不到任何结界的存在。”绒绒拍着腿高兴道。

“你我现在正在蜃龙的背上?”谢臻看着这灰扑扑的小镇,仍不敢相信自己和镇上的凡人一样,稀里糊涂地就有了“乘龙”的造化。

灵鸷说:“只是猜测,一切仍未可知。”

“如果小善没有骗人的话,只有这种解释说得过去了!”绒绒正处在成功破解谜题的亢奋之中,容不得半点置疑。她在半空中翻飞了几圈,又倏然闪现于灵鸷和谢臻之间,“是蜃龙就有蜃眼,十之八九就在这镇上,我们这就去找找看。”

灵鸷也有心求证此事,当即长身而起。这正合绒绒心意,她着急地催促谢臻:“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谢臻酒后犯懒,打了个哈欠道:“我要回房躺一会,你们自己去吧。”

“那怎么行!你不相信我,我偏要让你亲眼瞧瞧!”绒绒拽上谢臻就走。

第37章 气聚蜃眼

蜃眼并非真正的眼睛,也不用以视物,它是蜃龙身上唯一一处连接虚实的孔道,相传长在其腹部,但谁也不知道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蜃龙腹部到底在哪儿。

谢臻听见绒绒抱着头口中喃喃有词,一边说着听不懂的话,一边领着他们在福禄镇四处游荡。幸亏今夜有些特殊,镇上也无宵禁,他们的行踪并没有引来侧目。只是谢臻原本就半信半疑,绒绒看上去也不怎么可靠,他拖着困倦之躯走遍了镇上大部分能走的地方,一直逛到曙色微明,他的酒也醒了,脚也沉了,绒绒还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

灵鸷始终不置可否地跟随其后,看样子对于找到所谓的“蜃眼”也不抱着十分的希望。

“阴之地之交天,无形有迹……白泽卷轴上是这么说的……七三爻应上六爻,不对不对,也不是这里……哦,我想到了!”他们沿着低矮的城墙根绕了一圈,绒绒忽又掉头折返。

“绒绒,我们到底在找什么?”谢臻无力道。

绒绒说:“我观日月之相、阴阳之理、虚实之道,这蜃眼应该在基石坚固、有遮蔽、与水有关的通风之处……吧!”

她最后那个尾音让谢臻的心都凉了半截,灵鸷的表情也变得耐人寻味。

谢臻驻足长叹一声,随手指向不远处的皮货行。

“照你这么说,我们已找到了。”

皮货行夯土的山墙下摆着一排竹架子,上面晾着的几块兽皮正在风中轻轻摆荡,旁边还有一个粗陶水缸,想来是伙计用来清洗器具所用。

绒绒脸上有些挂不住,辩驳道:“还需有遮蔽……”

谢臻默默指了指山墙上的屋檐。

“我这就去看看,万一就是此处呢!”绒绒嘴硬,一阵风似地逃离谢臻身边。

谢臻对灵鸷苦笑:“我早该回去睡觉的。”

灵鸷还未回应,前方的绒绒忽又惊叫一声:“呀,你们快过来看看!”

他们没想到绒绒真的有所发现,忙跟上前去。只见绒绒正捏着鼻子端详竹架上的一块兽皮,“这不是福禄客舍老板送来加工的那块貂皮吗?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灵鸷皱了皱眉,良久方说道:“天要亮了,先回去再说。”

绒绒偷偷摸摸去取那块貂皮,冷不防一声巨响传来,吓得做贼心虚的她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栽倒在地。

原来是隔壁早起的人家在门前燃放爆竹。绒绒揉着屁股回头一看,绊倒她的是一块半藏在墙根杂草里的大石头。

石头看起来毫不起眼,是附近郊野随处可见之物。

“气死我了。”绒绒恼羞成怒,抬腿朝那石头踹去,却被灵鸷轻轻扯开。她顾不上问为什么,随着灵鸷抬手,石头漂移至一旁,下面俨然是一口年代久远的枯井。

绒绒小心翼翼地朝井里看了一眼,挠挠头,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这……该不会就是蜃眼……吧?”

七日后的子夜,他们再度来到了枯井前。这枯井的井口不大,围砌的青石早已崩塌殆尽。即使是在夜里,以灵鸷和绒绒的目力仍可轻易看到井底的荒草和碎石子,想来已废弃了有些年头。

谢臻曾打听过,经营这皮货行的一家人居于此处已累积五代,早在他们从前人手中接过这宅子时,枯井便已存在。这井本没有那么深,他们早年贪图便利,雇了打井人循着旧井继续往下挖。经验丰富的打井人断言此处应当有水,然而从三丈挖到了五丈深,仍旧一点水沫子都没冒出来,无奈之下唯有将其废弃。因为这井口紧傍着屋宅,为防有孩童、牲畜无意间失足掉落,他们才找了块石头将其堵住。

绒绒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子扔入井中,片刻后,石头砸落在实地的沉闷声响入耳,她又躬身去看那石子的掉落位置。

“你还不肯死心?”谢臻看不见黑黝黝的井口里到底有什么,可皮货行管事的说他儿时常从石头缝隙里往古井扔爆竹,除了差点被长辈打断腿,也未发生什么离奇的事。虽然灵鸷和绒绒在这七日里又将福禄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寻过一轮,再也没找到比这枯井更接近“蜃眼”的所在,可这口井委实看不出有何异常。灵鸷甚至下到井底察看了一轮,同样无功而返。

“我都说了,这蜃龙已沉睡了万年,岂是那么容易被惊醒的。什么石头、爆竹,连挠痒痒都算不上……看我的吧!”

绒绒从怀里掏出一只犹自扑扇着翅膀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