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定律,安之回来后找工作特别的顺利。她看到报纸上一整版恒隆集团公开招聘的广告,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前去应聘,没想到过五关斩六将,最后竟然被录取了。

恒隆集团的待遇与福利在本市素有口碑,各方面的管理都很严谨规范,尤其下属公司与集团总部、营业部门与职能部门之间的划分尤为严格。安之应徵的是集团总财务部,办公室位于恒隆大厦十六楼。十五、十六两个楼层是恒隆大厦的分水岭,这两楼层以下是各分公司办公楼层,以上则是高层们的办公楼层,楼层越高代表职位越高。

当然,作为恒隆事业起源的工厂办公地不设在此。

等安之办完新员工登记报道各项手续,已是中午。她尾随新同事苏美朵到员工食堂,两个人刚坐下,苏美朵就鬼鬼祟祟地问:“宁安之,你大有来历吧?”

“叫我安之好了。”安之笑,“我是草根散户。“

“真的?”

“真的。”虽然大企业的人事关系最为复杂,尤其是集团总部这样的,但她确实没什么靠山。

美朵虽然不信,也没再追问。关系这种事,原本就鲜少有人亲口承认,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纵然当事人守口如瓶,时间久了,真相总还是会浮出水面的。

没有人可以例外。

没过一会儿,美朵又问:“对了,林总监有没有跟你交待什么?”

林总监是安之的新上司——恒隆集团总财务总监林蔚蓝。她平时习惯黑眼镜黑西装,走路时喜欢将一双高跟鞋踩得“PIAPIA”响,据美朵说是个超级难缠的人物,乃威震恒隆、令人闻名丧胆的“黑白双煞”之“黑煞”。

新来的安之傻傻的问:“她应该跟我交待什么?”

“比如让你在新员工培训考试中拿个名次什么的。”美朵不负林总监所托,对新同事非常的关心照顾。

恒隆集团要么不公开招聘,一公开招聘就会录用一定数量的新人。每一批新人进入恒隆,都会参加为期两周的新员工培训。在这两周里,新员工上午在岗位上适应工作,下午统一在培训室听讲。

培训课除了介绍企业的概况、发展史与企业文化之外,就是礼仪、职业道德等有的没的。新员工在培训结束后需参加统一的测试,测试不合格的补考,补考不合格的滚入下一期培训名单,再不合格,那就打包走人。

当然这只是开始,之后转正、升职都会面临一次又一次的测试。

“不是每个人都有名次么?”对于大公司的这一套,安之早有耳闻,倒也不曾担心。横竖不过考试而已,学生时代不就是这么一路考过来的?

“安之,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又看一眼安之的轻松模样,美朵咽下一口饭,痛苦的皱眉,“难道是她死心了?”

“什么死心?”

美朵环视一圈,压低声音:“你想我们属于总部,理应事事做表率,可是每次新员工培训考试都是房产公司第一名,搞得我们很没面子。”

“好像不止没面子…”

“对啊,连里子也丢了。为了这事,我们林总监心里的那口气憋了这么多年都没咽下过。”美朵啧啧几声,摇着头犹不可置信,“真没想到她竟然放过你了。想以前我来的时候,哎…伤心的往事不提也罢。”

“不是没人考过第一名么?大家都一样,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安之的无心之言勾起了美朵的悲惨回忆,她瞬间一副泫然欲泣状:“可是就我一个人补考了嘛。”

这下安之惊住了:“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不会这样?每次都有好几个人不及格的!”美朵用勺子扒了扒饭,有些烦躁,“反正你考了就知道了,出考题改考卷的就是那‘黑白双煞’之‘白煞’——人资主管白灵灵。”

安之被美朵的话逗乐,小声提醒:“轻点,到处都是人呢,被听到就不好了。”

“听到就听到,当年换谁改考卷我都能及格。最后一道自由发挥题十分,那种题目本来就是为拉分而设,结果白灵灵只给了我五分。我差一分就及格了,她居然下得了这狠手,现在想起来我还一肚子气呢。”

“过去的事就别给自己添堵了,快吃饭吧。”

“反正你要小心这个人,千万别惹到她,她又是小人又是女子,是个双倍难相处的笑面虎。”

安之忙点头。不知当年新来的美朵是怎么惹到了白灵灵,她之前面试时还觉得白灵灵挺亲切的,很难想象会是美朵口中的那种人。不过既然美朵提醒了,她留心些便是。

林总监这回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没给安之下达任务,安之却在新员工培训考试中拔得头筹。

放红榜的那天,新一期的恒隆月刊《恒之隆》恰逢发刊,安之的随笔被当作卷首语,华丽丽地登在月刊首页。

多年媳妇熬成婆,林总监顿觉自己腰板直了、走路有劲了,看着安之就觉得她是上天派来的福将,不管外在还是内在,方方面面都是那么的让人满意。

“公司一向赏罚分明。身为恒隆的员工、恒隆的一分子,除了要做好本职工作之外,还要积极参与公司的各项活动,争取为部门争光,你要继续保持。”林总监表扬安之时,虽是一贯的官腔,脸上却难得挂上笑容,声音也刻意放大了一倍。

整个办公室一片静默,除了敲键盘的声音,还是敲键盘的声音。每个人看起来都忙得不行。

安之忙点头称是,杵在领导办公桌前,名为接受表扬实则更像听训的熬到午饭时间,才汗涔涔地跟着美朵溜去吃饭。

最近她两人经常趁着吃饭,说一些办公室里没机会开口的体已话。美朵个性开朗、安之本性率真,虽然那一场车祸对她的打击很大,但事隔大半年,不管是安之内心所盼,还是新的工作环境与现实所迫,她都只能让生活慢慢回归正常,并试着接受一些新的朋友新的社会关系。

没有谁欠她什么,她不可能板着脸过一辈子。

“安之安之,你觉不觉得这两天林总监看你的眼神有些怪?”美朵总是特别的八卦。

安之装傻:“有么?”

“怎么没有?就跟婆婆看到中意的媳妇似的,别提有多露骨了。”

“不会吧,听说她儿子才上初中呢,这我下不了手的。”

“啊呸,你想哪去了?我是说你最近表现太好,林总监没办法不中意你啊。”

阴差阳错。受美朵“黑白双煞”事迹影响,安之为了不补考就稍稍用功了些,真没想过要为部门争光,开个先例做第一人的。至于那个卷首语,纯粹是新人在老人的压迫下,被主动投的稿啊。

“哎呀,好事啊,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还有,第一名奖金和稿费加起来好几百块钱呢,你记得请客。”

“我请,我请。”安之挖了口饭含在嘴里,心里却有些惆怅。

来恒隆时她就告诫过自己一定要低调,怎么无缘无故忽然折腾出这些事来,倒显得她太高调了,看来以后得注意些才好。

杨秘书将文件连同新一期《恒之隆》放在虞玮韬的办公桌上,退出办公室。

虞玮韬有看期刊的习惯,每期必看、一篇不落,不过这一期的期刊直到三天后他才抽空拿出来翻阅。

打开,就怔住。

“…生命如花,朝犹微笑,夕葬尘埃…”卷首语上,这一首《如歌的行板》,落款正是“集团总部:宁安之”。

宁安之,会是她么?应该就是她吧!只有历经生命洗礼的人,才能在落笔写下这样苍凉的语句时,还能隐隐给人一种坚定与从容的力量。就好象经冬的种子,虽然还是那样静静的埋在土壤里,却早已蓄满破土而出的勃勃生机。

他转而打开通迅录,沿着集团总部的目录,几乎一眼看到了她名字。她的名字位于总财务部最下方,并不甚起眼,可不知怎么的,“宁安之”这三个字仿佛装有自动弹出功能似的,第一时间跃入了他眼帘。

他从不曾刻意的寻找谁,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以这种不经意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想起那件被她卷成团扔进垃圾筒的T恤,虞玮韬忽然觉得,原来他不一定非要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隔日临下班时,安之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财务工作的天性使然,她对数字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待得接起电话,听对方言简意骇的让她半小时后在离恒隆不远的某咖啡馆碰面,她才恍然想起这一串眼熟的号码,曾出现在那张被水杯压着的便笺上。

只是对方一提衬衫,安之就想到当时那件莫明穿在她身上的男式大T恤,几乎不曾犹豫的,她就决定不赴约。

是不赴约,而不是爽约。因为安之在电话里并没答应对方什么,更准确的说,对方没给她任何表态的机会就挂了电话。这种一厢情愿的邀请更像通知或命令,所以当安之近一小时后再次接到虞玮韬的电话时,心里并没有丁点内疚:“请问哪位?”

“是我。”

她“噢”了一声,很平静的道:“衬衫你扔掉吧,我不要了,谢谢。”然后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按理说,现在的安之应该已经知道了虞玮韬的身份。

新员工培训的最后一天,就以PPT的形式介绍了恒隆的高层。大家同在一栋办公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了,领导们被动的混个脸熟,不致他日被无知的新人华丽丽的无视。

不幸的是,在林总监的调解下,安之那天下午扑在昏天暗地的报表堆里,没去上培训课。她手中的资料又只有董事会成员资料,没有各分公司高层。她与虞玮韬虽有过见面通话,但这一切与恒隆并无牵连,再则恒隆身处闹市区,上次虞玮韬就近挑选的碰面地点在安之看来不过是个小有名气、方便寻找的咖啡馆而已,根本不可能因此将墓园里遇见的男人与恒隆联系在一起。

所以当安之第二天午休正与美朵一道在阅览室里翻看杂志、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袋子挡住光线时,她顺着袋子往上,再顺着那修长白净的手往上,再顺着那俊挺的身形往上,乍然看到虞玮韬的脸——更准确的说是他那副标致性的金框眼镜时,她手中的杂志应声落地。

“你落在我家的东西,我想即使你不想要了,也该由你亲自动手扔了才是。”如愿看到她双颊不争气的飞红,再看她那双本就清亮的眼眸因气愤而显得愈发明亮,这又羞又愤的模样着实让虞玮韬心里一乐。

更令他欣慰的是,他看到了她的改变。她今天身着一袭糖果渐变色背心昵裙,搭配黑毛衣小短靴,仿佛青春就以这样直接而具体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明媚得都有些晃眼。想起公墓园初见时她抓住他衣角,仿佛溺水之人紧紧抓着救命稻草,那般凄苦无助,他知道就像那首《如歌的行板》,现在的她已是破茧之蝶,在伤痛中完成了她的蜕变。

比他预想中更快,也比他当年更勇敢。

光阴,它带走清扬的故事。

整个阅览室瞬间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安之身上,唯有美朵的“噪音”不合时宜的响起:“虞…虞总?”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他对着美朵微笑点头,那斯文有礼的模样看得安之直想拿鞋底抽得他哭爹喊娘、满地找牙。

这阴险的变态的□狂,就算她昨天放了他鸽子,也不至于这般整她吧?

帅哥走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与之相对的,寂静无声的阅览室犹如蚂蚱进了蜂窝,开始还是小声的,后来越来越大,直至群起哗然。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美朵。本着强大的八卦之心,她迅速伸出一手抢过桌上的袋子。安之措手之下急欲抢回,争执之间,那可怜的弱不禁风的袋子就被人生生地扯成了两半。

一件黑色的丝质衬衫犹如风中秋叶飘落在地,映入在场所有人的眼中,喧闹的阅览室又是死寂一片。

“安…安之…”美朵再迟钝也知道事情大条了,虽然她心里正熊熊好奇着。

落在虞总家里的东西?衬衫?这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纯洁的地方去了。难道安之与虞总竟是…可是虞总不是…Oh my god,谁来告诉她真相?

“书看完了?”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安之反倒镇定了,连脸上那抹飞红都神奇地消失不见。

“看…看完了…”

“那就走吧。” 众目睽睽之下,安之捡起衣服拉上美朵出了阅览室。

美朵前脚后脚的尾随安之来到大厦西面滨江绿化带。

没有风的冬日午后,江面静静的,浑浊的江水看起来异常的暖实,仿佛经过岁月的积淀,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感。安之倚着栏杆怔怔望着江面发呆,没有太阳的冬天,来这里透气的同事并不多。

在她进入恒隆前,就已听说恒隆办公环境的优美了,来了之后,更是对这片临水绿化带一见钟情。听说恒隆大厦筹建之初选址时,曾特意请来台湾知名风水大师看风水。一座办公大楼有这样环水傍绿、闹中取静的环境,在本市可谓是独一无二。

“安之你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美朵狗腿的出去买了两杯咖啡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安之,小心赔不是。

安之回神接过:“不关你事。”

就算没暴露那件衬衫,单虞玮韬今天的举动与说词,也够她受的了。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她来时看她正出神,那低眉顺目的温婉之美,分明不是寻常的发呆。会是在想衬衫落在虞总家里那天发生的事么?美朵的思绪如脱缰野马,自由奔放的想开了。

安之对着杯子吹口气,看着轻白的烟雾徐徐消散在空气中,淡淡笑道:“没什么。”

工作之余想会清扬而已。

“没什么才怪,你看你,连笑容都分明藏着故事。”美朵故意往她身边挨了挨,暧昧地挑她一眼。

说实话,她真是极羡慕安之的。动时如雪中红梅、静时若水上素莲,安之的美落在每个人眼里,也难怪短短时间里就有不少人将她与“恒隆之花”祝双宜相提并论了。

“谁又没有点故事呢?”

“这倒是。”美朵跟着感叹。

两个人都没再开口,一起看着风景喝着咖啡想着各自的心事。

良久良久之后,安之才飘过来一句:“对了,虞总是?”

美朵喷一口咖啡:“不会吧,安之你会不知道虞总就是我们房产公司的老总?”他们…不是应该有什么什么关系来着?

“原来是这样。”

“还不止呢。”她瞅一眼安之,试探的道,“虞总他…”

美朵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安之忍不住起了点好奇心:“他怎么了?”

“虞总他,不喜欢女人。”

“噗!”这下轮到安之喷一口咖啡,彻底震惊了。

难道虞玮韬就是那传说中的…玻璃?所以自作主张地替她换衣服,其实不是想占她便宜,而是他根本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意识?Oh my ladygaga,这个消息太惊悚了!也不知他到底是攻是受,一想到她居然还穿过他衣服,安之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看安之的反应,美朵肯定了两件事。其一,安之对这个消息是真不知情,而非装不知情;其二,就算她跟虞总有什么,也应该还没到最后一步,不然听说枕边人喜欢的是男人,还不把她笑死!美朵多少松了口气,语气尽转婉惜:“哎,不说了,一说这个我就心痛。”

安之抹干净嘴,拍拍她的肩,聊表安慰。原本这世上帅哥就少,偶尔碰到一个还不喜欢女人,美朵的心情她完全能够理解。怪不得这些天听她将恒隆上下30层、纵横十数年发生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巨细无遗的八卦个遍,独独没有提到虞总的大名,原来是有这么深层的内涵、这么深刻的伤痛在。

不过,安之还是想确定一下:“这个消息,可靠?”

“这已经是恒隆公开的秘密了,不过虞总人好,大家平时不拿这个说事而已。而且虞总虽然不喜欢女人,但我知道大楼的女同胞们心里都肖想着他浪子回头的那一天,毕竟娶妻生子是必然过程嘛,所以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呢。”

“那你是不是其中之一?”

“当然了,我也是女人嘛。只是,”美朵将手中的咖啡杯捏成一团,扔进一旁的垃圾筒,拍拍手道,“只是我有自知之明,无数前辈已经死在了沙滩上,像我这样的小虾米还是在一旁偷偷抹把伤心泪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伤心的样子来。安之便跟着玩笑:“说不定你就是那个拯救堕落灵魂的圣母玛莉亚呢!”

“拉倒吧,连祝总监都拯救不了,我哪有戏?人家可是公认的恒隆之花,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我还是蹲墙角继续种我的蘑菇吧。”

安之将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学着她样子捏扁了扔进垃圾筒,开始洗脑:“你这个想法是绝对错误的,这天底下没有捡现成便宜的事。要吃西瓜你就得自己种,想着别人种大了养熟了你再去摘,那叫偷。”

“这跟种西瓜有什么关系?”

安之顿时蔫了:“确实没关系。”

“那你忽然提西瓜干嘛?”

“呃…可能是我忽然想吃西瓜了。”

“喝了咖啡还不够?走吧,快上班了。”

安之囧囧跟上。西瓜和男人真的没有共通点么?她的举例真的这么晦涩么?看来她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表达能力了。

一整个下午,恒隆都陷在爆炸性的桃色新闻中。临下班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恒隆的钻石王老五——虞玮韬虞总经理与新来的宁安之有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女主角不解释、男主角不澄清,小小的一件事,刮起的八卦之风却是前所未有的猛烈,各种猜测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