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忧郁了。

她一向觉得自己还算善良,但不算太善良;还算体贴,但不算太体贴。所以这样的她应该不至于圣母到看到虞玮韬神色间的落寞而起什么化学反应才是。既不是她逼他走上玻璃之路,也不是她让他有了从良之心,这横竖打不到一块的事怎么忽然让她摊上了,还显得与她有关似的?

最重要的是,对面的男人居然开始借酒浇愁了。

他居然会借洒浇愁!

“你等下还要开车,不能喝酒的吧。”

“既然开瓶了,不喝岂不浪费?”他很快喝完两瓶,顺手开了第三瓶。

那好吧,反正钱是他的、命也是他的,他自己负责就行,她已经尽到劝说的责任,苦口婆心什么的她做不来。

不过他喝酒的样子真的很赏心悦目,那幽深的眸子隐在镜片后,不显山不露水,衬着他消沉中带点落拓的神情,配上那破落的背景,还真别有一股遗世孤立的味道。安之看着看着就顿悟了美朵的忧伤情怀,这样的男人要是真的肯喜欢女人,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帮他“赎身”。

不过纵然有再多的人愿意,至少她宁安之是绝不愿意的!

酒过半巡,虞玮韬的脸已有了微红。他又替自己斟满一杯,将剩下的半瓶啤酒放回桌上。

才两瓶半啤酒,自然不足以使他醉,不过看着对面的安之,他竟然有了点点心猿意马的感觉。他想起她柔软温腻的双唇,就好象两片最娇艳的花瓣,带着清香芳甜,让人不由自主的深陷其中,只想要索取得更多。

其实他当时吻她,是带着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想法,心里也说不清究竟是担心更多还是期待更多。他只知他已经不想再等调查结果,他只想用最直接的方法告诉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要么沉沦,从此不管不顾的再不放手;要么恶心或反感,从此断了所有退路与念想。

最直接最明确的答案就是沉沦。当几天前终于有了调查结果时,他觉得之前耿耿于怀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安之觉得有必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那个,如果你想不醉不归,我不负责送人回家的。”

虽然他帮过她不止一次两次,道义上来说她不可能撇下他一走了之,但她做不出昧良心的事,不代表主观上就是乐意的,这一个态度她一定要表明。

他冲着她笑,带着微醺的味道:“你放心,我会安全把你先送回家的。”

“你这样还准备开车?”安之的声音不自觉走高。

“你觉得我喝醉了?”

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狠狠一痛,将桌面上的菜统统拢到自己跟前后,埋头苦吃起来:“害人害已的家伙,给你吃才是浪费呢。”

“宁安之?”

她不说话,继续往嘴巴里塞东西,连姜片蒜末都不放过。他看她明明已经到了皱眉头苦咽的地步,却还是不停口,这种倔强的劲头莫名刺痛了他:“你这是跟谁过不去?”

她能跟谁过不去?那种该死的酒后驾车的浑蛋,即便她去杀了他,能换回清扬的命么?安之使劲眨了眨眼睛,含糊不清:“你喝你的、我吃我的,谁也别管谁。”

“那我不喝了,你是不是也能不吃了?”

“你不喝就我来喝。”她死命地将嘴里的菜咽下,筷子一扔,双手捧过啤酒瓶,仰着头对着嘴就猛喝起来。

“宁安之!”

她哪有时间理他,一气将剩下的半瓶啤酒悉数灌进肚子后,捂嘴起身直往洗手间冲。

他伸手想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她纤细的身体里好像蕴藏了无数未知的力量,一推之下几乎让他趔趄。待他追上,就只看到洗手间的门在他眼前“砰”一声关上。

小小的饭馆只有一个男女共用的小洗手间,他站在洗手间外,听门内呕吐声、冲水声此起彼伏。

他知道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才故意让自己这般难受。就像那个大雪天的夜晚。

安之趴在水槽边,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身子一阵阵发怵。有人敲门,是虞玮韬,问她是否还好。她想回答,开口就是一个激灵,竟没办法发出声音。

“需要我进来,就拍下门或墙?”

她倔强地不动,腹部的抽痛一浪浪袭来,她却好像终于找到了流泪的借口,弓着身伏在水槽边拼命地哭。

“宁安之?”他拍门,“数到三我就进来了。”

她想自己出去的,擦干眼泪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是平时很容易做到的事这一刻却异常艰难,她站不直身子,也止不住泪。

“怎么了?”他连一秒钟都不愿意多等,数到三就踢开了门。她哪里有掩饰的时间,又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只能蜷着身子将头埋进膝盖,一抽一答:“肚子好疼。”

他霎时一惊,记忆中似乎有相似的画面划过脑海,来不及与眼前所见交集重合,就被他生生压了回去。他顾不得多想,抱起她直往外冲。

托虞玮韬的福,安之被送进医院后,不用排队等侯就直接进了病房挂点滴。

一旁漂亮的女医生叮嘱虞玮韬:“不用担心,挂完点滴就没事了,回去喝点清淡的粥,别吃太多东西。”

“今天值班?”

“是啊。”

“辛苦了。”

她笑:“要慰问就来点实际的。”

他跟着笑:“蓝医生,我记得你这个职业是不能收红包的。”

“你用绿的不就行了?”蓝敏说完,又检查了下点滴瓶,道,“我去那边忙,有事再叫我。”

转身拍了拍安之:“当然,最好是别来叫我了。”

虽然安之不认识她,但她认识安之。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她被虞玮韬叫去救人加伺侯人的事主不正是眼前这个病怏怏躺在床上吊点滴的人么?想起刚才虞玮韬眼里的关切,这个永远以礼待人又永远与人保持距离的男人终于动心了?

虞玮韬伸手抚上安之额头,她头一偏,他的手滑至她发际,触感丝滑。

“还有哪里不舒服?”

安之挪开身子,彻底避开他的手,心里的那句话就像秋天的枯叶,悬在枝头摇晃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落下来。

即便是刚才那样的情况,痛楚并昏沉着,可当他抱着她,出于习惯地想将她安放在副驾驶座时,她还是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疯了似的抓扯捶打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切。

她眼前,只有他而已。所以那些反抗的承受者也只是他而已。她死命揪着他领子,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拉着扯着,等他安抚着将她抱至后车座,她却像被毒蝎蛰了一口,睁大着眼睛,惊得不敢置信。

他委身时,半敞的衣领下,靠近左肩骨的位置上,一道极浅极浅的疤痕毫无预警的暴露在她眼前。

她紧了紧手,掌心那枚被她扯落的钮扣就像嵌进了她心里,硌得她心有些疼有些慌有些乱。

半个杯口的弧度,左肩骨的位置。这世界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如果,你是我的大麦哥哥。

“以后不许一个人到河边玩。”

“呜呜呜…”

“快别哭了,洗完澡换好衣服,被你奶奶知道就惨了。”

“呜呜呜…”

“好了好了,等下我陪你玩,这总行了吧。”男孩替她拿出一套干净衣服,叹口气、屈服了。这个暑假他原是跟着外出工作的父亲来享受亲情的,结果却变成侍候眼前这个才认识不到几天的小祖宗。

小女孩一抽一答的止了哭,用红肿的眼看他:“不能骗我。”

“嗯,不骗你。”

“那我们等下去抓蜻蜓好不好?”

“蜻蜓是益虫,不能抓。”

“那我们抓青虫吧。”

一想到她抓来青虫就会用一根细细的牙签按住,然后来回的搓,那墨绿的液体溅得她满手都是,她咯咯咯笑着,捏着那根瘪瘪的青虫尸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很好玩耶,大麦哥哥你要不要玩?”

每每这种时候,(本书由风/月\鉴/小\说/论\坛为您整理制作,更多好书 敬-请-登-录)他就觉得眼前这个长得很像天使的女孩是个十足十的恶魔,所以他会毫不犹豫的将老师辛苦教导的良知抛到九霄云外:“那还是抓蜻蜓吧。”

至少她抓来蜻蜓只是将它倒竖着放进玻璃瓶,活活闷死而已。

安之的拇指沿着钮扣的轮廓一遍遍地抚摸。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多少年,很多记忆早已随风消散,但后来怎么样了,她还记得。她记得她换好衣服就被赶出了浴室,抱着杯汽水乖乖等在外面,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推门就进去了。

铺天盖地的一阵混乱,等她从地上爬起来,就见男孩胸前血红一片,半个杯子陷进他左肩里,还在不停往外流血。她“哇”地大哭出声,比刚才失足落水还害怕。

后来的记忆也还清晰,夏天未完之前,男孩就被他母亲接回了家。她跑去问父亲大麦哥哥什么时候会再来,父亲一言不发。她又跑去问母亲,母亲正忙着将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放到箱子里,她问她大麦哥哥什么时候会再来,她却忽然抱住她不停地哭。

她当时真是太小了,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抱着她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多年过去,她也已经记不起男孩的面容,甚至记不起他有没有戴眼镜。可即便当时她还这么小,也没办法将那年夏天发生的事当作随风飘飞的柳絮,轻意地丢弃与遗忘。

那年夏天过去之前,母亲拎着她收拾好的大箱子走了。她被父亲送去和爷爷奶奶一起住,没几天又被爷爷奶奶送回来。自此之后,她再没见过母亲,也再没见过大麦哥哥。

她记得住在爷爷奶奶家时,有一天吃饭她问奶奶大麦哥哥什么时候会再来,奶奶没说什么,只是端过她手中吃了一半的饭,进了厨房。后来她又问奶奶妈妈去了哪里,那天的晚饭她也没有吃上。

据说那天的晚饭奶奶也没吃。爷爷告诉她,以后不准再提这两个人,提一次没饭吃一次。她不想饿肚子,就乖乖照做了,真的再没提过。那两个人也就这样渐渐淡出了她的生活,再没见过。

二十年后的重逢,没有久别的惊喜,没有童年的影子,只剩陌生。大麦哥哥是,母亲也会是么?

“我…可以帮你。”

虞玮韬一直以为安之的沉默是因为身体不适、精神不济,难道她刚才皱着眉头是在苦思这个问题?好吧,他愿意迁就她的思维与逻辑:“你不会是病糊涂了吧?”

“不愿意就拉倒。”

他笑,意味深长地:“我是怕你一时兴起,然后半途而废。”

“我没这种坏习惯。还有,你一定是有了想追求的目标,才想要从良的吧?所以你要预先把那个女孩子的大致情况告诉我,我才好因材施教。”她想了下,觉得形容得不对味,“不是,应该是对症下药。”

“这样…不好吧。”

“怎么不好?比如追蓝医生和追祝总监,方法肯定不一样。你不告诉我对方具体情况,我怎么帮你出主意?瞎出主意失败了怎么办?”

“告诉你情况,就一定能成功么?”

“呃…”虽然他这问题实在是没心没肺,但不可否认,她下不了保证。

“而且我不是很了解她,也不是很肯定自己的心意,所以觉得还是慎重些好。太冒冒然,只怕最后连朋友也没得做。”

“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他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很认真地道,“既然你愿意帮我,不如就先我们相处试试?”

“什么!”欺负她是病人也不至于欺负到这地步吧?他这不是把她当试验田了嘛!

太无耻太可恶太过分太猥琐太…□了!就是他是她的大麦哥哥,也是不可原谅的!

“因为我听说你不喜欢男人。”他很婉转的表达了安之是拉拉的意思,继续昧着良心忽悠,“所以我想,至少在这过程中你不会爱上我。等我调整好了心态,学会了怎么与女孩子相处,你的忙就算帮好了,到时候我也可以去追求我的幸福。”

“安之,你是真的不喜欢男人吧?还是公司里的人都误会了你?”

他不放心的再次确认,那认真而纯良的眼神终于让安之不顾病猫的身体发了回老虎的威:“是,我不喜欢男人,尤其不喜欢你这类型的。不过丑话说在前,你要想清楚了,要是在这过程中你爱上了我,那你就一个人躲墙角哭去吧,我是不负责善后的。”

安之一直是这样自信的。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她,也都应该喜欢她,奶奶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以前奶奶有多不喜欢她,后来又有多喜欢她,临终之前还将所有积蓄都交给她,让亲戚们看红了眼。

虽然也有意外,比如林岫。

从她第一次对林岫表白,一直到临近毕业,她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明白那句老话——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是谁说出“女追男、隔层纱”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的?真真害人不浅。她就是被这句话误导,才会因为徐佳的笑闹与激将,执着的倒追了林岫这么长时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真的喜欢上了林岫,还是只因为自己不服输的个性。

毕业之后,王殊华跟着林岫回家,安之才不得不放弃倒追的行为。那一段日子其实也挺难过的,改变一种习惯并不容易,有一天晚上她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人趴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吐得半死,却倔强的不去医院不求救,直到第二天一早清扬跑来找她。

是清扬抱着半死不活的她赶往医院,那温暖的胸膛一如之前她每次向林岫表白失败后给予她的安慰,不管是发泄还是依靠,从不曾有一句抱怨。她忽然觉得安下心来,眯着眼看他一脸的心疼与自责,听他嗔她:“怎么喝酒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你知道自己没酒量的,喝醉了没人照顾怎么办?”

这个始终不离不弃陪在她身边的男子,她努力弯起嘴角想冲他笑,最后却是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后来她就和清扬走到了一起,而与林岫继续保持着熟得发烂的同学兼死党关系。王殊华是他们的校友,虽然同届不同专业,又是W市人,但她肯跟着林岫过来,对这一份感情也是态度鲜明。安之曾以为他们四个人能这样相亲相爱相伴的走完一生,没想到不出一年林岫就和王殊华分了手。再后来,连清扬也离开了她,永远离开了她。

虞玮韬会不会爱上她,安之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决定帮助他,是因为在她心里,已经将他与大麦哥哥联系在了一起——哪怕她还没向他确认身份。

世事总是如此难料,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就像那场车祸,就像她突然找到了童年时的大麦哥哥。

如果虞玮韬只是虞玮韬,那么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做这种决定。可是他还是她的大麦哥哥,于她来说像是亲人一样存在的大麦哥哥,好几次将她从河里救上来的大麦哥哥,她怎么可能将他当成寻常人般抱着谨慎、戒备的心,与他矜持着保持正当社交距离?

“又发什么呆?”林岫从后视镜瞄一眼安之,叹口气。她的眼神温柔而悠远,一定又是想起了清扬。

她回神看他,欲言又止,最后终是什么也没说。有些事,毕竟只是她个人的决定,她只需对自己负责,有时候告诉朋友反会增添朋友麻烦。

“对了,你知不知道清逸拿那些保险金干什么去了?”

“不管他拿去干什么,那是他的自由。”

“安之,你真是看得开。”

安之有些自嘲地笑笑:“就算这笔钱给我,你觉得我能安心花么?”那是清扬用命换来的钱,他们不愿给,她也不想要。

林岫沉默。现在这个社会,有多少人为了金钱出卖灵魂,可是安之为了清扬,却宁愿自己一无所有、从头开始。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勇气,也不是每个人都甘愿这般付出的,然而关于钱财的一切,安之始终选择放手。

房子是、赔偿是、保险金也是。撇开后两者,安之曾在那套房子中付出多少,他比谁都明白。相比之前还闹着要他经济补偿的刘婉,安之真是让他既钦佩又心疼。既然她这一次还是选择放弃,那么清逸拿这些钱去还赌债的事他不提也罢。

美朵的脸色有些臭。

安之宽慰:“算了,随她们说去,我又不少块肉。”

她们刚才去员工活动室,听到几个人正议论她,说她宁安之是如何如何勾引虞玮韬的,包括主动投怀送抱、宽衣解带,最后又被虞玮韬毫不留情的拒绝。似乎这些都是她们亲眼所见,又或者这样的事情曾经上演,所以臆想起来连细节都很具体形象,无中生有的过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