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很尴尬。她掏钥匙不是、不掏钥匙也不是;请人不是、赶人也不是。

“你…”

他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看你进去,我再走。“

“我自己能进去,你先回去。“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一声不响,转身下楼。

安之靠着楼梯长舒口气,右脚这样悬着还是觉得疼,看来这次扭得真是不轻。她小歇了口气,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靠在扶手上,转过身单脚一跳。

单脚上楼本就不是件容易事,何况安之脚上还是有跟的靴子,过程中右脚又时不时碰到台阶,她呲牙咧齿半天,不过上了半层楼,就折腾出一身汗来。

“这样一不小心会滚下楼,还是爬上去安全些。”

一道天外来音把安之震昏在当场,良久之后她才机械般回头。虞玮韬站在刚才离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挺了挺眼镜,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是的,居高临下,虽然借着台阶的优势,她在上,他在下,可气势却全在他那里。安之看着他就觉得自己是风中的尘埃,飘啊飘的飘到了地上,再看他时只能仰望了。

“你…怎么回来了?”

他信步拾阶而上,停在她身边,冲她微微一笑:“对了,你刚才不是说住三楼的么?”

她顿觉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手紧紧攥住楼梯扶手,一边脚痛得抽冷气,一边脸烫得像烙铁,似乎还能听到“滋滋”的冒油声。

“你该不会是连自己住几楼都忘了吧?”他故意凑近她,温热的气息直扑她耳畔。

她赶紧侧头一避,紧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嘴唇已现青白,额头上却晶晶亮一片,他看着她这样,终是没办法再狠下心来,叹口气,伸手道:“走吧。”

她恍恍惚惚看着眼前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好像电视里钢琴家的手,能奏出世间最动听的乐章。可是她没有勇气将她的手放于他手心,哪怕她已经没办法在他眼皮底下保有尊严的走上楼。

他好像有些不耐,索性抓过她手,扶住她往上走。

她的手很冰,他的掌心却像冬天的太阳一样,温暖而干燥。她不自觉瑟缩了下,终是没有收回手。

难以自拔的,不只有牙齿。

虞玮韬确实想看看安之住的房子。

这么破旧的小区,楼道的照明还是后来加上去的,电线铺在外面,弯弯扭扭的用些胶带固定在墙上,再吊一个灯泡。大门是最老的那种暗朱铁门,布满斑驳铁锈。这个地方与她之前所住的“贵夫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是她真实的生活环境,还是情势所逼之下的过渡期?又或者眼前这些只是表象,里面其实别有洞天?

安之抓着钥匙在门口踌躇。她有请他进屋的理由,也有不请他进屋的理由,不管请还是不请,他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么就请吧。T恤的事她确实有错在先,怎么说现在能顺利到家,都是托他帮忙。安之开门,攥着门把手道:“比较简陋,不嫌弃的话就进来坐会吧。”

他越过她打量门后的情景。灰白的墙壁已有剥落痕迹,客厅里的摆设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都是塑料质地。卧室与厨房掩着门,窗户明明严严实实地关着,但风好像还是能透进来似的嗖嗖作响,竟让人觉得屋里比楼道还要冷上三分。哪来的什么别有洞天,他眼中所见唯有四字可以形容:家徒四壁。

“你坐会,我去烧壶水。”她跷着脚引他进来。

他原本想如果里面是另一番景致,他便借机告辞,现在反倒不好说出口了。他不想她误会他嫌弃她住处寒酸。

“还是我来吧。”

安之赶紧拉他:“不用不用,我来。”只是安之一介伤残人士,去拉人反把自己拉得七歪八扭。

“顾好你的脚吧,我去拿冰块。”

“冰…冰块…”哪里会有冰块?

安之结结巴巴之际,虞玮韬已经进了厨房。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这么简陋的住处,怎么会有冰箱。厨房里除了两个热水瓶,一个电水壶,就只有一箱方便面了。林岫之前送过来的那一堆东西,除了电水壶被拿了出来,其余都被安之扔进了床底。

看着眼前那一箱只剩两包的方便面,虞玮韬心里泛起层层酸意。是因为他逼得太急,才让她这般刻薄对待自己么?她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又面对着什么样的困境,才让前后遭遇落差成这般巨大?

“药箱在哪?”

一看安之的表情,虞玮韬就知道没戏。别说药箱了,估计连颗药都没有,不管是什么药。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接下来的我可以自己处理。”

他无视她赶客的话:“我送你去医院。”

“不要!”她几乎惊跳一般拒绝,过后又觉得反应过于强烈,解释一句,“我的脚没事。”她哪里还有钱去医院这种奢侈的地方?她只想用冷水敷一敷脚、睡一觉就算了事的。

虞玮韬觉得眼前的安之就像个气球,谎言是她的空气,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拿根针戳一下,看她还怎么圆起来。

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脱鞋。”

“不要。”

“脱鞋!”

“不…啊…”安之一声惨叫。他竟是不顾她意愿,强行扒下她靴子,动作又快又狠,她脚肿成那样,哪里经得住。

“你准备让它自生自灭?”

安之眨掉眼中的泪意,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怒容的男人,雪地里的那种委屈又冒了上来,逼得她只能大声吼回去,以掩饰即将而来的泪意:“是又怎么样,这是我的事!”

他被激得抓狂,恨不得伸手掐死眼前的人。然而最后能做的却是用力开门、直冲下楼。

薄薄的铁门重重撞在墙上,有低沉的“咣当”声回响。安之紧紧闭着眼,努力不回头看,努力让自己忍住泪水。

手机乍然响起,安之却不想理。

这一刻谁的电话她都不想接。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开心也好、难过也罢,不想有人打扰。

手机响了很久,归于平静。她脑中反反复复那几句,“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许是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许是鸟人。说我爱你有点太老套,只有真心才能走到老…”这是林岫给她设的铃声,铃声本身她说不上喜欢,但她很喜欢这几句歌词,可以轻易勾起她最美好的回忆。

那还是她刚进大学不久的事。周末的早上,寝室里的人都赖在床上海天海地的海侃着,侃着侃着就把话题侃到了“梦中情人”上。记不清是谁问她:“宁安之,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当时想也没想就回道:“唐僧。”

“…因为他骑白马?”

“不是。因为能玩就玩,不能玩可以把他吃掉,然后长生不老。”

“好变态的想法。”徐佳从上铺砸下一个枕头,正中安之脑门。

安之拉下枕头抱在怀里,心想,这有什么变态的?就像这窗外暖暖的阳光,一定就和情人的手一样,能抚得人脸软酥酥的,这些难道不是正常思维正常联想么?

这世界上当然没有唐僧了,可她能找到清扬,又是何等的幸运?

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似乎卯足了劲,反反复复地响个不停,逼得安之没办法只能去接。

刚转身想拿手机,就见门口站着个人,不是虞玮韬还有谁!安之不确定的闭眼又睁眼,不是错觉,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已这样看了她多久。

手机没完没了的响着,提醒着两人不能将它无视。安之接起,才知是林岫,他刚参加完公司的年夜饭,问她到家了没,又问她过年什么时候放假,要不要他送她回家?

安之一一回答,挂了电话看到桌上多了两个袋子一个信封。

“没地方找冰块,将就着用雪敷吧。”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他回来时只来得及捕捉到她脸上最后一抹光华,那转瞬即逝的眉眼流转却着实让他惊艳。她是因为想起了谁才有那样灵动的眼神、那样温柔的微笑?

“等等…”安之抓起信封,急跳几步。

他一顿,停住身形。

“这些钱你拿回去。”回忆使她的心柔软,“还有,我把药钱也给你,今天谢谢你了。”

他似乎在迟疑着什么,片刻的沉默之后,忽然转过身直至她跟前,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揽过她腰,倾身狠狠地吻了下去。

没有任何柔情蜜意与深情缠绵,他像是报复,又像是泄愤,只在她唇上重重辗转了几下,便蓦地放开了她。

刚才下楼的那一刹,在看到自己的车子与那家便民药店的招牌同时,他竟没办法走向车子。买药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不管她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去、还维持着什么样的生活,又不管他如何的讳莫如深与抗拒,这一个叫宁安之的女子,其实就是上天派来告诉他,他虞玮韬不仅能动心,动心之后还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甘愿为了爱情做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安之抚着唇犹在怔怔,他已然大步离开。这一次,连门也顺手关上了。

如果,你是我的大麦哥哥。

时间总是比流水逝去得更快,一眨眼的功夫,春节也快过去了。

这一年的元宵正是情人节,巧的还是周末,真真让情侣们忙翻了天。林岫百忙之中抽空给安之打了个电话,各种祝福挨个送上之后,就忙着他的HAPPY大业去了。

安之想了下也没什么要紧事,便买了束花转去墓园看清扬。

回来已是傍晚,安之打包了快餐回住处,刚坐下没吃几口,就听有人敲门。

开门,竟是虞玮韬!她赶紧关门,不料他抢先一步推门,就这么强行进屋了。想起他上次就在这里强吻了她,安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不平静起来,带着小小的气急败坏与紧张:“不请自入是为贼,你想干嘛?”

桌上三个快餐盒:一盒饭、一盒韭菜炒蛋、一盒茄子。他瞥一眼,皱眉:“以后别吃韭菜了。”

安之的眉比他皱得还夸张:“我吃韭菜关你什么事?这里不欢迎你,请回吧。”

可他偏偏不回,她又不好意思当着他面继续吃她的盒饭,两个人僵持半晌,最终以安之的妥协告终:“有什么事你赶紧说完快走,要是后悔将那八千块还我,我明天再取了来给你。”

他没理她,左右看不惯那几盒快餐,索性将它们一锅端地扔进垃圾筒。

“喂,你干嘛!”安之没拦住,气得推他一把。

他便拉过她手,另一手抓过她扔在椅子上的包,直接将她拖出了门。

安之被拽着坐上车时还在拳打脚踢的:“虞玮韬你发什么疯!”

“我很正常。”

“那你是强盗啊!”她抓过后座上的纸巾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他砸了过去。

他一手轻巧接过,先是上了车锁,再用钥匙开的驾驶座门,让安之没办法下车。

自大年二十九后,算上春节放假,这臭丫头已经躲了他足足半个月了。明明同在一座办公大楼,可她就是有办法让他找不着她人。他总不能直接冲到她办公室去吧!

安之觉得她当时哪怕冻死在街头也不应该让他送她回家。这个看似斯文实则将冷、热暴力玩得风生水起的男人太可怕,他当时一眼看穿她谎言,如今被他知道住处,只怕以后他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哪里肯顾及她意愿。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人已经被逼上了贼车,安之觉得自己别提有多悲剧了。

“吃饭。”

“你吃饭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我还找得到第二个陪我来这里吃饭的人么?”直到在之前安之请他吃过一次饭的那家小餐馆落坐,虞玮韬才施施然开口。

小餐馆的环境虽然不好,但家常炒菜却很有母亲的味道,让他怀念。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过母亲做的饭菜了,以后也再不可能吃到。

“难道你觉得这里的饭菜好吃,以后想吃就得拉上我?”

“值得考虑。”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安之腾地起身:“我没空陪你无聊,那八千块钱连着上次药费明天我会一并还给你,从此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想跟你再有任何工作以外的接触。”

“其实那件T恤扔了就扔了。”

“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吧?“她气得直往外走。

她知道有钱人不在乎这点钱,可是那八千块钱对她来说却不是一笔小数目。年前天冷事忙,她连早餐都舍不得吃,把晚饭全换成了泡面,还要向银行透支一部分才好不容易凑够钱。他说要的时候追着她赔偿,说不要的时候就说扔了就扔了,敢情他觉得这样耍她很有趣?

“安之…“他拦住她去路。

她直接拿包砸他:“让开!”

“你别激动,其实我今天请你吃饭,就是想给你赔个不是。”

他的表情别提有多真诚了,安之一时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拉回了座位。

“希望之前的事,你不要介意,尤其是那天的冒犯之举,我当时真是无心的。”他说得诚恳,那谦谦温雅的模样,让安之一时之间有气无处发。

安之哪里知道他心中算盘,看他唱作俱佳的致歉,眼神也是坦坦荡荡,她最后也只能悻悻然道:“算了,就当我被狗咬了。”

她当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一来玻璃男的吻技实在太差,非此形容不足以表达其形象;二来她又不可能咬回去,非此形容不足以表达其贴切,最最重要的是,虽然她有“事后不后悔、隔夜不计仇”的美好品质,但像这么恶劣的轻薄行径,非此安慰不足以平复她愤怒的心情。

虞玮韬觉得自己的修养实在是修炼到了姥姥家,才能听她如此形容之后,还能保持他优雅从容的气质:“你能这样想最好了,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不然你知道我不会…”

他适当的欲言又止,心里却想着要不是她刚才啃过韭菜,他一定要将她就地正法,然后再问问她,还是不是“咬”了?

听他这样一说,安之就释怀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又不喜欢女孩子,所以当时一定不是出自你本意。”

真不能怪安之迟钝。但凡她对感情稍微开点窍,当初李清扬也不致暗恋她这么多年而她却浑然不觉了。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喜欢女孩子。”他的眼神转为失落,略略感伤的说着。

“呃…”安之汗涔涔地鸡血了,“难道你想从良了?”

她得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美朵去!千盼万盼,恒隆的未婚女同胞终于要盼来了她们的春天了么?

从良?虞玮韬觉得他一定已经修炼到了羽化成仙的境界,才能在她这一连串让人喷饭的说词中,装出一副幽幽的样子,将戏继续演下去:“你说呢?”

安之完全忘了上次那杯菊花茶的惨痛教训,只想起他之前的“斑斑劣迹”,赶紧撇清关系:“我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从你的良,别来找我赎身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