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脑子一热,手指格外敏捷:“为什么要回复你?现在是下班时间,你占用私人时间也是不好的。”

凭什么员工不能占用资本家的工作时间,资本家就可以占用员工的下班时间?

“下班了?你在停车场出口等我,我十分钟后到。”安之的表现落在虞玮韬眼里,无疑成了她十分介意他上次的拒绝。也不等她回复,他说完直接下了线。

其实安之上回旁敲侧击地求证下“走后门”的问题,并没将虞玮韬的拒绝放在心上,她这会子只是想起她第一次用BQQ联系他时,他摆了一脸的官腔给她看,现如今好不容易轮到他主动找她,这种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她自然不想错过。可是安之万万想不到的是,她的反击原原本本又被这人用官腔给弹了回来,而且态度比上次还过分!

见鬼的!她又不是他秘书,下班呼喝还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真真是欺人太甚。她宁安之要是会乖乖听话顺了他意,从此就改叫之安宁!

可怜的虞总经理就这么生生被同一个人华丽丽地放了两回鸽子。

“宁安之!”他一定要掐死她。

“请问虞总您有什么事么?没事的话我就挂了,以后请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们不熟,就这样吧。”

她说完真的挂了电话,虞玮韬看着手机,恨不能即刻将她抓过来狠狠打一顿屁股。

她居然说他们不熟!她以为是个人他都愿意带回家的?她以为是个人他都乐见自己与对方纠缠不清的?她以为是个人他都愿意这样什么也不计较的帮她助她,只因心里放不下她?

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人,牵扯进这种三角或更不道德的感情关系里,他只会不屑一顾。独独她也不知对他下了什么迷药,明知不应该,他还是一头栽了进去。什么保持距离、什么潇洒离去,更是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可没想到他愿意放下心结听她解释,愿意她不管给他什么样的答案都尽力帮助她,她却压根不领情,还说出这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我第一年走可爱路线,没成功;第二年走淑女路线,还是没成功。我原打算第三年走性感路线的,结果祝总监来了,据说还是奔着虞总来的恒隆,我偷偷比了下,就觉得自己没有扮性感的必要了…”美朵感伤地说着,眉目流转之间瞥见安之又在神游太虚,气得推她一把,“喂,宁安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在听在听。”安之冲她傻笑,“可爱、淑女、性感三条路都走不通了,那你现在准备走什么路线?”

“还能走什么路线?为了你,我的暗恋路线只能改走绝望路线了。”

“我跟他没关系啦。”安之摆手表态。

“没事没事。”美朵也赶紧摆手表态,“你们有关系吧,我不介意的。就算你们现在没关系,接下来也请一定要向有关系这个方向努力发展,千万别便宜了那个祝双宜。”

“你这是什么心态?”

“肥水不流外人田心态啊。”

“那你就应该化悲愤为行动,让肥水流进你的田里。我对他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美朵看安之说得坚定,眼里即刻燃起熊熊八卦之火:“难道你喜欢那天来接你的帅哥?”

自从衬衫事件之后,苏美朵的八卦重心就从发散性的海天海地海侃慢慢向针对性非常明显的安之个人情感问题过渡。这种迹象一开始并不明显,安之也不甚在意,但千里之堤决了个小口子,紧接下来的汹涌就让安之有些不能招架了。

“他是我同学。”有时候安之真怀疑美朵在她身上装了跟踪器。

“同学什么的最暧昧了。”

“你要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我给你拉红线,让你们也暧昧一下。”

“你才王八,你们全家都王八!”美朵起身捶她一把,端着餐盘扭着屁股率先离席。

安之笑呵呵跟上,追问一句:“真的不要我介绍?真的不要我介绍?”

安之很狗腿的给林岫打电话说要帮他介绍女朋友,林岫回了两字:“鸡婆。”

“我属狗,谢谢。”

“你要面对现实,别把身份证不当回事,宁小米同学。”

“不许叫我这个名字!”

“小米,属鸡的小米,属鸡的宁小米,真有意思的名字…”

“林岫!”

“可惜啊,现在户籍管理严格了,这么好的名字改不回去喽。”

安之冲着手机大吼:“姓林名岫的,你再拿我小名说事,我就跟你绝交。”

当年因为她是女儿,爷爷奶奶对母亲很不满,连带地也不怎么喜欢她,报户口时随手用小名就报上了。后来父母离婚,母亲扔下她一走了之,她跟着父亲生活,忙时鲜有人照顾,就被提早送进了学校。那时候农村的户籍制度没那么严格,小孩子没什么档案,父亲托人改她的出生年份时,顺便把她的名字也改了。

“不说就不说。”林岫嘿嘿一笑,过半晌冒出一句,“不过我还是觉得小米这名字比安之来得好听多了。”

“死文盲!”

安之冲着手机吼完,才发现前方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斜倚着栏杆侧对着她,欣长的身形姿态舒展,挺直的鼻梁上,那副招牌的金框眼镜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子一般的光芒。

这一处清幽之地位于恒隆大厦的东北角,大多数人喜欢西面那片临水绿化带,平时鲜少有人弯到此处来。

所以安之打电话才敢这么不顾形象的吼来吼去。

“虞总好,我该去上班了,再见。”一想到前不久刚又放了他一回鸽子,再想到他向来“睚眦必报”的个性,安之赶紧赔笑打了个招呼,迅速往外挪步。

他的身形不动:“晚上一起吃饭吧。”

“没空。”安之的拒绝和她往外挪的步子一样坚定。

“这样…”他波澜不惊的把玩着手中的那张纸,待安之经过他跟前时,突然将纸递了过去。

“干什么?”

“发票。”

安之拍开他手中发票,气道:“要报销找你公司的财务去。”

“是么?可是她们又没扔我的衣服。”看她一脸莫明,他好心提醒,“就是去年被你扔进垃圾筒的那件T恤,全新没穿过的,这是当时的购物发票。”

安之耳根一烫,劈手夺过发票,一看上面的数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你怎么不去抢银行啊!”

就那么件破T恤要八千块?就算有钱,也不至于奢侈成这样吧!衣服嘛,浮云嘛,随便三五百块的就很高档了,看他明明不蠢的样子,难道也愿意花这些冤枉钱被人当猪宰?

“抢银行是犯法的,照价索赔是正当的。”他冲她微笑,风轻云淡地,“一切按照财务制度来好了,我将发票给你,你审核确定无误后,再折现给我。”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讹我?”

“我总不至于会讹你那点钱。”他还算有良心,看她犹不肯置信的模样,很好心的提点,“发票上有商品名和款识编号,还有商家联系电话,你可以上网查也可以电话查,我想你一定还记得那件衣服的颜色款式,所以不必担心我会拿莫须有的东西忽悠你。”

“你说记得就记得,你说全新就全新的么?再说我当时扔进垃圾筒,你要不乐意,完全可以再捡回来,事隔这么久,你现在突然提起来,还把所有责任都往我身上推,怎么可以这样!”安之真是又羞又愤,觉得身上层层冬衣都挡不住他如X光般能透视的双眼。一想到她曾身无寸缕的出现在他眼前,而他的手在替她换衣服过程中还会不可避免的碰到她身体,她就想趁着神不知鬼不觉的,下黑手将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推到江里去。

“本想既然是朋友,那么即便你将我衣柜里的衣服统统扔了,我也不好意思计较。后来幸得你提醒,我才想起原来我们一直不熟,既然不熟,有些事自然另当别论了。”

安之这一辈子真没见过这么爱计较的男人,愤怒之下哪里还想得起是他先说他们不是朋友的,再则她心里一直巴不得和他撇清关系,也从未将他当朋友看待,所以一时之间连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又一想到她极有可能真要赔他八千块钱,安之就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以她现在的负债身,连欠林岫的住院费都还没还清呢,让她一时半会儿上哪找八千块去?安之欲哭无泪,觉得安逸日子过久了,连骨气也少了:“我…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没事,你有置疑有抵触情绪是正常反应,我并没往心里去。等发票确认无误了,你在这个月底之前把钱还清就好,我也不是太着急。”

她难得服软,他却摆明了有意为难,安之气不过就吼了起来:“你要我赔这个,那我找谁赔去?你白看了我身子,又拿我的清白给你自己洗白,你这样做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同意?”

她说着说着竟觉得委屈起来,这一些她都忍了,他却为了一件衣服逼她要八千块钱。他以为谁都跟他一样有钱么?

“洗白?”她就是这样看他的?

安之将发票一下子甩到他脸上:“钱我月底之前还你就是了,以后我们再不相欠。”说着就跑了出去。

难以自拔的,不只有牙齿。

月底恰是年底。这一年的冬天没下过一场雪,却赶着在春节前连下了好几天的雪。

一开始雪还只是小小的,停多下少,后来越下越大,下多停少,整座城市很快隐没在了厚厚的积雪中,银装素裹的一片纯净世界。到得大年二十九那天,上班时还能勉强通车的路况,等安之加班后回家,大半的公交都已停开——不过安之并不知道。

安之到得楼下,就见虞玮韬的车停在下面。她合着工资和年终奖,又在信用卡里透支了部分,才凑足八千块钱。结果下午问他要银行卡号,他死活都不肯说,倒愿意这样等在楼下,也不嫌她加班晚。

安之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把钱直接往他身上一扔,转身就走。

是的,就是扔。不薄的一叠钱连着信封摔进厚厚的雪里,他却好象并无所谓,反先一把拉住她,几乎是有些野蛮地将她塞进副驾驶座。

最近传闻恒隆最好脾气、最受员工爱戴的虞总经理提早迈入了更年期,天天扳着张脸不说,还动不动发火,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让下面的员工叫苦不迭。据说这种现象已经维持了近半月,整个房产公司都是低气压,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不过安之哪里会关心这些,她不备之下被塞进副驾驶座,惊觉时就是一声尖叫:“放开我!”

她奋力拉开门,又被他蛮横塞回去。那车祸一幕瞬间在她脑海重演,之前努力忘记的伤痛与恐惧灭顶而来,安之不顾一切的扑向虞玮韬,所有种种汇集在一起,只剩唯一一个念头:她要下车!

他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很快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像锋利的刀片划过他手背,让他终于忍不住吼道:“公交不通,你想走回去么!”

他以为她还住在“贵夫人”,那一带的公交已经全部停开。

安之置若未闻,近乎疯狂的挣扎。她唇色比脸色还要苍白,一连在车门附近重重磕碰了好几下都像没有感觉似的,视线惊慌到几乎失去焦距。虞玮韬这才发觉她这种失控状态,并不是因为讨厌他或其他任何与他有关的原因。

他一松手,她就跌跌撞撞爬下车来,临门又重重摔在地上,沾了一身的雪。她哪里还能够拍干净衣服,起身时整个人就跟风中秋叶似的,虽还悬悬地挂在枝头,却瑟瑟的抖个不停。

“安之…”

“走回去也不关你事。”她颤抖着唇,倔强的话语因为声音的破碎,听起来就像一面有了裂痕的镜子,随时都有轰然崩塌的可能。

安之连连在雪地里跌了好几跤。

这座城市向来喜欢以路面高低来划分人行道与车行道,积雪深厚的情况下,她又刚经历那些,整个人失了魂似的,哪里还分辨得清路面?

身后的车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似乎有意落后两三米远,好让车前灯将她脚下的路照得更清。可安之哪里看得清顾得上,她心里又惊又痛又气又急,每跌一跤就更痛一点,每痛一点视线就更模糊一层,可心里却不知怎么的反而因此好受了些。

而且摔得越重,她心里就越觉得好受。

眼看着就要到车站了,安之脚下一空,再一次跌坐在雪地上。脚踝处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她却想什么也不管不顾的再次爬起身。身形刚动,又重重跌回地上,右脚脚踝硌在原来刚好一脚的靴子里,又胀又痛,稍一动就能让她倒抽口气。

没有人过来相扶,身后的人也没有下车。大雪中的城市仿佛静谧成一片虚幻的空间,只有她一个人,与世隔绝、生死由已。

安之忍着剧痛,几乎半爬着到了车站,又在大雪之中足足等了大半小时,都没看到有公交车经过。大概所有人都知道公交停开的消息,所以都早早下班赶回家去,这么长的时间,整个车站就只她一个人孤伶伶的等着,甚至连辆路过的出租车都没有。安之又饿又痛又冷,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上车吧。”一直停在几米远的车子缓缓在她跟前停下。

她倔强的不抬头。

“不会再有公交车或出租车经过,难道你想留在这里过夜?”

她知道他所说不假,可她就是不愿意向他妥协。或许她不是不愿意向他妥协,而是不愿意向现实妥协。这一个大雪覆盖的城市,她想起那些已经失去的温暖,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掉落下来。

她知道她的眼泪不是因为脚痛,也不是因为刚才的恐惧,或是眼前这个讨厌的人。她的眼泪只因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再一次接受那些已经发生的事——那些远去的岁月和远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永永远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即使他们曾经那样美好,也永远只能留存在她记忆中,可以温暖她的心,却注定温暖不了她此刻冰冷的手。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现实么?她明明早已经明了,早已经接受,为何今天又会这样的不甘心不甘愿?

他静静站在她跟前,看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几乎落成一条直线,最后统统消埋在大雪之中。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一直等她哭得没了力气,才像抱着迷路回不了家的孩子一般,将她抱至车后座。

她几乎无意识的在他怀里缩了缩,放纵自己贪恋着这短暂而久违的温暖,就好像某些逝去的岁月重又历历。那来不及压下的抽泣再一次转为细细小小的呜咽,让她整个人像经雨的百合,不停轻颤。

“先去医院吧。”几乎每回意外遇见她,都可以用这句话作开场白。

安之缩在后座,挨过冻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黑亮得就好像能透过人身体,望进人心里一样。她抽噎了下,声音瓮瓮的:“不用,回家就好。”然后报了个地址,别开脸去。

这不是“贵夫人”的地址,虞玮韬从后视镜瞥她一眼。她怔怔望着窗外,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翘的睫毛。她五官本就精致,侧面的轮廓几乎无可挑剔,那几小缕发丝不听话的粘在她泪迹未干的脸上,她不觉,他却觉得手痒,直想将它们捋到她耳后去。

车子缓缓行驶在大雪之间,车窗外唯有朦朦胧胧的片白片白流水般划过。只是隔着小小的一扇窗,窗里窗外已是两个世界。

原来身处温暖之地,再看窗外的冰冷,依然会有风景如画的感觉。佛家所谓的“临来时是苦,回想是乐”,是不是因为回想时我们已不在其中,而躲到了其后?

那么清扬,有一天她想起他时,心中的悲痛会不会化成淡淡的喜悦与深深的感动,然后会心一笑,就像只是回忆一位故友,缅怀一段纯真的感情?

其实她早已经释怀。生活并不会优待弱者,怨天尤人也换不回时光倒流。清扬给了她一生的爱,将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能遇到这样的男子,是她一生的幸运才是。可是为什么她始终无法完全释怀,为什么那些阴影还会萦绕在她心头?她可以在关心她的人面前表现得坚强从容,不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包袱;她可以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开朗乐观,就像从不曾有过什么不平经历,但她却没办法在某些时候不流泪。

就像刚才,就像午夜梦回。

下车时,安之恢复了最初的疏离:“我可以自己上去,谢谢你。”

他就是不喜欢她这种好像谁都与她无关的模样,这种标准的没心没肺模样让他一下子想起她“待审”的身份,心里就本能的横生出一股闷气来,让素来注重修养的他忍不住就想讽刺:“用爬的?”

她猫着腰、摇头,声音像三月里的柳絮:“走上去。”

才说完就咝了口气。下个车都痛成这样,看来上六楼真得用爬才行。可是即便用爬的,她也不愿与他有再多的纠缠。

没挪几步,乍觉身后一暖。安之一声惊呼,人已被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

“几幢几号?”

“我自己能上去。”话音刚落,安之身子一沉,又是一声尖叫。

他居然真的松手,一句提醒都没有。受伤的脚先着地,浑身重量往上一压,痛得她生生掉了几滴泪,直摔在地。

小区门卫的保安透过窗户往他们这边瞅了眼,并没有走出小小保安室的打算。

“几幢几号?”果然对于这种不到绝境不接受别人好意的人,光心软是没用的。他不断找机会印证着这点,愈发肯定心里的推测不会错。

一个不到绝境不肯接受别人好意的人,又怎么会让自己去做见不得光的“情人”?

安之噙着泪、不敢置信地仰起脸看他。隔着薄薄一层水雾,他就仿佛陷在某种光影之中,模糊得就像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走来,刹那间给她一种熟悉的错觉。

“6幢16号。”安之抹干净泪,老实交待。

她已经没办法凭一已之力站起身了。

安之最终还是撒了个小小的谎,虞玮韬搀扶着她到三楼时,她半靠在楼梯上喘着气道:“到了,就是这里,谢谢你。”

他点头,没有离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