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像久久静止不动。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转着,时间就好像被无限放大与延长一般,让人分秒难熬。

原来,这就是等待的心情么?

“就下。”

头像再次跳动的刹那,他不自觉松一口气。不过看到安之这么简洁的回复,他刚松的气就又憋了回去。

总不至于那一餐饭生气到现在吧,难道她今天就没什么想问他的?莫非…虞玮韬赶紧打消自己莫明的担心,安之每天正常上下班,不应该有什么事才对。

老天好像看到了虞玮韬心里的郁闷,车子开出公司,刚在前面的红绿灯停下,他就感觉有人接近他车。最近有不少新闻是说抢匪趁着车主红绿灯停车时,突然冲到副驾驶座,拎了包就跑,虞玮韬警觉地想上车锁,一声轻轻的“咔”,一旁车门已被打开。他镇定地望过去,竟然看到安之摸索着坐进来。

她是越来越习惯坐这个位置了。想起她第一次坐时那惊惧颤抖的模样,后来一次比一次好,直至现在几乎很难在她脸上看出什么,她的勇气让他欣赏。

“送我去火车站吧。”

“宁安之。”他真想把她拖过来打一顿屁股。

“越快越好,谢谢。”

吃了瘪的虞玮韬总算明白了,这可恶的女人最善长的就是这样挠一下、退一步、装一回,让人恨得牙咬咬的。所以跟她相处,那就是一场定力比赛,他要是这样就动气就抓狂,只能表明他的惨败。

安之急急赶到火车站,买了最快到J市的火车票。一路而来她显得犹为沉默,不像往日那般嘻嘻哈哈的爱说笑。

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她紧紧攥着火车票,神情凝重。虞玮韬陪她等车,看她身上除了平时上下班背的单肩包,并没有一件多余的行李,不免诧异:“去玩?”

安之摇头。

“有事?”

她没有回答,只怔怔看着侯车室里熙熙攘攘的人流,或匆忙、或期盼、或兴奋、或疲惫,出神了良久才忽然道;“我第一次到火车站乘车,是爸爸陪我去学校报道,后来大学四年直至毕业,都没有再坐过火车。”

那时候每次放假回家,林岫的父母都会派车来接林岫,而林岫就会很热情地邀请她和清扬搭车。她起先是不愿意的,虽然同学兼老乡,理应彼此照顾,但她与林岫是从开学第一天就结下梁子的,她拉不下脸咽不下这口气,清扬知道后,只说了一句就让她转过弯来了。

“这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机会,风度全在你这里,还能省钱包。”

她顿时了悟,想着平时垂涎又舍不得添的东西,立刻改变了立场。再说林岫又是个没心没肺的主,每次邀请时都好像他们之间不曾有过节似的,弄得她拒绝就显得自己格外小心眼。

手上乍觉一暖,她从过往回忆中转过头来,就这么直直望进他眼里。他在担心她!这样的认知让她近来甚是不宁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她看着他,认真问他:“虞总,你觉得幸福么?”

虞总,你觉得幸福么?

那年暑假之前,他自然是幸福的;那年暑假之后,他还算幸福么?

那个台风过境的大雨天,母亲连夜赶来。这么大的雨,夹着打雷闪电,他坐在客厅的窗边,听房间里父母的争执,一开始只是母亲有些歇斯底里的哭骂,后来显然父亲也上了火。

五岁大的孩子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害怕打雷闪电,在他脚边滚来滚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天未亮,他就随着母亲回家。父亲因为手头的工作一时没办法抽身,拖延了不少时间才回来。自此,父母开始了漫漫冷战路,直到他高考结束。

“这种演戏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我们离婚!”

他结束所有的考试,站在家门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母亲要离婚。尽管之前他们掩饰得很好,尤其是在他备战高考的那段日子,冷战多年的父母突然和睦起来,俨然一副父严母慈的样子,但他心里再明白不过,自从那年暑假之后,父母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而这一切,只因那年暑假在那个农村的小卫生所里,父亲与他的初恋情人——那个叫小米的小女孩的母亲再次相遇。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虽然小时候父母离婚,很多邻居的孩子嘲笑我没有妈妈,奶奶经常打我,爸爸喝了酒会说安之你要是男孩该多好,可我依然过得开心,因为我觉得活着就是一种幸福。但是即便如此,我心里还是有很多的疑问想找到属于它们的答案。”

“我想问妈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我想问奶奶,孙子是她的亲人,孙女就不是她的亲人了么;我想问爸爸,是不是还在遗憾我是个女儿;我还想问清扬,为什么总是这么傻…”好几次就要落下泪来,她都忍住,拼了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火车票,声音里听不清任何情绪,“可是你知道么?二十年,在我心里藏了二十年的问题,今天终于可以有答案了。”

“安之。”他有些骇然地叫她。

“你猜她会说什么?太忙了没时间来看我,有了新的家庭不方便来看我,还是,她根本已经忘了还有我这个女儿活在这世界上。”

他一下子握住她的手,将那张车票一并握在手里,只犹豫了一秒:“我陪你去。”

她摇头,冲着他笑,落在他眼里,更像是哭:“为什么?怕我承受不了么?最多不过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么个女儿,我也不是去认亲的。”

虞玮韬却很坚持。他拉着她买票未果,便索性将她的车票扔进垃圾筒,不顾她的反抗拉她出侯车室。

“虞玮韬!”她想挣挣不脱,不得不承认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距。

“我们开车去。”

“不要!”她难得的服了下软,“路太远了,再说你有你的事要忙。”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用行动回答,根本不容她反对。

三个半小时后,车子下高速,进入J市。车内的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开口。

几乎不曾犹豫地坚持陪她一起过来,虞玮韬不是没猜到这一趟会遇到什么人。他的记性极佳,安之报了个地址,他不用导航就驱车直达目的地。安之此刻满腹心事,只当他熟悉J市,并不作他想。

车子在近郊一处平房前停下。J市不比N市,近十点光景,又是近郊,除了几盏路灯,大片民宅十之八九已是漆黑一片。

安之跟前的平房亦是一片漆黑。

一得知地址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一心想知道藏在心底二十年的问题答案,却没想到会遇上这种情况。蹰躇间,只觉一人来到她身旁。

“找个地方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过来吧。”

“不要。”她挣开他的手,笑道,“你这是让我过家门而不入么。”

他的心微微一沉,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曾来过这里,最后一次是因为父亲的遗愿,他虽不情愿还是依约前来告知噩耗。而这屋里住着的,正是父母感情破裂的元凶——方书衍——也就是安之的母亲。虽说他没有资格去批判谁,但身为人子,终究做不到平常心以待,所以将父亲临终交待叔父、再由叔父转交给他的物事交给屋主人之后,他一秒钟也不愿多呆,转身便离开。

当年若不是父亲在这里留了太久,母亲又忍不住找上门来,说不定根本不会有后面的那场车祸。没有那场车祸,父母也不会意外身亡。天灾人祸,他却始终无法对这件事释怀,所以才在得知安之就是小米时,有那般犹豫与推拒。然而他从没想过,安之对这房屋的主人,原来与他怀有同样复杂难解的心结。

可是,她们终归是母女。

“我在车上等你。”他握了握她的手,最后选择守在外面。

或许还是不想与屋里的人有正面的接触——至少不是今晚这样的场合。

安之轻“嗯”了声,转身大步往前。她的背影看起来很坚决,可是当她立于门前伸手敲门时,她双肩微动,很明显地深吸了口气。

“叩叩叩”,越是得不到回应,安之越是敲得急。心里忽生疾风暴雨似的,完全不能平静,手指敲疼了她就换手拍,直到虞玮韬从身后紧紧握住她的手。

“安之,够了。”

“她为什么不开门?她为什么不开门?”她挣扎着还要去拍门,却被他拥入怀里。

他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整个手都在发烫,心里说不出的疼:“屋子里没人。”

她一下子软下身,好像气球突然泄了气,几不成语:“她还是在躲我么?”

“她知道你要过来?”

她摇头。

“那就不是了。我们明天再过来。”不容她说更多,他直接抱起她走向车子。

车子驶回J市中心,在一处酒店前停下。安之没留意太多,回房将包往床上一扔,只拿了手机和钱包,就直奔酒店四楼的小酒吧。

她只知道这一刻她想喝酒,分外的想。

这时间正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安之坐吧台边点了瓶科罗纳,一个人对着瓶子猛喝起来。她的酒量实在不佳,她明知这样危险,却还是忍不住想放纵自己,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好好喝一场、痛快醉一宿。

周围断断续续传来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语,有点软糯的口声,大概是J市的方言。她不自觉地凑近些,仿佛听见记忆深处母亲的浅吟低唱。

母亲并不是J市人,安之从旁人不多的议论闲聊里只知母亲从H大毕业后,正好赶上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所以才来到父亲所在的小山村,有了后来这段缘。离开家之后,母亲没有回老家,也没有回曾经生活过求学过的H市,而是来了看起来毫无相干的J市。想起幼时母亲哄她入睡的吟唱,虽然模糊却也依稀,她真的很想知道母亲与J市的联系点在哪里。

半瓶啤酒下肚,身边就多了个人。安之低头笑笑,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经常有同学嘲笑我没有妈妈,有些更过分的还扮着鬼脸说我妈妈偷男人、不要脸。”她停在这里,好像忽然回到了那段岁月,握啤酒瓶的手紧了紧,才继续道,“当年她走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她也没告诉说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这么多年,我从来不说我有多想她,我只是心里盼着她回来…”

她浑身战粟了下,满满喝一口酒,忽然又笑了:“我真是傻,以为留在原地终会等到想等的人,一直到高考那年。那年我连着高烧不退,神智昏迷或稍有清醒都会哭着喊着要妈妈,爸爸实在没法,托奶奶照顾我后就去找她,三天后他一个人回来,一脸的愧疚。我那时反复高烧,刚压下睡一觉又复发,有天晚上我迷迷糊糊醒来时,正好看到爸爸坐在床前抹眼泪。从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就算有一天她回来了,我也不会原谅她。”

轻快明丽的音乐在酒吧里流淌,虞玮韬却只觉得周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是当我一得知她的消息,还是迫不及待的赶来了,甚至来不及收拾什么,也不知面对她之后该说些什么,我只知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多等。”

“安之…”他握住她手,温柔而坚定。

她微微瑟缩着,有些颤抖地反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有一个小名,叫小米。”

追寻,那尘封已久的往事。

她直直望进他眼里,那里碧波一潭,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是所有你在乎的东西,都会得到对方同等的珍视。那些烙印在脑海里的记忆,记忆中的另一当事人却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原来一切不过她一厢情愿而已。

“很可爱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叫你安之。”

她松开他的手,心中不免失落,一气将剩下的啤酒喝完,才摇摇晃晃道:“好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一瓶科罗纳下肚,安之尚余三四分清醒,下班急急而来,两人至今没吃过晚饭,她不说,他也该早饿了。

“想吃什么?”

“砂锅好不好?你一定没吃过吧。”她拽着他的胳膊,咯咯咯笑出声,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拉着他去这去那,从来都是她说了算,“我刚才在路上有看到砂锅摊哦,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去吃。”

明明很开心的笑声,他却听到了她心里深处的哭泣。他的心揪紧着矛盾着,像是要被人生生扯成两半,几乎说不出话来。

“走吧走吧,不远的,不用开车,我们走过去就好。”

他任由她拉着,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不致于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里,唤她一声:“小米,是我,我就是你的大麦哥哥。”

露天砂锅摊上,安之将啤酒瓶“砰”一声置于虞玮韬跟前,豪情万丈:“一人一瓶。”

他笑,心里有些苦:“你会喝醉的。”

“醉了更好。”

“那我是该觉得感动,还是该觉得受伤?”

她咬唇想了会,灯光下一颦眉一展颜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半晌才咯咯咯地笑道:“你应该觉得幸运。”

他确实应该觉得幸运。这小昵子没喝一杯,就醉熏熏地赖在他身上不肯走,他没法,只得将她抱回去。

不短的一段路,待得他好不容易将她抱回酒店,才发现怎么都找不到她的房门卡。

“安之,安之,门卡呢?”他轻拍她的脸颊,低声问。

她在醺醉中锁了下眉,稍倾才半睁开眼,歪着脑袋软在他怀里,斜斜上挑往他方向飘一眼。这不经意的一眼真真担得起“媚眼如丝”四个字,让他本就喘喘的呼吸短时一窒之后,愈加喘喘。

“门卡放在哪?”他深呼吸,努力平复躁动的心,声音却泄露了所有秘密,变得暗沉微哑。

“别吵!”她很娇气的“嗯嘤”了声,不耐地挥了挥手,然后舔舔发干的嘴唇。那鲜嫩的蜜桃红从她柔软灵巧的舌尖弥漫至她双唇,娇艳的仿佛能滴出水来。他所有的感观都聚焦在这小小的两片樱唇上,忆起她们的滋味,那般甜蜜美妙,再也忍不住,俯身便覆上那小小一方心弛神往所在。

安之就像菟丝花似的攀上虞玮韬,酒精作用之下,主动得让他措手不及。

“安之…安之…”他只得先将她抱至他房里,勉力将她放至床上,正想抽身,却不料她伸手一勾,他跌回床上,几乎把持不住。

“安之,你清醒些。”他半撑起身,强迫自己去拍她的脸。

“我没醉。”她蹙眉一把拍掉他的手,很用力。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她半眯起眼,将他的手放至自己胸口,喃喃道,“你是我爱的人。”

像是被人生生勒住了脖子,虞玮韬顿觉呼吸重重一窒,心不受他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的手与他的理智展开一场拉锯赛,完全想背道而驰。

安之见他没反应,不甘心的甩了甩头。她拼命抓住仅存的神智,想摆脱那种越来越沉重的昏沉感觉,最后冲他扁了扁嘴,神色微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一直不肯说那句话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的眼睛看着他,视线却穿过他,停留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顿觉晴天一场冰雨,将他心头的火热悉数烧熄,他一下子从当事人成了旁听者,不知该愤怒还是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清扬,我爱你。”她终于将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好像完成了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重大的事,随之精神一松,浓浓醉意席卷而来,她侧身抱住他一个胳膊,像落水之人紧紧抱着救命稻草,抱得牢牢的就睡去了。

有那么一刹,他很想不顾一切的将她拎起,然后直接扔出门外,再不管她死活。可是手刚一碰到她就有了自我意识,他的右手不仅没有救出同伴,反而很自觉地将她拥入怀里,双双沦陷失守。

安之隐隐觉得胸前有些酥麻,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怔怔望着正前方的沙发和小茶几良久,又看一眼地上浅褐与深褚相织成纹的地毯,才想起她昨天赶来J市,现在应该是在酒店。

天还有些灰灰的,胸前那种酥麻感愈发强烈,分明是有双不老实的手在不安分的撩拨她。她心中诧异,连忙掀开被子往下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弹簧似的从床上跳坐起身,裹紧被子就想落荒而逃。

身形一动,手中被子便被人用往后力一扯,踉跄间她跌落进一个暖实的胸膛,触目正是那个半杯口形的伤疤。她“呀”一声叫,紧紧捂住眼睛,耳边一道声音应景响起:“怎么,把人吃干抹净了就想事了拂衣去?”

安之“嗯嗯啊啊”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恨不得生生咬下自己的舌头。昨晚的记忆实在混乱,她只记得模模糊糊中好像有看到清扬,如今想来应该是错觉。

正沉思间,一双手环住她腰,陡地将她翻转过来。

“喂!”安之赶紧抵住他,落手在他胸膛,却刚好是最不该落手的地方。指腹下那微微的凸起让她被蛰一般,急忙缩回手来。肌肤与肌肤就这么紧紧贴在一起,她的脸顿时浇成晚霞,身体内像有人擂鼓似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沸腾。

“想赖帐?”不知是平日那幅眼镜掩盖了他太多东西,还是他难得有这种玩笑不正经的时候,反正此刻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竟是在斯文中透出些雅痞的气质来,平添几分邪魅。

安之的心狂跳着、麻乱着,想起昨晚上好像有主动搂着清扬,难道真是她搂错了人?可是就算她主动了、搂错了,那也是他欺负她喝醉了酒。一想到此,她气得脸更红了:“无凭无据的,怎么不知是你赖我?”

他手一掀,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顿时去了大半,露出彼此光(裸)的上半身。安之一声惊呼,想抓回被子,刚一伸手就被他握住。他不让她有闪躲的机会,直视着她,有股不容人反抗的强势,脸上却带着笑,话也是轻柔的:“你知道的,我对女人一向没什么兴趣,喝醉酒的女人就更提不起兴趣来了。”

难道真是她借酒疯了一回?如果这样,那她真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菩萨下凡了,不仅帮他脱离玻璃苦海,还亲身帮他脱离玻璃苦海,上帝啊!安之犹在神游,怔忡间只觉身体一旋,回神时他已翻身在她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