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他扶她坐正,捧起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心里说不清是酸还是涩,“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这样忽然说起与林岫的往事,他又怎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她垂下眼,不敢看他。

“把你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吧。”他松手,忽然也有些害怕她会直直看着他,将那些伤人的话轻易说出口。

安之低下头,嘴唇不争气的哆嗦,有些央求的道:“我…我想拜托你帮帮林岫,你会答应么?”

“安之,你是在怀疑我么?”

他只是商场的人,哪里能干涉官场的事。若不是她心存怀疑,怀疑这一系列的事与他有关,又怎会在求助之中带着这么明显的犹豫与试探?

也许她只是因为担心才乱了方寸,但遇事总能让彼此看得更清。哪怕她已答应他的求婚,但比起那些与她相交多年的故人,比如清扬、比如林岫,他在她心里的地位,并不足以与他们相提并论。

他无法否认这一刻的难过,只因为她这一刻的不信任。

越是在乎越是介意,原来他也只是动了心的凡人而已。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安之,你是在怀疑我么?”

安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回响的都是虞玮韬的这句话。她知道这一段时间他都在为市政环湖风景区壹号地块的事奔波,而再次投标的机会,正是建立在前次开标结果作废的基础上。很多人私底下流传说那个检举的人正是恒隆安排的人,她也忍不住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难道真是她多疑了么?

天微亮安之才昏沉沉睡去,不一会儿又惊醒,惊叫着直坐起身。有人应声推门进来,是虞玮韬,她这才头痛痛地想起这是他的公寓,她昨晚借宿在此,睡在这间从她第一次来这间公寓就睡过、后来因为搬家又借住过两个星期的客房。

“怎么了?”他刚起床,就听到她惊呼“林岫”,肯定是做了什么噩梦。

安之抹了把汗,微喘地道:“没事,几点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刚才睡梦中一片混乱,一会儿林岫向她大声表白“安之,我喜欢你!”,一会儿他又拉着她笑嘻嘻地说“我们结婚吧”,才说完就见四下里冲出好多警察,二话不说给林岫铐了手铐、押着他上警车。她骇然之下,就这么醒了过来。

“才六点,你再睡会吧。”

“睡不着。”安之摇头,索性跳下床拉开窗帘。已是夏末,六点的天还是透亮了大半,她拿起手机翻看是否有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失望之余又拨打林岫手机。等她再次失望地放下手机,才发现虞玮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依然没有林岫的消息。晚上虞玮韬打来电话,安之都不敢说太多话。她担心林岫随时会打来电话,不敢像以往那样与他煲电话粥。

躺上床又是惴惴难眠,夜半惊醒时四周黑漆漆一片,安之赤着脚跑到客厅,等眼睛能适应黑暗之后,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才发现原来已经半夜两点了。她蜷着腿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忽然想起上次虞玮韬深更半夜“奉命”送来的那碗小馄饨。

“只要你愿意,天天来送我都乐意。”她记得他当时说得分外真诚,戏演得一丝一毫作假的迹象都没有,她很想揭穿他,于是便问他:“我说我这样,你不生气?”他那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我觉得你这样挺可爱的。”一想到他当时的回答,安之心里就暖暖甜甜的。为什么两个人真在一起了,反而不能像以前那般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了?是什么影响了她,是什么改变了她,真的如他所言,是因为她已经不相信他了么?

她心里的那一点怀疑让她变得小心翼翼,犹如时时护着一件易碎的心爱之物,再没有了那种大大咧咧不管不顾的勇气。她知道她在害怕,心里的疑虑让她害怕那些唾手可得的幸福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再一次离她远去。她以为从她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刻起,早已将害怕恐惧一一压回了心底,原来那些害怕恐惧一直在她心里,从未真正离她而去。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凌晨两点半,虞玮韬乍接到安之的电话,凛然一惊。

“没有。”

他松了口气,声音有些涩:“那是怎么了?”

“我…我突然很想很想吃小馄饨。”想他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想起有回半夜送小馄饨的经历,忍不住轻笑出声,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得轻松:“你等着,我马上给你送来。”

安之听到门铃响,开心的连拖鞋都来不及穿,直接赤脚冲去开门。

“饿成这样?”他失笑,心情很轻易的受她主宰,从刚才接到她电话起一路高涨。

她不说话,接过馄饨随手往玄关台上一搁,几乎是跳着挂上他的身。

“安之…”不冷不热了一段时间,她突来的热情让他一时怔在那里,顿时失了反应。

好吧,其实他来的路上也曾小小地肖想过这热情的一幕,不过想象中原是他主动的。

她见他没反应,嘟着嘴往他唇上压了一下,还是没反应,气得捶他:“不喜欢就算了,快放开我。”

他不放,忍着声低低问:“你不是想吃小馄饨么?”

“我想先吃小馄饨的赠品不可以啊?”她用力去掰他的手。都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没了兽性,就说明这个女人对这个男人已经失去了吸引力,真是要活活死气人了。

“小馄饨的赠品?”原来她都是这样评价他的。

她看着他难得的郁闷表情,“噗嗤”笑出声:“嗯,不过比起小馄饨,这个赠品巨大得有点过分了。”说完就是一声惨叫,“哎呀,你属狗的么,怎么可以咬人啦!”

“哎哎哎,我饿了,我要吃小馄饨啦…”

“我要吃小馄饨…”

“我…”

可怜的小馄饨被人搁在玄关口,没人理没人爱的,从热气腾腾等到冰凉,也没等到哪个欣赏它的人把它吃干抹净。

有个人相陪,无形之中给了安之一种依靠。她虽然还是担心,但已不想连最亲密的枕边人也不相信了。

“怎么还不睡?”看她明明已经很困,可是眼睛眨巴眨巴,就是不肯乖乖合上。

“我睡不着,你说林叔叔会有事么?林阿姨和林岫会不会跟着有事?”她仰起脸看他,眼神是清澈的。

他不免有些动容,心中溢满难以言喻的感动,安慰道:“他们不会有事的,你再担心,不睡觉总是不行的。”

林岫父亲被双规的事,他不仅比安之了解得多,甚至可能比林岫也了解得多。林父为官的口碑并不好,尤其是在他们这个行业,看得多听得也多,既贪且色,会被检举和调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实在太过巧合,在恒隆项目失利、在他拜访了一些政要之后,林父就被检举双规,只怕大多数人都会作此联想。

可是安之不一样,她不是大多数人,他固然能理解她对朋友的关心,却不能容忍她在关心朋友的同时,对他存疑。她是他的安之,是他想相守一生的人,他需要她的信任,她也必须信任他,完全地、本能的、直觉地,毫不犹豫的。

道理安之不是不懂,可是她真的有些放不下。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别先把自己弄生病了。”

她攥着毯子小小一角,有些紧张,又有些犹豫地看他:“会不会有人也举报你什么的?”

他笑,拍拍她背,安慰:“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快睡吧。”

他与程默的作风并不相同,他不喜那一套官僚作风,恒隆这些年的发展也全凭实力。之前的几个项目,他与林局也有过不少接触,在其他企业总是用尽各种手段“孝敬”这位局长大人时,唯有恒隆例外。偏偏例外的恒隆又每每中标,此次市政环湖风景区壹号地块项目招标,恒隆难得的失误让这位局长大人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如此不可通融的将恒隆的标书定为废标,罔顾他与程默所谓的多年交情,大概最主要的原因是想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教”他如何处事做人吧。

其实程默也早已厌倦了这样的交情,这种平时贪心不够、还要时不时将人扔过来让你解决就业问题的官员,大概没有商人会真正的喜欢。不过因你尚在其位,不能驳了面子,所以才逢场作戏,而如今,这一场戏终于演到头了。

“嗯。”她多少舒了些心,困极倦极,又在贴心的怀抱里,不久便沉沉睡去。

他将两个人的手机设成静音,拥着她一同入睡。

三天后,安之收到林岫的短信,说他在省城一切安好,让安之勿念。林岫没说更多,等安之打电话过去时,手机又关了机。

虽然安之有很多疑问还是没得到答案,但提着心多少放下了些。

周末虞玮韬有事出差,约了安之周日晚上七点准时在月湖盛园清源茶馆见。安之没什么事,索性趁着周末回了趟家。

周日傍晚刚从家里出门,安之就意外接到林岫的电话,约她见面。她一看时间还早,便急急先去了林岫公寓。

一个礼拜没见,林岫看起来憔悴许多。安之将西瓜放进冰箱,问他:“吃过饭了没?为什么有事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是觉得跟我说了没用,反正我也帮不上忙,还是觉得我们连朋友也不是了。”

“安之…”他走近,伸手拥住她,“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安之没有挣扎,由着他拥着她,半晌才道:“阿姨还好吧?”

“她身体不是很好,先回乡下静养一段时间。”

“叔叔呢?”

他没说话,只是拥着她更紧些,良久才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安之,这几天我是看够了,也是尝够了。”

“林岫…”她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来。从来都是锦上添花,太少雪中送炭。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短短八个字,却是道尽了他这一个礼拜的奔波艰辛。

虞玮韬久等不到安之,打她电话才知原来林岫回来了,两个人正一起吃饭。安之问他要不要过来,反正之前说好三个人要一起吃顿饭的,此前有事耽搁了,刚好趁这机会好好介绍他们给彼此认识。

“我在这里等你,再晚也要过来。”虞玮韬却很坚持的拒绝了。

安之不疑有他,答应了便挂了电话。林岫说了些他在省城遭遇的事,与父亲相交多年的好友不愿施手相救也就算了,就连族亲看到他也是唯恐避之不及,让他无比寒心。安之知他心情不好,所以对他吃完饭去喝酒的提议也不好推托,两个人就近去了饭馆附近的一家酒吧。

安之甚少去酒吧,因为没有酒量,看着林岫一杯杯的猛灌自己,她几次劝都劝不住。

“来来来,安之,我们干杯!”

安之推托,林岫喝了酒起了酒兴壮了酒胆,哪里肯依:“喂喂喂宁安之,你真不够意思,这么一口都不肯喝,是怕我在酒里下毒不成?”

安之迫不得已小喝一口,看着他一饮而尽,回头又将手中的酒杯添满,忙拦道:“林岫,你会喝醉的。”

虽然他酒量一向傲人,但这种喝法,又喝得闷酒,哪能不醉?

恰好清逸打来电话,林岫朝他抱怨找了个不会喝酒的女人陪他喝酒是最大的错误,吆喝着清逸快点过来陪他,就挂了电话。他一个人喝得快闷死了,安之不仅不陪他喝,还要拦着他喝,这样他哪能尽兴,不尽兴他哪能痛快醉一场?

清逸来得很快,坐下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明知道林岫哥心情不好,怎么还拉他来酒吧?”

等他喝完一杯酒,早忘了方才说的话,拉着安之非得三个人干上几杯。什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劝酒的台词一套一套的,还搬出一些前尘往事,加上林岫跟着起哄,安之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喝了两杯。

伏特加兑橙汁,喝起来爽甜,后劲却不小,尤其第二杯,清逸那胡小子几乎没怎么往她酒杯掺橙汁,安之喝完不久就开始头晕目眩。

她模模糊糊看着林岫与清逸又干了好几杯,直至头一沉,磕倒在桌子上完全没了清醒意识,连碰翻了杯子都不觉。

月湖盛园的清源茶馆是一座二层楼高的江南古典原木建筑,庭院式结构,院子里不仅种满各式鲜花,还置放了几张秋千式藤椅。

虞玮韬今天将这里包下,又命人精心布置了一番,准备正式向安之求次婚。可是等到十点还是不见她身影,他只得再次拨通电话。一次无人应答、两次无人应答,第三次还是如此,正当他疑惑并担心着准备挂断电话时,手机却接通了。

好像是无意中按到一样,虞玮韬连叫了两声“安之”都没有反应,却是依稀传来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声。声音隔得有些远,他虽模糊听见,却无法仔细辩别。但这是安之的手机,虞玮韬心中一凛,正待挂了电话再打过去,耳边却传来一道低低的男声吼一声“安之”,仿佛自喉间压抑而出、满含□,紧接着便是女人极致的一声呻吟。

虞玮韬顿觉四周白茫成了一片,眼前的繁花似锦苍白得犹如失血唇色,他不知道是他暂时的失了聪,还是电话那边已经安静下来。他按断电话,踩过遍地鲜花,踩过那颗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拼成的心,打开那个装满萤火虫的黑色玻璃缸。

漫天的萤火四下飞散,在夜色中交织一幅魅丽画卷,他却头也不回地走出茶馆。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虞玮韬后悔赶去林岫公寓。或许只要没亲眼看到,他还可以自欺欺人。这样电话意外接通着,这样门户虚掩着,分明疑点重重,可是推门进去,一眼看到床上□相拥的两个人,他没办法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安之头痛欲裂的醒来,推搡着眼前光裸的胸膛,道一声:“渴。”

没有任何回应。虞玮韬的睡眠很轻,向来都比她早醒,就算他还睡着,她这样推他,他肯定也就一下子醒了,然后将水递给她。安之挣扎着爬起身,想看看他是否真睡得这么熟,却惊见侧躺在她身边的人竟然是林岫!

安之大骇之下往后一退,直跌下床。她挣扎着坐起,将凌乱散了一地的衣服统统围拢在自己跟前,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她脑中空白一片,只知不能惊动了林岫,待得稍稍穿戴整齐,逃命一般离开林岫公寓。

安之心神不宁的回到公寓,全没了主意。洗澡时又在镜子里看到脖子上有两处类似吻痕的红印,更是方寸大乱。她反复冲刷着身体,强迫自己冷静,才稍稍有勇气回想昨晚的一切。

昨晚她原是答应虞玮韬七点在月湖盛园清源茶馆见面的,因为失踪足有一个礼拜的林岫出现,她便先去找了林岫。后来她与林岫一起吃饭、喝酒,再后来清逸也来了,三个人干了两杯酒,接下来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答应过虞玮韬再晚也会过去的,结果爽约,也不知他在茶馆等到几点。安之想起应该先给他打个电话,才发现手机不在包里,不知是丢了,还是落在林岫公寓里。

她用固话拨打虞玮韬手机,他关机着。他从来不关机的,一大早家里电话也没人接听,不知是有事,还是生气了?可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昨晚上她跟林岫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印象全无?一早醒来她和林岫又怎么同睡在一张床上,还彼此□相对?

安之的手抚上脖子,难道她真的与林岫在酒后做了不该做的事?究竟是谁送她去林岫公寓的,如果是林岫,他肯定会先送她回她公寓才是。

时间还早,安之套了件无袖高领,急急赶往虞玮韬公寓。上次她等在他家门口等得睡着之后,他就把钥匙再次给了她。

按门铃无人应答,安之开门进去,偌大的公寓空无一人。再看时间,临近上班,安之再次拨打虞玮韬手机未果之后,只能匆匆赶去公司。

意外的是,虞玮韬一整个上午都没来公司,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安之心乱如麻,愧疚夹着疑惑夹着惶恐,哪有胃口吃饭。美朵见她一上午心神不宁、脸色不佳,饭也几乎没动一口,故意一脸神秘的道:“你知道我昨天看到了什么?”

“什么?”她拨着饭粒,其实并不好奇。

“我昨天和朋友逛街的时候,经过月湖盛园那个清源茶馆,看到那里围了好多人,你猜是怎么着?”

“怎么着?”

美朵故意卖了个关子,却看安之意兴阑珊的模样,也只好悻悻道:“昨天有人包了整个茶馆,茶馆的院子、围墙上铺满了鲜花,院子中间有好大一颗用玫瑰花堆起来的心、是立体式的呢,听说还装来了一箱萤火虫,都是用来求婚的。”美朵说着说着又鸡血了,两眼里都是兴奋的光芒,她捧着脸颊,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幸运的女人,“真是好浪漫好浪漫啊,我要是那个被求婚的女人,大概当场会幸福得死掉。”

安之有听没听,起先并不觉得什么。半顷之后,脑中忽然一个激灵,顿觉心像被一把沾了蜜的利刃生生切成了两半,说不清究竟是甜,还是痛。她扔了筷子抓住美朵的手,急问:“你确定是月湖盛园那个清源茶馆?”

“是啊。”

安之扔下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美朵,直奔办公室。

“昨天我们只有一位客人,确实姓虞。”

清源服务员的回答让安之手一抖,话筒“啪一声”摔在桌上。她一下子瘫坐在位置上,手心里全都是汗,只觉得胸腔内有什么东西空荡荡的跳着、带着巨大的回响,脑中一片空白。

美朵气喘吁吁的跟来,就看到安之一脸煞白的坐在椅子上。她一边替她将电话放回,一边关切地问:“安之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看她这么热的天还穿着高领,莫不是感冒了吧?

安之木然地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