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川看着那些星子般的灯光,眉目沉郁微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他才转过身准备进屋,同时淡淡地交代:“我先回去了,你让他们慢慢玩。一会儿找个人把林妙送回家。”

“哥,”沈郁在后头叫住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诚恳地劝说,“回去早点休息吧。少抽点烟,我看你今晚脸色不大好。”

萧川听了眉峰微扬,嗤笑一声,语气中有玩笑似的讥嘲:“你今晚也挺反常的,像个女人一样,管得真宽。”

沈郁无所谓地耸耸肩,配合着半真半假地抱怨道:“难得关心一下,您好歹领点情吧。”

萧川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先行离开了。

他晚上滴酒未沾,自己开着车穿过市区最繁华的街道,很快就上了绕城环线。

这条环线建成已经十余年了,路不算宽,高峰期时常常堵得水泄不通。幸好现在已经是午夜时分,几乎没什么车,只剩下路灯孤零零地亮着,投下一个又一个浅黄的光圈。

萧川的车开得很快,进隧道的时候也没有减速,出了隧道就是旧城区了,他从最近的那个出口下去。

老式街道又窄又长,凌乱地纵横交错着,仿佛一张巨大的灰暗蛛网。沿街的那些小店铺早就拉上了卷帘门,路上光线很暗,路面也不太平整,多数是长年累月被车辆轧出的坑坑洼洼。

他从一条街穿行到另一条街,有的岔路口连交通指示灯都停了,只剩下闪烁的黄灯起着警示作用。

路线有些复杂,因为那栋房子在城区的深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几条小路都被改成单行道了,他没什么耐心,即便发现了,也索性直接逆行过去。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变化,可又似乎什么都没变。萧川甚至不需要仔细回忆,仅仅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就能找到他的目的地。

最后他终于将车停下来。

眼前是一个老旧小区,占地不大,小区里只有三栋楼。楼与楼之间挤挤挨挨,仿佛是伫立在黑夜中的三只巨大的火柴盒,楼的外墙又灰又暗。

夜已经这样深了,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口透出一点灯光。

小区外的路边停着一长溜儿的私家车,占据了整整一条车道。萧川把车停在大铁门外,没有熄火,直接下了车。

或许是被刺眼的车灯和轰鸣的引擎声吵醒,看门的保安老头揉着惺忪睡眼探出头来查看。

老头在这里看了七八年的门,虽然上了年纪,记性却很好。他借着门口的路灯,好半天才看清萧川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吃惊,连忙走出来打招呼:“萧先生?”

萧川点点头:“王伯,你好。”

“哎呀,真的是你!”老头惊讶地说,“你都有好几年没来过啦。”

萧川没作声,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盒,递了一根烟过去。老头却连连摆手,笑道:“肺不好,去年就戒了。”

萧川也没勉强,身体靠在车门边,自顾自地点燃香烟。他刚吸了两口,就听老头继续说:“你又来找秦小姐?可是她已经搬走很久了,那屋子都空了好多年了。”

“我知道。”萧川微微垂下眼睛,看了眼指间那点猩红的火光,才又淡淡地说:“你先进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就走了。”

他站在车边抽完了一整支烟。

这时对面楼上的灯光又灭了几户。他微仰起视线望过去,灰暗的楼宇之间横七竖八地架着许多栏杆,隐约还可以见到衣物在风中飘摇。

因为是老式小区,住户们习惯在阳台外搭上长竹竿晒衣服,其实很不美观,可是这样杂乱的场景偏偏带着一种真实的烟火气息。

因为有人住着,所以才会这样乱。

漫天的黑色流云压得很低,犹如堪堪从楼顶掠过。

萧川站在路灯下,长久地凝视着某个方向。那是顶楼的一个阳台,空荡荡、黑漆漆的,找不到丝毫生气。

他的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毫无意识地握住那个小巧的金属制品。因为太过用力,掌心被尖锐地刺着,他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

这把钥匙一直被他放在车里,刚才找出来,才发现已经有些生锈了。

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他才终于松开它,打开车门坐进去,慢慢驶离了小区。

第5章 浮生寄流年微盘

二十二岁之后,因为人生中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于是一切都被颠覆了,走向了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暴风雨终于在凌晨正式来临,以一种强劲的姿态席卷全城。

南喻住的楼层高,呼啸的风声听得尤为明显。风将窗户玻璃吹得隐隐作响,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吓得她连连吸气:“姐,万一一会儿断电断水了,我们怎么办?”

“反正已经关灯睡觉了,断电也没关系。”黑暗中,南谨的声音听起来就淡定多了。

南喻忍不住又往她身边靠了靠,整个人钻进空调被里,瓮声瓮气地抱怨:“最烦刮台风了。上回还因为突然停电,差点儿被困在电梯里出不来,真是要吓死人了。”

“你挨我这么近干吗?我都快被你挤到床下去了。”南谨伸手推推她,“小时候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南喻抓住被角,“扑哧”一声笑起来。

她当然还记得小时候,那时也是这样,姐妹俩就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其实老家的房子都是自己盖的,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一人一个房间还有富余。可她偏偏就喜欢黏着南谨,于是经常半夜抱着枕头和被子,光脚溜到隔壁房间,手脚并用地趴在南谨身上,最后两人睡作一团。

怀念着幼年的时光,南喻不免感叹:“姐,我们俩好久没一起睡觉了。”

“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还跟小孩子一样吧。”

“姐,你变了。”南喻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现在越来越理性冷静,不好玩了。”

其实她只是随口这样一说,结果没想到竟让南谨突然沉默下来。

南喻意识到自己可能讲错话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补救,结果只听见南谨淡淡地说:“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南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借着极微弱的一丝夜光,勉强能看见身边那人的侧脸。

她想,南谨连长相都完全变了,心又怎么可能没有变呢?

其实时至今日,南喻依旧有些不习惯,却也仅仅是不习惯而已。因为,最震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还记得那一年出了严重意外的南谨、九死一生的南谨,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仿佛即将支离破碎,全身上下几乎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南谨经历了什么,因为有大约两年的时间,南谨始终在外地工作,一次家都没回过。

在那两年间,南谨与家中的通信倒是有的。她只知道,南谨毕业后进了一家通信公司,很快就被派驻到海外工作。

南谨在信里描述了艰苦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非洲地区物资贫瘠,电和水都非常宝贵,当地没有网络,手机基站也少得可怜,因此不方便打电话,只能靠书信偶尔联络一下。由于她工作太忙,就连逢年过节都没空回家一趟。

其实南喻一直没想通,姐姐大学时的专业明明和通信工程不沾边,怎么最后却进了这么一家莫名其妙的公司?

直到后来南谨出了事,各方人马仿佛从天而降般,救援声势搞得十分浩大,似乎她是个相当重要的人。当时的南谨不但立即被安排住进全国最好的医院,而且有人负责了全部的医药费,并有专人来替家属做心理疏导工作,承诺会尽最大努力救治南谨。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南喻才终于知道,原来南谨消失的那两年,其实没有去非洲。

可是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遇见过什么人?却始终没有答案。

今天晚上,南谨破天荒地主动住到她这里来,南喻一时没忍住,终于犹豫着问:“姐……”

“嗯?”

“萧川是什么人?”

窗外风雨大作,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南谨一开始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凄厉的风声,过了好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却是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

南喻只好老实交代:“是锐生哥告诉我的。”

“林锐生很多嘴。”

“你别怪他,是我逼他说的。”南喻急忙解释,“况且,他也只说了一个名字而已。其实我去查过,可是什么都查不到。”

怎么可能查到呢?

南谨对这个结果倒是毫不意外。

南喻鼓足勇气说:“萧川是安安的父亲,对不对?我见过他,才发现安安长得像极了他。”

南谨忽地变了脸色,连声音都一下子沉了下来:“你在哪里见过他?”

“一个吃饭的地方,当时我和叶非在一起。”

听南喻的语气稀松平常,大约当时真的只是偶尔遇见,并没有节外生枝,南谨忽然沉默下来。

她这样不作声,南喻也不敢再追问。

暴雨击打着窗户,发出清脆单调的声响,其实夜已经很深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就在南喻快要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才听见南谨淡淡地说:“我认识他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时间这样漫长,从她认识萧川一直到今天,整整七年的时光,却如同过了大半生。

在二十二岁以前,她还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一路走得顺风顺水,根本不会为任何事情发愁。而二十二岁之后,因为人生中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于是一切都被颠覆了,走向了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那一年她正处在大四实习期,全寝室的同学都陆续找到了实习单位,就只有她暂时还没着落。

对面铺的女生和她关系最好,忍不住替她着急:“我爸有个朋友也是开律所的,要不我回家问问,看能不能让你进去实习两个月?”

“不用,”南谨倒是十分淡定,“我还在等通知呢,最迟这个月就会到。”

她想去的那家律所在沂市很有名气,每年招收的实习生人数有限,但绝对都是各家学校最出色的学生。

两个礼拜后,录取邮件果然来了,她很快收拾行李买了车票。

南母对此非常不理解,临行前一直在念叨:“你一个女孩子,要实习在本地就好了嘛,干吗非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都跨省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万一需要人照应怎么办呢?”

“那我去沂市找个男朋友好了,”她挽着妈妈笑嘻嘻地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没人照顾我了。”

“哦,你找的是男朋友还是保姆啊?”南母佯怒地瞪她一眼,“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找朋友我不反对,但是一定要看准啊,人品好最关键了。”

“哎呀,知道啦。”她暗舒一口气,总算把妈妈的注意力转移开了,不用再被唠叨实习的事。

那是南谨第一次离开家乡,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

幸好所里的同事们都十分友好。大家平时工作忙碌,使唤实习生的时候也毫不心慈手软,但每个人都很好沟通,也乐于传授经验。

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还交到了好朋友。

律所不提供宿舍,只能到外面租房子住。为了分摊房租,她在网上找到一个求合租的帖子,对方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外地女孩子,叫李悠悠。李悠悠在沂市念大学,因为要准备考研,所以从学校里搬出来图个清静。

合租的房子就在大学城附近,离律所有点远,但胜在房租便宜。两室一厅的旧式公寓楼,两个女孩子一人一间,平时互不打扰,偶尔约着一起出去吃饭。

虽然都还只是学生,但好歹南谨拿着实习工资,平时倒是她主动请客多一些。时间长了,李悠悠觉得很过意不去,便挑了个周末叫她逛街吃饭。

“我刚领到上学期的奖学金。”李悠悠解释说。

于是两个女生坐地铁去商业区,准备大吃一顿庆祝一下。

说是大吃一顿,其实学生们哪会去什么特别高端的场所?肯德基、必胜客这类的餐厅对她们来说就已经算是奢侈的美味了。

沂市的夏天又长又闷热,白花花的阳光当空照下来,仿佛能将地面烤出一层油来。

南谨和李悠悠为了吹免费空调,逛了一会儿商场,便又钻进附近的一家必胜客吃比萨。

那一餐花掉近两百元,埋单的时候,南谨都替李悠悠心疼,反倒是李悠悠很大方,笑嘻嘻地说:“小意思。”

除去吃饭之外,李悠悠当天还买了好几条裙子,加在一起花了不少钱。

南谨不禁感到好奇:“你们学校的奖学金有多少?”

李悠悠一边拿吸管搅动着果汁,一边说:“三千块。”

“这么多?”南谨咋舌,自己学校的奖学金标准可比这个低多了。

“嗯。”李悠悠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转回头,问:“你待会儿能不能帮我先把东西拿回家?我还有点事情要办,想迟一点再回去。”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一个人就好。”李悠悠笑着把几个购物袋都推给南谨,站起身摆摆手说,“那我就先走啦,回见!”

那天晚上,南谨一直到深夜才终于等到李悠悠回来。

她坐在沙发上早已经哈欠连天,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你不回来我都不敢锁门,所以也不敢去睡觉,生怕有小偷进来。”

李悠悠连连道歉:“不好意思,是我错了,应该早一点回来的。明天你还要上班,快去睡吧。你洗过澡了没有?要不要你先去洗?”

“洗过了。”南谨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晚安。”

“晚安。”

几乎就是从那天开始,南谨发现李悠悠经常晚归。本来她因为要加班,每天回去都很晚了,可是没想到李悠悠有时候比她更晚。

她觉得奇怪,终于找了个时间关心一下:“你最近不复习考研啦?”

“要复习啊。”李悠悠把桌面上的书拿起来整理,有几本的封皮上沾了灰,她随手掸了掸,令站在一旁的南谨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没事吧?”

“没事……我的鼻子对灰尘特别敏感。”南谨吸吸鼻子,索性往后退了两步,与过敏源隔开一段安全距离,才又说:“昨晚你不在,房东给我打电话催交房租。你是不是还没把钱转给他?”

其实她自己的那一半房租早在上个礼拜就交给李悠悠了,只见李悠悠收拾书桌的动作稍微顿了顿,然后“哦”了一声,说:“是我把这事给忘了,明天我就去银行转账。”

“那你明天记得去啊。”南谨离开之前靠在门边做了个鬼脸,“房东太凶了,昨天在电话里说话很不客气呢,搞得好像我们恶意拖欠他一样。”

“哪有这回事。”李悠悠的精神似乎不太好,脸色在台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她微微笑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可是,隔天就出事了。

南谨是在晚上加班时接到电话的。李悠悠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她呜咽着喊:“南谨,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