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年轻人的酒量一般,但个个玩得都很High,酒也喝了不少,最后几个人抢一只麦克风,站在沙发上又蹦又跳,把所有的歌都唱得荒腔走板。

头顶无数盏射灯旋转明灭,光影陆离间,音响震耳欲聋,说句话都要凑到近前大喊才行。南谨实在不习惯,好不容易才在扎堆喝啤酒的男生群里找到赵小天,跟他告辞。

赵小天晚上喝得有点多,脸颊红红的,舌头都打结了,却还记得女朋友的嘱托:“……南律师……你是菲菲的……偶像,你怎么能先走……”

南谨直起身环视一圈,没见到孙菲菲的人影,想必是去了洗手间。

她又安抚了赵小天两句,拎起手袋出了门。

门内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走廊上铺着吸音地毯和墙贴,只能听见最近的包厢里传出极微弱的歌声,着实安静不少。

这家KTV位于市中心,装潢和音响设备极尽奢华,消费也不低,所以服务特别好,又直又长的走廊上,每隔十余米便站着一位服务生,似乎是专职为喝醉酒的客人引路的。

南谨在他们的指引下直接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堂。

电梯门刚一打开,就有两个人你推我搡地冲进来,她躲避不及,被其中一人的手肘撞到,只得顺势退回轿厢里。

进来的这两个男人满身酒气,大约是刚从别的地方转场过来,脚步不稳,互相勾搭着肩膀,嘴里还说着醉话。

南谨想出去,却被这两座铁塔一般的身形挡住路,只得说:“麻烦让一下。”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过来,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先前撞到她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壮硕,眼睛都喝红了,目光迷离地扫向她,却仿佛陡然一亮,咧开嘴盯住她直笑。

“……哟,这妞长得真好!”

因为距离近,他一开口,浓烈的酒气直冲到南谨面前,令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对方却似乎毫无察觉,目光仍旧牢牢锁定在南谨身上,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一手拍拍同伴的肩,语调轻浮:“来这里几十回了,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货色。”

那同伴也嘿嘿地笑,干脆直接问南谨:“小姐贵姓啊?新来的?以前从来没见过你。”

南谨的表情渐渐冷下去,她一言不发,看准了这两个男人与电梯门框之间的一个细窄空隙,微微侧身快步挤了出去。

结果没想到他们也紧跟着追出来,其中一个人还伸手去拉她。

她的手腕纤细,肌肤细滑,那人触及时只仿佛握到一方温凉润滑的美玉,又仿佛是最细腻的瓷器,又滑又凉,令他下意识地怔了怔,随即便将手指收得更紧。

南谨大怒,沉声斥道:“放手!”

对方却不为所动,反倒像是在欣赏她生气的样子,轻浮地赞美:“人美声音也好听。走,跟我们上楼唱两首歌。情歌对唱嘛,哥哥我都拿手!”

陌生的掌心紧贴住她,甩都甩不开,那股灼热黏腻的感觉让南谨极度反感。她不再作声,只是突然回身扬起另一只手,速度极快地掴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男人显然没料到,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虽然力道并不重,但在这样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他顿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疼倒在其次,丢脸才是关键。

自己这样一个大男人,竟然被一个年轻女人当众扇了巴掌,在他看来是前所未有过的事。

“你他妈敢打我?!”已经喝得七八分醉的男人又羞又怒,恨得咬牙切齿双眼通红,一手抓住南谨的手腕用力举到半空,另一只手也打算如法炮制,还南谨一个巴掌。

只是手刚抬起来,就被人从身后不轻不重地扣住,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

“你管什么闲事!”他的同伴气急败坏地呵斥,正准备出手教训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却在扭头看清对方脸的同时猛地噤了声,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叫了声:“……沈先生。”

场面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

略带慵懒的低沉嗓音在男人的脑后响起来:“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对女人动手。”他的语调甚至有些轻松随意,像是在和对方聊天气,“现在请你放开你的手。”

他指的是抓住南谨手腕的那只。高壮的男人早就变了脸色,僵着脸把手松开,然后才回过头勉强笑道:“怎么这么巧,沈先生您也在这儿。”

沈郁将双手插回裤袋中,漫不经心地瞟了对方一眼,随即便把注意力转移到南谨的身上。

她穿着样式简洁的黑色连衣裙,娉娉立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

挑高的大堂屋顶射下满天星似的璀璨灯光,盈盈落在她的四围,映在地上犹如细碎的星海。而她就仿佛站在这一片星海里,明明连妆都没化,脸上也淡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却偏偏惊艳得叫人窒息。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沈郁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直到她终于抬眼看过来。

他这才看清她的眼睛。仿如深褐色的琥珀,清亮莹润,眸底有光,像是泠泠水光,又像是映着此时满天细碎的灯光,所以才会那么深、那么亮,直直摄进人心里去。

在这样的一瞬间,沈郁心头灵光一闪,忽然觉得不需要再去问她的姓名了。

他认出了她。

这张美得令人惊艳的脸孔,他曾在请人偷拍的照片上见过。

而这双眼睛……就像余思承说的,这是秦淮的眼睛。

这个叫南谨的女人,她有一双和秦淮一模一样的眼睛。

上回只是看了几张偷拍的照片,远远不如今晚见到真人的震撼大。沈郁突然来了兴致,扬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旁人将那两个碍事的醉鬼带出去,自己则再上前两步,离南谨更近了些。

南谨看他走近,面上神色未动,只是语气诚恳地道了声谢。

“举手之劳。”沈郁目光一转,向下落到她的手腕上。

凝脂般光滑的肌肤上,红色瘀痕显得尤为刺眼。

他停了停才又半开玩笑道:“这种地方环境复杂,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士不应该单独出入。你看要不要打电话叫个朋友过来接你?”

“不用了,谢谢你的提醒,”南谨一刻都不愿多待,“我到外面打车回家就行了。”

沈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微笑着目送她。

南谨转身的时候想,这个地方恐怕自己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只可惜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的身体就僵了僵。

就在这个时候,恢宏气派的大门口走进来一行人。

门外是深沉无边的夜色,门内却像是另一重世界。

这个世界斑斓璀璨、灯火辉煌。无数光束从天而降,那些细碎的、星星点点的光影落在地面上,天与地交相辉映,仿佛连成一片小小的银河。而她置身在这片银河里,看着那道隔开黑暗与光明的大门,看着那群远远走过来的人,恍惚间只以为自己就这么漂了起来。

其实并没有。她还直直地站在那里,怎么会漂?可是双脚却犹如踩在棉花上,脚下那样轻、那样软,她甚至觉得一阵眩晕。

她不敢迈步,甚至不敢擅自动一动,只恐怕自己稍稍一动,就会因为站不稳而跌倒。

而在这片明亮辉煌的灯火中,那个人如众星捧月般地出现,像是在一瞬间吸走了所有的光源。

她远远看着他走来,周围的一切人和物就都褪成了暗色的背景,就只有他,哪怕隔得还很远,依旧可见清晰锐利的眉目。

她就这么立在原地,静静地看他从门外的台阶上出现,看他一路接受所有门童和服务生的弯腰致敬,看他被众人簇拥着,神色疏淡地大步走来。

他的头发比以前短了,整个人更显得清俊挺拔,又或许是真的瘦了些。除此之外,好像一切都没变。

他的脸,他的眼神,包括走路的姿势,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还在昨天。

原来那些记忆并没有被时间碾轧成齑粉,相反,在重见的这一刻,记忆中的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锋利的刀片,只需要极轻地一划,就能将已经愈合的伤口割得血肉模糊。

南谨闭了闭眼睛,才暂时止住了那阵莫名袭来的强烈眩晕。

原来是这种感觉……她想,原来再次见到他,竟是这样一种感觉。

被记忆这把刀割裂的地方,疼痛瞬间浸入骨髓,只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立在这光鲜亮丽之所。

曾经烈火焚身的痛苦,曾经无数次皮肤、骨骼修补的痛苦,每一次都令人痛不欲生,每一次却也都及不上这一刻。

她看到他。只是远远的一眼,便犹如万箭穿心,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整个一楼大堂这样宽敞,可是通往楼上的路却只有这一条,电梯也在这边。南谨看着迎面而来的一行人,终于微微垂下眼睫,迈开脚步走向大门。

就在双方擦身而过的时候,有人突然不轻不重地“咦”了一声。

那是余思承的声音。

“南小姐?”他叫道。

他本来是跟在萧川身边的,这时候突然停下来,引得其余几人也纷纷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南谨心头微微一跳,甚至不需要回头,也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似乎正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偏偏余思承正好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他轻松随意地跟她打着招呼:“南小姐,这么巧。你这是准备走了吗?”

仿佛是为了在慌乱中寻找一点依靠,南谨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皮包,脸上却神色如常,淡笑一下:“余先生,你好。”

她的嗓音有些低,低缓柔和得像是一面平静的湖水,与过去早已经大不相同。其实因为职业的缘故,她连口音都变了,再也不是曾经那般软糯绵顺的腔调。

可是即便如此,萧川的注意力仍旧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站在她的斜后方,旁边还有人在跟他交谈,他却好像完全听不见,只是微微皱起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这个女人正在和余思承说话。她站得很直,背脊很挺,柔顺的黑发垂下来刚刚超过肩膀。因为皮肤白皙,黑色的裙子似乎与她格外相称,整个背影显得纤细优雅。

垂在身侧的手指在瞬间猛地收紧,连萧川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他走过去,直接停到了她身边,直到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那张脸。

一张十足惊艳的面孔,却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左边胸腔里急速跳动的感觉仍旧没有退去,那种窒息般的感觉从心口持续蔓延到四肢,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地目睹了他的失态,他却置若罔闻,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人。他深沉的目光在这张陌生漂亮的脸上来回搜寻,妄图找到一星半点熟悉的痕迹。

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只是方才那样随意的一瞥,仅仅是一个背影而已,他竟然会以为见到了秦淮。

他一定是疯了。这么多年过去,只是一个背影,竟然会让他立刻想到她。

其实他知道,秦淮早就不在了。

她死于五年前那场车祸的爆炸中,不会有半点生机。

如今这样近的距离,他才看到那双和秦淮几乎完全相同的眼睛,心脏再一次急剧收缩,全身血脉都仿佛变得僵硬冰冷。然后,他就听见她问:“有事吗?”

声音不同。

她正惊讶地微微抬眼看着他。

眼神也不同。

她不是秦淮。

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旁边有人叫了声:“萧先生。”同时递来一部手机,“有个紧急电话。”

他沉默片刻,目光才终于松动了些,再度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便顺手接过电话,走到一边去听。

南谨离开的时候走得并不快。她的步伐很稳,但或许是因为错觉,仿佛身后那道审视的眼神始终紧跟着她,犹如锋利的箭直直穿过心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凌乱不堪。

她想起安徒生的美人鱼,用旧日的尾巴换来新生的双腿,于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坐上车后,她才觉得腿软,犹如飘浮在云端找不着方向。

很久之后,她听见前排司机耐心地重复问:“小姐,您要去哪儿?”

南谨缓了缓神,报出个地名,同时给南喻拨电话。

“你在家吗?我现在过去。”她说,“今晚我想住在你那里。”

这个时候,沂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今晚是林妙做东,一群人正在包厢里喝酒唱歌打麻将。萧川坐在牌桌上打了两圈,便将赢来的钞票扔给余思承,说:“你来打,我出去抽根烟。”

其实这房间里烟雾缭绕,干吗非得出去抽?但余思承没敢多话,只是帮忙递过香烟和打火机,自己则当仁不让地往空位上一坐,搓搓手,一副准备大杀四方的样子:“你们几个今晚钱带够了没有?不够的把卡拿出来也行。”

程峰坐在余思承的对家,嘴里叼着半截香烟,默不作声地瞥他一眼。一直等到萧川离开了,他才一边看着自己的牌面,一边淡淡地问:“哥今晚怎么了?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吧。”

他晚上有别的应酬,所以来得迟了,先前大堂里的那一幕他没见着。

余思承轻轻咳了一声,喊:“八万,要不要?不要我可吃了啊。”

这间VIP包厢在顶层,是个带阳台的套间。关上阳台门,便几乎隔绝了屋里所有的喧闹声。

这个城市里伫立着丛林般的钢铁建筑,此刻已被万盏华灯点缀。远望过去,无边无际的黑色夜空布满繁星,琼楼玉宇也不及人间繁华。

萧川站在栏杆边,拨动打火机。顶楼风大,他背过身去,用手拢着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将烟点燃。

阳台上没有开灯,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烟草甘洌的气息滑进肺里,他猛吸了两口,才缓慢地吐出来。

风穿过阳台,一下子就将烟圈吹散了,甚至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这两天有次台风在附近城市登陆,沂市也受到了影响,漫天乌沉的黑云正从头顶缓缓滚过,似乎即将带来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萧川只觉得头疼。

他整个晚上都在抽烟,或许是真的过量了,所以此刻太阳穴隐隐作痛。但他没有停,很快就又将一支烟抽完了。

就在他准备再次摸出烟盒的时候,身后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

萧川没回头,那人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站定,闲聊似的汇报:“林妙喝醉了,正在里面又哭又笑地发酒疯呢。”

萧川听了却不置可否,甚至都没应一声,只是问:“你下个月去澳门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些年,他把各项业务分别交给他们几个人打理,自己已经很少过问这种事了。沈郁不由得转头看他一眼,才答:“澳门那边都已经联系好了,下个月三号我会飞过去,见面再谈具体合作细节。”

“嗯。”萧川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沈郁便也默不作声,陪他站在昏暗的阳台上。

风呼啸而过,卷动着乌云,对面数幢大楼里却是万家灯火,依旧宁静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