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勇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牢牢地盯住她。而她在这种早已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似乎终于有些坚持不住了,渐渐收起之前的笑容,只是拿那双深褐色的漂亮眼睛去看他,眼神里划过一丝压抑不住的紧张和不安。

她仿佛有些忐忑,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轻浅,正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反应。

如果她的牌足够好,如果她有信心赢下这一局,其实根本不必All in。目前池里下的注,再加上她手上剩余的筹码,已经足够两万块了。

这样孤注一掷,她只是在赌。

她的牌已经是输定了,所以才会这样赌他的反应。她用All in的姿态,努力表现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只是想要让他自动放弃那池里的八千筹码。

陈剑勇的眼里不禁露出几分激赏之色。

他头一回见到如此聪明又大胆的女孩,只可惜……

他再度确认了一眼自己的底牌,然后笑了笑,也跟着推出了九千的筹码。

池里一共下注三万四。

这局终了。

陈剑勇率先把底牌亮出来,四个A、一个10。

但他还是面露赞赏:“你很聪明。”

“谢谢。”

南谨也终于笑了笑。

陈剑勇却突然愣住了。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电光石火般,某个模糊的念头极快地从他脑海中划过,他却一时之间抓不住它。

但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他不禁猛地再度看向赌桌对面的这个女孩,因为极度的惊讶,他的瞳孔正在急剧收缩。

此时此刻,这张漂亮的脸上丝毫没了方才那种紧张僵硬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而又略带狡黠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像是极璀璨的光芒,将她整张脸庞都点亮了。

就连她的眼睛都仿佛在发光,那双前一刻还忐忑不安的眼睛,这一刻正望着他,宛如熠熠生辉的琉璃宝石,眼底流动着耀眼的光华。

他终于明白过来,却仍旧不敢相信,十足震惊的目光迅速游移到对面的底牌上。

绿色绒布桌面将女孩的手衬得白皙如玉,纤细修长的手指轻巧地翻过底牌。

黑桃K和黑桃Q。

与公共牌中的黑桃10、J、A凑成了同花顺。

他输了。

手握四张A,却输得彻彻底底。

在她All in之前,他以为她的一切表现和反应都是在诈他,只是显得那么不娴熟。

结果她却真的是在诈他。只不过,她用了一个连环套,虚则实、实则虚,成功地将他引诱入局,最终赢了这一场。

结清了借款,她们走了,陈剑勇却似乎还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输了,竟然输给一个初次玩牌的年轻女孩。

而她在刚开始坐下来的时候,明明还是那样的生涩和紧张,有好几次下注时,就连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那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他万万没想到,她会有那样的计谋和魄力,在第四张公共牌翻出来就已经锁定胜局的情况下,竟然使诈骗过了他的眼睛和判断力,多赢走了他一万块。

可真是又绝又狠。

荷官也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陈剑勇独自呆立在偌大的房间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的几个手下在旁边目睹了今晚的全过程,谁都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最后还是有人推开门走进来,云淡风轻的笑声打破了仿佛凝固住的空气。

几个年轻小弟齐齐喊道:“沈先生。”

斯文清俊的男人摆摆手,同时笑道:“阿勇,走吧,去你办公室喝茶。”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在陈剑勇的那间办公室里,早已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正在亲自煮水泡茶。

金红色的茶汤澄净透亮,盛在天青茶杯里,冒着袅袅的香气。他端起杯子轻嗅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赞许道:“你这茶倒是不错。”

陈剑勇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萧先生。”然后赔笑道:“您要是喜欢这种茶,我马上叫人装几斤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萧川又喝了两口才放下茶杯,示意他,“坐吧。”

陈剑勇点着头,却不敢真的坐下来。他垂手站在茶几边,脸色有些忐忑,沉下声音主动认错:“晚上的事是我搞砸了,还请萧先生处罚。”

萧川并没有看他,只是执起水壶往茶碗里冲注新水,同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场赌局本来就是沈郁出的主意,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用太在意。”

“可是……”虽然羞于承认,陈剑勇到底还是咬着牙尴尬地说,“可是,是我输给那个小丫头了。”

“要怪也得怪沈郁,是他怜香惜玉,想给那个女孩一次机会,不至于让她们太为难。”说到这里,萧川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意味不明地朝沈郁瞥去一眼,语调轻淡。

沈郁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架着长腿靠在单人沙发里,心安理得地喝着茶,斯文的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欺负女孩子未免有失风度。我可不想为了区区几万块,坏了自己的名声。”

“但你之前想到过她会赢吗?”萧川低垂着眼睛,一边观察杯中晃动的茶汤颜色,一边淡淡地问。

沈郁的声音不由得一顿,笑了声才说:“……那倒真是没想到。”

这样一说,陈剑勇立在一旁更是羞愧难当。

他管理这个场子五六年了,自己也是个中高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想到今天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骗过去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是他始终没能想通的。即便是当着萧川和沈郁的面,他仍旧难掩挫败和气愤,气得胡须都快奓开了:“就算最后没有All in,她赢的钱也足够还债了,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绝!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做事怎么能狠成这样!”

说到激动之处,陈剑勇不由得停下来喘了口粗气。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像是根本不觉得烫,“吸溜”一口全咽下去,龇着牙继续说:“我是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这样做。萧先生、沈先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姐,你当时为什么要用All in故意引诱那个人下注?”南喻好奇地问,“在All in之前你明明就已经赢够数了呀。”

南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因为在那之前,他骗了我好几次,我只是气不过。”

“因为她想以牙还牙,谁叫你屡次用假表情和反应迷惑她,害她上当。”萧川淡淡地说出答案,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边浮出一抹难得的笑意。

整个晚上,关于那张桌子上发生的一切,他都在总控室里通过高清监控设备旁观得一清二楚。

那个外表纤美柔弱的年轻女孩,很明显是迫不得已才会坐在桌前的。看她的样子,恐怕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所以在最开始,她尽管一直垂眸沉默,脸上也少有表情,但是肢体却微微僵硬,放在桌沿的手指始终显得很不安。

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而且,她根本没什么玩牌的经验,与陈剑勇这样的老江湖比起来,她仿佛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弱小动物,毫无抵抗能力。

所以,哪怕她下注时再谨慎,也有好几次都被陈剑勇轻而易举地骗过,一输再输。

这原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赌局。

直到最后一局,萧川坐在监控屏幕前,才忽然难得地有了些兴致。

为了确保每一场赌局的干净,这里所有的房间里都装有无数高清探头,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看清房里每一个人的举动。当他们翻起底牌查看牌面时,也有一个专门放置的摄像头将画面实时传送出来,为的就是防止有的客人手法高端,作弊出千。

所以,当她拿到自己那两张底牌的时候,萧川也在同一时间看清了底牌的牌面。

黑桃K和黑桃Q。

配着第一轮发出的三张公共牌,她差的只是一张黑桃J。他看着大屏幕,看出她跟注时有些犹豫,但并没有太多迟疑。这样的机会太难得,却也同样太难实现,因为概率实在太小了,可她竟然有这样的赌性,想去赌一把,并且面上几乎不露声色。

大概也就是在那时,萧川才真正对她多了几分关注。

高清屏幕上的少女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身材修长匀称,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后,尤其从下颌到颈部的线条显得十分纤细优美,仿佛一枝迎风遥立的睡莲,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美好。

等到那张黑桃J奇迹般地出现时,她其实已经胜券在握了,可是她的表情却依旧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冲着陈剑勇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刻意逞强,然后故作轻松地推出了自己所有的筹码。

从锁定胜局,直到最后All in,她的一切反应和表情都是反常的。

萧川坐在监控的大屏幕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时,始终站在一旁的沈郁也低低地“咦”了一声,似乎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最后,陈剑勇输了,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个女孩子携手离开。

沈郁长舒一口气,不加掩饰地笑着赞叹:“挺厉害的。”他指的当然是那个女孩。

萧川却没作声。过了片刻,他操纵鼠标调出方才那段的录像,拉动进度条,又重新看了一遍。

画面从她说“谢谢”开始,然后被他定格在某一个时刻。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却又偏偏璀璨若烈阳的笑容,浮在那张清丽至极的脸上,仿佛在刹那间点亮了周遭的一切景物。

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也从没见过这样美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琥珀般清透灵动,又仿佛盛着一汪秋水,那眼底有光,又透又亮的光,哪怕隔着屏幕,也几乎能感受到那盈盈流转的光华。

直到一年多以后,他才再次见到她。

那时候她已经毕业了,正孤身一人在沂市找工作。说起来巧得很,她竟然将简历投到沈郁下面的一家投资顾问公司,想要应聘一个行政职员的岗位。

沈郁一大早就拿着简历来找他,笑得有些意味不明:“哥,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他才刚起床下楼,薄薄的两页纸就这么被扔在餐桌上。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秦淮,女,22岁,江宁人,×大管理系毕业的本科生。

右上角还有一张两吋彩照,年轻女孩将头发梳成清爽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却灵秀动人,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微笑,那份笑意一直延伸进眼底。

“我已经让人事部门通知她来面试了啊。”沈郁自顾自地在餐桌边坐下,喝了两口现磨豆浆,开始享用丰盛的早餐。

“这种小事,不用特意来告诉我。”他表情平淡地将简历扔还回去。

第20章 6

原来有些东西早已渗入骨髓,埋在血管的深处,那些自以为是的遗忘,其实不过是它们暂时沉睡了而已。如今只需要一个背影、一个声音,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唤醒。

这次台风在沂市肆虐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终于渐渐停了。恰逢周六,下午太阳出来,天气倒比台风之前更加炎热。

南谨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家里大扫除。因为要保持通风,所以她没开空调,只是将所有窗户都敞开着,拖完地板已经出了一身汗。

南喻在电话里听她气喘吁吁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听说她在做卫生,不由得哧哧笑道:“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不用了。”南谨搬了张椅子进浴室,准备擦镜子和灯罩,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住椅背站上去,“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如果没有,就先挂了。”

南喻本能地匆匆“哎”了一声,像是要阻止她挂断电话,然后才仿佛稀松平常地问:“姐,晚上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

结果没想到,南谨竟然一口回绝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天的故事没听完,心里一直惦记着,是不是?”南谨冷哼一声。

有个太聪明的姐姐真是个麻烦事。

南喻愣了一下,就忍不住哀叹起来:“用得着这么犀利吗?一眼看穿别人的想法,这样也太无趣了吧。从小到大跟你在一起,总是衬托得我傻兮兮的。”

南谨笑了一声:“你才不傻。只不过,比我稍差一点而已。”

南喻当然不傻,她平时最懂察言观色。南谨越是这样轻松调笑,便越是让南喻不敢开口继续追问当年那段往事。

收了线,南谨将手机扔在洗手台上,无意间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动作不禁顿了顿。

为了打扫方便,她只穿了件家居的背心和短裤,汗水打湿了前襟后背。她慢慢侧转过身,将紧身背心从下往上撩起一截,只见本该光洁的腰背处,有数道浅浅的疤痕。那些疤犹如一条条丑陋的虫子,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由于当年背部受伤最严重,后来即便做了修复手术,仍旧不能完全平复。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疤痕的颜色渐渐褪成了浅褐色,但却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她还记得以前,萧川似乎很喜欢她的背。曾经无数个清晨和深夜,他的手总是习惯性地在她的后背流连,而他的手指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明明只是不经意地抚摸,却像是最柔软的羽毛划过,让她觉得又酥又麻。

她从小就怕痒,所以经常就这样被他从蒙眬的睡意中吵醒,眼睛都还没睁开,便下意识地去躲。可是哪里躲得过?虽然床那么大,可无论她避到哪里,都会被他伸出手臂轻而易举地拽回来。

而他这人既自私又霸道,只是为了自己享受和好玩,根本就不顾及她睡没睡醒。她越是想躲,就会被他惩罚般地禁锢得越牢。

后来有一次,他凌晨才回来,洗完澡也不肯睡觉,就那样侧靠在床头,手指在她的背上玩得不亦乐乎。她正做着美梦,忽然觉得腰上一阵轻痒,硬生生清醒过来。卧室里没开灯,但是借着窗外的月光,可以隐约看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气坏了,怎么感觉自己就像他的玩具一般?

她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在黑暗中瞪他,也不管他收不收得到自己想杀人的眼神:“请问萧先生,这样好玩吗?”

“什么?”他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我背上摸来摸去,这纯属骚扰。”她控诉道。

“哦,”他听后笑了一声,撑着头侧躺着看她,慢悠悠地说,“谁叫你的皮肤这么光滑,背部线条又这么漂亮呢。”

他在夸她。

他一向极少这样直接地赞美什么,可是他竟然这样赞美她。

忽然之间,好像被吵醒也不是那么严重的一件事了。她甚至有点暗暗得意起来,结果一时恍了神,他的手已然再度欺了上来。

“你睡你的,我玩我的。”他说得理所当然。

得到难得的赞美,她决定不再和他计较,可是哪里还能睡得着?索性翻身扑过去,凑到他面前闻了闻,立刻皱眉说:“喝酒了。”

“嗯。”

她最讨厌酒味,忍不住又伸手去推他,十分嫌弃:“离我远一点。”

结果他躺在那儿纹丝不动,反倒手臂一伸,轻松地将她圈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