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须男的表情很轻松,甚至有些愉悦,他用手指叩击桌面,介绍规则:“每人两张牌,比点数大小。怎么样,很简单吧?”

她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说:“那就是纯凭运气,对吗?”

“差不多吧。”

“……我需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如果因为运气不好而输掉,那也太亏了。”她认真地说。

胡须男忍不住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盯住她,像是在逗小孩一般,问:“那你想怎么样?”

她说:“我以前从没玩过这些东西,当然比不上你。但是就算要输,我也想选择更有技巧性的玩法。”

“哦?”胡须男挑起眉毛,“比如说?”

“得州扑克。”

“后来呢?”这样一段往事让南喻听得入了迷,忍不住插嘴问。

雨声还没停歇,而南谨的声音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也如袅袅水汽,又轻又淡:“后来我赢了。”

那个晚上,她最终赢了两万多块钱,不但还清了李悠悠的欠债,还多出几千块来。离开那个地方后,她把多余的钱全部交给李悠悠。

“不知道你遇到什么困难了,是不是真这么需要用钱。”她说,“这些钱你拿着吧,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李悠悠怔怔地接过那些钱,隔了好半晌,才捂着脸痛哭出声。

当时已经是凌晨了,地铁早就停运,她们就这样站在沂市的街头,看着每辆车子从空旷的路上呼啸而过。

这里不是她们的家乡,两个女生举目无亲,遇上紧急的事情,根本找不到任何亲戚朋友帮忙。这也是她晚上义无反顾地留下来帮助李悠悠的原因,哪怕自己也被吓得够呛,但她还是选择坚持到底了。

夜风拂过,南谨不禁打了个寒战,炎炎夏夜,却恍恍惚惚地只觉得冷,这才发觉身上已悄然覆着一层薄汗。方才在赌桌上,在下注加筹码的时候,哪怕屋里的空调风力强劲,她仍旧出了一身冷汗。

她手脚冰凉地站在街头,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估计也是最后一次,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名叫陈剑勇的胡须男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牢牢地记住了她。

最后一局的All in(全押)。

他万万没想到,也从没遇见过像南谨那样的年轻女孩子,没想到她竟然会诱他All in,并且一举收走了所有的筹码,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明明只是一个对牌局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她说自己只是在QQ游戏里看同学玩过两次。

也许是真的一窍不通,所以她很小心谨慎。可他还是赢得相当顺利,因为她会被他的各种反应蒙骗而错失良机,也会因为输急了变得心浮气躁,突然大胆下注那么一两回,大约是想搏一下,结果自然还是输。

论经验和熟练程度,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偶尔凭借非常好的运气,赢上那么一两局。

直到最后一局之前,她手上的筹码是一万七千块。其实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这全要归功于前面连续几局的好运气。

他替她估算过,这已经是她所有的资本,身上再拿不出多余的钱了,却离目标还差三千块。

可是哪怕只差一分钱,她们也不能离开。

他轻松自在地看着她,这个坐在自己对面、微微垂敛着眉睫的年轻女孩。

她很漂亮,五官娟秀,有一种江南女孩特有的纤弱气质,就连她讲话的口音也仿佛吴侬软语般绵软柔糯,婉转似小桥流水。

然而,她的性格似乎却并不像外表那样柔弱,反倒时时处处透出一股坚毅的决绝和勇气。就像她会独自跑来救李悠悠,就像她放弃比点数,主动提出来要和他玩得州扑克……

陈剑勇觉得她很有意思,但也并没有因此而心慈手软。

最后一局由他坐庄。看过底牌之后,他下了一千的注,然后问:“怎么样?”

南谨没说什么,跟了一千。她之前一直都是这个风格,只要不超过两千,至少都会跟到第二轮。

接着便是三张公共牌,翻出来分别是黑桃A、黑桃10和红桃10。

陈剑勇手里握着一张梅花A和一张方片A,故意皱眉考虑片刻,最后推出了三千的筹码,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他下注前和下注后的神情反差全都落在南谨的眼里,显然把她给迷惑住了,嫣红的嘴唇抿了抿,一时之间思索不定。

陈剑勇保持着笑容,心里已经十分明白,这个小动作一贯都是她犹豫不决的表现,这代表到目前为止她的牌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只见她朝自己面前的筹码看了一眼,似乎是在估算着什么,然后一咬牙,也跟了三千。

第四张公共牌发出来,是张黑桃J。

陈剑勇又扔了三千出去,脸上一派淡定从容。

下注后,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南谨,只见那双秀美的眉微微蹙了一下,仿佛有失望为难的神情从眉间一闪而过。很显然,这张牌不符合她的预期。

她再度抿了抿唇,带着一点迟疑跟了注,只是那副表情,倒很有些凛然就义的味道。

也是,如果她不继续跟下去赌一把,之前下的四千块就没了。

这个赌局没太大悬念,他却觉得很好玩,同时又是头一次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胜之不武的念头。

一个纤弱的年轻女孩子,恐怕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竟然也能坚持到现在,其实已经足够令人吃惊了。而他是个粗人,平常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不会怜香惜玉,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张略微苍白的小脸,竟也从心底生出一些不忍来。

所以,当第五张牌翻开的时候,他只是象征性地下了一千的注。

那是一张红桃A。

四个A,他已经赢定了。

赢走她七千块,最多八千,然后放她回去想办法筹钱好了,他是这样想的。

结果,偏偏对方却辜负了他千年难得一遇的好意。

这张A出来后,南谨飞快地扫了一眼池里的筹码,像是极短暂地犹豫了两秒钟,然后便笑了笑。

陈剑勇双手环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想,到底还是太嫩了些,但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而且学得很快。她竟然开始模仿他,正试图用表情和反应来迷惑他。

陈剑勇心里觉得有趣极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其实根本就不担心,因为南谨的这份笑容远远不够娴熟。她大约是想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略微僵硬的笑意出卖了她。

他看着她微微扬着嘴角,将面前所有的筹码慢慢推了出去。

一万块。

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All in了。

陈剑勇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牢牢地盯住她。而她在这种早已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似乎终于有些坚持不住了,渐渐收起之前的笑容,只是拿那双深褐色的漂亮眼睛去看他,眼神里划过一丝压抑不住的紧张和不安。

她仿佛有些忐忑,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轻浅,正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反应。

如果她的牌足够好,如果她有信心赢下这一局,其实根本不必All in。目前池里下的注,再加上她手上剩余的筹码,已经足够两万块了。

这样孤注一掷,她只是在赌。

她的牌已经是输定了,所以才会这样赌他的反应。她用All in的姿态,努力表现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只是想要让他自动放弃那池里的八千筹码。

陈剑勇的眼里不禁露出几分激赏之色。

他头一回见到如此聪明又大胆的女孩,只可惜……

他再度确认了一眼自己的底牌,然后笑了笑,也跟着推出了九千的筹码。

池里一共下注三万四。

这局终了。

陈剑勇率先把底牌亮出来,四个A、一个10。

但他还是面露赞赏:“你很聪明。”

“谢谢。”

南谨也终于笑了笑。

陈剑勇却突然愣住了。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电光石火般,某个模糊的念头极快地从他脑海中划过,他却一时之间抓不住它。

但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他不禁猛地再度看向赌桌对面的这个女孩,因为极度的惊讶,他的瞳孔正在急剧收缩。

此时此刻,这张漂亮的脸上丝毫没了方才那种紧张僵硬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而又略带狡黠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像是极璀璨的光芒,将她整张脸庞都点亮了。

就连她的眼睛都仿佛在发光,那双前一刻还忐忑不安的眼睛,这一刻正望着他,宛如熠熠生辉的琉璃宝石,眼底流动着耀眼的光华。

他终于明白过来,却仍旧不敢相信,十足震惊的目光迅速游移到对面的底牌上。

绿色绒布桌面将女孩的手衬得白皙如玉,纤细修长的手指轻巧地翻过底牌。

黑桃K和黑桃Q。

与公共牌中的黑桃10、J、A凑成了同花顺。

他输了。

手握四张A,却输得彻彻底底。

在她All in之前,他以为她的一切表现和反应都是在诈他,只是显得那么不娴熟。

结果她却真的是在诈他。只不过,她用了一个连环套,虚则实、实则虚,成功地将他引诱入局,最终赢了这一场。

结清了借款,她们走了,陈剑勇却似乎还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输了,竟然输给一个初次玩牌的年轻女孩。

而她在刚开始坐下来的时候,明明还是那样的生涩和紧张,有好几次下注时,就连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那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他万万没想到,她会有那样的计谋和魄力,在第四张公共牌翻出来就已经锁定胜局的情况下,竟然使诈骗过了他的眼睛和判断力,多赢走了他一万块。

可真是又绝又狠。

荷官也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陈剑勇独自呆立在偌大的房间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的几个手下在旁边目睹了今晚的全过程,谁都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最后还是有人推开门走进来,云淡风轻的笑声打破了仿佛凝固住的空气。

几个年轻小弟齐齐喊道:“沈先生。”

斯文清俊的男人摆摆手,同时笑道:“阿勇,走吧,去你办公室喝茶。”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在陈剑勇的那间办公室里,早已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正在亲自煮水泡茶。

金红色的茶汤澄净透亮,盛在天青茶杯里,冒着袅袅的香气。他端起杯子轻嗅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赞许道:“你这茶倒是不错。”

陈剑勇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萧先生。”然后赔笑道:“您要是喜欢这种茶,我马上叫人装几斤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萧川又喝了两口才放下茶杯,示意他,“坐吧。”

陈剑勇点着头,却不敢真的坐下来。他垂手站在茶几边,脸色有些忐忑,沉下声音主动认错:“晚上的事是我搞砸了,还请萧先生处罚。”

萧川并没有看他,只是执起水壶往茶碗里冲注新水,同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场赌局本来就是沈郁出的主意,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用太在意。”

“可是……”虽然羞于承认,陈剑勇到底还是咬着牙尴尬地说,“可是,是我输给那个小丫头了。”

“要怪也得怪沈郁,是他怜香惜玉,想给那个女孩一次机会,不至于让她们太为难。”说到这里,萧川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意味不明地朝沈郁瞥去一眼,语调轻淡。

沈郁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架着长腿靠在单人沙发里,心安理得地喝着茶,斯文的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欺负女孩子未免有失风度。我可不想为了区区几万块,坏了自己的名声。”

“但你之前想到过她会赢吗?”萧川低垂着眼睛,一边观察杯中晃动的茶汤颜色,一边淡淡地问。

沈郁的声音不由得一顿,笑了声才说:“……那倒真是没想到。”

这样一说,陈剑勇立在一旁更是羞愧难当。

他管理这个场子五六年了,自己也是个中高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想到今天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骗过去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是他始终没能想通的。即便是当着萧川和沈郁的面,他仍旧难掩挫败和气愤,气得胡须都快奓开了:“就算最后没有All in,她赢的钱也足够还债了,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绝!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做事怎么能狠成这样!”

说到激动之处,陈剑勇不由得停下来喘了口粗气。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像是根本不觉得烫,“吸溜”一口全咽下去,龇着牙继续说:“我是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这样做。萧先生、沈先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姐,你当时为什么要用All in故意引诱那个人下注?”南喻好奇地问,“在All in之前你明明就已经赢够数了呀。”

南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因为在那之前,他骗了我好几次,我只是气不过。”

“因为她想以牙还牙,谁叫你屡次用假表情和反应迷惑她,害她上当。”萧川淡淡地说出答案,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边浮出一抹难得的笑意。

整个晚上,关于那张桌子上发生的一切,他都在总控室里通过高清监控设备旁观得一清二楚。

那个外表纤美柔弱的年轻女孩,很明显是迫不得已才会坐在桌前的。看她的样子,恐怕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所以在最开始,她尽管一直垂眸沉默,脸上也少有表情,但是肢体却微微僵硬,放在桌沿的手指始终显得很不安。

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而且,她根本没什么玩牌的经验,与陈剑勇这样的老江湖比起来,她仿佛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弱小动物,毫无抵抗能力。

所以,哪怕她下注时再谨慎,也有好几次都被陈剑勇轻而易举地骗过,一输再输。

这原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