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一局,萧川坐在监控屏幕前,才忽然难得地有了些兴致。

为了确保每一场赌局的干净,这里所有的房间里都装有无数高清探头,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看清房里每一个人的举动。当他们翻起底牌查看牌面时,也有一个专门放置的摄像头将画面实时传送出来,为的就是防止有的客人手法高端,作弊出千。

所以,当她拿到自己那两张底牌的时候,萧川也在同一时间看清了底牌的牌面。

黑桃K和黑桃Q。

配着第一轮发出的三张公共牌,她差的只是一张黑桃J。他看着大屏幕,看出她跟注时有些犹豫,但并没有太多迟疑。这样的机会太难得,却也同样太难实现,因为概率实在太小了,可她竟然有这样的赌性,想去赌一把,并且面上几乎不露声色。

大概也就是在那时,萧川才真正对她多了几分关注。

高清屏幕上的少女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身材修长匀称,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后,尤其从下颌到颈部的线条显得十分纤细优美,仿佛一枝迎风遥立的睡莲,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美好。

等到那张黑桃J奇迹般地出现时,她其实已经胜券在握了,可是她的表情却依旧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冲着陈剑勇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刻意逞强,然后故作轻松地推出了自己所有的筹码。

从锁定胜局,直到最后All in,她的一切反应和表情都是反常的。

萧川坐在监控的大屏幕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时,始终站在一旁的沈郁也低低地“咦”了一声,似乎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最后,陈剑勇输了,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个女孩子携手离开。

沈郁长舒一口气,不加掩饰地笑着赞叹:“挺厉害的。”他指的当然是那个女孩。

萧川却没作声。过了片刻,他操纵鼠标调出方才那段的录像,拉动进度条,又重新看了一遍。

画面从她说“谢谢”开始,然后被他定格在某一个时刻。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却又偏偏璀璨若烈阳的笑容,浮在那张清丽至极的脸上,仿佛在刹那间点亮了周遭的一切景物。

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也从没见过这样美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琥珀般清透灵动,又仿佛盛着一汪秋水,那眼底有光,又透又亮的光,哪怕隔着屏幕,也几乎能感受到那盈盈流转的光华。

直到一年多以后,他才再次见到她。

那时候她已经毕业了,正孤身一人在沂市找工作。说起来巧得很,她竟然将简历投到沈郁下面的一家投资顾问公司,想要应聘一个行政职员的岗位。

沈郁一大早就拿着简历来找他,笑得有些意味不明:“哥,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他才刚起床下楼,薄薄的两页纸就这么被扔在餐桌上。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秦淮,女,22岁,江宁人,×大管理系毕业的本科生。

右上角还有一张两吋彩照,年轻女孩将头发梳成清爽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却灵秀动人,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微笑,那份笑意一直延伸进眼底。

“我已经让人事部门通知她来面试了啊。”沈郁自顾自地在餐桌边坐下,喝了两口现磨豆浆,开始享用丰盛的早餐。

“这种小事,不用特意来告诉我。”他表情平淡地将简历扔还回去。

第20章 7

你那天晚上看见我脸红了,其实并不是因为我喝了酒,也不是因为我被你吸引,而是因为我紧张……我很紧张,因为我发现你对我似乎很感兴趣,而我终于可以接近你!

今晚萧川会上她这儿来吃饭,简直令林妙既诧异又惊喜。明明只有三个人,她却吩咐老师傅准备了一桌子的菜。全是清淡的广式口味,符合萧川的习惯。

厨房里正在忙碌,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

萧川进门后就闲坐在沙发上翻杂志,任由余思承和林妙在一旁聊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无动于衷。

余思承是知道他的,看样子他这个时候不想被别人打扰,于是识趣地站起身,百无聊赖地在各个房间来回溜达。

这是一套两百多平米的复式公寓,一个年轻女人独自住在这里,堪称奢侈。

余思承从书房逛到健身房,然后又踱步到隔壁的视听室。他很少上林妙这儿来,这时倒觉得有些新鲜,尤其是房间里的陈设和摆件,除了做工精致之外,竟还透出年轻女性特有的柔软气息。

视听室里有一整面墙被装成了CD架,电影、音乐、纪录片等等各种类型的碟片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余思承饶有兴致地站在墙前浏览,这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

他应声回过头,只见林妙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正站在门边冷淡地看着他:“没经主人允许就随便参观,这种行为好像不太礼貌。”

他却根本不以为意,反倒朝门外努努嘴:“这个时候你来管我干吗?那位难得过来一趟。”

林妙愣了愣,才淡淡地说:“他不想有人在旁边打扰。”停了一下,她问:“今天出了什么事?”

余思承眉峰微扬,答得轻描淡写:“我哪儿知道啊。”

林妙忍不住瞪去一眼:“不说算了。”她脸上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问他:“晚上想喝什么酒?”

“喝什么酒啊!几乎每晚都泡在酒精里,今天好不容易能尝到你家大厨做的菜,晚上只吃饭,不喝酒。”

“真是难得。”林妙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不再管他了。

但是余思承的主意做不得数,一切都还得听另一个人的。萧川说晚上要开酒,林妙立刻就去酒架上挑了一瓶。

是年份很好的红葡萄酒,入口顺滑,气息甘醇。深红的液体盛在杯中,在暖光灯下泛动着莹润的色泽。

三个人分一瓶酒,很快就见了底。谁知萧川似乎意犹未尽,说:“再开一瓶。”

其实在自己人面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喝酒了。林妙终于觉出一点不对劲来,转头去看余思承,却只见余思承给自己盛了碗金线莲老鸭汤,正低眉垂眸,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根本不表态。

她被余思承气得半死,又不知道萧川今天是怎么了,一时之间也拿捏不准该不该劝。

结果坐在对面的男人不紧不慢地瞟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知道你收藏了不少好酒,今晚难得上你这里来一趟,总该不会是舍不得拿出来喝吧?”

他唇边浮着一点调侃般的笑意,倒令脸上沉峻的气息削弱了几分。

她看得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抿了抿嘴角,目光盈盈,似笑非笑道:“哪里舍不得?”她站起身,索性咬咬牙:“大不了今晚奉陪到底。”

萧川看了看她,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其实林妙的酒量并不算好,一瓶红酒已经是极限了,但是因为今晚情形特殊,就像余思承说的,萧川难得过来一次……她记得很清楚,他上一次走进这扇门,还是几年前和大家一起祝贺她搬新家的时候。

那天他只待了不过半个小时就离开了。此后她一个人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甚至从来不敢奢望他会再来看一看她。

可是,今晚他却这样突然地出现了,给她带来的是一种巨大而隐秘的欣喜。为了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林妙觉得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而事实上,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做的。

如今,只是喝酒而已。

只要他想,她宁愿陪他喝到天亮。

林妙的酒量不好,但喝酒的姿态向来干脆爽快。又是在自己家里,更加不需要顾忌。

不过,第二瓶酒打开后,萧川就淡淡地发话了:“你不要再喝了。”

他的神情与往常无异,只是拿过酒瓶,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饮,就连余思承在旁边想要陪一下,都被他当作空气一般地无视了。

林妙这才能肯定,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她不担心他会喝醉,因为他的酒量非常好,她只是在担心,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餐饭吃了近三个小时。临近结束的时候,余思承突然接了个电话,有要紧的事不得不匆匆离开。

“照顾好哥。”临走时,余思承不忘交代。

林妙送他出门,还来不及出声答应,就见萧川坐在餐桌边摆了摆手,漆黑幽深的眼睛瞟过来,眉头微微皱着,仿佛有点不耐烦:“废话真多,要走赶快走。”

余思承不敢再作声,只好冲林妙使了个眼色,这才快步离开了。

林妙将门关上,身后传来清脆的机械开合声,萧川拨弄打火机,低头点了支烟。

淡白缥缈的烟雾将他笼罩起来,萧川的脸仿佛陷在一层清晨的薄雾后面,看不清表情。她远远地站在门廊上,看他漫不经心地吸了两口烟,掸掉烟灰,然后站起身说:“我也回去了。”

她怔了一下才像是回过神来,立刻说:“我让司机送你。”

她陪萧川下楼,在车边迟疑了一瞬,然后便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酒喝多了,正好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一边笑一边解释。

萧川只是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车子开动起来,汇入了这城市最繁华的街道。

忽明忽灭的光影像细碎的流水一般,无声地划过那张沉静冷然的侧脸。从上车开始,萧川始终微合着眼睛,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而他不说话,林妙便也不敢随便出声。

车厢里很静,有淡淡的酒气,混杂在她的车载香氛里,清甜的味道中隐约带着一点甘洌。

旁边那人气息均匀沉稳,今晚喝了太多酒,她也不知道他醉了没有。

到了家门口,车子稳稳停下来。大门外头几盏雪亮的路灯照在车前,在水泥地上拉出浑黑寂静的影子。

萧川仍旧没什么动静,大约是真的睡着了。林妙又等了一会儿,才不得不轻声提醒:“到了。”

她的话音刚落,萧川很快便睁开眼睛。

林妙见他坐直身体,看样子是准备下车离开了,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心头一热,有些话就这么冲口而出:“能不能让我进去喝杯水?”

萧川的动作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看了看她。

车外的灯光恰好有一缕打在他的侧脸上,此时此刻,她把他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那目光又深又沉,犹如一道不见底的深渊,令她莫名忐忑。她坐在那儿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勉强解释道:“我渴了,想喝点温水。”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连语气都仿佛怯怯的。

是谁说的?爱一个人,就会不自觉地低到尘埃里去。

她不过是珍惜难得的共处时光,竟会像一个卑微的小偷,找出如此拙劣的借口,只为偷取一段奢求。

幸好萧川没有再看她,转身一手拉开车门,淡淡地说:“走吧。”

进了门,萧川吩咐用人倒茶,自己直接上楼去了。

客厅里灯火通明,中央空调冷气充足,莹莹的灯光落在地板上,反射出一种清冷安静的色泽。

林妙心不在焉地喝了水,似乎再没理由继续留下来。她原本以为萧川还会再出现,结果并没有。他让她进屋,却任由她活动,像是对待沈郁他们的态度,随时可以来,也随时可以走。

其实这个地方林妙并不常来。有时候她暗暗羡慕沈郁他们,因为都是男人,所以总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过来吃饭、看球。

今天,萧川也是这样对待她的,可她却觉得难受。望着空荡荡的楼梯,林妙的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团又干又软的棉花,就那样密密实实地梗在心口,每一下呼吸都是难熬的。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不该跟着他上车,更不该找借口进门,这样鬼使神差般的做法,根本不是她林妙一贯的行事风格。

可是,她想,错就错到底吧。

她横了心,甚至有点不计后果,径自沿着楼梯走上去。

二楼拐角处的一扇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一丝昏黄的光。

林妙停在那里迟疑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推开。

原来是间书房,整整两面墙都是高而宽的书架,靠窗的位置摆了张大书桌和转椅,而萧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暗温暖,遥遥落在那张沉峻的脸上,带出一道暧昧不明的阴影,似乎令他的表情也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林妙不自觉地上前两步,这才发现萧川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大约是睡着了。他睡前把手表摘了,就搁在书桌上,房间里静谧得只能听见指针走动的声音。

嘀嗒嘀嗒,一秒,又一秒……林妙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呆立了多久。她几乎没有机会能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此时她就像一条几近干涸的鱼,终于重新回到海里,呼吸和眼神都带着肆无忌惮的贪婪。

她细细地看他,心中却没来由地一酸。

五年时间,哪怕朝夕相处,也能发现他的变化。

自从秦淮死后,萧川的神情气息愈加冷郁,心思更是难测。很多事情,他似乎都懒得亲自过问,只是将它们交给一众弟兄打理。

日复一日,他英俊的眉眼间终于现出细小的纹路。哪怕是此刻睡着了,那些细纹的痕迹仍隐隐约约的,似乎还有浅淡的倦意。

林妙紧抿着嘴角。

上一次她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他,还是在五年前。

那时候萧川生了一场大病,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反反复复拖了几个月也没痊愈。恰好她手底下的一家夜总会在经营时出了点纰漏,被临时查封了。情况有些复杂难办,她走了很多门路,始终没办法搞定,最后只能来向他汇报。

萧川斜靠在床头,面色平静地听她叙述完,一时也没表态。

她很懊恼,又有点羞愧,低下头认错:“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而且,这件事本应我自己去解决,不该过来打扰你休息。”

“现在不要说这些了。”萧川只是淡淡地表示,“我明天会去处理。”

他那时的精力和体力似乎真的很有限,与她谈完之后,便微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深秋午后的阳光清泠冷冽,斜斜地穿过玻璃窗,落在床沿上。

床单是白色的,而他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眉宇间满是深重的倦意,神情间虚浮着一层灰败的气息。

她一时没敢离开,就那样面对面守着,直到确认他真的只是体力不支睡着了,才悄悄放下心来。

时隔五年,不过一千多个日夜,却如同隔着遥远的几个世纪。

林妙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不退反进,一步步靠近这个男人,像是着了魔、中了咒一般,一直走到他跟前。

她半蹲下来,灯光在背后投出一道浅淡的阴影,将她的影子落在萧川的腿上。

她低下头,盯着萧川的手。那双手静置在转椅扶手边,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匀称。她从来不敢妄想更多,只要能被这双手握一握,便已是最奢侈的愿望。

她是有点不计后果了,才会这样大胆放肆。可是手指刚一触及萧川的手背,就被他突然抬手捏住了手腕。

她惊了一下,连忙抬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双乌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