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最终还是嘲笑了她。

但她其实并不生气,反倒笑吟吟地扬起唇角:“谢谢你的捧场,我会再接再厉。”

她嘴上故意和他唱反调,心里却也从此打消了亲自下厨的念头。

下午赵小天把卷宗拿回来了。

余思承的这个下属名叫李自力,沂市本地人,初中毕业后就去当了包工头,案发前是一家建筑公司的主管。

而这家建筑公司的法人代表就是余思承。

根据李自力和他的妻子张小薇的供述,两人当晚在码头起了争执,李自力更是跟本案死者王勇大打出手,导致王勇跌落入水。

法医鉴定王勇头部有撞击伤,判定为昏迷后在水下窒息而死。

据张小薇的陈述,李自力当时情绪失控,在将王勇打翻在地后,还抓住王勇的头发将其头部撞向码头台阶,然后把王勇推落入水。

由于案发时已是凌晨两三点钟,码头上没有其他的目击证人,就连张小薇租下的那条非法运营船的船主,也因为害怕被牵连,一看到他们打成一团,立刻就逃之夭夭了,所以并没有看见整个案发经过。

这样一来,张小薇的口供就成了本案的关键所在。

李自力在供述中说,张小薇和王勇是情人关系,案发当晚两人正准备私奔。对此,张小薇倒也没有否认。

南谨将相关资料熟悉了一遍,找来赵小天,让他安排自己与李自力见面。

这些年,南谨大大小小的案件也打过不少,却从来没见过像李自力这么不配合的当事人。

在了解她的身份、听清她的来意之后,李自力便沉着脸,坐在桌案后一言不发。

南谨提出要求:“现在张小薇的口供对你很不利,希望你能仔细回忆一下案发当天的全过程,包括你都做过什么、见到过什么人,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

这宗案子并不好打。她想通过李自力的描述,找出除了张小薇之外的其他目击证人,先还原事情的真相,然后再做考量。只可惜李自力根本不配合,她等了半天,他却始终坐在那儿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南谨不得不提醒他:“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判决程度区别很大的。你要想清楚。”

“我无所谓,”谁知李自力忽然说,“就当是张小薇说得对,我确实杀了那个姓王的,就让法官给我判刑吧。”

她看着他,不禁微微皱眉:“你知道后果吗?”

“那又怎么样呢?”李自力冷笑了一声。他已经很多天没刮胡子了,整个人看上去既邋遢又颓废,就连声音都是哑的,脸上的表情十足嘲讽,“就算是能从这里走出去,恐怕我也活不了。早晚都是一个死,倒还不如杀人偿命挨一枪,还能死得更痛快些。”

南谨一时无话。

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连高中都没念过,两条手臂上都是花花绿绿的文身,想来已经在这个社会上混了许多年了。

可是一提到死,尽管他装出一副故作轻松的语气,但她还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丝恐惧。

谁都害怕死亡。

但他却宁肯承认自己杀了人,也不愿意让她帮助自己脱罪。

“你知道,是余思承委托我来替你打官司的。”南谨看着他,淡淡地说。

果然,提到余思承的名字,李自力的眼神再度瑟缩了一下。他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最后只说:“替我谢谢余先生的好意。”

南谨不置可否,示意赵小天收拾东西,自己则站起身,放了张名片在桌上。她说:“关于你刚才的那番说法,我会转述给余思承,再由他来决定是不是要继续委托我替你打官司。如果你改变主意了,也可以直接打名片上的电话。”

出了看守所,正是傍晚时分,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着大地。

他们只在里面待了一会儿,竟不知道外面何时开始下起了暴雨。伴着轰轰的雷声,雨水顺着大门外的屋檐落下来,砸在水泥台阶上,溅起点点水花。

这个看守所地处偏僻,周边的路也还没完全修好,不过门外的路灯和探照灯倒是十分亮,在雨幕之中晕出一团又一团明黄的光圈。

他们的车停在对面十几米开外的露天停车场,赵小天望了望天,说:“南律师,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雨水像帘幕一般从天而降。

赵小天放下提包和笔记本电脑,正准备冲出去取车,就听见南谨忽然说:“不用了。”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车的车灯便闪了两下。

黑色的轿车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开到大门口停下。

赵小天觉得十分惊奇,不禁转头去看南谨。其实刚才他也注意到这辆车了,但是压根儿没想到车子的主人会和他们认识。其实隔着这重重雨幕,稍远一点的景物都变得十分模糊,也不知南谨是怎么发现的。

后座的车窗徐徐降下一半,南谨微抿着唇,迷蒙的水气扑打过来,令她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只是脸上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表情。

倒是赵小天又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便跟对方打了声招呼:“萧先生。”

虽然只接触过一次,但他根本不可能忘记萧川这个人。就像以前他不相信气场这种东西,可是自从见到萧川,赵小天才终于服气地承认,这个男人有着十分强大的气场,无论身在哪里,都仿佛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萧川在车里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移向他的身旁,说:“上车吧,我送你们。”

远处的天边隐约又有雷声滚过,这阵暴雨来得又急又猛。天色几乎是在瞬间便全暗下来,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了。

赵小天转过头,用略带期待的眼神征询老板的意见,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终于见南谨一言不发地迈开脚步。赵小天心头一松,总算不用被淋成落汤鸡了。他立马弯腰拎起地上的包和电脑,跟着坐上车去。

上了车,才发现车上不只萧川一个人。余思承从前排半侧过身来,冲着他们笑笑,打了个招呼。

南谨这才有些讶异,脸上神色微微松动,问他:“你怎么也在这里?”

“本来打算探视一下李自力,结果发现你比我先到一步,于是就算了。既然有你跟他谈,我想我就不用再出面了。”

这个说法一听就是糊弄人的。就算他真的中途改变主意了,也应该立刻打道回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看守所的门口一直等到她出来。

所以南谨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索性主动挑明:“正好我也要和你谈谈今天和李自力见面的情况。”

“哦?”余思承微一扬眉,“你说吧。”

此时后排坐了三个人,尤显得空间宽敞。可赵小天夹在中间,稍稍有些不自在。

他发觉,自从上车之后,南谨似乎一句话都没跟萧川说过,甚至就连招呼都没打过一个。毕竟人家曾经送她去过医院呢,可她只跟余思承说话,仿佛眼里只看得见余思承一个人,又或许,是她在故意忽略他。

赵小天相信,倘若不是余思承的存在,车厢里的气氛一定诡异至极。

虽然他是个大男生,但出于职业的敏感性,他直觉地认为这中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坐在萧、南二人中间,赵小天只觉得全身上下冷飕飕的,仿佛是车里冷气太足了,又仿佛只是气场问题。他的屁股像被针扎似的,根本坐不住。

于是顾不得礼貌,赵小天适时地出声打断说:“萧先生,能不能麻烦让司机先送我去停车场取车?”然后又转到另一边,低声征询南谨的意见:“南律师,等下我自己开车回去。”

南谨还没说什么,萧川这边已经点头:“好。”

此时的南谨后悔万分。其实早在她走出看守所的大门,一眼认出萧川的车子后,她整个人就处于半走神状态。所以上车后,一时竟忘了她自己也有代步工具,就这么直接开始和余思承讨论起案件来。

事情还没讲完,赵小天就要下车了,这下子她说什么都不能半途离开了。

果然,就在赵小天推开车门的时候,余思承问:“李自力说了什么?”

南谨微微一怔,回望他:“……什么?”

余思承仿佛失笑:“南律师,你走神了。”

“是,”南谨清咳一声,才神色如常地说,“我在想要不要跟助手一起先回去,李自力的事我们随后可以在电话里沟通。”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小天才刚刚冒雨冲到自己的车上。其实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她现在下车,还是来得及和赵小天一起离开的。只见余思承不着痕迹地朝车后座的那个男人瞥去一眼,后者一言不发,于是他便笑眯眯地开口表示:“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当面谈比较好。正好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可以边吃边聊。二位觉得怎么样?”

“无所谓。”

“不用了!”

后排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

这时候,南谨才终于将注意力转向身旁那人,结果见他也正好瞥过来。

萧川的目光不冷不热,只有清俊的眉微微挑了挑:“你不饿吗?”

“我今晚不想吃饭。”她说。

“减肥?”他又破天荒地多问了一句。

他似乎是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却让南谨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过身子,想要避开那道敏锐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解释:“今天没胃口。”

余思承这时才插进话来:“那就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

第20章 9

她曾是萧川的女人,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学会了他的不动声色。

突如其来的暴雨导致全城大堵车。

这一路走走停停,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车子在一家看似僻静的会所门外停下,早有三四个人撑着雨伞候在车外。南谨别无选择,也只能跟着下来。

会所的设计十分古朴,古色古香的大门外没有路灯,只挂着两盏造型精巧的宫灯,在雨幕中发出幽幽的光,恍如电影中静默的剪影,别有一番韵味。

那光线不算明亮,但也足够能令她看清门牌上墨色的字。

淮园。

南谨微仰着头,身体不禁忽然一怔。下一刻,耳边就听见那个甘洌的声音说:“进去吧。”

她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之前替她撑伞的侍者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此时此刻,遮在她头顶上的那把黑色雨伞,正被一只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握着。

他就站在她身旁,咫尺之遥。

潮湿的气息中隐约混合着古龙水的气味,那是一种仿佛比雨水更加冰冷清冽的味道,也是她很多年前十分熟悉的味道。

南谨定了定心神,将目光从门牌上移开,勉强笑了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结果萧川没回答,倒是余思承应了声:“自己开的会所,平时用来招呼朋友的,就是图个清静和方便。对了,上次你妹妹也来这儿吃过饭。”

“南喻没告诉过我。”南谨跨过大门口的石槛,抬眼望去,只见门后整栋江南园林式的建筑,就那样静谧地伫立在沙沙的雨声中。

小桥流水,九曲回廊,湖心亭在飘摇的灯火中若隐若现。一切都是她儿时的记忆,又仿佛有另一些东西,也是一些遥远的回忆,不期然地重新跃入脑海中。

“……我老家有一座旧宅院,大概是以前巨富商贾遗留下来的,是真正的苏式园林,可漂亮了。”

“你经常偷跑进去?”

“你怎么知道?我们几个小伙伴放了学就喜欢往里钻。可惜后来那地方成了保护单位,大门都给封住了,逼得大家只能翻墙。”

“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这种事。”

“其实我向来很听话的。只是那园子太美了,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坐在湖心中央的小亭子里乘凉,听各种夏虫的叫声,看月亮赏睡莲,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回味无穷。”

“小小年纪倒是挺会享受。”

“确实只有年纪小的时候才能这样啊。后来长大了,谁还能干出翻墙的事来?”

……

雨水滴落在廊檐阶前,密密疏疏,仿佛时光的沙漏,听得见流逝的声响。

那样的对话,大约是在他们最好的时候,可是具体是在哪里说的,南谨又记不清了。

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而这一世,她面对着触手可及的园林,自己却只能做一个局外人,强行压抑住内心翻涌的酸涩和震撼,不动声色地微垂下眼睫夸赞道:“真是个好地方。”

因为她不想吃晚饭,侍者便将他们引入专门的茶室。

茶香袅袅,配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乐声。其实这样的光景聊什么都是不适合的,何更况还是大煞风景的话题。

“李自力说,他不需要我替他辩护。”南谨面前摆着一杯茶,她却没喝,只是以一副公式化的态度,转述今天见面的情形,“他承认人是他有意打伤后再推落下水的。”

余思承眉峰微动:“哦?他是这么说的?”

“对。李自力的原话是,即便脱罪了,他也自知活不成。”南谨难掩嘲讽地笑了笑,“他似乎很恐惧,所以宁肯去坐牢。我倒是有些好奇,他是被谁逼到这个地步的。”

“你觉得是我吗?”余思承也淡淡地笑。

南谨不置可否,视线却下意识地飘到在场的另一个男人身上。

这人虽然几次都在场,可似乎从来没有参与讨论过这宗案子,更多的时候,他都只是沉默地旁观。但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余思承有什么风雷手段,那也八成都是从这个男人那里学来的。

萧川正端坐在几案后,一手转着茶杯,仿佛是在品味茶香,连眼皮都没抬,忽然漫不经心地问:“南律师看我干什么?”

南谨不由得微微一惊,这才恍然发觉是自己的小动作泄露了内心的想法。

她若无其事地说:“你是余思承的老板,对于这个案子以及我刚才说的话,难道没什么看法吗?”

萧川啜了一口茶,终于抬眼看了看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余思承的老板?”

她略带讥嘲般地笑了笑:“也许在萧先生的心里,律师都是傻瓜?接下任何一宗案子,基本的背景调查总是要先做好的。”见他不置可否,她缓了缓又说:“当然了,如果你认为自己与李自力的事情没有任何干系,那么就当我刚才问的是废话吧。只不过我希望,从此以后有关这案子的一切活动,包括了解和商讨事宜,现场都不要再出现无关人士。”

她的神色虽然平静,但语气根本算不上温和,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萧川继续看着她,眸色深沉,一时之间不辨喜怒,过了一会儿才出声下结论:“南律师,你似乎对我很排斥。”

“有吗?”她扬眉,不得不提醒他,“上次我好像还救过你。”

“这个我记得。”萧川的语气很淡,接下来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犹如在谈论天气一般寻常和平缓,“可是,你也曾想过要了我的命。”

隔着一张茶案,他就这么直接地看着她,幽深的眼底带着莫测的情绪。

南谨不由得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