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就在他心脏病发危在旦夕的时候,她是曾有过那么一瞬的犹豫,犹豫要不要救他,或是放任他死掉算了。因为药片就在自己的手里,她像是握住了他的性命,心里那个残忍狠绝的念头突然就那样窜了上来。

可是,终究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做不到。那样的事,那样的决定,并不是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她跟他不一样。

哪怕他曾经那样对待过她,她终究还是做不到。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那天晚上他明明因为心脏疼得脸色青白,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却还能察觉到她那极短暂的犹疑。

南谨下意识地抓紧身边的手袋,推开椅子站起来,忍不住冷笑一声:“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想要你的命?”

没人回答她。

萧川坐着没动,也没出声,他的平静与她过激的反应形成鲜明的对比。

南谨沉着脸,紧紧抿住嘴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很少有机会这样居高临下地去看他。

她发现,这个男人的眉眼一如多年之前,英俊得近乎锋利。他的眼神也是无比锐利的,像一把薄薄的刃,总能在不动声色间切开一切伪装,能将人剐得体无完肤,直直露出隐藏在最深处的最真实的灵魂。

其实她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愤怒。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谈论生与死?

或许所有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的,在他的眼中都不值一提,所以他才能够从容冷静地说出那样的话,甚至……做出那样的事。

许多年前,他亲自下的命令,让人结束了秦淮的生命。

她是他的女人。一个人,究竟要有多狠心,才能做出那种决定。

当密闭的车厢里腾起熊熊火焰的那一刻,她困在其中却连挣扎都忘记了。

她忘记了求生的本能,眼睁睁看着火光涌起,只因为一颗心正随着大火被焚为灰烬。

真是傻。她想,自己真是傻。

刚才看见“淮园”的一刹那,她竟会产生那样恍惚的错觉,竟会以为他是在凭吊着谁。

这么多年过去,她本以为自己早该没有了愤怒,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所有的恨意只不过是被压在了看似平静的冰面以下。

如今冰面裂开,有些情绪终于汹涌着呼之欲出。

再待下去,南谨恐怕自己真会失控,于是冷着脸转向余思承,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说:“李自力那边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不会替一个不配合的当事人打官司,如果他一心求死,那么就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外面暴雨如注,根本寸步难行。没过几分钟,就有个年轻人从后头追了上来,叫道:“南小姐,稍等一下,我开车送您回家。”

南谨认得他,刚才他们下车时,就是这个年轻人领着一班侍者候在大门外头,看样子是这里的经理或负责人。

淮园地处偏僻,估计也很难叫到计程车。

南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因此哪怕猜到这是萧川的安排,没有拒绝。

“这个南谨倒是挺厉害的,也挺特别,伶牙俐齿的,半点情面都不给。”余思承摸着下巴,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看向萧川,“哥,真要多谢你今天肯陪我一起去找她。”

萧川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余思承也不否认,只是似笑非笑地表示:“我可没安坏心眼啊。”

萧川不理他,兀自低头点了根烟,乌沉的眼睛半眯起来,看着南谨方才坐过的位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默半晌之后,他才忽然开口问:“你觉得她和秦淮像不像?”

余思承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停了停才迟疑着回答:“有些地方像,有些地方又完全不一样。”

比如,她的眼睛、背影,以及偶尔的一个小动作,其实都会令人觉得莫名熟悉。可是她与秦淮的性格又仿佛有着天壤之别,尤其是……余思承这辈子还没见过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女人。

萧川继续抽着烟,不再说话。

或许正是因为有些地方太过相像,他才会这样任由着余思承安排,一次又一次地去和南谨见面。

可是见了之后才发现,并不会好多少。也正是因为她太像秦淮却又不是秦淮,每次见完只会令他更加难受。

就如同饮鸩止渴,明明知道是毒药而不是解药,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喝下去。

从小到大除了受伤之外,他几乎没生过大病。可是当初那一场重病,竟拖了近半年才终于痊愈。病毒感染心脏,病愈后留下的是心脏悸痛的毛病。

医生无数次明令禁止他情绪过于激动,而他自己似乎也渐渐倦怠了,许多事情都不再过问,这几年过得倒比以往三十年都要轻松自由。

却也只是身体上的轻松和自由。

秦淮是他心里最深处那根刺入血脉的针,只要念头稍微动一动,便会扎得更深一分,引起剧烈的绞痛。

所以,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秦淮,所有人都希望他能尽快忘记那个女人。

而就连他本人也曾以为,自己能够将一切控制得很好,结果没想到,南谨的出现打乱了整个局面。

她轻而易举地让他一次又一次处在失控的边缘,甚至差一点搭上性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才被人轻敲后推开。

“萧先生,我已经将南小姐送回去了。”年轻人站在门口报告。

萧川点了点头,抬眼却只见余思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想什么呢?”他随口问。

余思承摸摸脸颊,笑着说:“哥,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他问得突然,令萧川不禁怔了怔,然后才神色平淡地反问:“谁?”

“南谨啊,还能有谁?已经很多年没见你这么关注过一个女人了。”

萧川抽着烟,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只是派人送她回家而已。”

“这已经够难得的了。”余思承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分析,“南谨各方面都很好,就是脾气坏了点,而且她似乎对我俩都没太多好感。哥,你确定要追她?”

萧川瞥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骂道:“胡扯什么?谁说我要追她了?”

余思承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儿可是毒得很,从来没看走眼过。”

“是吗?”萧川将最后一口香烟抽完,不紧不慢地摁熄烟蒂,抬眼瞟过去,“那你说,她为什么那么排斥我们?”

“好像她只排斥你。”余思承不给面子地点破真相,“至于为什么,暂时我还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都是废话。”萧川边说边站起身,“走,回家。”

过了两天,李自力从看守所打来电话,指名要和南谨再见一面。

第二次见面的过程显然比第一次顺畅得多。也不知余思承用了什么法子,竟让李自力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当面请求南谨:“律师,你一定要帮我脱罪,我是冤枉的。”

南谨心中觉得可笑,面无表情地问:“你哪一次说的话是真的?”

“这一次!”李自力指天发誓,“王勇的死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出了看守所,就连赵小天都觉得神奇:“南律师,你说李自力为什么突然改了口风?”

“也许是因为他发现躲在牢里也无济于事。”南谨有些心不在焉,随口说。

赵小天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把东西扔进车里,转头看了一眼看守所外的高墙和电网。一墙之隔的两个世界,谁又知道哪里才是更危险的呢?

李自力的案子正式进入起诉流程。

正好阿雅也销假回来了,赵小天实习期未满,便跟着阿雅一起准备开庭辩护材料。

接下去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加班,所以当林锐生坐着电梯上来的时候,事务所里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刚从别处飞来沂市,是直接从机场坐车过来的,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身姿修长挺拔,步伐又快又稳,看起来仍旧神采奕奕。

公共的办公区里有不少员工,他们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对这个陌生来客行注目礼,只可惜南谨正跟几个人讨论案子,根本没工夫招呼他。抬头见他来了,她只随手指了指:“你先去我的办公室里坐一下,等我一会儿。”

林锐生闻言微一挑眉,倒也没什么意见,俊朗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自顾自地进了南谨的办公室。

这样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现,而且看起来和南谨非常熟稔。

阿雅不禁觉得奇怪,探头朝玻璃门内瞅了两眼,又拿手肘撞了撞赵小天,低声问:“这个帅哥是谁?南律师新交的男朋友?”

她以为自己休个婚假错过了天大的好事,结果只见赵小天也是一脸茫然,摇头说:“不认识。不过,应该不是吧。”

阿雅惋惜地“哦”了一声,这才重新埋下头去。

林锐生走进房间,随手放下行李。出于职业习惯,他先将整个办公室的布局陈设扫视了一遍,才走到立在墙边的书柜前。

放眼望去,宽大的书柜里几乎全是专业书籍,他迅速浏览着书脊上的名字,然后从中挑了一本出来。

这是一本汽车杂志,不太像是南谨平时的读物,因为只有这么一本,突兀地立在书柜的角落里,倒像是谁放在她这边忘了拿走的。

林锐生在沙发上摆了个最舒服的坐姿,翻开杂志打发时间。

其实这班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到机场的时候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而他这一整周因为查案,几乎没有正经睡过一觉。

此时坐在南谨的沙发里,困意终于渐渐袭上来。林锐生透过虚掩的玻璃门缝望出去,正好可以见到那抹纤秀的身影,仍在聚精会神地谈论工作。

在她的面前,他早就习惯了当个透明人。林锐生也不在意,索性将杂志摊开盖在脸上,就这么仰面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出于职业习惯,他向来浅眠,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个梦,但这个梦才刚刚开头,就被一阵不依不饶的声响给惊醒了。

他几乎从沙发上惊跳起来,扔开杂志,又用手抹了把脸,这才算是彻底醒过来了。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舒了口气,微微倾身探头一看,原来是南谨摆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正自低低吟唱着一首很耳熟的英文歌。

来电显示是一串数字,但他认得,这应该是南喻的号。干他这一行的,为了安全着想,几乎都不爱将家人好友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南谨大约也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所以从小到大也是这样。

眼见着南喻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林锐生担心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便顺手抓起手机:“南喻?”

南喻显然愣了一下,惊奇道:“锐生哥?……我姐呢?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是啊,我刚到沂市,顺道过来看看她。”林锐生笑着说,“她这会儿在外面忙着呢,手机落在办公室了。怎么样,你要不要出来一起吃个消夜?”

“算了吧,”南喻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重色轻友的家伙,来沂市也没提前告诉我。要不是今天恰好被我发现,你估计也想不到和我一起吃饭吧。”

林锐生哈哈大笑,当然不会承认,只是又问:“要不要我叫她过来接电话?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吧?”

“那倒没有,就是想找她随便聊聊天。既然她没空,那就算了。”

“对了,”林锐生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次我还拐回老家去看了一下,结果正好撞见你妈带着安安逛大街。小家伙长高了好多,能说会道的。”

“是啊,安安被我妈带回去了。我姐那么忙,平时哪有空照顾孩子。”南喻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锐生哥,还记得以前我问过你的那件事吗?”

“哪件事?”

林锐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在这时,冷不防从旁边伸过一只手,将电话从他耳边拿走了。

拿走电话的那只手白皙修长,连着精致漂亮的腕骨,再往上则是线条匀称的手臂。

林锐生空出两只手,交叠扣在脑后,索性重新往沙发上一靠,半仰起头瞅着身旁的女人,笑着抱怨:“就不能让我和你妹妹多说两句话?算起来也有小半年没见过她了。”

南谨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脸上没太多表情,只是微微扬起眉梢,诚恳地建议:“十分钟后,你可以用自己的手机打给南喻聊天,顺便约她吃饭。”

“约她单独吃饭也行?”林锐生同样挑起眉,故意问。

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南谨不冷不热地睨他一眼,干脆不再搭理他,径直去外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接电话。

“姐,锐生哥是专程来看你的吗?”南喻用一副八卦十足的口吻问。

“据说是来办事的,顺便看看我。”南谨不以为意,随口说,“倒是你,刚才和他聊什么呢,聊了那么久。”

南喻本来是想再问些关于萧川的事,可是此刻哪里还敢说?于是含糊其词地敷衍:“秘密!”

南谨嗤笑一声,似乎有点不屑:“你和他能有什么秘密?是不是又拿他喜欢我的事当作要挟他替你办事的手段了?”

南喻这下是真的大吃一惊:“原来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他喜欢我?还是知道你从小到大经常以此来要挟人家?”毕竟是在公共场合,因为怕被旁人听见,南谨刻意压低了音调,最后严肃地警告妹妹,“以后不许你再把这种事情搬出来唬人家,听见没有?”

南喻才不听她的,也不解释,只是坐在床头咬咬嘴唇,忍住笑说:“锐生哥是老实人,偏就吃这一套。”又说:“姐,你就真不考虑考虑他?”

她难得这样八卦,可是南谨根本不理她,便冷淡地哼了一声:“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最近和叶非相处得如何了?”

“姐,你的语气像是在审讯犯人,我可以选择不予回答。”南喻拖长了音调敷衍,又故意掩嘴打了个哈欠,语速飞快地推说,“我困了,想早点睡觉。人家千里迢迢来了,你也别光顾着工作啊,赶紧一起去吃个消夜,再顺便看看夜景吧。祝玩得愉快,再见!”

通话在下一刻就被利索地切断了,南谨也不以为意。她收了手机,刚一转身,就见不远处的墙边倚着一个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偷听别人的电话可不是好习惯。”她说。

“我什么都没听见。”林锐生无辜地摊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浅笑,“忙完没有?我快饿死了,连晚饭都还没吃。”

他的语气里仿佛有着无限的耐心,又似乎十分可怜。令南谨终于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冷落了你。走吧,先出去吃点东西再说。”

她请他吃煲仔饭。

油脂喷香的香肠烧腊埋在粒粒晶莹的米饭里,盖子刚一揭开,香气便四散开来,让人忍不住食欲大振。

“这大晚上的,让我吃这个,存心想叫我消化不良啊。”林锐生边说边动了筷子。

南谨笑了一声,坐在对面看着他狼吞虎咽,慢悠悠地说:“你是铁胃,就别谦虚了。而且我倒是想请你吃个甜品,可就怕喂不饱你,回头你再去跟我妈告状,说我不肯好好款待你。那我岂不是冤枉死了?”

林锐生愣了愣,旋即也笑起来。

其实这是有典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