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还在沂市念书,赶上十一国庆长假没回家,于是林锐生便从邻市坐大巴来看她。她充当导游,两个人在市郊玩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赶回城里。

那段时间她正好在校内参加了舞蹈社,平时格外注意控制体重,晚餐吃得尤其少。那天为了林锐生,她还算是破例了,到麦当劳里吃了一顿高热量的洋快餐。

那餐饭她执意请客,结果等到林锐生返回警校后,某天南母打电话过来,照例询问了日常生活状况之后,突然说:“我听锐生讲,他放假特意去看你,最后却是饿着肚子回去的……”

她大呼冤枉,转头就去“质问”林锐生。林锐生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说:“没吃饱是事实,但我主要是想告诉阿姨,你平时吃得太少了,这样不利于身体发育。我是希望阿姨能督促你正常吃饭。”

“想不到这么久以前的事你还记得。”林锐生停下筷子,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天地良心,我当年可是一片苦心,可惜是阿姨搞错了重点。”

“谁不知道我妈向来把你当作亲生儿子般看待,见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吃一点苦。一听说你来看我还是饿着肚子回去的,差点儿心疼坏了。”

“没这么夸张啊。她老人家疼我,那主要还是因为我小时候救过你一命。”

他说得一本正经,南谨却忍不住笑出声来,琥珀般的眼眸里仿佛倒映着餐厅屋顶的灯光,璀璨生辉:“我看你才叫夸张。只不过是替我赶跑了一只大狗,怎么就成救命之恩了?”

林锐生眉角微扬:“有本事当时别哇哇大哭啊。我为了英雄救美,差一点儿就被那条可恶的狗咬一口,结果你却连句谢谢都没有。”

“怎么没有?”南谨以茶代酒,与他碰了碰杯,“虽然早就说过了,但今天你要是还想听,我可以再说一遍,谢谢。”

“这还差不多。”

回忆往事难免令人感慨,南谨喝了口清茶,渐渐收住笑容,仿佛陷入短暂的沉思中,过了片刻才开口问:“你说这次是过来开会的?”

“嗯,有个全国性的反恐主题座谈会明后两天在这里召开。到时候,我还要做一场报告。座谈会结束当天就要离开了。”林锐生三两下就把面前的食物解决得差不多了,停下说,“所以除了今晚,估计也没多余时间和你吃饭。”

南谨点头:“也是不太凑巧,我这段时间正好很忙。”

林锐生招来服务员将餐具收掉,又给二人重新换了壶新茶。他一手转着茶杯,似乎是想了想才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南谨抬眼看他:“挺好的。”

“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件事情想跟你说。”他仿佛是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听说最近有人要对付萧川。虽然你和他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但毕竟还在同一个城市,我想,无论如何,小心一点还是好的。”他停了停,才又笑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没办法,干我们这行的,这大概算是职业病吧。”

最近发生的很多事,他都还不知道,南谨也不认为有必要告诉他,所以只是神色淡淡地回应:“我知道了。”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餐厅里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客人。几个服务员早把其他桌椅收拾摆放整齐,闲下来便凑在角落的桌边小声聊着天,不时有低低的笑声传过来。

林锐生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水,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南谨问:“吃饱了吗?”

林锐生抬起头,见到的是一张隐隐带着促狭笑意的脸。

这张脸很美,几乎无可挑剔,可是也只有那一双眼睛才是他从小到大所熟悉的。

他的神色沉下来,认真地看着她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南谨心中微微一紧,大约猜到他要说什么,却也没有出声阻止。

“虽然事情不是我主导的,但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我就应该努力劝住你,不让你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你那时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那种任务根本不应该由你去完成……”

“这没什么,你有你的立场。”南谨的声音很淡,似乎不以为意,“况且不论你劝或不劝,最终做决定的人都是我自己,和你没关系。”

“可是……”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南谨悠悠笑了一下,“都是陈年往事了,还提它干什么?我们走吧,也让服务员早点下班。”说完她便率先站起来走了出去。

这间餐厅离事务所只隔着一条马路,因为南谨还要回去加班,两人便在街口告别。

“有空时再联络。”南谨说。

林锐生熬了一个晚上,这时终于还是告诉她:“萧川给你买过一块墓地,就在沂市东郊的墓园。据我所知,他每年都会去看几次。”

“你说什么?”南谨愣住了,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林锐生低叹一声:“其实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都觉得没必要告诉你。可是这次我回老家,看到阿姨带着安安,当时也跟阿姨聊了几句,她说你这些年几乎很少管孩子。”他停下来,看着南谨无动于衷的面容,诚心诚意地劝道:“我只是认为孩子是无辜的,你即便再恨他,也应该放下了。况且,看样子他也并非彻底的无情,我是希望你知道这件事后,对他的恨意能少一点,对孩子能多关注一些。”

见南谨抿起嘴唇不作声,他才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也可以当作是我多管闲事。可是没办法,就连南喻都知道,对于你的事,我向来是挂在心上的。”

深夜的街头偶有车辆呼啸而过。

寂静冷清的路灯像是渴睡的眼睛,散发出幽幽低弱的光亮。

今晚,脱去制服的林锐生一身休闲打扮,双手插兜立在路灯下,身影高大挺拔。其实连日办案加上周车劳顿,他已经十分疲惫了,眉宇间盖着一层浓重的倦意,但只要是面对着她,他的眼里就始终带着笑意。

那份笑意很温柔,正所谓铁汉柔情,却也只有对她。

青梅竹马的感情,十几年的默默守候,他原本以为有些东西不需要明说,只等一切水到渠成。可是万万没料到,南谨生命中的那个男人,原来并不是他。

萧川成了她的一个劫,也是一道坎,拦在了她的路上,也将她与其他男人完全隔绝开来。

自萧川之后,任何人都无法再走近她,就连他也不例外。

其实他并不在乎那些过去的事情,更不在乎她有了安安,可是他也明白,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她有多恨萧川,就有多爱他。

恨是爱的衍生,而她足足恨了他五年,连同孩子也一并受了牵连。

林锐生做事一向果断利落,这一次却也无法确定,自己说出那番话究竟对不对。

他看着南谨长久地静默,目光冷冷地望着夜色,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这些年来,他越发看不透她,有时候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机敏俏皮的小姑娘,似乎没什么心机,可有时候又难免觉得十分陌生。

她曾是萧川的女人,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学会了他的不动声色。

已经很晚了,林锐生不想耽误她加班,正准备告辞,结果就听见她忽然开口说:“把地址给我。”

他有些讶异。

她轻轻勾起唇角,深褐色的眼底却泛着清冷的光,殊无笑意:“好歹是我自己的墓,难道不应该去祭拜一下吗?”

在这五年的时光里,她从不认为萧川会是个深情且长情的人。所以这个墓地,听起来倒像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她想去看一看,它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第20章 10

那是她的墓,墓前站着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而她自己则呆立在咫尺之遥。

位于沂市东郊的墓园占地面积并不大,据说是风水极好的一块地,因此无法建成公共墓园。能选择这里的人,通常都要花费一笔大价钱,每年还要支付高额的管理费。

南谨挑了个周末过来,站在墓园的大门外却不禁冷笑一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萧川倒是没有亏待她。

按照林锐生给的具体墓址,南谨没费多大气力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墓。

傍晚的山顶起了一阵风,吹得漫山遍野的松针叶沙沙作响。夕阳早已隐没在天空的尽头,云彩仿佛是绵延的梯田,层层叠叠,渲染出一片赤橙蓝绿交融的晚霞。

南谨站在那块墓地前面,晚风拂过,掀起垂落在肩后乌黑的发梢。

她站着一动不动。

深青色大理石碑上并没有贴照片,只有简短的一列字,由上到下,刻的是:秦淮之墓。

碑的左下角是另一个名字:萧川立。

太简单了。

没有任何称呼,也没有哀挽之词,只有她和他的名字,共存于这块小小的石碑之上。

其实山间的晚风并无多少闷热的气息,然而南谨被这风一拂,却仿佛微微窒息,连气都喘不过来。某种异样热辣的感觉从鼻端唇畔一直渗进喉咙,最终犹如坠落在心口,刺得她轻轻颤抖。

她抬起手,仿佛无意识地在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发觉手指上净是眼泪。

原来那样辛辣的东西,划过脸和唇,又苦又涩让心都刺痛的,竟是她的眼泪。

秦淮之墓。

萧川立。

他替她立了一个墓,在他亲自下令狙杀她之后。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站在这座墓前,就仿佛前世今生的碰面,令她不由得神思恍惚。

轻风卷起那些细小的尘埃,悄无声息地穿过松林和渐沉的暮霭。

南谨久久地站在墓前。

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哭。

当眼睛重新睁开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当层层纱布从身上、脸上卷起拿走的时候,当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于生下安安的时候,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过去的事而哭,更不会再为那个男人掉一滴眼泪。

南谨用手指一点一点抹掉脸上的泪水,在离开之前,再度看了一眼墓碑上的那两个名字。

这块墓园没有台阶,每块墓地之间相隔很远,中间林立着高挺茂密的松树。

暮光深浓,松树林中影影绰绰,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从半空中飞过,发出细小的鸣音,扑棱着翅膀倏地一下便消失在沉蔼之中。

南谨的心情还没恢复过来,见时间已晚,便快步向出口处走去。

结果,却不期然看见一道人影。

那人远远走来。其实暮色已沉,昏暗的光线中那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能看见清俊修长的身形。南谨不由得一怔,心狂跳起来。

她万万没想到萧川会来,而且竟会和自己挑在同一时间。

此时园中没有别人,她几乎避无可避,脚下刚一迟疑,对方就已经看见了她。

萧川很快到了近前,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南律师,你怎么也在这里?”缓慢的语速中带着隐约的疑惑和探究的意味。

南谨强行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回答他:“过来祭拜一个去世的朋友。”

“是吗?”他仍旧看着她,“那还真是巧。”

此时两人站得很近,而她的个头和秦淮差不多,所以他需要稍稍垂下视线去看她。这样的角度,竟令萧川再度有了一丝恍惚,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晚风轻拂松林,带来窸窣的声响。

他静静地看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打量什么,抑或是想要寻找什么,半晌后才开口说:“等下坐我的车下山。”

南谨愣了愣,可他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下一刻便淡淡地移开目光,径直朝着秦淮墓地的方向走去。

南谨并没有跟上去,却还是下意识地微微转过身,看向那道清俊的身影。

她看着萧川在秦淮的墓前站定,身形挺拔,侧脸沉峻冷肃。他既没说话也没动,只是微垂着视线,看着那块墓碑。可其实碑上什么都没有,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就只有那几个字。而他对着那样简单的几个字,静默许久。

天色暗沉,山间的气温降得十分明显,空气中都仿佛透着肃杀的气息。

南谨的双手垂在身侧,不禁轻轻握起来。

那是她的墓,墓前站着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而她自己则呆立在咫尺之遥。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已死之人的灵魂正飘浮在半空中,无知无觉地俯视着哀悼和追忆的旁人。

可是,他此时此刻是在哀悼吗?

他对着她的墓,到底又在想些什么呢?

有那样的一刹那,南谨觉得身体似乎不属于自己,因为她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在她恍然醒过神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萧川的跟前。

她幽幽地望着墓碑,耳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这个人是谁?”多么不合时宜的问题,多么没有立场的提问,可是话音刚落下,她才惊觉那正是自己的声音。

萧川没有看她,过了片刻才答非所问:“今天是她的生日。”

南谨仍旧有些恍惚,因为今天并不是她的生日。她怔在那里,仿佛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去思考,这才猛然想起来,当初有关于秦淮这个身份的一切信息都是假造的,就连出生年月也不例外。

而今天,的确是秦淮的生日。

所以,他是来追思的吗?

她觉得可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萧川沉默的身影,一双手在身侧捏得紧紧的。

天色渐渐黑下来,整个墓园愈加显得冷冷清清。

风突然停了。

她和他都不出声,就连方才偶尔从半空中低掠而过的小鸟都没了踪迹,四周围突然安静得过分。

南谨还在恍神,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却只见萧川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

前一刻还静立在墓前的萧川,毫无征兆地猛地弯下身体,于是轻微的破空声就从他的背脊上方险险擦过,落在大理石的墓碑边缘。伴随着某种尖锐而又奇异的撞击声,刹那之间火花四溅。

几乎只停顿了短暂的一两秒,接二连三的子弹破空声和火花就在周围的地面和墓前毫无规律地炸裂开来。浓重的硝烟味很快弥散出来,刺激到南谨的神经,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正在遭受袭击。

更准确地说,是萧川正在受到袭击。

纷乱的子弹打在近前,让她本能地想要寻找掩护,可是身旁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扣住她的手腕。

南谨在混乱的场面中猝然回头,也不知何时,萧川竟已经离开墓前绕到她身后,此时正紧紧拉住她,沉声说:“跟我走。”

她顾不得许多,顺着他的力量和步伐,迅速跑向后方的一片松树林。

随着那一声又一声,地面上不断激起细小的尘土。有好几次,南谨几乎可以感觉到热辣辣的风就从自己的脸颊边或身旁擦过。

萧川拉着她跑得很快,幸好她今天上山穿的是双平底鞋,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