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壮汉突然扬起手,把身边的一张塑料椅子抡起来,重重砸到桌上。

“哗”的一声,椅子落在桌上,紧接着又滚倒在地,发出骇人的动静。

刘家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就连看热闹的群众都争先恐后地往旁边退开。

壮汉伸手指着刘家美,恶声恶气地警告:“告诉你以后都不许再出现,不然见一次老子砸一次。”又扬头去找老板,瞪大眼睛高声问:“老板呢?老板在哪里!”

矮个子的中年男人慌忙从人堆中挤进来,满脸惊恐,却不得不赔着笑:“我就是老板。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劝你立刻把这个女人给开除了!不然以后店里没生意可做,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老板转过头去瞅了一眼刘家美,虽然还弄不清楚状况,更不知道这个看着老实巴交的女人是从哪里招来的这帮煞星,但瞎子也知道这些人不好惹。

和自己的生意比起来,一个临时工算得了什么呢?

老板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应道:“明白了。”又当着壮汉的面,无奈地冲刘家美挥挥手:“你赶紧走吧,别给我惹是生非了。”那样子倒像是把她当作瘟疫一般。

事情俨然已经到了尾声,见没太多热闹可看了,围观的群众陆续散去,只剩下刘家美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睁大眼睛惶然地望着老板。她干燥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什么话都没说。

闹事的壮汉们见目的达到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谁知刚一转身,就看见面前直挺挺地戳着一个年轻女人。

为首的那个人毫不客气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不免吹了个口哨,笑容轻佻地开口说:“嗨,美女,麻烦让一让。”

南谨恰好堵了他的路,却似乎并不打算让开,反倒看着他问:“她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做事?”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让这位大姐在这里做事?”

她的表情十分平静,倒教那壮汉一愣,浓眉高高挑起来:“美女,你这是在多管闲事!”

这个时候刘家美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不由得惊叫出声:“南律师?”

她刚才被几个人团团围住羞辱谩骂,又被老板无故解雇,全程都没反抗过,此时却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南谨身边,轻轻扯着南谨的衣摆,低声劝道:“南律师,你快走吧。”

南谨将刘家美脸上的担忧收入眼底,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问:“这些是什么人?”

刘家美咬着嘴唇不答话。

那壮汉也觉得南谨有点意思,难得见到人美胆子又大的,一时倒也不急着走了。他从口袋里掏了包香烟出来,后面立刻有人递上打火机。

香烟点着了,壮汉吸了两口,猛地吐出一串烟圈。

他是故意的。这样近的距离,烟雾就在南谨的脸前盘旋散开。

南谨微一皱眉,却没退后,仍是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她目光泠泠,似乎十分镇定无畏,反倒有一种慑人的光,从那双堪称惊艳的眼睛里射出来。

那壮汉被她这样盯着,居然一不小心让烟呛到,不禁重重咳了两声。咳完他便有点恼羞成怒,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着南谨:“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少管为妙。”

南谨淡淡地冷笑了一声:“可是你们几个大男人在街上欺负一个女人,任何人见了,都应该管一管。”

壮汉倒吸了口气,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长得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要是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南谨这下没再作声,因为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她随手掐掉了,结果很快对方又打过来,显然并不是拨错了。

“你在干什么?”电话接通后,一道沉沉的男声就传了过来。

南谨不禁一怔,因为她已经听出了这个声音,只是完全没想到他会给自己打电话。

“我现在有事,不太方便。”她含糊地回应。

“我知道。我是问你,你和那几个男人在说什么?”

夜色笼罩,华灯已被点亮。

此时的夜市已经逐渐热闹起来,来来往往都是人。南谨握着手机,下意识地转头去找,只见旁边路上车水马龙,马路两边的街灯仿佛一串串明珠,连缀着莹莹发光。

最后穿过熙攘的人群和滚滚车流,她才终于在路的另一侧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萧川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与她隔着遥遥数十米的距离。

其实隔得这样远,车窗又都关着,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听着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此时此刻正注视着自己。

果然,没过多久车门便开了。下来的不是萧川,而是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穿过车流大步走到南谨面前,先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面向那四五个闹事的男人。

结果他还没开口,那个为首的壮汉便突然白了脸色,嘴里叼着的半截香烟倏然滑落在地上,似乎是被吓呆了。

“昊……昊哥!”壮汉的舌头像是被打了结,不太利索地叫道。

年轻人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事,”壮汉眼珠子一转,满脸堆笑,“就是随便逛逛。您老人家怎么也会到这里来?”

年轻人不再理他,转过身对南谨倒是十分客气有礼,低声说:“车子在那边等您,要是这边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上车再说?”

而且他似乎早就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便转眼看了看刘家美,又建议南谨:“让您的这位朋友也一起来吧。”

南谨在一旁看得清楚,这个年轻人她从前没见过,大约是这几年间才在萧川身边的,可是显然在这条道上的地位很高,才露个面就镇住了一帮来闹事的人。

如果今天没有他,这局面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南谨刚才只是想要维护刘家美,倒没细想过后果。此时有人出面摆平,恰好帮了她们一个大忙。

她担心自己和那年轻人离开后,刘家美还会再受欺负,于是只好点点头,带着刘家美一起坐上停在街对面的车。

年轻人开车,安排刘家美坐在副驾驶座。南谨见状微一迟疑,却也只能坐到后面去。

萧川果然在车里,见她上来,他淡淡地开口说:“你胆子倒挺大。”

听不出是赞美还是讽刺,南谨下意识地去看他。借着路边的灯光,隐约可以看出他的脸色仍旧不太好,眉眼间带着浅淡的疲惫,就连声音都是低哑的。

其实距离他受伤才过了几天,恐怕伤口都还没愈合,也不知道他这时候出门干吗。

南谨若无其事地问:“你是恰好路过?”

他瞥她一眼:“不然呢?”

她说:“谢谢你帮忙解围。”

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仿佛有点心不在焉,又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忽然朝她伸出手。

他越过中间的扶手和控制板,手掌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平摊开来。

她愣了一下,不禁诧异地抬眼看他,结果他像是没什么耐心似的,见她半天没有反应,索性自行抓起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上回是他刚受伤,她不好用力挣扎,只能顺着他的意,结果没想到今天他的动作倒仿佛更加熟练自然,甚至都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

他究竟把她当作什么了?

南谨心中又气又火,猛地挣了一下。谁知萧川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重重地将她一牵一拽,倒让她整个身体都朝他那边倾斜过去。

幸好中间还隔着一块宽厚的扶手板,她才不至于跌倒在他身上。可是那只手却也一时挣脱不了,就那样被他牢牢握住。

车厢里非常安静,车窗的隔音效果又极好,车子行驶在闹市区,车里却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而方才后面发生的一切,也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包括他野蛮霸道的动作,包括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角力,还包括最后南谨严厉气愤瞪去的那一眼。

整个过程中,谁都没有出声。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默契十足。

南谨余怒未消,偏偏对方的手并不太老实,修长的手指偶尔滑过她的皮肤和掌心,带来一种微弱的电流般的触感。

回忆在顷刻间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只感觉心头微微一窒,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乱了方寸……因为这是萧川的习惯,以前他牵着她的时候,也总喜欢这样。

前面坐着两个外人,南谨忍了又忍,终于低低地“哼”了一声。她声音极小,估计只有旁边那人能注意到。果然,下一刻萧川便转过脸来看了看她。

她以为他终于能有所收敛,结果他却反倒一声不吭地变本加厉,将她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为自己寻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南谨几乎快要目瞪口呆。

她记忆中的萧川虽然一贯既霸道又直接,但也不会对一个女人这样轻佻无礼。她和他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结果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顾她的意愿,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似乎对她的手很感兴趣,握住后便不肯再放开。直到刘家美的住处到了,车子停下来,他才主动松了力道。南谨趁势重重甩开他,赶在刘家美回头道谢之前端正地坐好,然后说:“我陪你回家,正好有事想问问你。”

她想,萧川的车是不能再坐了。这个男人太敏锐,或许他是已经发现了什么,才会这样一反常态地主动亲近她,亲近一个堪称陌生的女人。

结果没想到,就在她准备下车的时候,萧川突然开口说:“我在这里等你。”

“我等下自己坐计程车回去。”她才不想领情,迅速下车离开。

刘家美租住在很偏的地方,到了晚上周边连路灯都没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楼道,结果楼道里也没灯,南谨只好拿出手机照着,好几次差点儿撞到楼梯拐角处堆放的杂物。

到了顶层才知道,刘家美竟然住在业主私自违章搭建的露台上。小小的一个铁皮屋子,总共不过十平方米大小,白天太阳晒热了铁皮,到了深夜热气还是散不掉,钻进去仿佛进到蒸笼里。

刘家美也很不好意思,怕南谨觉得憋气,连忙搬了一张塑料小凳出来摆在门口,不让南谨进屋。

“屋里小,又热,还是坐在这里凉快。”刘家美朴实地笑笑。

露台上确实偶有凉风拂过。

这房子低,总共也就六层高,站在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远远的地方耸立着高楼大厦,到了深夜还有霓虹兀自闪烁,像天上的星,遥不可及。

南谨没有坐,直截了当地问:“法院判的赔偿金是不是一直没到账?”

刘家美点点头。

意料之中。南谨又问:“今晚闹事的那些人呢?也是那家公司找来的?”

“不太清楚,可能是吧。”刘家美咬着嘴唇,半晌后才说:“南律师,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份像样的稳定的工作,其实不是我不想找,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在夜市上打打零工他们都会来找麻烦,哪有正规的公司会要我这种人呢?”

“你的意思是,这半年多以来,他们一直在骚扰你?”

“有好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或许是无意间碰上的?真搞不懂。好像不管我躲到哪里,他们都能把我找出来。南律师,我也不怪大排档的老板,他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前两个月我在一家酒楼里洗碗,突然来了几个人把东西都给砸了,最后我还赔了酒楼一些钱,那儿的经理才肯放我走。”

南谨听得皱起眉:“为什么不报警?或者你可以告诉我。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离开沂市回老家去了。”

“老家早就没人了,况且我老公不在了,我一个寡妇回去干什么呢?在这里再艰难,好歹可以活下去吧。至于你说的报警,无凭无据,甚至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报呢?”

南谨无言以对。

她知道,刘家美并不是软弱的人,可对有些事情也只能认命。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南谨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进刘家美手中,说:“这个你先拿着应急,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再慢慢商量。”

刘家美朝信封口看了一眼,不禁“哎呀”了一声,急忙双手推拒回去:“南律师,这个我不能收!我有钱的,过日子足够了。”

南谨却不理她,径直将信封搁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把拦住刘家美的动作,说:“我先回去了,你等我的电话吧。”说完转身就走。

她走得急,刘家美在后头追得也急。两人一前一后从露台上下来,到了楼道里还拉扯了一番。一户住户听到响动出来察看,隔着防盗铁门冲她们凶道:“大晚上的,吵吵什么呢?!”

南谨借机劝住刘家美,让她拿好钱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刘家美的眼眶都红了,又压低声音连着道了好几次谢,才终于返回自己的小屋。

旧式居民楼的楼道又窄又黑,拐角处堆满了杂物。南谨对环境不熟悉,只能拿手机照着,走得小心翼翼。

可是刚下一层,便听见外面“嘭”的一声巨响,像是电线烧掉了。伴随着火花的亮光,一瞬间后整个世界都仿佛被黑暗笼罩。

炎夏还没过去,这样的晚上突然断了电,可以想象该有多难熬。

果然,很快就有住户们的哀叹声和咒骂声远远近近地响起来。

南谨握着手机,站在又窄又陡的楼梯上停顿了片刻,才重新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下走。

大楼内外全都漆黑一片,只剩下手机发出一点幽幽的白光。她走得慢,脚步声轻轻回荡在楼道里,下完一层还有一层,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南谨又往下挪了一层,心里不由得有点发虚,手心里也渐渐浮出一层冷汗。

其实她从小就怕黑,原来连睡觉都不敢关灯。长大之后稍微好了一点,可从来都不会独自待在又黑又陌生的环境里。

南谨这时候才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应该让刘家美陪自己一起下楼。

也不知道现在下到第几层了,楼道里竟然连个楼层标志都没有。手机电筒开了许久,机身开始发烫,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电量更是消耗得飞快,再次“嘟嘟”两声发出报警提示。

南谨十分担心自己还没到楼下,手机就会自动关机。她心里一慌,下意识地便加快脚步,一连下了好几级台阶,结果因为视线不清一下子没踩稳。

脚下踏空的同时,她不由得倒吸了口气,也顾不得楼梯扶手上的铁锈,只能一把牢牢抓住,手机却从手中滑脱出去,砸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唯一的光源也熄灭了。

外面没有一丝光,楼道里堆着的杂物又将夜色遮蔽了大半,她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这样全然的黑暗,耳朵却仿佛变得格外灵敏。

南谨静静地听了几秒钟,心脏便倏然一紧。

因为她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似乎正从楼梯下方传过来。

这一带鱼龙混杂,治安向来不好,半夜偷盗甚至入室抢劫时有发生。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环境,南谨只能希望来者是个晚归的住户。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听着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似乎一时之间没了动静。幸好此时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她再顾不上别的,迅速弯腰捡起摔坏的手机,凭着直觉一步步下楼去。因为高度紧张,她走得倒比刚才快多了。大约连着下了两层楼,才突然在拐角处与一个黑色的身影撞个正着。

双方身体接触到的一刹那,南谨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惊呼出声。结果下一刻,她的嘴巴便被人不轻不重地捂住。

“叫这么大声干吗?”男人低哑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

她却惊魂未定,一颗心兀自狂跳得厉害,几乎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遇到危险,身体的反应快过一切,她的双手立刻伸出去想要推开对方,然后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是萧川?!

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她出手时用的是以前学的女子防身术,又快又准,手肘恰好抵到他的伤口,令他不禁低低地闷哼了一声。显然是因为吃痛,他吸了口气,迅速反手将她一格,轻而易举便将她的双手钳制住。

“怎么是你?”她的心还在狂跳不已,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