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萧川紧抿着嘴角,在黑暗中低下头看她。

其实因为暗,即便这样近的距离,他们也仍然瞧不清对方的五官。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大半个身体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只要稍稍低头,就能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也不知她用了什么牌子的沐浴露和洗发水,她的发顶和身上似乎幽幽散发着一种温暖而柔和的味道,仿佛是奶香,又更像是椰子的香气,暖甜中带着清新的气息。

萧川原本半抱着她,此刻手臂不禁微微一僵。

这样拥抱的触感太熟悉,就像他之前几次握着她的手,也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只要他闭上眼睛,只要不去看她的脸,他会以为自己握着的是秦淮的手。

就如同现在。

四周这样黑,又这样静,她纤瘦的身体半靠在他的怀里,竟然也像极了秦淮。

萧川有一刹那的恍惚,松开手的时候稍稍迟疑了一下,才不动声色地将南谨与自己拉开一点距离,扶着她站稳。

“事情办好了?”他问。

“嗯。谢谢。”

“你在来的路上已经道过谢了。”

“我是指刚才。”南谨淡淡地说,“谢谢你过来接我。”

“可是你刚才以为我是坏人。”萧川的声音同样很淡。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火照着脚下的台阶。

南谨一时无语,她心想,谁会料到堂堂萧川竟会带着伤,亲自到这黑漆漆的楼道里来接她?

想到他的伤,她终究有些愧疚。自己刚才情急之下出手不轻,只是她搞不懂,以他的应变和身手,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出手格挡。

“你没事吧?”她把这个问题归为关心,语气难免有些尴尬勉强。

“没有。”萧川将打火机朝她的方向靠了靠。

后来南谨才发现,原来自己刚才一口气已经奔下了好几层楼,遇见萧川的时候,其实已是在架空层上。

难怪他等在那里,因为他并不确定她会从几层下来。

第20章 12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成为自己的替身。

这天夜里,南谨没有睡好。

似乎整夜都在做梦,全是些细碎又凌乱的片段,充斥在乱七八糟的梦境里。

梦中她第一次见到萧川,是在一张薄薄的照片上。照片被一个面色严肃的男人推到面前,告诉她:“接近这个人……”冷酷的声音让她直觉想要拒绝。

然后爸爸就出现了,竟然同样也是面容冷肃,她一下子就哭了。看见爸爸穿上警服仿佛是要出门的样子,她心中一阵发慌,可是怎样都喊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高大伟岸的背影越走越远……

其实梦里出现得最多的,还是萧川。

他淡淡地笑,他在酒桌上抽烟,他扣住她的身体亲吻她,他皱眉,他发怒,他对她千般万般的好,他摔门而去并让人锁死房间……

最后她终于再次梦见了自己。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仍是那团熊熊烈火,火焰在狂风中摇曳,扭曲了一切景物。她困在其中,像是被烈焰灼心,全身都在痛,就连呼吸都痛。只是这一回,她似乎透过火焰看见了他。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在这场熟悉的梦魇中见到萧川。

修长沉峻的身影遥遥立在风中,却又仿佛触手可及。

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她只觉得万分痛苦,深浓的绝望比火舌还要猛烈,汹涌着就要将她吞没。

和从前的每一次不一样的是,今夜她终于在最后一刻见到了他。这是头一回,比绝望更汹涌的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般地侵袭而来。

这场梦魇数年如一日,她终于在今夜第一次痛哭出声。

醒来之后她才发现眼角有未干的泪痕,原来竟是真的哭过。南谨起床洗了把脸,再也睡不着,索性打开电脑整理李自力案开庭需要的辩词。

天亮后准时去上班,可任谁都能看出南律师昨晚没休息好。

南谨拎包进了办公室,阿雅立刻拿笔敲敲赵小天的背:“友情提示,今晚要是有约会,趁早取消。”

“为什么?”

“你没看见老板心情欠佳?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加班的劲头特别足。”

赵小天嘿嘿一笑,小声说:“那我们就陪着!”

阿雅拿眼睨他:“真看不出来,小朋友还挺讲义气。”

“必须的!”

事实证明,阿雅对南谨的习惯还真是了若指掌。不但当晚加班,接下去的一连好几个晚上,南谨都是直到深夜才离开律所。

赵小天果然半句怨言都没有,阿雅却有点熬不住了。她新婚宴尔,与老公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一连几天三更半夜才到家,老公早就呼呼大睡了。

这天晚上,阿雅不得已告了个假,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完毕后,申请准时下班。

南谨这才反应过来,她从电脑前抬起头,吩咐道:“这几天辛苦了。今天没什么事,你和小天都可以先回去。”

阿雅如获大赦,赶紧收拾东西走人。过了一会儿,赵小天也进来道再见,约女朋友吃饭去了。

南谨倒不觉得饿,她晚餐本来就吃得不多,便在办公室里泡了碗面,结果也只吃了半碗就饱了。

开庭在即,其实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除了辩诉材料外,甚至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她找到案发当晚的一个目击证人。

那是一个流浪汉,每天都睡在码头上。那晚李自力与王勇发生争执,除了张小薇之外,这个流浪汉是唯一目睹全过程的人。只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没人注意到他,而他因为害怕被驱逐,便趁着警察到来之前匆匆躲起来了。

南谨得到线索后,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终于找到这个人,并说服他出庭出证。

这是本案的关键,她第一时间和余思承电话沟通反馈,余思承简单明了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半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似乎自从墓园遇袭事件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有了莫名的转变。从前他找到机会便会调侃逗笑两句,现在却变得十分正经严肃,甚至还带了一丝……尊重。

南谨觉得可笑,怀疑这大约是自己的错觉。不过余思承这样的反应倒令她轻松不少。其实不但是余思承,就连萧川好像也突然消失了一般。

那天晚上他在楼道里等她,然后将她送回家。一路上她担心他还会耍无赖,于是故意坐得远远的,两只手紧紧交握在身前,不肯给他任何机会。结果让她意外的是,萧川自从上车之后便一言不发,似乎并没有想再牵她手的意图。直到她下车,他才转过脸来看了看她,却连句再见都没说。

她忍不住想,只是五年没见,看来这个男人除了变得更加无赖之外,还有点喜怒无常,而且很没礼貌。

那晚之后,萧川就消失了。

一连好几天,他像是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一切仿佛重新回归平静,生活再度变成两点一线,不用再掩藏情绪,也不用再担心被人识破身份。南谨终于松了口气,给自己安排了超负荷的工作,这样也就没时间再去想其他的人或事了。

离开律所的时候照例已是深夜,预约的计程车已经等在楼下,南谨正想去拉车门,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三个男人来。

领头的那个离她最近,上下打量她一番,对她比了个手势,指着旁边一辆面包车说:“我们上车再聊?”

这时已有他的同伴拍拍计程车的车顶,凶神恶煞般地催促司机:“快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那司机显然是怕惹事,只透过车窗望了南谨一眼,便二话不说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南谨心中不由得一惊,警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等下会回答你的。”领头的还算客气,慢悠悠地说,“请吧,南小姐。”

对方显然已经摸清了她的基本情况,可她对他们的身份却还是一头雾水。

因为是深夜,路上行人稀少。三个男人戳在面前,即便她此刻放声大叫,恐怕他们也能在救援到来之前将她弄上车去。

“让我上车可以,但你好歹应该告诉我,你们找我到底为了什么事。”南谨镇定地说。

男人仿佛看穿她的隐忧,直截了当地笑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不会伤害你的。”

“那就在这里聊吧。”

“想见你的人不是我。”男人没什么耐心,渐渐沉下脸,“希望你干脆一点配合一下,别叫我们难做。”

看样子不走都不行了。可是他的话音刚落,附近街角处便呼啦啦拥出一群人,脚步极快地向他们靠近。

从南谨的位置首先看到这些人,她心中一动,凭着直觉朝后退了两步。

对方迅速来到他们面前,将他们半包围住。其实全是陌生面孔,南谨心思转得飞快,突然就跳出一个模糊的念头。结果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见那些人自觉地向两边分开,留出一条通道。

一个俊挺潇洒的身影踱着脚步过来,最后气定神闲地停在南谨身边。

“余……余少?”先前的三个男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余思承笑了一声,眼神却是冷的:“回去告诉你们老板,这个女人他动不得。”他没看南谨,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将她遮住大半,庇护的意味显而易见:“至于你们这些小喽啰,我今晚就不为难你们了。走吧,回去把话带到。”

他没再理他们,而是伸手在南谨的背上虚扶了一把,带着她不紧不慢地离开现场。

那辆颜色拉风的路虎就停在转角,他让南谨先上车,自己才转到驾驶座。

“他们就是上次袭击萧川的人?”南谨一边扣上安全带一边问。

其实她的语气中带着笃定的意味,令余思承不得不转过脸来打量她,剑眉微扬:“真聪明。”

南谨没理会这样的夸奖,只是又问:“这么说,我是彻底被牵连了?”

余思承又一次扬了扬眉。

“而且,你们早就料到了,并且早有准备。”她不相信今晚他的出现只是一个巧合。

“你说的都对。”余思承开着车说,“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南谨冷笑一声:“可我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保护。”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有气也不应该冲我发火啊。”余思承仿佛十分无辜,半开玩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现在就带你去讨债,怎么样?”

直到这个时候,南谨才发现这并不是回家的路。

“我不需要讨债。”她坐直身体,语气僵硬地说,“这都几点了?现在我要回去睡觉。”

“你家不安全。”

“……你是说,那些人也有可能守在我家楼下?”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简直又惊又怒,不禁咬牙切齿地骂,“萧川到底在搞什么?我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牵连到我?那现在怎么办?”

余思承一时没答话,只是转过头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南谨气还没消,反瞪回去:“看我干吗?”

余思承仿佛有些失笑。他见惯了南谨不冷不热的样子,如今她这样气急败坏,倒教他有些诧异。可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这才是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情绪和反应。而南谨过去那副疏离冷淡的姿态,才显得不太正常。

余思承清咳一声,这才正经地开口:“我说了都不算,只有一个人能回答你的这些问题。”

三更半夜来见萧川,真不是一个好选择。可是南谨被迫无奈,毕竟她也不想拿自己的人身安全去冒险。

那些人的手段本事她亲眼见识过,所以她更加需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概他们是把你当成我的人了。”当她质问萧川的时候,得到的是这么一句云淡风轻的回答。

她刚刚一口气冲上二楼,气息还不平稳,缓了缓才皱着眉重复道:“……你的人?”

萧川的眼睛终于从报纸上离开,抬起来看了看她:“我的女人。”

……

那些人把她当成他的女人了。

她在旁人的眼中,竟然再一次成了萧川的女人。

这个局面太荒谬,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见她半晌没讲话,萧川索性丢开报纸,从窗边的软榻上直起身。

他的伤还没痊愈,起身的动作显然有些阻碍,看上去微微吃力。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经意动了动,身体却仍旧停在原地。

她看着他慢慢站起来,缓步走到自己面前。灯光将他的身影投下来,几乎完全将自己覆盖住。

其实靠得并不算太近,明明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他身上清冽沉郁的熟悉气息,混着一丝极淡的烟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向她侵袭而来。

她的眼神晃了晃,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两步,才微仰起头冷冷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我会尽快解决。”他答得简洁明了,“在事情解决之前,会有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你的安全。”

“如果不是今晚有人来找麻烦,你是不是不打算让我知道这件事?”

也是因为余思承的突然出现,才让她恍然醒悟过来,自己大概已经被“保护”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知道这些对你没好处。”萧川说。

她忍不住冷笑:“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苦心?”

萧川沉静的目光停留在这张漂亮的脸上。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恼火极了,嫣红的唇角微抿着,琥珀般的眼瞳在灯下泛着冷冷的光,里头尽是毫不掩饰的讥嘲笑意。

从第一次见到南谨开始,他就总觉得她像某种小动物,却又一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如今终于想到了,她就像一只刺猬,时时刻刻张开全身的尖刺做防御。面对着他,她始终是一副拒人千里如临大敌的模样,几乎从没对他有过好脸色。

哪怕他之前为了救她差点儿丢掉一条命,好像也没能让她的态度缓和一些。

萧川只觉得奇怪:“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他突然这样问,倒让南谨大吃一惊,她心头不由得一紧,警惕地反问:“你什么意思?”

“除了这次这件事情,我不记得以前曾经得罪或伤害过你。你对我的敌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