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她也渐渐懒得抗拒了。他喂什么,她就吃什么。他说要陪她出去散步晒太阳,她就任由他将自己抱上轮椅,推着在楼下花园里闲逛。

护工私底下无比羡慕地说:“萧太太,萧先生对你真是细心体贴。你真是好福气哟!”

她在外人面前不想多做反驳和解释,干脆笑笑应付了事。

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这样,看起来既顺从又乖巧,不想说话的时候便只是微笑。

可是她的话却越来越少,仿佛陷在一种恹恹的状态中,更多的时间都在沉默。她沉默地看着萧川照顾自己,对于他所说所做的一切,她似乎都是默许的。

晚上吃了药,又看了一会儿书,南谨在十点之前就关灯睡觉了。她这段时间的生活变得极其有规律,萧川又准备了许多补品,让用人每天炖了送过来。

她这次虽然受了这么重的伤,但气色已经渐渐好转起来,体重似乎也没减多少。

大概睡到下半夜,南谨才听见门口传来极轻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那是她熟悉的脚步声,所以她继续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没动。

此时是凌晨,室外已经有些冷了。萧川脱掉外套,然后似乎是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没有睁眼去看。她仍在装睡,不想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而他没有开灯,也没有靠近床边吵醒她,只是这样坐在漆黑幽静的房间里。

她知道,他就坐在那里,隔着不过数米之遥。可他自从进来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也似乎尽量不发出丝毫动静去吵她。如果不是方才那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几乎以为根本没人进来过。

病房重新陷入长久的静默,静得好像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南谨闭着眼睛,终于有些撑不住,再度沉入梦乡。

第二天医生过来查房,看过她的伤口和各项身体检查指标后,微笑着恭喜她:“南小姐,你的伤势复原得很好,接下来随时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只不过,回去后还是要静养一段时间,暂时避免剧烈动作,直到伤口痊愈。”

南谨在医院里住了这么久,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出院。她拿出手机,准备叫南喻过来替她办手续,正好这时余思承敲门进来。

最近他倒是很少露面,这次拎了一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说:“这是我找酒店大厨熬的,估计比你天天喝的那些大补汤要好喝多了。”

南谨不由得笑笑:“我觉得白开水都比大补汤好喝。”

她见余思承神色略带憔悴,人也瘦了一些,虽然仍旧陪着她说笑聊天,但脸上的笑容显然不像从前那样意气风发了。

其实她从术后清醒过来后,就知道林妙出了事。那天林妙刺伤她之后,纵身翻下围栏,直直跌落到山坳里去。她大概是真的不想活了,才会那样孤注一掷。

南谨说:“你来得正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办出院手续?”

余思承问:“这么快就能出院了?”

“我已经住院很久了,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

“帮你办手续倒是没问题,只不过……”余思承犹豫了一下,“我看还是等他来了再说吧。”

南谨脸上的笑意稍稍浅下来,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萧川直到午饭时间才出现,一并带来了用人炖好的补品。

余思承早就走了,护工也识趣地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萧川将汤水从罐子中倒进碗里,南谨看着他的侧影,告诉他:“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

他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才说:“好,我下午帮你办手续。”

他把汤碗端到她面前,南谨却摇摇头:“余思承刚才来过,带了东西给我吃。我现在不太饿。”

他没说什么,只是将小碗搁在床头柜上。

午后日光正好,窗外的天蓝得不可思议,连一丝云絮都没有。楼下就是花园,隐约有阵阵欢笑声顺着微风飘送过来。

南谨突然想起昨天半夜的事,正犹豫要不要问他,结果反倒是萧川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淡缓和,就像他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也是那样的平静无波。他问:“你累了吗?”

她有些吃惊,似乎不太明白地回望他。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和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累?”

南谨的眼睫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她是累了,已经觉得精疲力竭,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看出来了。

她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已经做得很好,甚至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抗拒排斥他。他说的话,她都听,他要做的事,她都顺从。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她累了。

“你想听真话吗?”她闭了闭眼睛,低低地反问。

“说吧。”他的声音也很低。

可是,究竟该从何说起呢?

她看着他,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肆无忌惮地看他了。

“……我觉得累,是真的很累很累。我用了太长的时间去爱你,可是又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恨你。在你的身上,我感觉自己已经花掉了这一辈子的所有精力和力气。”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像是喘不过气,不得不稍稍停下来,缓了缓才能继续低声说,“当林妙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本来应该觉得开心的,因为想要我命的人,其实不是你。而我那么爱你,终于可以不用再恨你了。我应该开心的,不是吗?可是当时,我竟然只是觉得累。

“林妙想要杀了我,我想,要杀就杀吧,或许只有死了才能轻松一些。后来你来了,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看到你出现,我在那一瞬间就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五年的时间,你终于来救了我一次。如果换成五年前,我也许会伤心委屈地扑进你的怀里痛哭,我会想要你的保护和安慰。可是现在,因为我没有力气了,所以总想着,只要看到你来了就行了,至于我自己,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

“萧川,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这辈子也不可能像这样再去爱另一个人。直到现在为止,我依然爱你,哪怕恨也好,不恨也好,都无法阻止我爱你。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说到最后,她的语气终于渐渐低凉下来,仿佛呓语般,清澈的眼底带着让人心碎的凄惶,“……我爱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再爱你了。”

她终于流下泪来。

秋日温暖的阳光落在床脚,而她坐在那里,哭得凄楚绝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朝自己伸过来。下一刻,她被拥入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的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他久久地抱住她,一动不动。最后,他的唇贴在她的头顶,轻轻地吻了吻她。

他什么都没有说。

在她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之后,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他只是抱着她,像抱着一块毕生爱惜的珍宝,他的唇吻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仿佛过了很久才终于能够停下来。

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眼睛中还有莹莹泪光。他伸出手指替她拭干眼角,幽深的瞳眸中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他长久地凝视她,最后才低声说:“我只希望你幸福。”

她的泪水再度汹涌而出。

这是她最熟悉贪恋的怀抱,是她此生用尽心力最爱的人。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在过去的无数个夜里无数次地出现在梦中。她曾以为不会再有这样一天了,可是如今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和他却要分离了。

是真正的分离。

萧川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沾湿自己胸前的衣襟。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又或许,她只是舍不得离开这个怀抱。

只有确定了分别,才会知道有多么难舍。

搁在床头柜上的那碗汤已经凉了,她却抬起头来说:“我饿了。”

萧川没说什么,只是将碗端起来,拿调羹喂她。

她一口口地喝着。其实味道并不好,因为加了许多药材,有股奇怪而又冲鼻的气味。她以前只肯勉强喝下两三口,然而这一次,她将整碗汤都喝完了。

“再睡一下。我等下去办出院手续。”萧川劝她。

她依言躺下来,一时却睡不着。

萧川说:“闭目养神也可以。”

于是她真的闭上眼睛。

她躺在那里,还是显得那样的单薄瘦弱。因为刚刚哭过,眼睛有些浮肿,脸色微微泛白。

他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昨天半夜一样。

昨天他在黑暗的沙发中坐了一整晚,就那样看着床上那道安静单薄的身影。她睡着后呼吸很轻很细,可是因为深夜的房间里太静谧,所以听得格外清晰。

当时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天,她发着高烧,因为被梦魇缠住,伏在他的怀中不停地哭泣。

他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噩梦,但她哭得那样伤心。她被他抱在怀中,边哭边喃喃低语,大约是梦呓,因为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辨认不出她在说什么。

可他最终还是听清了。

她是梦见了他。

她高烧得失去了意识,只是痉挛般地扣住他的手指,流着泪低喃。她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她哭泣着说:“萧川……秦淮已经死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她哭泣着说:“你怎么能这样狠心……”

她哭泣着说:“……萧川,我恨你。”

而他抱着她,陷入了迷茫。

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终于知道,原来他的秦淮还活着,就在他的怀里。

可是她希望他能放过她。

她哭得那样伤心痛苦,只是希望他能放过她。

所以他跟她说:“我只希望你幸福。”

他是真的爱她,所以才会希望她幸福。如果离开他是一种解脱,那么他愿意让她离开。

什么都依她,只要她幸福。

出院手续办得很顺利。

南谨傍晚将东西收拾好,车子已经等在楼下。

萧川直接将她带回了家:“医生说你还需要静养,家里有用人照顾总会方便一点。等完全康复了,你再搬回自己家。”

她没什么异议。

萧川依旧很忙,即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未必能够经常见面。不过他每天都会在家里吃晚饭,即便晚上有应酬,也总是陪她吃完饭才出门。

谁都再没提及那个话题,仿佛医院的那次就是最后的长谈,结局已是心照不宣,需要等待的只是时间而已。

而且,其实这段时间并不太长。因为南谨在用人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就痊愈了。

这期间杨子健打过一次电话给她。她不想撒谎,将真正情形说了。杨子健最后只是问:“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真的想清楚要和他分开?”

“嗯。”她停了停才说,“你是不是也快要回美国了?”

“下个礼拜。所以我想问你,考虑好了吗?”

“对不起,我的答案没有变。”她平静地说,“谢谢你。”

“好吧。”杨子健微微笑了笑,“努力到最后一刻,我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希望在我走之前,能有机会再约你吃餐饭。”

南谨也微笑:“应该会有机会。”

她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再也没有理由继续住在这里。

所以晚饭后,她叫住萧川。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他点点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心中又没来由地一酸,她努力地笑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止住眼里的泪意:“你也是。”

她看着他,问:“你晚上还要出去吗?”

他还是点头:“有个重要的饭局。”

“其实你不必特意回来和我吃饭。”

他终于笑了。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微微舒展,沉峻的眸中仿佛有极深亮的光华。

“如果可以,我希望每天都陪你吃饭。”他忽然伸手抱了抱她,嘴唇靠在她的耳边,似乎极轻地吻了一下才松手,“明天我送你回家。”

她连忙把头别过去,免得被他看见自己眼中涌起的泪水。而他似乎真的没有注意,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门板极轻地被合上,南谨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呆立了一会儿,才走上楼。

她的东西早已经收拾好了,预约的计程车也会在十分钟后抵达。

南谨买了当天最晚的一班航班回江宁。飞机晚点一个小时,灯火辉煌的候机大厅里,只有寥寥几名乘客。非年非节,又都这样晚了,坐飞机去江宁的人本来就不会太多。

她挑了个靠近落地玻璃的位置坐下,脚边只放着一只手提行李箱。玻璃幕墙外,是开阔巨大的停机坪,漆黑的夜幕下,仍旧不时有飞机轰鸣着起飞和降落。夜航灯在半空上闪烁,像一颗颗孤零零的星星。

南谨望着深黑的夜空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将手袋打开来。手袋的隔层中放着证件和登机牌,她将手伸进去,摸了很久,终于找到那样东西。

乌沉的珠子圆润光滑,带着天然精致的纹理,屋顶满天星般的灯光落在上面,倒映出点点光彩。

这是曾经属于她的东西,后来又被萧川穿成了挂坠。在那次墓园遇袭之前,他大概都是贴身带着的。因为那次坠链断了,才被他收进卧室的抽屉里。

她从他的房子里离开时,擅自将它带走了。

他曾送给她许多礼物,却唯独只有这一件,是曾经被她戴过,同时也被他戴过的。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东西。

登机广播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来,她站起身,在将珠子收回手袋的时候,才突然皱了皱眉。

圆润光滑的珠身上,竟然刻着什么东西。因为刻痕很浅,图样又极细小,很难被人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