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下车,却在撩开帘子的那一刻见到一个白衣身影,已持剑立在马前。我惊愕万分地回头看了看车里,再看了看面前的白慕…这这这,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日光正盛,湖光山色间他以剑指地,背影甚冷峻陌生。

他动武时素来拈叶飞花,从不动用兵刃,哪怕在净炎出现时亦是一样。我从前以为只要是花妖,都是如此。哪知他也有祭出剑芒的一刻。

看来这位妖女大有来头。

我半掀着帘子凝神看着,一袭红衣红裙本应是盛丽佳人,却胡乱耷拉在身上,青丝半绾的风情被云头的罡风吹散了大半,一眼看来甚落魄邋遢,像是酒巷里的一位醉客。

此等长相配此等装扮,当真是不搭。

这位浑身上下充斥着矛盾冲突的红衣妖女在车前不远处立定,一条赤红长鞭执在纤纤素手之中,狭长美目紧盯着车帘,口气与凤凰一般狂妄:“净炎,你给我出来!”

凤凰像是被剪了尾羽般愤怒不已,眼看着就要自顾自冲出去。我拽不住他,只好对他施了个定身诀:“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凤凰恼怒地瞪我一眼,苦于动弹不得,只能向外喊道:“尘月,今日我受制于人,不能与你一战。改日定来造访你赤狐族!”

赤狐族是妖界四大氏族之一,战力不可小觑,凤凰不知为何竟招惹了这般仇家。

外头的那位妖女看起来却比凤凰还要恼怒上几分:“谁敢动你?!”她目光下瞟,似乎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默然不语的白慕身上,立即大吼道,“又是你!今日我就替净炎了结了你!”话毕身形一动,便向白慕迎去。

倒像是积怨已久的老冤家。只是乍一听,着实分不清里头的恩怨,究竟谁与谁才是仇人。

马车外已传来长鞭凌空抽动的风声,凛如寒霜的剑光迎着日光闪动,扫来一道又一道明晃晃的光芒。妖女凌空出鞭,白慕的身姿亦掩在光线中向上翻飞,所过之处似有凝霜,将他的侧影笼着,影影绰绰。

妖女的长鞭快如灵蛇,却总是近不了白慕的身。白慕只守不攻,看来并不急着结束战局。

我看了一会儿,放下了半颗心,才回身理会一直嚷嚷个不停的凤凰:“喂,你们三个到底是什么个情形?”

凤凰极不情愿理会我。但如今他为鱼肉我为刀俎,他不得不服软,与我娓娓道来。

原是他在妖界中横行霸道,很有几分声名,却从不加入任一势力。那赤狐族属火,正需笼络凤凰这般的能人,便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只可惜凤凰其人向来我行我素,不识抬举惯了,便拒绝得极为干脆鲁莽。谁知竟因此招惹上了杀身之祸。

我惊道:“素闻赤狐族的族长是一只母狐狸,名唤尘月,不会便是外头这位吧?!”

凤凰苦着脸,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

“啧啧啧。”我鄙夷地打量着他,“我看这位族长是以寻仇为借口,寻情郎才是真。”

妖族女子善斗,何况尘月还是个部族首领,自然武力超群,也只有遇上凤凰这样经打又不怕死的对手,才会芳心暗许。

只可惜她与银翘都遇上了这只不开窍的凤凰。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奈何凤凰是座金石山,劈不开烧不烂,一心只记挂着找白慕寻仇,丝毫没将她们二位的一腔真情放在心上。

“放开我!”我正啧啧感慨着,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声音豪放中仍带着女子的娇婉。

一个红色的身影被长鞭紧紧缠着,突然直直被扔进了马车里。

我大惊失色地拖着凤凰往旁边让开,以免他被这天外来客砸出重伤,确认无危险后才惊魂未定地将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抬头一望,却见白慕正手持剑鞘凛然站在车前,神色不知为何甚是阴沉,目光打量着我与凤凰,竟是寒光凛凛。

与此同时,被当成麻袋扔进来的尘月娇艳的脸上尽是羞怒,紧紧盯着白慕的赤瞳在见到身边凤凰的那一刻却突然焕发喜色,连人也往我们这头挪了一挪:“净炎,你没事吧?”

我额头冒出两滴冷汗,稳了稳心神,才学起文曲师父的样子,老神在在地看着尘月,语重心长道:“尘月族长,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只可惜净炎他已有家室,还望您莫要再作纠缠了才好。”

与银翘作对,势必是没有好下场的。

谁知在场数人脸色皆是一冷,尘月更是一脸要把我生吞活剥了的表情,恶狠狠地盯着我道:“胡说,净炎怎么会看得上你!”

这这这…这可真是个大误会。我方想解释,却见尘月整个身子直挺挺向我扑来,犹如猛虎夺食。我吓得二话不说便钻出了车厢,刚想回身提点尘月几句,却听到身后一声闷哼,有一个冰凉的物什忽然倒在了我半边肩膀上。

低头一看,墨发散在我的肩头,正衬出白慕一张煞白无血色的脸。

刚才不还好好的?

我被接二连三吓得不轻,连忙把他扶到湖边一棵参天古木下,才看清他左胸有一齐整的创口,紫黑的血迹染在白衣上,显然是中了毒。

该死,这么醒目的血迹,我方才竟然没有注意到?

我想将青缇唤来,回头却只能看到马车里凤凰和尘月若隐若现的身影,哪里有青缇的踪迹。

这青缇,平时稳重牢靠,怎么一到紧要关头,竟不知道哪里去了!

白慕半倚在树下,敛着眉,平素总是凉如寒月的脸上竟满是痛苦之色,模模糊糊地向外吐字道:“痛…”

他竟然会喊痛?!

原以为尘月久居下风,定然伤不了他,谁知竟能伤得如此重,长鞭上还喂了毒。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凡是毒物皆不好解,当真是棘手事一件。

我手忙脚乱地看着他紧闭着的双目,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惶惶然道:“对!我去问尘月要解药,你等着我!”话音未落,便要起身。

谁知他却紧紧抓住我的裙沿,气若游丝:“…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我心急如焚地重新跪坐在他身边。

据典籍所载,世间厉害的毒物确实能做到片刻间融入血液。尘月虽在兵器上喂毒,却不一定随身带着解药,若等到我依着解药的方子制出药来,白慕怕是早已身归混沌。更不用说尘月既然伤了他,便不会轻易交出解药。

为今之计,唯有如此了!我突然间福至心灵,咬了咬牙,痛下决心似的将他创口处的布料一撕,红着脸道:“得罪了!”

第十一章(2)

我痛下决心似的将他创口处的布料一撕,红着脸道:“得罪了!”谁知他却在嘴角勾起一弯浅笑,在煞白的脸上很是扎眼,胸口裸/露的创痕汩汩流着鲜血,触目惊心。

这家伙,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我愤愤地瞪他一眼,又不好发作,吞吞吐吐道:“喂…我是为了救你才…你不要…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措辞,窘迫万分。

“又不是没见过,害什么羞。”白慕翕动着没有血色的双唇,声音虚弱无力,却仍带着浅浅笑音。

我想起当日在西郊丛林里的窘境,脸上不禁又烧红一片。

幸好如今四下无人,否则他这一句话,还不知道要引多少遐思。

我绞着裙摆慌乱地看着他,又想把他绑成木桩子投进湖里,又想马上替他清毒。咬住下唇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眼看着他脸上的汗珠越凝越多,苍白得像是一张被打湿了的白纸,只好破罐子破摔地俯下身去,道:“会有点痛,你忍着点啊…”

三万年前我历天仙之劫,双眼受昆仑山上的万年冰雪所伤而致盲,曾被困山中三年。那段岁月里我一人栖居在终年冰封的昆仑山脉中,因为目不能视,被一条冰蛇所啮。蛇毒发作,我独自躺在冰天雪地之间,以为此生已是尽头。

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得冻得僵硬的小腿上传来湿热的触感,痛而微麻。是一只雪妖替我将毒血吸出,救了我一命。

那情景无端地与现下相似。

腥甜的鲜血入口,毒素将舌尖都快麻痹。我吐出一口毒血,重新贴上他心口冰凉的肌肤,双唇所及之处,唯有淌着血的伤口异常地滚烫。

我想起雪妖,心中竟突然安定了不少,再安慰自己几声“医者仁心”,便也能勉强应对肌肤相亲的尴尬。

垂柳随风拂动,周遭再无一丝声响。白慕闷声皱着眉,眼弯里却毫无凝重之色,平和得全然不似在危难关头。他这般默然躺着,安静得悄无声息,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宣示着生命的存在。

我也不再似方才那般窘迫难当,尴尬渐渐消退后,心中便只剩下他的伤势,反而又淡然许多。

几次之后,毒血终于清除。我抹了抹唇边的血迹,不顾唇齿中仍充斥着血液的腥甜,自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轻轻往伤口上倾倒。白色的粉末触血即溶,慢慢融入伤口。

药入血肉,一直安然承受的白慕突然面容一凝。想是敷药引发的痛楚太过难捱,一直不显焦灼的白慕眼中犹如有水波浮动,目光也有些涣散:“绾…绾…”

“你怎么了?!”我连忙停下手中倾药的动作,慌慌张张地看着他,“是毒血没有清干净吗?”

他轻轻握住我拿着药瓶的手,口中不知呢喃着些什么,却再也听不清。

我以为是我倾药的动作太大,伤到了他,便安慰道:“我轻一点,好不好?”

“不要…”他轻轻闭着眼,像是一个固执的孩子般死死握着我的手。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耍小孩子脾气。我试着动了动手腕,却丝毫动弹不得。这个白慕,明明已经意识涣散,力气却还是这么大。

我无可奈何道:“不敷药怎么行?你放开我…”

谁知他拽着我的手却突然用力,我措手不及,重心一个不稳,整个身子便顺着他的力道向下倒去。失衡的身体重重扑倒在他身上,下巴越过他半个身子,正硌在他的右肩上。我惊魂未定,两副心跳紧紧贴在一起的慌乱让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肩上的单衣。

他闷哼一声,用左手揽住我的肩膀,气息声贴在耳边,温热而清晰:“那就用你来敷。”

“你…”我呆滞着吐出几个字节,大脑仿佛陷入一片混沌般,再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他身上冰寒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却让人无端地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我甩甩脑袋,努力挣脱他的禁锢,直起身子。右手拿着的药瓶早已倾倒在地,细绿的草叶间撒上点点白色粉末。

真是胡闹!我忧心地看一眼他的伤口,因为突然的重压而重新撕裂,鲜红的血迹沿着没有血色的肌肤缓缓下淌,染红了白色的下襟。

这伤口…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道狰狞的血缝,创口处齐整深入,显然是利器所伤。可是尘月所使的,明明是一条长鞭…

“白!慕!”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他的骗局被揭破,却面不改色,反而噙了一抹轻笑,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嗯?”

我气得牙齿发颤,深呼吸了两回才道:“尘月根本不可能把你伤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唔。”他无辜地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不小心把自己刺了一剑。”

我再深呼吸了一回:“还不小心喂了点毒?”

他低头似是不经意地瞟过地上的一滩毒血,唇侧笑意丝毫不加掩饰:“好像喂得重了一点。”

“重、了、一、点?”我咬紧牙关,一个一个字地往外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白慕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突然变换神色,骨节分明的手紧紧覆在伤口处,痛苦的表情配合着低沉的□,实在不像作假。

…又发作了?

我扭过头,咬着唇,努力不看他的模样。僵持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围突然安静,没有了白慕低沉的声音。

晕…晕过去了?

我犹豫了半刻,愤愤地转过头去,才发觉他侧垂着头,发丝随意地散在一边,染了些血迹,眼睑低敛,安静地躺在树荫下,像是没有了气息。

“喂!”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他身边,跪坐下来,不停摇晃着他的肩膀,“白慕!你要耍我也不用给自己下这么烈的毒啊…喂,你给我醒醒!”

青缇的身形突然从树后闪现,向我行了一礼,才把一个玉瓶双手送到我面前,语调急切:“上仙,快把解药给尊上服下,再不服就晚了!”

敢情这对主仆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我钻!

我用恶鬼撕人的眼神狠狠在青缇脸上划了几刀,才咬着牙接过玉瓶,倒出一粒朱红的丹药给白慕服下。

见他已把丹药吞下,我才放下他的肩膀,指着青缇道:“你跟你主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尘月还在马车里,你们就这么耍我?!”

青缇赧然笑道:“尊上一时贪玩,小仙不过是听尊上的吩咐。”

我气急败坏地捡起白慕的长剑,指向青缇:“要不要我也不小心刺你一剑玩玩!”

“你对他发什么火?”白慕刚刚醒来,声音在虚弱中尚带一丝慵懒。

我警惕地把剑一挥,剑锋凛凛指向白慕:“那你是想替他受一剑了?”

手中的长剑突然被卸下,一个白衣墨发的身影凭空出现在我的面前,逼近我道:“不就是替我清了一回毒血?”

经他这么一提醒,喉咙口的血腥味更加明显,不属于我的血液尚留在唇齿之间。我下意识地抚了抚脖子,厉声道:“我冒着中毒的危险替你清毒血,你却这么对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白慕闻声,眉梢微微敛了敛,转头困惑地问青缇道:“我真的很过分?”

青缇低头行礼,恭敬道:“尊上此回,确实略过分了些。”

哪里是略过分!如此这般不分时机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地胡作非为,简直是无理取闹!

我气愤地瞪圆眼睛,等着他的下文。哪知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勾起一抹笑来:“既然害你冒了一回险,那便还你一次罢。”

“怎么…”

我悲愤交加,奈何一个“还”字还未出口,便被他突然覆上来的唇堵了回去。冰凉的气息将我牢牢笼罩着,一个愣神,已侵入齿关。

我睖睁着一双眼睛,被他囚在怀中,只能他任由肆意在唇齿之间游走,舔舐着一丝丝原本属于他的血液,腥甜的味道与生冷的气息占据了我整个大脑,竟一时失神。

朦胧的意识里,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淡氤氲:“你有没有兴趣,当太微垣的主母?”

我这才清醒过来,一把将他推开,气息因为急促的心跳而变得粗重,胸口也大幅起伏着:“不可能!”

白慕突如其来的问句像一记玄雷般在我耳边炸开,将我炸得灵台方寸皆狠狠摇上了一摇,顿时有些懵。这句“不可能”却像是本能一般,在乱成一团的脑袋里异样清晰,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空气陡然清冷了几分,白慕眼中一丝寒光浮现,皱眉道:“为什么?”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祁连山脉的黄昏已至,西山斜阳拢了层薄云,遮了大半光线,连带着日头也寡淡不少。

苍茫暮色里,我悄然后退了一步,心中惊愕与无奈交织在一起,不知是怒是悲。最后却只是强抑着躁动的心跳,咬牙坚定道:“因为…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第十二章

“因为…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话既出口,气氛顿时尴尬万分。三人不发一言地僵持着,唯有胸膛里的心跳声清晰可辨。斜阳将古木的影子拖入湖中,粼粼荡起黛青色的波光,似也悄然守候着这湾沉默。

突然,“绾绾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自半坡上远远传来。

我愣愣地转过身,只见到果子如一团白色的雪球,从山坡上连跑带滚地向我奔来。到近处时,凌空一跃,扑在了我的肩上。

我被他扑得向后一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果子,怎么了?”

“绾绾姐姐!红衣姐姐和红毛哥哥打起来啦!”果子毛茸茸的脑袋在我脖子上蹭来蹭去,让我有些不能适从。

我长出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白慕,将他交托给青缇,才放心地抱着果子,急急往山上赶。

尘月不知何时已挣脱了捆住她的长鞭,此刻鬓发散乱,绛色的唇边勾着一弯笑,负手立在马车前,明丽动人得很。

相比之下,凤凰的境况就有些凄惨。他重伤初愈后不要命地去烧院子,动用了本命真火,伤了元气,本应该好好疗养。谁知此刻不知又发了什么疯,竟又强行施法。白慕之前还给他的一成妖力早就被他耗得所剩无几,这几日又恢复不了多少,自然难以支撑。

我匆匆赶到时,凤凰死死抵剑撑住身体,嘴角一抹殷红的血迹衬着苍白如纸的脸色醒目万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却仍嘴硬道:“大爷我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不会随你走的!”

真是不让人省心!

“哼。”尘月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凶光,手中的长鞭如蛟龙之尾般横扫出去,直刺凤凰心口。

不好!我立马扔下果子,瞬移到凤凰身前,再催动风雷诀,将长鞭的凌厉攻势挡回去。可惜我中途插手,已错过了最佳时机,鞭尾甩出的凌厉妖气刺破风雷诀的屏障,在我的手腕上划开一道半深不浅的口子,鲜血顿时沿着手背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