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再说。先睡。”

第四十五十章

“明日再说。先睡。”

细碎的疼痛揉成了丝,无缝不入,像是皮肤上缝了层痛楚织成的网衣。听到这一声,心里不甘愿地纠结了一阵,便也真听话沉着脑袋意图入眠。可身上疼得厉害,愈睡愈清醒。

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了半宿,心头空荡荡的,不知是焦躁还是恐惧的情绪霸着识海。被夜风一拂,干脆睁开了眼睛。

视线所及处,有另一双沉静的眼睛,淡若月魄。见醒来,他神情一敛,目光里揉了丝复杂神色。

被注视得面有微红,喃喃道:“睡不着…”

那目光仍是静静的,微尘浮动。

“能不能…陪陪。”鼓着勇气轻轻拉住他的手。

“罢了。”白慕回握住,侧身身边躺下,眼眸中有安慰之色,“还想留王府?”

委屈又歉然地垂了垂脑袋,不敢看他近咫尺的脸:“…”仙身下凡,只要言一声放弃,随时都可以回三清境里。可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又怎么能这般容易放弃。

“不是要归位。”他淡声道,“替芜瑾顶了罪,以后如何打算?”

芜萱的这副皮囊还得继续顶下去。女子的名声最要紧,芜萱王府里地位本就不高,如今又被这般自毁清誉,往后的日子恐怕更加难过。总不能永远待房中不见他。

无奈道:“还能如何打算。唔,芜瑾回府了没有?”

白慕轻轻嗯了声,目若澹波:“什么时候才能关心些自己的事?”

“的事没什么好关心的…”芜瑾还有两月便会嫁去安淮联姻,充其量不过受个两月的冷眼便是,左右不会少几斤肉的。

他环过的肩膀,把揽进怀里。脸颊紧紧贴上一副温凉的胸膛,依稀听得见沉缓空寂的心跳声。头顶的声音淡淡的,仿若一句寒暄:“关心。”

身上不剩多少力气,安安分分地靠这副怀抱里,闻声微怔:“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以前以为能发现,现觉得还是说给听比较方便。”总结起来便是,对绝望了。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气恼地捶向他:“…会不会安慰啊!”

“不会。”他低低笑了声,“以为是该安慰一下。哪知道心里,只要一走了之就可以推卸责任。”

“…是怪?”

“是。”他阖上眼,像是睡着了一般,低絮着,“本来想不再管的事,但那样就真的可以一走了之。岂不是很亏。”

心中像是一搅,百味杂陈。翕动唇,嗫嚅着:“从来不让了解,怎么知道…”

“自明日起,想知道什么,都告诉。”他笑得轻如风絮,“先睡。”

有了这一句诺,不知是否是潜意识作祟,第二日醒了个大早。晨光暖阳,拂身上暖融融的,像是一张极轻柔的绒毯。

仙体比凡体恢复得快上许多,勉强已能下床洗漱。房里除了以外空无一,盈室的日光照得通壁敞亮,昨夜的一切像是一个真实的梦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潇潇拎着个食盒,小小的身子绕过房门到面前,见着,噙了一包泪:“二小姐!”泫然欲泣。

难得还有个婢女对芜萱一片忠心。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她抽抽搭搭的肩:“没事,这不是好好的?”这一拍又扯了背上的伤处,皮肉断裂般地疼,吸了口冷气。

潇潇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噎着声:“是王爷错怪小姐。小姐当日明明是从奴婢这听来的消息,怎么会是小姐要私奔,大小姐反倒是无辜的了呢?一定是王妃娘娘算计小姐,娘娘她欺太甚…”

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小心翼翼从她手中接过食盒,道:“此事是罪有应得,万不要与旁胡乱编排。看,他们这不是让给送饭来了吗?”

潇潇忽然止了哭声,睖睁着眼将瞧着:“王爷他本来是要禁了小姐的饮食的…是小姐未婚夫婿听说了这桩事,向王爷道明了要提前婚期,还说不意过去的纠葛,只望王爷不要苛责小姐。”

晴空降下一道霹雳:“什么时候有的婚约?!”

潇潇眼眶通红,茫然地看着:“今年岁初订下的姻亲,小姐不记得了?”

怎么会记得!揉了揉额角:“婚期是何时?”

“下月初二,日子紧得很,王府里的绣娘已赶小姐的嫁衣了。”

掐指一算,只剩下十日了。心头计较一回,除了出嫁以外,果真再无其他令芜萱脱离王府的法子了么。

潇潇对芜萱忠心耿耿,说几句话便要落泪。颇费了一番唇舌才将她送走,口干舌燥地回过身,四仙桌边不知何时已添了个。白慕端详着茶杯,手边一张薄宣,上搁一小毫,面有不豫。

压了压惊,走过去坐对面:“是安排的?”

白慕敷衍似地应过去,一手执杯,一手将宣纸推到面前。

“这是?”拎起一角置于手中,上头空白无一物,闲着的手够向茶盏。

“不是怨不让了解?那就好好补课。”他神色严肃,像是个授经的先生,正训斥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子。

“…”端起杯盏喝水的动作一滞,刚入喉的一口水险些被呛得喷纸上。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王府身处繁华喧闹的琅嬛城,闺阁亦非清雅书室。从辰时到日暮,紧闭门扉,窗外花苑中的芭蕉阔叶青绿,送出几声清稚鸟啼,竟也能觉出几分深山隐读的味道。

耗了十余张白宣,将他的衣饰饮食起居嗜好都记了个遍,其中不乏记下一项时忽然生出的好奇之心。

譬如:“莲子羹放不放冰糖?”

白慕:“不放。”

“…原来爱吃苦。”

蘸着墨,纸上记下一笔。这个幼稚的法子其实也不无趣味,至少可以满足的捉弄心。于是,下一个问题:“觉得书墨好看还是尘月好看?”

“…”

“一定要选一个!”

“…”

白慕寒着脸,冷冷看着,目光如一柄细银柳叶刀剐过来。连忙噤声,他回答问题的诚意一点都不高!

轻咳一声,把下一张宣纸摊平,笔杆子抵着下巴想了许久,才问道:“唔,祁连山上说过的话,后来为什么又反悔?”

“…”沉默良久。

微恼,用笔杆戳了戳白慕的衣袖:“这个也不肯说?”

“没有反悔。”白慕目光疏淡。

气呼呼地斜睇他一眼:“让忘了,还说没有反悔。”

“太微垣的主位,要迎娶书墨。这是师尊的规矩。”他眼眸深寂,念着一条天纲地纪般的科律,又补充道,“会让扶柳接替。”

不知为何,听到扶柳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头总有些异样。怔了怔,大脑似乎还未缓过来。所以,他那时并不是…并不是,不喜欢?

又是良久默然。

白慕侧头望了眼天色,夕辉掩云层里,将要收尽了:“到这里罢,去休息。”还没能反应过来,双腿便离了地,被他横抱着绕过了屏风。

下意识地搂紧他,红着脸惊呼道:“又不是不能走路!”

白慕逸出声讥讽的轻笑:“怕什么羞。伤重不支的时候抱过,昏迷不醒的时候抱过,全身只披一条袍子的时候也抱过,唔,那袍子似还是的。”

“…”他的脸皮是什么时候这么厚的?!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决定装死。

一问一答的授课只进行了五日,这五日被他当作重病患者般照料着,以至到后来连下床走路都犯懒。如梦时习惯了紧抓住他的手,握着温凉的体温才能换一寝安眠。如此,即便离群索居,心里竟觉得从未有过地欢喜。

数日后,冷清的院落里不断涌进来各式等要挑婚礼上要用的物事,白慕也就神出鬼没,再未现身。

虽则用的是两个凡的名义,却也是头一回实实地出嫁。闲来无事,挑选时便格外着紧些。头上的金钗花钿,手上的臂镯腕钏,皆亲自挑拣。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凡间的婚嫁乃生大事,婚俗礼仪要繁琐得多。潇潇并着几个老婢灌了大堆的“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与听。听一半记一半,连着五天下来也心里滚熟了。

六王妃携着侍婢们来看过一眼,捎了些礼物,算是嫡母的问候。可从眼神到语调却都是夹枪带棒,假意亲厚。近来心情甚好,无所谓她的冷眼,秉着做神仙的对凡的慈厚,对她笑容颇佳。

数着日子,终于到了初二这一日。

白慕托的是一个富贾公子的假名衔,姓温,名衍,字清之。十日前突发隐疾归天,白慕承了阎王爷的情,留下了温衍的肉身,以配合这一场戏。

温衍的皮囊清俊温润,凡看来,已算是极惹桃花的了。可教看来,却太显小气,沾了俗世的凡尘味,丝毫没有白慕的清冷凛然,像是昆仑之巅的一抔寒雪,屹立于山便是无上的凌厉清威,纵身于海便是万古的翛然尘外。

王府的门匾上悬了喜绸,锣声鞭炮声里飘然目送喜轿上路。清静了许多天,难得有这般喧闹的时候,起初还轿里偷偷撩起盖头,隙开轿帘的缝向外头瞧热闹。下轿后却被各式繁琐的礼仪惹得浑身酸痛,前几日受的伤被这么一折腾,更添疲累,拜完堂后像是散了架一般,潇潇的搀扶下回喜房歇息。

却是躺也不能躺,靠也不得靠。坐床头打盹,坐姿每每一歪,潇潇便扶住,语重心长道:“小姐,不吉利啊!”

被折磨得心烦意乱,面前遮的红盖头又极为碍事,扬手就想掀——却又被潇潇眼疾手快地拦住:“小姐,不吉利啊!”

不吉利个鬼啊!彻底绝望,坐立不安地问:“白…咳,温衍什么时候来?”

潇潇嘻嘻笑道:“小姐莫急,姑爷正招呼客,马上就来了。”

被她语调里的揶揄惹得头痛,手下意识地又想揉揉发疼的额角,盖着喜布又揉不成,只好焦躁地放下手来。

潇潇见状,又是娇声一笑。

“…”方想出声说她几句,耳边却传来一声推门声。一愣,到嘴边的话也忘了干净。

第四第十六章

头顶红绸被挑开的一瞬,双目有些不适应光线,眼睑不住地下敛。幸喜房里光线昏暗,惟余红烛摇曳,目所能及之处红彤彤一片,门上窗上贴的喜字映着胶白的窗户纸,连投进来的月光染了朱红。

潇潇身后的婢女托着个金纹的木盘,上头搁了两个合卺杯。挑开红绸的面上浮了莫测的笑意,取过一个斟满酒液的杯子,微微往上一提,似是淡淡的催促。

白慕他顶着这一张陌生的面皮,让好生不习惯,那执杯的手势却与他平时别无二致。夫子教采灵药,说是有灵性的草药最是矜贵,须雨露之后新阳初升时掐茎而得,半分轻不得,半分重不得。他执杯的模样,犹如对待一株灵草。

一旁潇潇的笑已是掩都掩不住。微是一愣,举杯交臂而饮。

合卺而醑,以祝恩爱。凡间有这诸多习俗,新们醉心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老誓言,一一履行,为的是厮守二字。凡说神仙超脱六道之外,不受七情六欲所扰,如今红烛曳曳,却希望自己本来便是今日的主角,不必借芜萱的名。

潇潇领着一双婢女出了门,潇潇退最后,笑盈盈地带上了门。室内复归一片静寂,夜风从窗缝里透进来,将烛影拉得长长。

“能不能…换回来?”沉默催得尴尬,嗓子发涩,竟有些紧张。

他摇身换回仙身,唇畔含笑:“不习惯?”

点点头,复又摇头:“…不是”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道,“不想用假的身份。对来说,与共拜天地的是叶绾,不是芜萱…”后头的声音渐而低了。

这一番话已算是剖白心迹。他前些时日尽力让有机会了解他,便记下了一行行一列列的条目,努力想离他近一些。可,其实内心深处,仍觉得他是远的,遥遥的像是个幻影,捉摸不定。如果这算是卑微,那约莫,是平生第一次如此卑微。

白慕坐到身侧,转身将揽入怀中:“今天累不累?”

折腾了一天下来,乏力得很,眼皮耷拉下来:“凡成个婚怎么会这么累?方才等的时候,险些睡着好几次。”发间的钗钿压得头重了一斤,更加浑浑噩噩。

白慕仰起脸,一手揽着靠他肩上的身子,一手伸向发间。修长的手指一件一件将金钗花钿轻轻拆下,放柜上:“累了便早些睡罢。”

不知所语的伏他肩上呢喃了几句,由着他扶着,掀开缎面的锦被,把轻轻放了进去。自己侧身躺一边,支着手肘,是个哄入睡的姿势。

红烛未灭。厚重的嫁衣堆得难受,翻了个身,埋锦被里的手也撂了出去晾风。本就是暖夜,烛火燃得屋子里暖融融,厚实的床帐把热气拢了,便愈发地闷热。越睡越清醒,不一会儿便睁开了眼睛,眨着迷糊的双眼看着面前毫无睡意的白慕。

他漆黑的发丝随意垂枕上,尚有几缕发梢被翻身过来时枕了脸下,见醒来,蹙了眉:“怎么了?”

“…热。”他照顾睡下时只宽了宽的衣领,未将嫁衣除去。憋得脸有些红,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羞赧。唔,王府时潇潇带来的那几个老妇前前后后说了一大串礼仪,亦教了教洞房之夜的闺房之事。红着耳根听不尽全,却也不是半分不知。

因此,如今这暖风漾漾的沉默,更催得脸上生热。

不知是否是方才那杯合卺酒壮了的胆子,半坐起来,背过身子三下五除二地解了外头罩的嫁衣,穿着中衣迅速埋进锦被里,脸已烧得绯红。埋头默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听到身后匀称却清晰的呼吸声,给自己鼓了鼓劲,才回身看他。

唔,那杯酒格外管用。四目相对间,愣了会儿神,抵了会儿唇,忽然才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伸手够向他襟口的扣子,喉咙里不自地轻咳一声:“咳,也累了罢?宽了外袍早些睡下罢…”话里说得合礼又镇定,手上却慌慌张张,不过是三粒扣子,解了半晌也没解开,窘迫得耳根都要烧化掉。

他起先微怔,手忙脚乱下逐渐浮了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最后与第三粒扣子对峙了半天时突然抓住的手,回扣到胸口。因方才的动作,脸本就离他极近,他微微低头,眉心轻印下个温煦的吻,轻笑一声:“笨手笨脚。”

于是那粒宿敌一般的扣子轻易地他手下一解,外衫一扬,便落到了床边的柜上。

忿忿他肩上一捶:“取笑!”

“嗯?还有力气打?”他把轻攥着的拳头与另一只手抓一处,微凉的唇腕上轻擦过去,“警告一次。早点睡。”

一愣,赶紧抽回双手往床角缩了缩,埋热乎的锦被里不敢再抬头。

帐钩被轻轻一挑,红帐落下来,把温度都封了帐内。朱红色染了热气,熏得闭上眼都是一片浓稠的红色。密闭的空间让愈发惴惴,说不出地折磨。轻缓的呼吸声响颈后,又加一层折磨。这样,恐怕一夜都要难眠。

终于,破罐破摔地转回了身,又是窘迫又是赧然地鸣冤:“看着怎么睡的着!”

白慕一双月魄般清寡的眸子映了朱色,略是一沉,鼻尖抵着的额头:“那想要如何?”

“…”不知如何作应,羞恼之下,气得哼了声,他腰间愤然地一拧。

白慕吃痛地微敛了敛眉梢,报复似地把紧紧按入怀里,冷冷的声音响耳边,气息拂耳际,化开一片温热:“第二次。”

“…”紧贴着他的胸膛。兴许是衣料单薄,那副温凉的怀抱此刻有些滚烫,并着帐内的热气,蒸得头脑发晕。下意识地想挣脱,无奈他力道使得极大,只能不得章法地扭扭挣挣。

好不容易挣出个缝隙,脑袋一矮,绝处逢生般地想逃离出来,却被他一只手捞了回去,与他几乎眼睛贴着眼睛。他说话时的气息便贴唇沿,呼吸也不似方才的轻缓:“不要闹。”

“哪里有…”一个闹字被突如其来的吻堵了喉间,他敛着眼睑,眼睫滚烫的脸颊上轻扫过去,撩起一阵痒。他的唇如红烛滴下的烛油一般滚烫,灼得本就迷迷瞪瞪的脑袋像被糊住了一般,彻底停了转。

齿关一不留神便被启开,躲闪着他侵入的舌,他清泠如梅的气息混着床帐里熏的椒兰香一同沁入唇齿之间,俄尔,缠绕着的舌尖都有些发麻。氤氲间,腰上却多了一只手,轻轻脊背处一揉,顿时一个激灵,倏地往后缩去,退避开半丈的距离。

呼吸有些急促,本能一般警醒地看着白慕方睁开的眼。

他一默,终是伸手将被挣乱了的被角掖了掖,抑声道:“对不起。…睡吧。”

缓了缓擂鼓般的一副心跳,他清淡的眼眸里此刻泛着微澜,这是他第一次失态,也是第一次说抱歉…看着他悄然偏到另一边的侧脸,心中不知为何泛了丝不忍。

悄声探过身子,怯怯地抱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枕上他垂身侧的胳膊:“其实…嗯…不要紧的…”

白慕偏过去的头忽然一转,察觉到头顶的动静,亦是一仰头。四目相接。

他唇线凉薄,此刻轻抿着,更显得清清冷冷。心下一狠,闭上眼睛寻了过去,蜻蜓点水似的,怯弱地覆下去。他身形一僵,把抱着他的手紧紧攥掌心,将拦住:“绾绾。”

“嗯?”脑袋早就不大好使,听到一声唤,茫然地应了声,“不愿同…”

“的伤才刚好。”

“…不打紧。”倾身想要继续方才被他打断的啜吻,却忽然被一股大力压了回去,他沉寂如夜的眸子里涌了波澜,近上方,墨发垂的领口,撩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