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甘尚川有种错觉,仿佛眼前这个男人,自己从未成功逃离过,五年前如此,五年后同样如此。有种命中注定的软弱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击中了她。她忍不住虚弱地对陆东皓说:“你说过放我走的。”

“可我没有叫你回来。”他看着她,捕捉到了她眼里不经意间流露的无力。她真的那么怕他?怕到连演戏的能力都丧失了?既然那么怕,又从哪里来的勇气如此高调地与他对抗呢?

“陆东皓,别把自己想象得那么无所不能。我回来不是为了你,又或许,你害怕我回来?”骨子里的那股倔强战胜了习惯性的恐惧,她挑衅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战斗的敌意。

浮生未歇 第三章(2)

陆东皓不怒反笑:“既然你都不害怕,我怕什么呢?还是…”他突然凑近她,呼吸之间甚至能闻得到她颈项间的气息,一股熟悉的幽香从记忆深处慢慢泛起,“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感觉得到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像是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故作淡定地看着他。

“后悔离开我。”他忍不住想近些,再近些,摄取些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味道,有些上瘾,有些欲罢不能,他突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放她离开。

她嗤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打掉他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陆总真是说笑。都没见过,何来离开后悔一说呢?这么晚了,谢谢陆总送我回来。”她打开房门,快速地关门,可惜还是被陆东皓抢先了一步。

“都送到这里了,不请我进来喝杯茶?”陆东皓倚在墙上,看着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恼怒、失措还有恐惧,心里莫名有些开心。丝毫没有察觉这一晚的他,无赖泼皮的行径完全不似他的作风。

甘尚川径直走到茶几处,转过身,已是若无其事的笑颜如花:“陆总喜欢喝什么茶?”

“你知道的。”他慢悠悠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没有错过她突然僵直的身体。

下一秒,她已经打开茶柜拿出一盒铁观音。

她的动作一如记忆里的娴熟干净,摆放好茶具、候水、淋杯、洗茶、洒茶一气呵成。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沏茶,他一时有些恍惚,没有开口说话,整个房间里只余下电磁炉上汩汩水开的声音。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为何她的房间里也会有这样准备充分的茶具,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仿佛等的就是他来。而这些,都被房间里满溢的茶香所掩盖了。

她不情不愿地把茶杯递到他手上,他看了看她,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闻了闻茶香,一饮而尽。他突然想起,若干年前,无数次,她也是这样乖觉地坐在他旁边,为他沏茶,倒茶,可举止之间的默契和杯盏之间那只能意会的情愫让他觉得温暖,安宁。

三道茶过后,他才徐徐开口:“为什么回来?”依旧是最初的那个问题,可是情景变了,气氛变了,言语里早已不是当初的咄咄逼人,多了丝探究,多了丝好奇,还多了丝痛惜。

“陆东皓,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她换了新茶叶,滚烫的开水注入茶壶,蒸腾起一片雾气,她的话语低沉而又真实。

他眉毛一挑,显然不相信她的话。要说他这一生,不是没有栽过跟头,吃过亏,可是愿赌服输,他都认,唯一错看的就是眼前这个貌似毫无杀伤力的女人。不动声色,隐忍不发,倘若不是她把赌球代理的名单交给了Maro,他压根都不会察觉到原来她真的恨他。而他一直以为,他驯服了她,即使是他放她离开,她也不过是只没有爪子的猫,能翻出什么风浪呢?那档事,他还没有跟她计较,如今她又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背后依旧是那个野心勃勃的Maro,如今还搭上了跟他不对盘的景然,他怎么会以为她回来真的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承认,我恨过你。”她端着茶杯,站起身,不再看他,目光注视着窗外,如果他不是被她的话语所吸引心神,他应该可以察觉到她隐藏在身后的颤抖的指尖。

“过了这些年,我才明白,其实你有什么好恨的?并不是因为你,我的父亲才死的,也不是因为你,我的母亲才住进精神病院的,其实,我该感谢你。没有你,我不会活到今天。”她缥缈的语气有些战栗,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就被她这样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她笑了笑,“可是那个时候的我真傻,因为无力反抗命运,因为不忍面对自己,所以只能恨你,好像只有恨着你,才能支撑自己活下去。”她笑出了声,仿佛是想起他跟她在一起的那些年月,“我做了那么多不知好歹的事情,你居然都没杀我。”她看着他,目光灼灼,眼神里回荡着往昔的气息,带着一股浓浓的释然。

浮生未歇 第三章(3)

他觉得心脏好似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然后又隐约觉得快要失去什么,但又不知道那种失去是什么。

“陆东皓,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那种恨深入骨髓,即使你明明知道他远在万里,你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但是无时无刻,随时随地,你都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气息。那种恨,让你无法安眠,寝食难安,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她的神色渺远,好像又回到了刚到法国的那段年月,她像一个落魄的游魂,灵魂迟迟得不到救赎,惧怕阳光,惧怕与人说话。

“如果不是遇到Maro,我想我会跟我母亲一样的下场。”她话锋一转,声调微微上扬,言语里有股隐忍的甜蜜。

他嘴角牵扯起讽刺的笑,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幼稚无知的女人:“Maro?”

“只有景然那个傻瓜才会相信我是无意间救下了Maro。”她陷入回忆,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厘清过往,“那年陪你去马来西亚,我见过他。”

彼时,她依偎在他身边,像一只乖觉温驯的小兽,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他走到哪里都爱带着她,以为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原来算计从那时就已经开始。

“到了法国,我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他,可是,你们这样的人啊,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相信一个陌生人呢?更何况…”更何况那时的她,状若疯魔,不成功便成仁。

她顿了顿,“如果不是随时随地都跟着他,哪有那么巧就出现在车祸现场?”

她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她把他拖至后巷,不远处有零星的枪声传来,她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垃圾桶,躲避追杀,过了两三个小时,她掀开垃圾桶,暗色的血液漫过层层黑色的塑胶袋,她以为他死了,颤巍巍伸出手探他的鼻息,没想到他却突然睁开眼,说了一句中文:“疯女人。”然后彻底昏了过去。

“一开始只是一场交易,我把名单给他,我以为这就是我对你的报复。可是,后来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Maro说得对,人不能靠仇恨过着,当听他说他抢到了代理权之后,我居然一点欣喜的感觉也没有。我问自己,我报复到你了吗?人,就是这么奇怪。你以为你在靠仇恨支撑着才能活下去,其实,如果没有仇恨,你还可以活得更好。”

陆东皓不懂声色地听完她的讲述,周遭的气息冷了下来:“那么你是来帮他对付我了?”

甘尚川笑了出来:“陆东皓,他又不恨你,为什么要对付你?”那绽放在嘴角的笑容明媚天真,晃痛了他的眼。

“那你那个Maro知道你跟景然的关系?”他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问题,他以为她不过只是一个女人,当初说放也就放了,可是如今再次重逢,他还是问出了如此幼稚,夹杂着酸味的问题。这,一点都不像他。

甘尚川点了点头:“他知道一切。”呵,知道一切,如此包容,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么?包括放她回国?

“Maro遇到些棘手的事情,他不放心我留在法国,所以我回来了。”

陆东皓不知道从心里蹿起的怒气会不会让他失去理智,他站起身,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不要在我面前搞花样,否则,就算是Maro,我也不会放过他。”

甘尚川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声,瞬间滑落在地,如果不是灯光昏暗,他不会看不到她额头细细密密的冷汗,这大冷的冬天,她居然出了一身冷汗。缓缓松开僵硬的指头,掌心已经被指甲深深嵌入,沁出血来。

浮生未歇 第三章(4)

甘尚川,他们都忘了,其实她是小说家。她知道他会出现,所以层层布局,忽真忽假,她相信这样的解释他会信。一个女人爱过他,恨过他,后来在异国他乡,遇见另一个男人,他安慰她,救赎她,如今她再度回来,再也不是为了他。

如何处心积虑地接近他,都落了下乘。不求、无争、欲擒、故纵。骄傲如他,怎会善良地在一旁祝福她跟旁人幸福?

她太了解他。所以,才放下这样一个饵,她相信,他还会再来找她。

“袁五,上次叫你调查的事情怎样了?”

“东哥,事情跟我们之前设想得差不多。当年川子姐,哦,不,甘尚川把名单交给Maro之后,两个人就有了联系。但是Maro把她保护得很好,当初他跟他继母在争夺遗产的时候,他继母还派人想绑架甘尚川借机要挟Maro,但都没有成功。据Maro身边的人说,那位甘尚川小姐的确…的确跟Maro感情很好。”

袁五说完这席话汗都出来了,他也不敢抬头看东哥的神色,是个男人听到自己以前的女人另攀高枝,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舒服吧。

“接着说。”

“Maro虽然掌权了,但是股东心思各异,WWD太庞大,他一时半会也吞不下,而且据说政府要求WWD分拆。Maro这个人,跟他老爸不一样,看上去也不像是安安心心想要继承遗产的样子,他通过各种手段在掏空WWD。上次你叫我调查甘尚川那家香港投资公司的背景,结果也出来了,虽然名义上打着WWD的旗号,实际上所有的资金都是Maro私人的。”

“你的意思是说,甘尚川在帮Maro洗钱?”那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袁五点了点头,然后迟疑了一下:“还有…”

“说下去。”

“我总觉得Maro来中国投资这件事情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所以又查了一下他台面下的事情。”

“嗯?”

“他最近跟柬埔寨的朴将军接触过。”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Maro会放甘尚川回国。

甘尚川啊,你是真的不知道被那个男人利用,还是心甘情愿被他利用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对问题的答案感到一股莫名的恼怒。

“没想到这家小面馆居然还开着。”

“是啊,开了二十多年了。现在这家小面馆每天只卖三百碗面,多一碗都不行。”

“你景市长来吃都不行?”

景然作势要捂她的嘴,甘尚川笑了笑,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我知道,要低调,低调。”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出声。

一大清早,景然就把甘尚川叫到这家已经改名叫三百碗的小面馆吃麻辣小面。S城的麻辣小面是一绝,尤以这家老字号为个中翘楚。还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甘尚川不爱吃早饭,尤恨包子、馒头、蛋糕、面包之类的早餐,唯独这家小面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吃早餐。她每每吃完,嘴唇辣得通红,两只手不停扇着风,恨不得把面汤都喝下去。她妈妈总觉得外面的小吃店卖的东西不干净,一大早上就吃辛辣的东西伤肠胃,从来都严令禁止她吃。跟着景然一起上学时,她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我们去吃嘛”地求他,声音拉得又绵又长,每每都是他败下阵来,从北绕到南,带她来吃一碗麻辣小面。

“吃完了干什么?”她擦了擦嘴,双唇依旧通红,可再也不会像少时那般扇着两只手吹风,他看着有些出神,听她一说,才回过神来,“送你上班啊,甘总。”

浮生未歇 第三章(5)

是啊,早就不是花季雨季,哪有谁的人生专职谈情说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光,她跟他吃完早饭,手牵着手,沿着这蜿蜒的石梯一步一步散步、嬉笑、打闹,以为这样就可以度过一生。

“那走吧,景市长。”她挽着他的手,再也不会像幼时那般十指相扣。

到了办公室,YOYO已经在里面等她了。

“川子,这是你要的醉生梦死的资料。”

“好,先放那吧。”

甘尚川看着YOYO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才翻开桌上的文件夹。时光仿若又回到了那段年月,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倘若你认为这是不好的,那么即使在当时看来是甜蜜的东西如今回忆起来,都深觉耻辱。

她还记得那天早晨醒来,她全然不顾浑身的酸痛,冲着陆东皓即将离去的背影大喊:“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的父亲?”

他回头,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凌厉,转而代之的是嘴角绽放的一抹讽刺的微笑:“你的父亲是谁?”

她恍若置身地狱,一句冰冷的话如同腊月寒天的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单膝跪在床上,一步一步逼近她,言语冰冷残酷,非要在她失去一切的时候,才缓缓揭露真相,“以为是我在背后搞鬼害了你父亲?还是以为跟我睡了一晚,就可以救你父亲?你是怎么长那么大的?这些荒谬的逻辑怎么来的?”

临走的时候,他在门口扔下一句话:“如果想活着,就在这里好好干。”

是的,她蠢。蠢到无可救药,以为生活就是话本,真有卖身救父一说,其实,人贱如草芥,旁人眼里她不过是只可以逗趣的蛐蛐儿罢了。

她恨,那股滔天的恨意席卷全身,似要将自己焚化,她想忘记,忘记昨夜那些屈辱的印记,忘记她是如何抛却尊严,如何绞尽脑汁,如何曲意逢迎,只为了博他一笑。她是真的傻,傻到以为出卖身体就可以回到过去。

在过去十八年的岁月里,她的家人、朋友、恋人将她保护得太好,她没见过什么是真的恶,也不知道在白之外的黑,更不知道那些游走在黑白之间灰色的灵魂,浩瀚星空,法则坠落,一朝梦醒,早就天翻地覆。

她倔强、好强、骄傲、自以为是,最后,这些统统都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出了这扇门,她就是这里的小姐,醉生梦死里粉红军团里的一抹嫣红,为了活着,可以做任何事情,而,仅仅只是为了活着。

她要走,三五个打手把她拖进后巷,蜜莉姐适时出现:“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也不省心?”谈不上什么威逼利诱,蜜莉姐说得对,是她咎由自取。

她被关在地下室,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隐隐有脚步声传来,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放她出来吧,这样的人留在这里也是个祸事,等风头一过,就把她放了,给点钱让她走远点,别让高三少那帮人知道了。”

等他们放她出来的时候,血已经流了一地。她是真的一心求死,生生抠下墙壁上的一块砖,用磨利了那一块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血,一点一滴,从她的体内流失,以前的她总是想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活着还要好,居然真有人为了自杀前仆后继,如今她终于洞悉,这世间最难的不是死亡,而是让自己活着。活着,煎熬在屈辱的地狱,看着亲人逐渐离自己远去,看着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自己天真地坠入地狱,大抵,总是死要容易多了吧?

只是,她终究还是没能如愿。

浮生未歇 第三章(6)

“连死的心都有,怎么都不敢活着?”他看着她,憔悴苍白,哪里还有昔日掌上明珠的样子。

她的眼底早已不是当初清澄的一片,染上一层阴翳,嘴角牵扯一朵哀凉的笑:“死,比活着容易多了。”

“那倒也是。可别死在我这,出去之后,你想怎样死就怎样死,别脏了我的地方。”

她睁开眼,看着他,眼神里绽放出灼灼光芒,哪里像一个濒死的人?

“我不死了,我要活下来。”

活下来,好好活着。活给那些人看。

她知道自己变了,死过一次的人,终究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那些从身体流失的血,只是为了跟昨夜作别,天真,一去不复返。曾经的懵懂少女,一夜成人。

成人的世界,没有童话。没有爱她护她宠她的亲人,只有她自己,遵循法则,蝼蚁偷生。

再次遇见当初骗她进醉生梦死的那帮公子哥,是在她伤愈之后的三个月。

偌大的包间,莺莺燕燕围绕,那五六个人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用肆无忌惮的目光蹂躏着她。

“以为上了东少的床就可以翻身了?”高绍南捏着她的下巴,“这么好的条件在这做服务生是不是太可惜了?还是,你把我们东少惹不高兴了?”

“三少,当初东少先看上了她,害得我们这帮兄弟没看成好戏,今天说什么都不能放过她了。”旁边的人在咋呼,在起哄,可她早已置若罔闻。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高绍南。”她看着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加害于她,官场上的事情她不懂,但她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她父亲连累的如此简单。

是啊,什么时候得罪的呢?高绍南差点被这样一句话问到窒息。这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你在乎的,旁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做了什么,他又怎么了,她一点也不知情,无辜得一如从前。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她把他写给她的情书当着院子里那帮半大不小的孩子念出来,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高绍南,你还写错别字!”是从那个时候起么,他恨不得把她笑靥如花的脸撕烂。

是她把他考了零分的考卷给他父亲,害他三天下不了床;是她从他书包里抢过一本黄色漫画,满教室乱嚷嚷:“你们快来看啊,高绍南看没穿衣服的小人书,真是不知羞。”

那个时候的她,无法无天,因为她的身边永远都有那位景哥哥。那个时候的她,娇蛮霸道,喜欢在他的板凳上滴上红墨水,喜欢上课的时候拿圆规戳他的背,喜欢一切看着他恼怒大哭的恶劣行迹,而她以为这只是年少无知的恶作剧吧?她的那位景哥哥只会在听她大笑着诉说今天高绍南又如何如何的糗事时,摸着她黑亮的发丝说:“小川子,以后不要这样胡闹。”言语宠溺。

她问他,哪里得罪了他。哪里呢?不过就是把一颗懵懂的少男之心随意践踏,视若草芥,不过就是让他整个青春岁月暗淡无光,充满了难以言表的自卑和屈辱。就是让这样的怨毒像蔓草一样慢慢繁衍,生长,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他,跟她一样,不过十八岁,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道德拘囿,有的只是想让眼前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无法无天的天之骄女打落凡尘,让她尝尝屈辱的滋味。

他,是真的恨她。如今,他带着年少时的耻辱烙印,带着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空虚与怨怼,带着胜利者那邪恶肆虐的笑容,来报复她。

他急切地想证明什么,证明过去都是错误,证明如今她也有这般下场,证明他也可以把她玩弄于股掌。

浮生未歇 第三章(7)

他看见她跪在地上,捡起他故意打碎的酒杯,他逼着她,喝下混杂了药物的烈酒,他要她在众人面前一件件脱下衣服,脱下廉耻,脱下尊严,脱下骄傲。他觉得血液里仿佛有若干野兽在叫嚣,在翻腾,他兴奋得有些颤抖,嘴角带着一股嗜血的狂躁。在这样的场景下,在那样的年纪,人性,早已若折堕的星子,悄然无踪。

“三少,今儿怎么那么好兴致到这来玩啊?”不速之客打扰了他嗜血的盛宴,那个叫陆东皓的主人四两拨千斤地把甘尚川赶出了房间,名义上是惩罚,实际上彼此心照不宣。

“看着她,别让她乱跑。”陆东皓把她关进了最顶层的那间房间。从此,在醉生梦死,谁都知道,她甘尚川,是陆东皓的女人。

“为了你,我把省长公子都得罪了,你说怎么办?”他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那是因为那位省长公子还没放在你的眼里。”她勇敢地回视着他,早已褪去了当初的青涩和胆怯。

他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这些高干子弟,年纪轻轻但早早就洞悉世情,即使如天真的甘尚川,跌了一跤,迅速长大,早已没有那懵懂的纯真。

不,也有。在她想讨好他的时候。她仿若知道他喜欢她什么,状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有时能让他怔忪一时。

“省长才刚刚坐稳位置,怎么能让自己儿子与昔日政敌女儿的桃色绯闻斥诸报端,高绍南快要被他爸送出国了吧?”

你说她不谙世事,可是一朝梦醒,她比谁都清醒。既然知道这层关系,自然明白在她父亲的案子里,陆东皓充当了什么角色,从来,黑白就是最绝的搭配,不是么?

半年之后,她爸爸甘林峰执行枪决。

“不去看看你爸爸?”

“不了,他不会希望看见我跟害他的人在一起的。”她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就让他以为我还在美国读书吧。”

高绍南出国留学,她再也不用担心那个人会处心积虑地从哪里冒出来,肆意羞辱她一顿。可是,她还是在陆东皓身边。

“你想去哪儿?去找你的初恋情人吧。这里不适合你。”他禁锢了她将近一年,终于开口放她离开。

“不了,我哪里都不想去。”

“不后悔?”

“如果哪天,我腻了,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同意我离开?”

“好。”

如今回想起来,她并非完全失去自由,只是她的人生早已误入歧途,一条歧路再接着另一条歧路,从此举首无回。

甘尚川是在城东一间麻将馆里找到蜜莉的。记忆中的蜜莉姐一身红尘,满脸天真,可如今倘若不是有心寻觅而来,眼前的这位也不过只是寻常街头的妇女罢了。浮世欢场早已远去,只有她还在固执地沉浸梦境。

“川子?”对方的语调里带着不可置信的吃惊。

“蜜莉姐,好久不见。”

两个故人,昔日称不上是朋友,如今更是天差地别般的路人,而相逢,又岂止是叙旧那么简单?一个别有动机,一个绝口不提。一时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沉默的因子。

“我知道,如果我说我想知道那些事情只是出于好奇,你也不会信。但蜜莉姐,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会保证你的安全。”

蜜莉吐出一口烟,眼前的女人早已今非昔比,往日那位跌入凡尘的千金小姐早已远去,那个女孩如今已长成这般模样,练达,圆熟,而且还能把怨毒的情绪深藏眼底。她,偏执得像一条蛇,冰冷、绝望,还带着嗜人的杀气。

她阅人无数,欢场沉浮,在醉生梦死的那几年,抵得过凡尘千年。修炼,修炼,修成不嗔、不怒、不悲、不喜,修成冷眼待事,修成铁石心肠,可是唯独对眼前这个女孩印象深刻。曾经,在某一个瞬间,她承认,她心软了。

在她的世界里,每一日都有很多故事。贫困的女大学生如何从怯懦的新人摇身变成千娇百媚的头牌;痴情的女友为了供养挥金如土的男人如何使尽浑身解数讨得恩客欢心;天真的女孩如何被一掷千金的金主骗得真心…她所能理解的复仇,也不过只是那些打打杀杀,某日报纸上的一具无名尸体背后隐藏的或许正是那些故事。可是,她从来不曾预料到,复仇,原来不是把匕首刺进对方的心脏,原来不是一命抵一命的简单残酷,也可以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一个巨大阴谋。或许,她,跟她们是真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