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o,你曾经答应过我,你如果结婚,那么妻子肯定是我。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这是一句再空泛不过的承诺,你到现在依旧孑然一身,不是因为你身边缺少女人,而是你根本就不懂得爱。你精于权术,玩弄人心,最憎恶地就是像我这样平民出身却又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女人。你在说出那句承诺的时候,心里不也正在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么?”

“你瞧不起所有人,是因为在你眼里没有人值得你尊重。但你有没有想过,恰恰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得到过真正意义上的爱和尊重呢?曾经,我爱过你,甚于自己的生命。但这样的爱根本不足以打动你,甚至不足以感动你,让你早已扭曲的灵魂得到丝毫的撼动。但,直到今天,我都不后悔自己的付出,也从不后悔我爱过你。因为只有付出过,爱过,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的又是什么。”

Maro没有想到Yoyo会说出这样一长段话,而这些话刺耳又难听,但他又奇迹般地没有阻止。

“在你看来,用这样的东西威胁你,无疑是一件以卵击石的行为。你当然可以找到我,杀了我,甚至根本不受我的威胁。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我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背叛你,甚至做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Maro,川子教会了我爱,教会了我尊重。是她告诉我,爱一个人不是献祭,不是杀身以报,不是剖腹取金。是平等,是宽容,是有一天,我站在他的面前,能够与之平视,而不是盲目而又卑微地仰望。”

“那个内心阴暗的疯女人会教会你爱和尊重?Yoyo,你不要开玩笑了,你忘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吗?”

“她要是不爱那个男人,又怎么会恨他?她要是不是知道自己爱那个男人,厌恶这样的自己,又怎么会傻傻地再回去,做那些事情?不管怎么说,在选择男人的事情上,她比我幸运得多。陆东皓是一个好男人。”

“这是本世纪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Maro,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无意威胁你,即使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也不会真的就把那些东西交给警方。但是,相信你,放了川子姐,你依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你拿什么保证?还是你认为到这个时候,我还可以相信你吗?”

“S城的局面已经发生变化,你之前选择的合作伙伴并不可靠。在中国,与其选择跟一个随时都有生命威胁的地下势力合作,还不如选择跟政府合作。你得到的好处会比你想象的多很多。”

“Yoyo,你这是在劝我不要对陆东皓动手吗?还是那个中国女巫又跟你说了什么?”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判断,你可以亲自去一趟S城。你是商人,你知道放川子姐离开是比用她做筹码更划算的一件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女人吗?女人就应该乖乖地躺在床上而不是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头一样,把自己弄得像个未来的预测家。那个永远正确的野心女人已经死了,Yoyo,我不想你是第二个。”

“Maro,死亡并不能带来平静。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第十九章

他试图在其他男孩身上寻找过类似的味道,但是没有,没有干净的属于午后阳光的味道,即使有,也跟自己记忆中的味道相去甚远。

死亡的确不能带来平静,但死亡可以给很多事情画上句号。

陆东皓的死亡,像是一个仓促的句号,画在了白昭精心设计的局上。无疾而终。

他最近常常想起故事的最初。

记忆里有祠堂里香烛的味道,有少年身上带着午后阳光的干净味道。或许真的回到初见,不过只是两个少年的相遇。但因为随后而来排山倒海般的故事与记忆,才让这样的初见染上了杂色。

只有《红楼梦》才会用那样轻佻而又传奇的笔法诉说所谓的命中注定和一见钟情。

其实,生活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本。

他只是跟随,然后习惯,然后上瘾。

他是陆东皓的影子,但换一个角度讲,陆东皓又何尝不是他的另一种生命?

十五岁的陆东皓在长白山打山跳,追野猪,拉弓射枪,他帮他设套,带着守山犬被野猪追得漫山跑。

长白山的人信奉海东青。

其实一鹰一隼,又何尝不是形容陆东皓与他?

懂得拳脚功夫的人都会练内息。陆东皓练太极,他练八极拳。陆东皓常常说他练外家拳的人居然吐纳养生之气比他的修为还要深。那是因为陆东皓不知道,爱是一种比吐纳呼吸还要深层的修行。他倘若学不会掩饰就没有资格继续做了的影子。

爱是一种生死相护,渐渐变成人的一种本能。当子弹呼啸而来的刹那,身体会先于理智做出反应,而他从来不会在跃身的那一瞬间产生丝毫的犹豫。他的身上有许多伤痕,尤其是后背,纵横交错的斑驳伤痕并不只是一种军功章般的荣誉,那是每一次奋不顾身之后换来的心灵短暂的平静。

只是,隐秘禁忌的种子会破土,会发芽,会像囚笼中的野兽,会像被豢养的冰原狼,总有一天,它们会冲破藩篱,露出最锋利的牙齿和狰狞的真身。

他试图在其他男孩身上寻找过类似的味道,但是没有。没有干净的属于午后阳光的味道,即使有,也跟自己记忆中的味道相去甚远。

曾经有一个男孩子,大学刚刚毕业在酒吧里做DJ,或许是因为刚毕业的缘故,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股不知世事的娇憨和莽撞的天真。

这样的男孩,会让他想起很久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片断,那个骄傲而又倔强的男孩是如何心有不甘地被送去国外读书,又是怎样用自己无比幼稚的举动反抗家长的束缚,这样的回忆让他觉得温暖。但是一夜过后,他就被现实淋得满身泥泞。他能控制的、能追寻的永远是忘记里的那个男孩,但事实上,曾经的男孩早忆成了如今不可不可战胜的男人。那是一个他只能默默站在身后守护,仰望的背影,不可企及。他甚至没有那个酒吧DJ男孩的勇气,在抚摸他疤痕累累的背部时,还能熟视无睹地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最后,他在这三个字面前落荒而逃。

因为承受不起,因为无以为报,也因为心有所属。

他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到底是怎样的,虽然报纸、杂志、网站,人们开始逐渐对这样一个群体释放宽容,在好奇的同时报以理解。但这都统统与他无关。

他不是所谓的同性恋,他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死了。

死了,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他设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死亡,他也濒临过几次死亡。

在被一群人殴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在被人暗算扼住脖子无法呼吸的时候,在身受重伤失血过多的时候,在无数次昏迷之后,他都想过,会不会下一次就再也不会醒来。他甚至在保险柜里写了一封信。

他想,总要为随时而来的死亡做一些准备,他要留下些什么,在生前无法言说的秘密,在生前无法拥有的人面前,他应该用死亡作序,告诉他一些什么。

他曾经有一度沉溺于这样的幻想中,他构筑了无数的细节,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男人在他的墓碑前读那封信的表情,震惊,沉痛,当然,不会有眼泪,但他应该会狠狠地抽一口烟然后再灭掉。他要用死亡在他的心里种上种子,真正成为他的影子。

他甚至还恶趣味地想起,在他死去很多年后,那个男人会在清晨醒来的时候,无意识地叫出他的名字,然后有片刻的恍然,最后黯然地穿上衣服,离开房间。走出房间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后做他的影子,而他再也不会把后背露给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这样的幻想很能带给他一时的快感,仅仅只是臆想,都足以让他死而无憾。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男人会死,甚至还是间接死在他的手里。

他真是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演砸了人生这场戏。

S城的西南方,有一大片的山脉。他前几日找了风水先生,给他修了一个衣冠冢。

他渐渐相信古时候那些人为什么会有守墓三年之说。至少,现在他宁愿每一天都待在这里。

“白少,该回去看看了。”

起风了,是啊,他又何尝不知道山下的风起云涌,但是这跟他还有什么相干呢?

“知道了。”收了收风衣的领口,他把一杯白酒洒在了墓前,摔破了酒杯,转身朝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并不通车,全是石头砌成的台阶。他一步一步低着头往下走。对周围的一切丧失了应有的警觉,直到一个硬币大小的硬物抵住了他的后背。他才反射性地抬头,然后习惯性地缩紧肌肉,蓄势待发。

“白三哥,别动。”

“小五?”

白昭震惊地想要回头,但是枪头又往前抵了几分,让他不得不放弃回头的动作。

“你没死?”

他一个佣身,左手一折一用力扣住了袁五拿枪的那只手,右边肩膀一缩一靠,局势逆转,他抓着袁五的衣领疯狂地追问:“陆东皓呢?陆东皓在哪里?告诉我,陆东皓在哪里?”

“我在这儿。”陆东皓从山路旁的树林里现身,缓缓走出。

白昭的随从惊呼一声:“东哥!”

“砰”一声枪响,那个叫出东哥的人头部中枪。

枪开得毫无征兆,死心也毫无征兆。

白昭的手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对袁五的钳制,他看着陆东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来,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恋情变幻,他犹如石化般呆立当场,仿佛刚才那一声枪响和一个生命的无端终结于他来说,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没死?”

“你看到了。”陆东皓耸耸肩,走到他面前,甚至还帮他理了理刚才弄皱的衣领,“像那种货色也配带在身边?我帮你先清理门户了。”

“没死?真的没死?没死就好。没死就好。”白昭好像没听见陆东皓的后半句话,自言自语地说。

“我知道我死比让你死还能让你难过。但这不仅仅是你跟我之间的事情,所以我还是选择让你死。”

“你知道?”白昭像是抓住了陆东皓话里的蛛丝马迹,却又自动忽略了话里最重要的那层意思,因为激动,甚至连语气都带着一丝颤抖。

陆东皓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反问。在这方面,他跟他之间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白昭像是恍然大悟般松了一口气,嘴角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浮现出一条凄厉的微笑:“我知道我是永远没有机会的,所以我才赌命一搏。”

“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陆东皓有些拿他没办法地叹了一口气。

“我错?我当然错了,一开始就错了。”白昭自嘲地笑了笑,败到不能再败的时候,所谓的尊严都是可笑的,当然错,错在不应该用错情,表错意。

“你选择爱谁是你的权利,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包括我。但是,白三,你永远都不知道,爱不是控制,也不是占有。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一忍再忍,并不意味着这就是正确的。控制到了最后往往就是失控,占有到了最后只能是失去。这个道理,你没有经历过,你自然不会懂。”陆东皓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曾经也以为控制与占有就是爱情,所以他从不说爱,只是一昧地把那个女人锁在身边,但是控制到了最后是连他都不能知晓结局,所以他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茫茫人海,带着一身伤痕和滔天恨意。

“我现在懂了。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我可以控制的人。只是,我贪心了。总以为事情到最后会变成我想的那样。”

“难道在这个过程里,你不有一点野心?虽然陆家的这份家业我从来没有放在眼里,但是我不会允许它是以这样的方式败在我手上。你进过陆家祠堂,你自然明白老爷子定下的规矩,从你跟高绍南暗通款曲开始,你就已经没有活路了。”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白昭似乎一点也不关心生死问题,他依旧执拗地发问,只有彼此才知道他真正问的是什么。

“知道川子当年那件事情是你怂恿高绍南做的之后,我开始怀疑你这么做的动机,那一次带你去承德,我试探了一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还是你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不愿意承认?”

陆东皓没有说话,他好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真的是一开始就知道而装作视而不见吗?还是他对这样的一份迷恋安之若素?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在山上给你弄了个衣冠冢,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你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埋在那个墓里,那个地方是我托人看了很久才选中的。”

陆东皓艰难地点了点头,拍了拍白昭的肩膀,拍下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白昭的肩膀一僵,他顿了顿,拍在肩膀上的手落在了白昭的背部,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死亡前最后一个拥抱,一个带着嗜血和绝望的拥抱。

“抱歉。”

枪声响起,万簌俱灭。

Maro刚下飞机,就看见一位穿着风衣提着公文包的女人朝他走来。

“Maro,你好,我是张曼宁。”

Maro一挑眉,看着眼前这个无比精致的女人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忍不住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S城?”

“男人常常低估某些女人对他们的影响力,虽然他们从来不屑于承认。”张曼宁笑了。

Maro耸了耸肩,跟着张曼宁走出了机场。

一辆黑色的陆地巡洋舰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在公路上潜行,车厢里的两个人都保持着适度的沉默,没有寒暄。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Maro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张小姐这是要带我去见景市长么?”

“不,我们先去见另一个人你认识的。”

“我认识的?川子?”

张曼宁笑了笑:“看来Maro在S城的朋友真的很少,在中国有个词叫关系。还有句话叫朋友多好办事,Maro先生真的应该在S城多待几天,多认识几个朋友。”

Maroon没有说话。

张曼宁接他去见甘尚川,这件事情本身透着诡异,甚至Yoyo反水站在甘尚川那边还要让他吃惊。

“Maro,好久不见。”

“哦,我的女巫。”

甘尚川跟Maro两个人拥抱,贴面吻,做足了法式社交礼仪,仿佛两个人真是一对好久不见的朋友,甘尚川不是因为Maro的原因才让自己身陷囹圄,而Maro也不是受到了甘尚川的威胁才来的S城。

甘尚川坐下,一扫长久以来的漫不经心,开门见山地说:“Maro,继续给创意园注资,完成这个项目,这远比你把我送出中国监狱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

Maro在来之前就想到了甘尚川会开这样的条件:“好处是什么?”

“你只看到了这片土地上的金矿,你以为只要干掉金矿的守门人就可以拥有它们,实际上在这里,金矿上面的大BOSS才是决定你能够拥有这块金矿的真正话事人。”甘尚川看了一眼张曼宁,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多认识几个朋友,你的路会好走很多。”张曼宁适时地插话,有些话不用说得太过明显,但意思到了,自然心领神会。

“你一抽身,我怎么保证我的利益?几十亿的投资不是小数目。”Maro反问道。

“在中国象棋里有个角色叫做士,可以护帅,也可以闷帅,闷官之局的味道并不好受。”

倘若甘尚川是Maro放在这里的一颗棋子,那她无疑是可以直接闷死Maro在中国所有棋路的士,更何况Maro的弑母证据还间接握在甘尚川手里。

“你让我用几十亿换你的自由,而你所许诺的好处和利益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明晰的指向。川子,这可不是做生意的套路,你这是在威胁我。你认为我会答应你吗?”

“Maro先生刚到S城,看来很多消息都比较滞后,不妨在这里多住几天,然后我们再继续谈也不迟。”张曼宁站起身,意欲结束这场谈话。

甘尚川也没有阻拦,随即站起身:“记得Yoyo给你说的,我随时都等着你的答复。”

屋里很快就只剩下甘尚川和张曼宁两个女人。

“你认为他会答应?”张曼宁抄着手抱着熊,在房间跨步。

“会。很快他就明白这对他来说有利无害。他需要感受一下景然在S城的能量,才能做出这笔对他而言看起来毫无利益的投资,但事实上这笔投资是做唯一能向景然示好的东西。”

“当初你怎么会选择这样的项目?耗时长、投资大、收效甚微,只有政府才愿意搞这种工程。还是你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入Maro的局?”

“曼宁姐,商人的本质才是追逐利益。我不是商人,我只是认为景然需要这样的项目,政府需要有人帮他们做这样的事情,至于这个事情到最后能不能成,这已经不是我能决定了。既然是烂摊子,为什么不把它搞得大一点?也可以让最后收拾这烂摊子的人头疼几天?”

“你怎么那么肯定Maro会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不出现也就罢了,但是他来了,见了你,也见了我。他从来不会为无谓的事情白费时间,相信我,他会答应的。”

“如果事情照你说的一切顺利。我会让你先飞北京,最后你想要去哪儿,由你自己决定。护照我会给你准备好。”

“谢谢。”

“临走之前你记得你的承诺。”

甘尚川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的景然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没有如今久居上位后修成的上位者的气质,而当年的低调与谦逊显得更为纯粹,也不像今天这样暗藏杀机和雷霆之气。

梦里的景然跟十八岁的她在湖里的一叶扁舟上。她穿着一袭白纱裙,双膝弯曲,下巴搁在膝盖上,扭头望着正在划桨的景然:“景哥哥,我们回去吧。”

景然没有说话,继续划桨,甘尚川疑惑地又问了一句,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背对着她划桨。

“景哥哥,我们回去吧。”

“小川子,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他突然回头,却又突然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岁月陡涨了十年,可是她还是十八岁不谙世事的模样,“一回去你就不见了。”

“是你把我弄丢了吗?”

“不,是你自己走丢的。”

“我为什么会走丢?”

“因为你不会游泳。”说完,船里突然涌进大量的水,很快从脚底蔓延到膝盖,她想站起来,却起不了身,她想伸出手抓住景然,景然坐着的那块地方又是干的。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渐渐被水淹没:“你答应我,我就救你。”

“答应什么?景哥哥,救我呀!”

“答应我,答应我…”

十八岁的甘尚种渐渐被水淹没,在乌黑的长发漂浮的水面的那一刹那,她突然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