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官姑娘行进的路线,似乎是在画一个看不见的符咒呢。”我自她背后现了身形,笑嘻嘻地说。

“这么加班加点地工作,必须让你们侯爷给你加工钱!”敖炽挡到她面前。对于我俩的前后截击,她短暂的诧异立刻被释然的笑容取代:“侯爷说,老板娘两口子定是极爱管闲事的人,来前侯爷也曾叮嘱,若遇你们插手,也随你们高兴便好。”

“你家侯爷深居简出,倒也不耽搁体察民情,连人家今年多大生了几个孩子都一清二楚。恐怕连我家今天吃了多少西瓜他都能数出来吧?”我现在更确定我这个所谓的下属的情报局头子属性,我佩服他庞大低调的情报网,以及对事态发展的准确把握,不过,一切都在对方意料之中这种感觉,我并不喜欢。

敖炽冷笑:“照你家侯爷这特务性子,该不会连我洗澡都要监视吧?告诉他,偷看我可以,但是敢偷看我老婆孩子,我就拆了他那座狗屁的近水楼台!”

霜官掩口一笑,道:“侯爷心系四坊民生,唯愿百姓平安康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君子也。老板娘夫君多虑了。”

“既是君子,又何必躲躲藏藏。”敖炽不屑。

霜官笑而不答。

“你留下来究竟所为何事?”我盯着她手里的琉璃瓶。

“侯爷说,万一遇到你们,此事也不必隐瞒。”霜官的神色严肃起来,“此地疑有魃,不除恐有大患。”

“魃?!”我跟敖炽同时脱口而出。

霜官点头。

“心性暴虐,吞风卷水,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我眉头深锁,“你说的,可是有妖中恶鬼之称的‘魃’?”

“正是。”霜官又道,“失火的消息送至侯府时,自火场中取来的土与焦木也一并附上,侯爷见了,说土泛赤色,木透殷红,疑为魃,着我即刻赶来。”

“负责送消息的人,速度倒是奇快。”我看着霜官镇定的脸。“既是为侯府办事,速度是必须的。”霜官微笑,“想必老板娘对下属的要求也是相同。”

“我只替人寻找失物,监视他人我没兴趣。”

“不可能!”一直沉默的敖炽突然打断我们,“早在千年前,东海龙族便联手天界诸神将魃这种恶物剿灭殆尽,之后再未闻其踪迹。你家侯爷搞错了吧?”

“侯爷也只是说‘疑有’,但他能做出这般推断,多少也是有根据的吧。”霜官举起手里的瓶子,“为防万一,侯爷嘱我置伏火印于火场,若真有魃作乱,可暂起阻隔之用,防止邪火以此为起点,蔓延成祸。你们既知魃这种妖物,也该知它所过之处皆有火灾大旱,一旦它妖性大发惹起第一场火,若不及时阻止,不消十天半月,方圆百里皆成火海,大患!”

“但愿是你们搞错了,不然会很麻烦。”敖炽蹲下来,抓了一把焦土在手里,借着朦胧月色细细查看,土中确实泛着一股隐隐的红气,他皱眉,“我听闻当年与魃的一场恶战,龙族与天界虽胜出,但也损失惨重。这种妖物放火的本事太厉害,一旦被它们的火沾上,世上寻常的灭火方式均无法扑灭,物成灰,人成灰,它们的终极目的大概就是烧尽整个世界。”

其实我也老早听闻过“魃”的大名,子淼也曾说过,魃是最难对付的妖怪之一。但魃究竟长什么模样,却没有个统一说法,有人说像猴子,有人说像狗,还有说像美男的,但皆因这种妖物早已罕见于世而得不到印证,随着时间流逝,关于魃的一切资料也越来越少,许多人连魃的名字都没听过。

但是,我又看了看眼前的废墟,总觉得哪里不对。

“还是不对。”敖炽将手中的土扔掉,“如果真是魃,你们觉得我还可能从火场里救出那个娃娃么?早就烧得渣都不剩了。还有,我可是随便用了点灵力便将火势压住了。”

此言一出,三人面面相觑。

“可是,土见赤色,又烧得如此均匀,除了魃,还有谁?”霜官皱起柳叶眉,“何况,侯爷神机妙算,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你家侯爷既如此厉害,何不直接算出魃在何处,一举歼灭?”我揶揄道。霜官笑笑:“侯爷说万事万物,岂能尽在掌控。善缘孽缘,也都要靠个缘字。他只是掌管民生事务的天衣侯,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何况,就算是神,也难以无所不能吧。”

我耸耸肩:“所以他把找出魃的任务扔给你了?”

“正是。”霜官突然笑得顽皮,“但侯爷也说了,若我觉得难以胜任,不妨在布好伏火印后去一趟不停,所需费用,由天衣侯府一力承担。”

我眼睛唰一下亮了:“那你的意思是?”

“寻人之事,老板娘比我擅长。我宁可选择花钱消灾。”她笑,随手摸出一张金笺给我,“听闻老板娘挚爱黄金,这是五百两黄金,老板娘可自行往四坊里各间银号去兑领金条。若能寻得此妖,另有五百两黄金作酬。”

一把火就给我送一千两黄金来……天衣侯府,果然富可敌国,随便给给就是千两黄金。

“那么,老板娘的意思是……”

“成交!”敖炽赶紧拍胸口,然后立刻转向我,“一人一半!”霜官松了口气:“如此大好,我真怕你们因为魃的缘故不愿接这生意,我这人粗心,平日里丟的戒指朱钗不计其数,没有一件寻回来的。”

“霜官姑娘谦虚了。”我笑,“在天衣侯府任职的人,没有真正粗心的。”

“老板娘谬赞。”霜官朝我们微一躬身,“伏火印一出,最多可保一月平安,余下的事情就拜托了。”

说罢,她又走几步,将瓶子里的水洒尽之后,转身出了废墟,跨马扬鞭,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来得突然,走得爽快,活像个来去自由的幽灵。

“我看,就算我们今天不在现场,她也会来不停找我们的。”敖炽拍拍身上的尘土,“她的主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我们出手了。可见你这个下属还是有自己办不了的事。”

“管他呢,谁给得起金子我就帮谁的忙。”我高高兴兴地把金笺收好,又抬头环顾四周,“火场在此,若因魃而起,那这只魃应该就在附近。”

正在这时,一阵婉转优美的唱腔从隔壁的绕梁园中徐徐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很少听戏,分辨不出这是京剧还是昆曲,只觉字正腔圆,气韵醇厚,更有以情带声之意,连我这不懂戏曲的人也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里头的每个唱词给熨了一遍,淡淡的忧思与牵念,从心底深处一点点被牵扯出来。敖炽缩了缩脖子,说:“凌晨吊嗓子,要是在我隔壁我非打死她不可。”

“挺好听的。”我看着绕梁园高高的围墙,“这个凤鸣班有意思,若是旁人见邻居家被烧成那样,哪里能这么镇定。偏那班主就像知道隔壁的火烧不过来似的,不慌不忙。”

“还有只露手不露脸的大师姐,也镇定得不像个活人。”敖炽摸着下巴。

动人的唱腔还在继续,唱词与此刻的景象也是出奇的般配,我站在绕梁园门前,四周依然燥热,但某个瞬间,我偏偏觉得有一股阴寒之气,从门缝里挤出来……

回到不停,已是天光微明,一路上我跟敖炽商量好了,要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接近凤鸣班,既买不到戏票,那就只好从那几位狂热粉丝手里直接抢了,这种事是敖炽的强项。

胖三斤听见动静,打着呵欠走出来:“回来得好晚。要不我直接做早饭了?”我这才觉得肚饿难忍,说:“我要吃你前天做的肉馅脆皮烧饼!三个!”

“我也要三个!”敖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着我,“你最近越来越能吃了,都赶上我的食量了。”

“能吃是福。”我瞪回去。都说心情影响食欲,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敖炽回到我身边的缘故。万幸虽然饭量大涨,但身材没变,这一点太让人羡慕!

“啊!”胖三斤突然一拍脑袋,“忘了件事!”他匆匆忙忙跑出去,拿了一个信封回来,“瞧我这记性!这是前晚有人送来给你们的,当时你们俩出去散步了,我收起来后竟忘了。”

接过信封拆开,两张印着凤凰图案的纸券露出来,正中写着“凤鸣”二字,右下角

落着后天的日期,背面用篆字印着“牡丹亭·丽夜书”,旁边画了一枝清俊的梅花,简简单单,毫无累赘,似是戏票。抽出第二张戏票,背面的梅花下头却多了两行蝇头小楷——“寻人心切,请至朝云街绕梁园一见。丽夜书。”

敖炽将戏票反复看了几遍,疑感道:“这么巧?不停的名气已经大到连一个外来的戏班子都知道?”

“你要是对客人的态度好一些,不停的名气会更大。”我把戏票抢过来,“怎么,不敢去见传说中的大师姐?怕被美人勾了魂?”

“该害怕的是你吧,万一我被勾了魂,喜新厌旧,你下半辈子咋过?”敖炽冷哼,“人家可是连一只手都风情万种呢,哪像你,除了赚钱就是吃!还动不动就虐待我!”

“你要是看上别人了,走就是。”我打了个呵欠,“我去睡会儿,你自己玩儿。”走了几步,我又停下,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要是以后我也新人胜旧人了,麻烦你也自觉点。”

“你敢!”“我一个老妖怪,有什么不敢的。”

“站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上谁了?姓聂的还是姓唐的?要不就是家里的娘娘腔?”

胖三斤从大门外冒个脑袋出来:“敖大爷,我始终是有尊严的!”

“你不做饭在这儿偷听什么!”

“你声音那么大,我不需要偷听……”

如你所见,多了敖炽的不停,任何时段都很热闹。

大概疲倦过度,我反而了无睡意,摸摸浆糊的睡脸,又替睡相极差的未知盖好踢下来的薄被,窗外的鸟鸣已稀稀落落地响起来,我坐到窗前,淡淡的晨曦穿过我手里的两张戏票,背面那枝梅花生动得像要从纸上落下来,似乎还有一丝细细的香,从花瓣里飘出来,穿过空间的限制,落入我的呼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小小一方庭院,细雪飞扬,红梅正盛,假山下已结冰的水池边上,绿裙素面的年轻姑娘正扯着一方手帕,柳腰轻摆,巧笑倩兮,边练嗓子边练身段,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一本略微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六字端端正正写在封面,几片梅花瓣散在上头,红得可爱。纵无华服粉黛,也是个清丽佳人,举手投足,眼波流转,又有落雪红梅为衬,却也美成了一幅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哎呀,谁!”

一个从墙头跳进来的人,不但砸碎了墙边的花盆,压死了好几株无辜的植物,也惊吓了她。白衣黑发的年轻公子,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身上的袍子也沾满污泥,连脚上的鞋子都少了一只,十分狼狈。

她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尖叫,小心翼翼靠过去,问:“是贼么?”公子一阵咳嗽,坐起来抬头看她,哭笑不得:“贼不会在白天翻墙入室。”

“哦。”她松了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那你是什么?”话音未落,她脸色急变,指着公子的耳朵,“你你你……你的耳朵……耳朵……”

公子眉头一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咬牙道:“臭道士,伤我真元。”一对雪白毛茸的狐耳,渐渐现出。

她连退三步,慌张地差点跌倒,结巴道:“你……你是猫?不不,是狐狸精?”公子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右胸上一道深深的剑伤,沾染在上头的血,比枝头红梅还艳丽。“你别过来……我会喊人的!”她脚软,一屁股坐在积雪斑驳的地上,“别吃我,我不好吃!”

公子走到她面前,伸出染血的手,挤出笑容:“我吃素的。起来,地上凉。”她呆看着他,不敢伸手,说:“你……你真是狐狸精?”

“有人想将我开膛剖腹,取我内丹,姑娘,可否施以援手,救我一命?”他直视她的眼睛,言辞恳切。

“可我只会唱戏不会打架,我救不了你的!”她慌忙摆手。他煞白的嘴唇微微翘起:“不用你打架,只求你将我藏起来,躲过这群歹人,我自然一切安好。”

“可是,我们凤鸣班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你啊……”她又怕又愁,“我的房间很小,藏不住你的,被班主发现就麻烦了!再说我们过几日就要离开此处,我……”

他伸出食指轻轻摁住她的嘴:“我知道一个藏身之处,但只有你能替我引路,你可愿意?”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指:“你真不吃我?”

他笑着摇头。她松了口气,说:“好,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便是,但不能离这里太远啊,我还要赶回来练功,后天还要登台。”

他的目光落到那本册子上,问:“你是梨园中人?”

她点头。

“常唱哪一出?”“牡丹亭。”“杜丽娘?”“是。”

他端详着她的脸:“扮相定然很好。”

“我喜欢唱这出戏……”她答非所问地垂下眼睛,长睫毛挡住了视线,她还是不太敢正视一只妖怪,虽然这只妖怪长得也并不太吓人,客观说,他的模样还很好看,凤眼高鼻,线条优美,即便受了伤脸色不好,也未得折损多少姿容。听人说狐妖变的男女都貌美之极,原来是真的。

他伸出手:“我们走吧,能扶我一把么?”

她犹豫片刻,起身将那本唱词抱在心口,另一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指尖。

“这本唱词很要紧?”他笑看她仿佛抱着绝世珍宝的模样。“我娘留下的。”她低声道。

“你的手真热。”他抓紧她的手,缓缓朝前走。

“你的手真冷。”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随着彼此体温在手中的传递,她高悬的心渐渐放下,起初的恐惧也像融雪一样化开。

她觉得,他们只是走出了后院,吱呀一声,北角那扇破破烂烂的后门被他推开,清酣冷冽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大片雪地上,寒梅盛开,小小一座木屋隐于梅林之中,秀雅清致。

“啊?我竟从不知后院之后有这样一处梅林。”她张大眼睛,神情欣喜。

“就是这里了。”他松开她的手,笑,“我可以在此安心养伤了。”

忽然,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天地一片寂静,只有红白二色相映成趣,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抓起一把雪往天上撒:“好大的雪!好冷的天儿,真好!”

他笑看着她:“你喜欢冬天?”

“嗯!”她用力点头,“冬天我才能做许多事。”

他笑:“做事还挑季节么?”她神情略略黯然,也不再有心思玩雪,说:“我该回去了。”

“门在那里。”他指了个方向。她默默走了几步,回头:“你不会死在这里吧?我看你的伤口好深。”

“休养一段时间自会痊愈。你快回去吧。”他朝她挥挥手。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又回头:“你既然不吃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他吸了口气,笑:“因为我是妖怪。”

她愣了愣,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谢谢你。我会去看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又是吱呀一声,她推开那扇破门,眼前仍是那座班主临时租来的庭院,然而并没有落雪,地上还是像之前那样积雪斑驳。明明没有走多远,身子却疲累起来,她坐下来靠在墙边歇息,揉着大概被雪风吹疼了的脑袋。

“夜书!”班主从旁边的回廊里走出来。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慌慌地应了一声。班主打量着她:“处处寻你不着。你不是在后院练功么?”

“练得乏了,四处走走。”她起身搪塞道。

“回去吃饭吧。”

“嗯。”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银那扇门。

他果然有妖法。

她鼓起勇气去找他,可推开那扇破门,迎面却只有泥泞曲折的小路,对面还坐着一位摘菜的老太太。雪地,梅林,木屋,无迹可寻。

她微微有些失落,一只狐妖,突然闯进她的世界,又突然消失了。她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每天练功练嗓,在定好的日子登台献艺,她是凤鸣班最红的台柱最好的花旦,丽夜书,也是最受戏迷欢迎的“杜丽娘”,与她搭戏的“柳梦梅”已经换了好几个,可那并不重要,反正台下最热烈的掌声,最青睐的目光,都是只给她一人的。她喜欢自己的职业,再简陋的舞台,她也能光彩照人,也只有在舞台上,她觉得自己是被世界善意相待的。

冬天,她的演出场次会很频繁,隔两三天便有一场,而夏天,大概一个月顶多一场。

这些都是班主的意思,他姓冯,她刚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能用一枚绣花针取一个人,或者妖的性命。但现在,他是一个圆润敦实、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带领一个戏班子,走南闯北,赚回来的钱,一点血腥都不带。

认识班主之前,她跟着母亲生活,她家的院子离一座和尚庙很近,附近也没有多少邻居。

母亲喜欢唱戏,每天捧着一本发黄的《牡丹亭记全本》,反复地看,反复地唱。家中的小院里种满梅花,那是母亲唯一喜欢的花,她喜欢跟冬天有关的一切。每到夏天,母亲就足不出户,屋子里有一口大水缸,一入夏她就把水缸注满水,然后几乎不吃不喝地呆在里头,睡一整个夏天。

对父亲,她没有任何印象。这个男人自她记事起,就没有出现过。母女俩的生活很清苦,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母亲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来滋扰的狂蜂浪蝶倒是常常岀现。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瘦成杆子的男人,左脸上的痣还长着长毛,他常常躲在母亲去洗衣服的小路上对其动手动脚,被母亲斥责之后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竟还拿了几块糖来诱她,让她跟他回家做他女儿。母亲赶来时,气得直哆嗦。

那天,母亲让她自己先回家里,她跟那男人一道,往旁边的树林中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母亲独自回来,她有些害怕,想上去抱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觉得肩膀那儿很疼,好像被很烫的东西碰到似的,母亲的手,刚刚正碰到她的肩膀。

母亲在水缸里呆了整夜,第二天才像往常一样,给她梳头做饭。从那天之后,那个男人再没出现过。不光是他,所有对她们母女不怀好意的人,都渐渐没了踪迹。她问母亲,为何要住在和尚庙附近,他们每天都要敲钟,好吵啊。母亲摸着她的头说,这里安全。

安全吗?如果安全,他又怎么会出现?

那天在下雨,很大,院子里,母亲跟他对面而立,她站在他们中间,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你以为,和尚庙的香火气就能盖住你的踪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往下滑。

“起码,得了十年安稳。”母亲微笑。

“你应承过我不杀人。”他冷冷道,“你也应承过我,会善待师兄。”母亲沉默。

“十年前,红袖楼大火,百条人命。”他抬手,指向院外竹林方向,“十年后,那里又藏下数条冤魂。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你可以替他们报仇。”母亲叹了口气,“只是别当着孩子的面。”

她不太听得懂这些对话,但她突然觉得母亲会离开她,她飞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他像被人刺了一刀,压抑的痛楚在眼底挣扎:“我曾说过,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可你一再破杀戒,终有一日会重归本相,届时自有别人来找你斩草除根。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他看着紧搂着母亲的她,叹息。

母亲蹲下来,抱着她,不哭不笑,许久之后,她对他说:“七天后你再来吧。我的生活,我自有打算。”

雨越来越大,把所有人与物的轮廓都模糊了。

七天之后,他如约而来。也是在这天清晨,她失去了母亲的踪迹,留下来的,只有一本《牡丹亭记全本》。十岁的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抱着这本唱词,问他:“我娘会回来吧?”

“如果她爱你,就不会再回来。”他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她跟她母亲很像,小小年纪,已是明媚动人。她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唱本上。

房间內的温度突然升高,离她最近的木凳突然腾一下燃烧起来,火焰来得无凭无据。他皱眉,拂袖生风,火焰骤灭。随后,他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咬牙道:“盘腿坐好!”她惊慌,照做。冰凉刺骨的气流,从他的手掌流向她的天灵盖,她无法言语,不能动弹,灵魂像要被挤出去似的。

一切都结束在他吐出一口鲜血之后。她抚着心口,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她回头,愕然看着瞬间虚弱不堪的他,一缕新生的白发飘在鬓边。

“你叫夜书是吧。”他擦去唇边血迹,费力坐起来,调匀呼吸,“你爹丽敏知,神知堂的弟子,我的师兄。”

她怯怯道:“我不知我爹的名字。我没见过他。”

“你当然没有见过他。”他苦笑,“十年前,一个叫红袖楼的地方失火,火烧得太快太猛,所有人都没有逃出来,包括你爹。而那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他顿了顿,在短暂的犹豫后,说,“那场火,因你娘而起。”

她茫然,惶惑,这些事,并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跟我走吧。”他起身,一缕白发垂在肩头,他拈起几根,自嘲地笑笑,“以后,咱们都得学着过寻常人的日子了。”

她是怕他的,但他跟那些来滋扰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猥琐,没有恶意。没有拒绝的立场跟勇气,她抹着眼泪站起来,抱着那本唱词,跟他走出了大门。

又是十年,她再没回去过那个和尚庙附近的家。

他组了一个戏班子,取名凤鸣班,从此天南海北讨生活。他说,你娘唱的牡丹亭,天下一绝,你虽比不了,但也勉强接近。

凤鸣班,丽夜书,在无数次粉墨登场后,渐渐广为人知。

在她真正长成一个大姑娘后,她才知道,神知堂是专门抓妖怪的地方。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已是班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娘是一只魃,你身上,流着一半妖血。”

她愣了许久,最后只是“哦”了一声。原来,妖就是她这个模样,但是,跟人又有什么区别?

“魃,身藏异热,不善加控制,赤地千里,万物成灰。千年前,魃被龙族天界联手剿灭,只有极少数幸存下来,隐藏妖力匿于人群,甚至与人结为夫妻。随着时间流逝以及血统的混杂,魃的后代们也渐渐失去了祖先们强大的能力。但它们仍有‘怒火一起,百里成灰’的危险。”他看着她的脸,“你娘屡开杀戒,妖性渐浓,留在你身边,早晚害你尸骨无存。若她还保有一丝良善与理智,自当寻得极寒之地,了断残生。”

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唱本,指甲憋得通红:“我跟她一样对么……”她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是一只随时会烧死别人的妖怪?就像当年那张木凳……”

“不一样。”他摇头,“你只有她一半妖力,当年我已用尽全部修行将之封印,虽不能根除,但只要你心境平和,夏热之时打坐调息少出门,冬雪之季多受些寒气护体,便与常人无异。这几年,你做得很好。”

她沉默半晌,忽然笑了:“难怪你夏天都不让我多登台。”

他笑:“万一你唱激动了,烧了戏台子可怎么好。”

“你再也抓不了妖怪了,对不对?”她突然问,“这些年,你老了,胖了。”

“不抓就不抓,当戏班班主更赚钱。”他笑笑,低头看了看发福的肚子,“没了飞檐走壁打打杀杀的能力,说胖就胖了。”

“杀了我,杀了我娘,你本可以这样做。”她望着他。“你娘是我师兄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师侄,没有杀自家人的道理。”他坦白道。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今晚雪好大,我出去走走。”她起身告退,推开门,雪花打着旋儿挤进来,她回头,“班主,你喜欢我娘,对吧。”

他微愕。她笑笑,迎雪而出。

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优美的嗓音——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自己唱了多少遍牡丹亭,当了多少回杜丽娘。

也许,她是世间心态最好的一只妖怪?班主说了,只有心境平和,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寻常人。而她也明白了,为何母亲最爱梅花,最喜冬季,只有在这个季节,她们才能放开怀抱去跳去闹,去哭去笑,而不用担心情绪的激烈勾起妖火,伤及无辜。她们一直在被局限的命运里,寻找夹缝中的自由,与为数不多的幸福。

坐在颠巅的马车上,她不断将头伸出去看那座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院落,他们的戏班又要去别处了,可是,那只狐狸直到她离开,都没来同她告别,他的伤好了么?该不会死了吧?

这个冬天,走到了尾巴。

她在新的落脚点里整理着行李,窗外已敲过三更,桌上的香炉里细烟成线,清冷微甜的气味飘浮于室。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有人突在她身后亮了嗓子,吓得她慌忙回头。“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身白袍干净如雪,狐耳也化回了人耳,好一个羡煞世人的翩翩公子。

“你来啦?”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上下打量,“伤势可好了?”

“已无大碍,休养一年半载,自当彻底康复。”他忽然朝她躬身作揖,“夜书姑娘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我也没有做什么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凳子道,“坐吧。你一定赶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吧。”

他坐下,笑笑:“我是一只狐妖,去哪里都容易。”

“那些杀你的人追来了吗?”她担心道。

“他们一时半刻寻不到我。”他拍拍她的手,“放心。”

“你的手还是这么冷。”她看着他细长的手指,“狐狸都是这样么?”

“大约是动得太少,身子暖不起来吧。”他笑,“要不你教我唱戏,听说光是练身段都是极不容易的,没准唱上一出“牡丹亭”,我身子就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