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这些人一眼。

这几个人,活得比妖怪还可怕。

这样的三天,长过了三年。。

没有人给她吃喝,手臂上的伤口沾了水,比新割的时候还疼,一条乌黑的铁链深深勒进她的身体,深得快要触到骨头,稍微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她累,渴,很想睡觉。但是,每一听到房间外来回的脚步,她就命令自己睁开眼。可是眼皮还是越来越重,也许快要昏迷了吧,可是昏迷时也会做梦吧……

她开始哼戏文,回想在凤鸣班度过的每一天,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只要能阻止她的思维模糊下去,她就拼命去想,拼命不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

可还是不行,最后,被反绑着的她动了动手指,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活动的部分。于是,每当想睡的时候,她便用尖尖的指甲,用力掐自己的指尖,很用力。

渐渐地,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空气的湿冷,难捱的饥饿,只是睁大了眼睛,机械性地掐着手指,用血肉模糊的疼痛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凊醒。

第三天还没到,房门被人撞开了。

班主提着刀,满身是血地冲了进来,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铁链被他斩断,他背着摇摇欲坠的她朝外头冲。

三个敌人虽受了伤,却仍然像三头狼,拿着各自的武器追上来。他既要拿刀去挡,又要护住背后的她,随着几道凌厉的气流,他的身上又多了好几道深深的伤口。他显然没有以一敌三的本事。

最后,她看见领头的那个坏人,手中举着一根尖锐的降魔杵,朝他的天灵盖刺下来。不不,班主是不能死的,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滚开!”她尖叫,血液像沸水一样在身躯中翻滚,一道熊熊火焰从她心口冲了出去,转眼将三人裹进火海。他们尖叫,在地上扭动,像三条丑陋不堪的虫子。

她喘着粗气,身体像一块发热的炭。班主背着她在夜色下飞奔,她从不知班主还残留着御风而行的本事。很快,他带着她落到一片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她的身体越来越烫,他束手无策地抱着她,反复嗔怪:“怎的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这十年来我一直要你心境平和,如今你这样,我……”

“班主,眼看你都要被人杀掉了,我还能心境平和,那我就真是个怪物了。”她虚弱地笑出来,“我觉得我好像快融化了。”

“你的本能强行催动被封印妖力,而你的身躯并不足以支撑这股突然爆发的力量。所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要被自己烧死了么?”她平静地问,“我能感觉到那股看不见的火焰,在我身体里乱跑。”

“不不,我会想办法!”他用力摇头,“夜书,你撑着一点,乌川尽头有映骨冰峰,是极寒之地,我们去那里,一定能压制住你体内的妖力。”

“我可能去不了了,班主,我的身子越来越轻了。”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红,抓住他的手也开始冒出缕缕青烟,她赶紧松开手,竟还玩笑道,“可惜了,你该拿两个地瓜让我握在手里,很快就熟了。”

“夜书!”他红了眼睛,心脏难受得要裂开。

“再去找一个杜丽娘吧。”她让自己躺平,仰头看着夜空,“班主,你一直知道他住在我的梦里吧?

他点头:“我第一次在后门前叫醒你时,便觉察到有妖物躲到了你的梦里。而你连你刚刚是睡着了这件事都浑然不知。”

为何没有替我赶走他?”她笑,“是怕我伤心?”

“是法力不足。”他皱眉,“如今的我,连那三个混账东西都敌不过。除了残留的感知力与御风飞行,再无别的本事。不然,我也不会用了两天才找到你。”

“以后,别再这么不要命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慢,“班主,不是所有妖怪都是坏的吧……”

“当然不是。”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哪怕烫得他发疼。“我娘还活着么……”她连甩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他摇头。

“她回来,你跟她说,那本唱词,我保护得很好,一页都没少……”她的眼神里透出莫名的喜悦,“班主,死了就跟睡着一样吧,也会做梦,梦里有落雪,有红梅,还有会唱戏的狐狸……”

“别睡,夜书你继续跟我说话!”他硬是憋住眼泪,大声喊她的名字。

突然,炽热闪亮的火焰从她的每一寸身体里轰然而出,足足烧起几米高,他被气浪冲开,重重跌落在数米开外的地方。火焰里,忽然浮出一股白气,飘忽的形状像一只狐狸。

“狐妖?”他吃了一惊,“为何你还不离开?你可知若夜书死去,你便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早就放弃离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若我是被外力抓出去,她尚可平安。一旦我主动离开她的身体,她就会魂魄俱散,当场殒命。这是藏梦之术的后果。不然,哪里轮到那三个畜生造次!”

他愣住。

“她不是第一个为我提供梦境的人,但是,从前我都走得轻松潇洒,我是妖,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声音冷笑,“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可我比她凶恶多了。”

“你……”他攥紧拳头。那声音突然笑起来:“纵然凶恶如我,到底也遇到了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许,我并没有你们人类想象的那么坏?”

“你这又何苦!”

“她一个人如何唱牡丹亭,总得有个伴儿不是。”声音又笑,“你改行是对的,你不够狠毒。”

他看着渐渐变小的火势,与身形已经虚化的夜书,咬牙道:“你没有时间了,火焰一灭,夜书就会消失。”

“我对时间并没有眷恋。因为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我用来躲避追杀。”声音里钻出一股悲凉,“你们都说妖物穷凶极恶,得而诛之,可真正践踏性命的,也许并不是我们。”话音未落,最后一簇火焰,熄在风中。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一片焦土,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土在手里,很窝囊地哭出了声。他挖了一个坑,将焦土埋进去,慢慢地,垒出一座新坟。

回到凤鸣班,已是数日后的深夜。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地去了她的房间。一切如故,《牡丹亭记全本》默默躺在窗口前的桌子上。

他把它抱在心口,从母亲到女儿,人世间匆匆一遭,到最后只留下这泛黄的本子。

她等了一生,也没能等回曾经对她山盟海誓的“柳梦梅”,她的女儿,算不算是圆了这场梦?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抱着本子在油灯下坐了一夜,说了一夜,关于自己的没用,关于夜书的死去,关于狐狸的愚蠢,好像怀里的不是纸做的玩意儿,而是两个他一辈子都找不回来的灵魂。

翌日,鸡啼三遍。他从昏迷般的睡眠中醒来,怀中的纸册不知去向,床上,却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丽夜书,眉目如故,笑颜如花。

“我确曾听闻,一些家传的物件,只因跟在主人身边久了,又得主人真心喜爱,沾染了生灵之气,便有妖化的可能。”听罢冯班主的故事,我看着他旁边的“丽夜书”,“一本唱词,竟能化身得如此完美,也是少见了。刚刚我摸她的脸,便知她不是魃,她的体温太凉了。”

“我一直认为,是夜书的死讯刺激了它。”冯班主叹息,“那晚后,它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夜书,它跟在夜书身边多年,她的音容笑貌,甚至她唱戏的天分,它都能复制得天衣无缝。可是,它对夜书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天她独自出门去找那只狐狸,之后,它就一直认定夜书的死,是因为找不到那只狐狸,是那只狐狸辜负了夜书。所以它一直在找,三年,它‘扮演’了三年的夜书,却始终找不到那只狐狸。所以它抓了那些狐狸,用它的方式泄愤。”

“你就听之任之?”敖炽责问。

“它的妖力,比我强。”他无奈地摇头,“何况我有私心,凤鸣班需要丽夜书,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只要它开心,我也只能随它去。虽然我一次次告诉它,那只狐理并没有辜负夜书,但它第二天就会忘记,依然坚持自己的想象与判断。”他顿了顿,脸色越发沉重,“几个月前,我发现它不但能模仿夜书的模样与嗓门,竟连魃的妖性也模仿起来,凡是它停留的地方,气温就会升高,一旦它生气,身边的东西就会被妖火烧毁,一开始只是些小物件,但那天,我要它收敛心性,勿伤无辜,或许语气重了些,它便怒火大起……唉,幸好只是烧了房子,没有殃及生灵。”

“跟着主人久了,死物也会有感情。”我看着目光呆滞,嘴里反复念着“你是夜书我是谁”的她,“只可惜性情太偏执。”

我蹲下来勾起她的下巴:“你弄错了你该找的人。”

她瞪着我:“我要找梅梦柳!我要找那只狐狸!”

我笑:“你真的是你以为的那个自己吗?”

“我是丽夜书!”她像个孩子一样不服气,“我就是丽夜书!”

我摇摇头举起右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默默念了一段咒语。彩光流过,掌下的她身形骤缩,直至化作一本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于封面上清晰可见。

冯班主看得呆了去:“你……你竟有将妖物打回原形的能力?”

“快别提了。”我抱起这本册子,开始捶心口,“作孽哟,钱还没收,我就把我的客人弄死了!”

敖炽赶紧把我拉起来:“快别丢脸了!别忘了还有天衣侯那个土豪,这本册子可值五百两黄金!”我这才稍微平复下来,把这本册子紧紧搂在怀里:“对哦。”

“你们究竟是何来历?”他盯着我们,“你们身上明明有非人类的气脉。”

“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把你的戏班子搞好吧。”敖炽白了他一眼,“我们俩是不停的男女主人,如果以后你丢了假牙,欢迎来找我们。”

冯班主哑然。

我走到那座孤坟前,挖了一个小坑,把这本唱词放了进去。

“你干吗?!”敖炽跳过来,“五百两黄金啊!”

没有它,我照样有本事把金子收过来。”我头也不抬地埋着土,“它应该跟他们在一起。”

敖炽嘟囊几句,也不再反对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水声淙淙,夜风阵阵,我总觉得有人在唱,一男一女,情深款款。

那晚发生的事冯班主请我们保密,我没有收他的封口费。戏台上的狐狸敖炽全部救了下来,装进袋子带到深山放了,他说那些狐狸不讲卫生,放屁特别臭。

凤鸣班在东坊剩下的演出全部取消,冯班主带着他的人马趁夜离开了,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许多人为错过了丽夜书的表演捶胸顿足,包括那三位忠粉公子,听说气得病倒了。

炎热的天气恢复了正常,初夏的凉风在我们的院子里来回。我跟敖炽坐在院子里喝绿豆汤,未知跟浆糊在池塘里跟阿灯玩水。我在计划明天几时去天衣侯府找土豪拿金子,敖炽则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牡丹亭记》唱词,看得呵欠连天。

“山猪吃不了细糠,你这样的糙汉哪里是赏戏的材料。”我把那本唱词抢下来,“啧啧,怎么全是绿豆汤在上头!”敖炽躺到躺椅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看着风轻云淡的天空,忽然说:“你知道最惹我发脾气的是哪种人么?”

“喜欢我的!”

他朝我翻了个白眼:“是随意杜撰他人的家伙。一如当年的子淼跟你,在完全不认识我的时候便认定我是草菅人命的孽龙。”

我被绿豆汤呛了一口:“后来不是给你平反了吗!”

“因为是龙,所以被杜撰出无所不能与神匹敌的荣光,因为是妖,所以被杜撰出皆是凶邪的面孔,因为记忆里最后一个背影,所以杜撰出负心郎的故事。”敖炽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喜欢杜撰的家伙,都应该拖到孤岛上去埋了,很讨厌。”

我耸耸肩:“那座岛可埋不下那么多人。”甘甜爽口的绿豆汤被我一扫而光,我砸砸嘴,“只要不停还在,杜撰就无法击败真相。”

敖炽听了,嘿嘿一笑:“再来一碗绿豆汤!”

“没有了……”

“你把一桶绿豆汤喝光了?”

“嗯。”

你是猪啊!

“你再说一次!”

初夏的傍晚,不停的院子里又热闹得鸡飞狗跳起来。

第三章 幽帝

楔子

幽帝,由乌云沐赤雷而生,落地生根,非妖物,反得仙灵之气。得其允许入内者,可避天动,效用等同长生引。然幽帝一生只可挡九次天劫,数满则亡。此物难说成因,只当上天有好生之德。有缘得其庇护之妖物,当珍惜今后,慈悲生灵。

1

女人在收拾好的行囊上打了最后一个结,这个结她打得很慢,仿佛想打一辈子。

男人站在窗前,焦急与期待在脸上交替而现,月光透过窗户纸,贴在上头的红囍字还像新的一样。

“我们成亲还不满一月……”女人声音很小。

男人好像根本没听到,只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问:“收拾好了么?”

女人低头,不说话,细白的手指在包袱上揉来揉去。男人回头,不解地看她:“我问你收拾好了么?”

她把鼓鼓的行囊抱在膝盖上,舍不得交出去。

“嘱你准备的黄酒与干肉都放进去了没有?”他的注意力里完全没有这个女人的存在,见她沉默不语,他走过去,伸手抓住行囊。

“都……妥当了。”女人也抓住行囊,紧紧地,很怕被他夺走似的。

当男人感受到从行囊上传来的阻力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什么,把散出的心思收回来放在眼前的妻子身上,蹲下来,轻抚着妻子的脸:“你不是答应了的么?”

她垂着头:“我不想答应,我后悔了。”

“阿藤……”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着想,娘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我不会放弃任何救治她的机会。”

她抬头,杏核大眼里满是不安与悲伤:“乌川尽头是禁地,没有人知道那里是怎样的,大家都说没有人能活着从那儿回来!”

“不是说过么,我并非去乌川尽头,只是去鬼针岛。”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向往,“罗武他们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断不会错的。有他们作伴同行,阿藤你大可放心,罗武可是有功夫的。”

“此人终日醉心于玄术丹药,病了也不肯去见大夫,委实让人无法放心。”她柳眉微皱,“你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了心思,当真相信那个吉凶未卜的地方藏着让凡人成仙的法子?这样的故事,连小孩子都不信……”

他突然生气了,一把拽过行囊,用行动打断了她。

她被拉了个趔趄,差点从床沿上摔下来。

“我意已决。”他站起身,绝决得像个陌生人。

眼泪终是流了出来,她还是坐在床沿上,红着眼睛望着将尽的烛火,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只一句:“你走吧。”

咚咚咚!有人敲门,喊着他的名字。他将沉重的行囊挎到肩上,连一个回头都没有,决然走出房间。

烛火燃尽,女人的脸隐入黑暗。

没有月色只有黑云的夜晚,有人满怀欣喜奔向远方,有人独守空房彻夜不眠。

白华管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窗户上的囍字被揭了下来,她靠在冰凉的窗口,梦吃般低吟。

“你要我替你找铁果?”一大早的,我盯着眼前这个身高不超过一米,还是个驼背的老头,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传说中一千年都未必开一次花,一万年都未必结一次果的铁果?”

老头点头。

“你拿那东西干啥?”敖炽一边砸核桃一边瞪他,“又不能吃又不好玩,人家找这玩意儿是拿来炼兵器的,你这把岁数,风都能吹倒,还想玩暴力?”

的同类们

老头沧桑的老脸被他说得通红,攥在手里的我家的名片被揉成了另一张老脸,但态度依然很坚决:“我要找铁果!你们不是专门替人找东西的店么?”

“大爷,你大概弄错了一点点。”我喝了一口茶,“我们不停只替人寻找遗失物,并非赏金猎人,不是你让连我们去找什么我们就去找什么。这铁果,是传说中只生活于地底深处的铁骨兽的食物,数量稀少,生长环境隐蔽且恶劣,只有铁骨兽能寻到,许多人莫说见过这种植物,连铁骨兽都不知什么模样,所以,这肯定不是大爷您的遗失物吧。”

被我这么一说,老头的驼背更弯了,看起来像只快死的虾。

“我若得了铁果,纵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它离我而去。”老头的嘴唇颤抖着,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咚咚咚地朝我们磕头,“求二位帮老朽这个忙!此恩此德必当铭刻于心,今后必为两位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别别!”敖炽赶紧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就你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还为我们鞍前马后?你一不小心嗝屁了我们还得替你办后事呢!”

老头的小短腿在空中乱踢着,大声争辩道:“我烧了一辈子的饭!我烧的饭煮的菜都是一等一的美味,从不会烧焦!”

话音未落,在门外晒被子的胖三斤扯起噪子喊了一声:“大爷,这技能我也有!您换一个呗!”

“我……”老头的脸都憋到发紫了,最终颓然地垂下头,“我不会别的了。”

敖炽把他放回地上,说:“都这把年纪了,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回去享享天伦之乐是正经。走吧。”

老头摇头:“没有天伦之乐,我一个人,一条命。”

我放下茶杯,问他:“你究竟找铁果来干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隆隆雷声,初夏五月,最近总是打雷。老头突然哆嗦了一下,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嚅嗫道:“我……我就是急需它,我有一种病,只有它能治好。”

啪!我重重扣下茶杯的盖子,厉声道:“你这妖怪,还不说实话!”

老头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摆手否认:“不不不,我不是妖怪,你弄错了!”

敖炽叹了口气,蹲下来敲了敲这个惊慌失措的家伙:“亲,你现形了自己都不知道吗?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吓……”

敖炽的手指敲出了几声闷闷的金属声,驼背老头不知去向,我们面前只有一口铁锅,没错,就是百姓家中最常见的那种炒菜的铁锅,唯一的区别是它比它的同类们多长出了一对人类的手脚,“啊?!”它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发出一阵惊叫,居然就这样抱着头飞快地跑了出去,一口撒腿就跑的铁锅,场面真是又诡异又滑稽。

敖炽望着它迅速消失的背影,喷喷道:“这年月,连一口锅都能修成人形了……”

“妖怪无处不在,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打个呵欠,“这家伙看起来老,其实修为尚浅,被人一吓就露原形。不过我好奇它找铁果干吗,那玩意儿只在铸造兵器时有用处,它不过是一口锅,看起来毫无武力值……

轰!突然又是一声炸雷,声音之大,把我都惊了一惊。其实窗外的天气并不是太糟糕,有几朵乌云,但微不足道,雷声虽不断,却并不见落雨。最近的天气好像一直是这样。我走到窗前,抬头看天:“你觉不觉得这雷声不正常?”

敖炽走到我身边,举目远眺,又一声炸雷在天际间劈开,隐隐伴有几道闪电。

“赤雷?!”我跟敖炽异口同声道。

我长长吁了口气,说:“不知是哪些妖怪要过天劫了,难怪最近总见小妖异动。你看咱们院子里那条会骂脏话的蛇都躲起来了。”

我跟敖炽眼中的“赤雷”,人类是看不见的,那种近乎血色的“红”,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气,一旦天起旱雷,闪电之中又见此红气,基本就可断定为“天劫”——世间每个妖怪一生中总要遇到一次的“命坎”,躲得过捱得住,你的身份才算是得到了“认可”,可以有资格继续活下去。通常修炼五百年以上的妖物才有过天劫的一日,许多小妖怪甚至都等不到老天出手的那天,便因为各种原因夭折。我将“天劫”视为一只妖怪的期末考试,跨过去,你就是一只合格的大妖怪,有能力走到足够强大的前方,跨不过去,便只有灰飞烟灭一条路。如果你们还记得梁宇栋,便该知道这是

一个对妖怪严格到残酷的世界,哪怕是修行千年的银杏树,不管内里有多少悲天悯人的曲折,拿不到长生引,跨不过天劫,也只有一个结果。

敖炽皱眉:“难道是那口锅要过天劫,铁果是它的长生引,所以必须找到?”他马上又摇头,“那口看起来很没用的锅怎么看都不像超过五百年修行的样子,该不会只是个神经病吧?”

我白他一眼:“五百年很长?对一棵树来说,五百年可能只够它拥有独立而清醒的意识,对一只狐狸来说,五百年可能仅仅只够它变成一个女子,当然,也有一些妖怪,可能只要修炼一百年就能呼风唤雨。每只妖怪都有个体差异,时间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如果那口锅真要过天劫,我们不帮它,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敖炽挑眉,“你不是一贯悲天悯人么?”

“它都跑了,我怎么帮?”我叹气,“即便我们帮它去找铁果,也未必能保证一定找到,铁骨兽可不是街边的猫狗,你想见就能见。就算找到,也未必能赶上最后的期限。过不过得去,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

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花草簌簌作响,天上的云朵也跑得快起来,雷声是暂时止住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过天劫。”敖炽看着天空,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我愣了愣。对,我在这世上何止存活了千万年,但从没有动过一次与“天劫”有关的感受。据说,每只妖怪在过天劫之前,身体自然就会意识到这件事,甚至能清楚知道自己离那一刻还有多少天。天劫这件事就像埋在每个妖怪的DNA里的一个按钮,一到时间就会自行启动。可我身体里的“按钮”,至今都没有动静,我从未觉察到任何来自“天劫”的危险。

“咋啦?你还盼着我被雷劈是不?”我用力踩了他一脚,“是不是盼着我被劈死然后你好讨个小老婆!”

“我就只有这一双人字拖!这破地方只有布鞋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愤怒地指着自己的脚,“还小老婆,我敖炽真要讨小老婆,根本不用等到你挂掉!”

“那你跟我扯什么天劫!”

“你不是树妖吗!”“那又怎样!”

“当然不怎样!我就是说说!”敖炽气哼哼地转过头,“天劫算个屁,横竖都有我给你顶着,要劈也是先劈我。等我挂了你才好去勾搭小鲜肉,哼!”

“滚!我喜欢吃腊肉。”“真的?骗人没肉吃!”

然后,这场架就再也吵不下去了。我相信敖炽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不管他的神态表情有多么的不靠谱,如果真有一天,老天爷不想放过我了,千刀万剑,他都会给我挡下来。

我根本不怕天劫,我怕的,是敖炽的孤注一掷。

正因我知道天劫的厉害,知道妖怪跟人类一样,有太多不能舍弃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帮过不少妖怪寻找它们需要的长生引,有很多成功了,也有很多失败了,但我还是尽力去做,毕竟,不论妖怪还是人类,想活下去的本能都是一样的。

我跟敖炽出门去找过那口锅,但它显然因为自己身份的暴露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与羞辱,跑得无影无踪。罢了,命由性定,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回到不停,已近傍晚,屋子里,端端正正坐着数日不见的霜官,胖三斤刚刚把一杯茉莉花茶放到她面前,见我们回来,他赶紧说:“霜官姑娘等好久了,说是来送酬劳的!”他把最后一句说得特别大声。

我立刻喜上眉梢,热情万丈地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