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官微笑着起身,朝我行了个礼:“前日老板娘来侯府,恰好侯爷外出,害老板娘白跑一趟,侯爷深感歉意,故遣我赶来,将剩下的一半酬金如数奉上。”

不说还好,说起这事我就生气,解决了丽夜书的事儿之后,我理直气壮地赶去天衣侯府,谁知连大门都没让我进,开门的小丫头说侯爷不在,天大的事也办不了。当时我还想,这藏头藏尾的老家伙怕不是想赖账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只好把敖炽喊来,夫妻同心,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妖怪的工资不能拖欠。反正那天我悻悻地回了不停,并在回来的路上规划了一百种吊打天衣侯的方法。

“哪里哪里,侯爷太客气了,我跟他都是大忙人,能理解。”我一边笑嘻嘻地说着客气话,一边接过霜官奉上的小锦囊,从里头掏出一张闪闪亮的金笺,跟我之前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除了金额不对。

我保持着笑容,把金笺举到霜官面前:“不是说剩下的一半酬金也是五百两么?昨只有三百两?”

霜官微笑:“侯爷说了,若带回那罪魁祸首,方算完整,可领走五百金。可惜老板娘并未带回,故而只能领走三百,此为公道。”

我居然无言以对。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敖炽白我一眼,“一本唱词,两百黄金!”

“闭嘴!”我掐了他一把,把金笺收好,拿出硬装出来的好脸色对霜官道,“三百就三百。你家侯爷还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家占呢。”

“放弃一件东西远比捡回它容易,既然一开始就选择放弃,便要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后果。”霜官笑道,“起初我还怕老板娘为难我,可侯爷说你一定会欣然接受少拿两百金这个后果,因为老板娘活得比许多人都清醒。”

清不清醒我已经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现在浑身肉疼,两百两黄金啊说扣就扣了啊!这个活在阴暗处的老不死的天衣侯啊!

给了金子,霜官连茶都没有喝一口便告辞而去,我让她代我问候她侯爷全家,包括侯爷他妈。

今天的晚饭又要多吃两碗了,气的!

“有钱拿总好过没钱拿。”胖三斤一边收拾茶杯一边安慰我,“晚上我准备了糖醋排骨,又香又甜又糯,小未知最爱吃的。”

好吧,就当那两百两金子都拿去买小鱼干喂猫了!

“未知跟浆糊还没回来?”我看看天色,不停里只要没有那两只小魔怪在,并且我跟敖炽也没有吵架,就安静得很明显。

敖炽望望门口:“肯定又跟小伙伴跑去糖画摊了!我听浆糊说过几回,你那丫头已经被糖画摊的老板恨死了,每次去转糖画都能转到一条龙,她不但自己转,还替别人转!糖画摊杀手说的就是她!”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那是咱闺女手气好,我记得你也去转过糖画啊,每次啥都转不到,唯一一次还是个小鸡,你这种才是糖画摊老板的真爱。”

不停附近有条街,街上全是各种小吃摊,那是小孩子们最爱的地方。未知以前喜欢那里的桂花糖糕,后来又爱上了转糖画。糖画就是将红糖融成液状,有时糖画摊的老板还会加一些香喷喷的桂花汁或者别的果汁在里头,然后凭借多年功力,以勺子当画笔,舀起糖液往光滑的白玉石板上倒出各种精美的图案,待糖液凝固之后就成了甜脆的糖画,又好看又好吃,小孩子们没有不喜欢的。不过每次你得先转一转糖画摊另一边的竹针,竹针停在哪个图案上,你就能得到相应的糖画,最吸引孩子的,自然是头奖的龙,其次是凤凰,最差的就是桃子跟小鸡……我陪未知去玩过好几次,每次她都能转到一条龙。难道有龙的血统的家伙转糖画也能转到龙?那她爹又该怎么解释?!

“切,我是看人家小本生意,不愿意增加他的成本。”敖炽冷哼,“我出去接他们。”

“不是说好了要锻炼他们的独立能力吗?”我叫住他,“总有一天他们是要离开我们独自生活的。”

敖炽想了想,又坐回来嘟囔:“他们还这么小,何必把他们送去学什么书法跟刺绣,晚几年再说嘛。”

几天前,我把未知跟浆糊送到了位于相思里另一头的宋先生家里,他与他的夫人一道,在自己家开设了一个专教小孩子学习书法与刺绣的“私塾"。宋先生教书法,他的夫人教刺绣,已小有名气,来往于宋家的小孩子络绎不绝。他们的学费收得顶便宜,遇到家里清贫的甚至会免掉,有时候还管孩子一顿午饭,倒是一对厚道人。作为邻居,在好几次听到旁人对宋先生夫妇的称赞,以及看到别家孩子从他们那里学到的技能之后,我考虑了十分钟,决定把整天游手好闲的浆糊跟未知也送他家去。事实证明,两个小东西很快就爱上了这种类似上学的生活,连懒觉都不睡了,总是准时出门,高高兴兴往宋家去。

但敖炽一直是不太赞同的,总说孩子还小,未知又那么调皮,学刺绣免不了要拿针线,戳到手指咋办。我说,你担不担心,她早晚也是要受伤的,凡事要从娃娃抓起,吃过亏才学得乖,再说了,你两个娃也不是普通孩子,早跟着他们的亲妈见过许多次世面了,小小一根绣花针能难倒她?

敖炽还是不高兴,横竖就是心疼,这个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亲爹。我走到敖炽面前,看着他不高兴的脸,说:“你以为我送他们去宋家,是为了让他们当书法家或者刺绣达人?”

“不然呢?”他瞪我。

“从出生到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有你有我,有赵公子有纸片儿有各种妖怪,有东海龙王有东海龙宫,现在还有胖三斤有信龙有阿灯,听起来好热闹。”我叹了口气,“可你从没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其实从来没有突破过‘不停’这座堡垒,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靠自己有去接触过不停之外的世界,他们需要年龄相仿的朋友,也需要从现在开始,学习如何与这个世界独立相处。跟人类的学校一样,学习知识与技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面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在家里遇不到的事,以及你对它们的处理方式。”

敖炽愣了愣,没说话。我蹲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浆糊将来要娶媳妇,未知要嫁人,他们会有自己的世界。我们陪不了一辈子。”

敖炽又沉默许久,看着我,突然说:“未知嫁人那天,我一定会躲在墙角哭的。你不要告诉她。”

我笑出来,喉咙有点哽。

敖炽越发一脸悲色:“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水灵灵的小白菜,一下子就被猪给拱了!”

我捶了他一拳:“有你这么说女儿跟未来女婿的吗?!你才是猪!”

“我是龙。我就是这么个感觉!”

“龙里头的猪!”

“那嫁给一头猪的又是什么?”

“你晚上没有肉吃了!”

正斗嘴时,劈里啪啦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过来,挎着小书包的浆糊欢欢喜喜跳进屋来,红扑扑的小脸上都是汗,一下扑到我跟敖炽中间欢呼:“赢啦赢啦,我赢啦!”

“你干什么赢啦?“我嗔怪着给他擦汗,“跑那么快,鬼追你啊!”

“是未知追我啊。”浆糊得意地笑,“她今天跟小蝶她们比谁跑得快,输了,被我笑话了,她不服气,非说我没资格笑话她,因为我跑得比她还慢,所以今天下课我们就比比看谁先跑到家,输的那个今晚一块糖醋排骨都不许吃!”

“你们还真是无聊。”敖炽拧了拧他的脸,“你是哥哥,偶尔让让妹妹,不丢人!”

“今天不行。”浆糊撇撇嘴,“糖醋排骨不能让!”

“去去,让三斤叔叔给你洗洗脸,脏得跟流浪猫似的!”我刚要让他走,又把他拉回来,嗅了嗅鼻子,“你身上怎么一股子硫磺味儿?”

浆糊扯起自己的衣裳嗅了嗅,说:“不知道呀,今天整个院子里都是这个味道,小蝶身上特别浓。硫磺是什么呀?”

“回来再跟你说,赶紧去洗脸换衣服!”我戳了戳他的脑袋。浆糊刚要走,又折回来,打开书包,摸出一张小心叠好的宣纸递给我,说:“这是今天宋老师教我写的,宋老师说我是写得最好的一个!送你们当礼物。我洗脸去啦!”

我打开这份礼物,白净的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五个字——家和万事兴。敖炽拿过去看了半天,红了眼圈:“突然觉得咱家孩子有文化了!”

“他们以前也不是文盲啊!”我忍不住又给了他一拳,这厮到现在都没学会怎么好好夸人。

我要把咱家浆糊的墨宝裱起来挂床头!不,挂在大门口!”敖炽很兴奋,但很快,莫名的沧桑突然爬到脸上,他看着浆糊跑开的方向,“老婆,我怎么觉得他们出生还是昨天的事?当年连床前明月光都念不好的小浆糊,如今已经会用毛笔写家和万事兴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我笑笑,突然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不是好事吗。”

“只是有点感慨。”他也笑出来,“我的字写得还没有浆糊好看,对吧?”

“很难得你能这么客观地评价自己。”

“你知道吧,跟你结婚这么多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老不夸奖我!”

“你自己夸奖自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外援。”

“你……”敖炽突然收起跟我斗嘴的心,看向门外,“未知怎么还没回来?”

是不太对劲,以这小丫头的脚力,就算用滚的也该滚回来了。

出门,街上行人不多不少,忙着回家吃饭的人里,没有哪个是未知。糕饼店、糖画摊,所有未知爱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她不是那种一声不吭就改变计划的孩子,既然她决定了跟浆糊赛跑,就一定会完成这件事之后,再去干别的。宋家位于相思里另一端的末尾,跟不停刚好摆在一条直路的两端,顶多五六百天米的距离,很近。而我跟敖炽几乎将灵力提升到最高点,却也捕捉不到未知的任何气息。

未知丢了?!我们迅速回到不停,要浆糊把下课后的所有事情全部跟我们讲一遍。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以宋家为起点往家里跑,我们一起出发,小蝶还给我们发令,说要当裁判呢。我一口气就跑回来了。”浆糊一口气说完,不加掩饰的担心霸占了他脸上的每块肌肉,“未知真的不见啦?”

我点头。浆糊扭头就跑:“我去找!”

敖炽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从现在起,你留在不停哪里都不许去。我跟你妈会去找。”

“不要!”浆糊不妥协地踢着腿,“妹妹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见的,我要负责的!”

浆糊很少管未知叫妹妹。但许多时候,称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一直在那个位置上,从未被挪动。

“这件事并不是你的责任。”我把浆糊解救下来,轻轻摁住他的肩膀,“如果你一定要为这件事尽点力,就留在不停跟三斤叔叔一起把晚饭准备好,等我们把未知找回来,再把所有的糖醋排骨都给她吃。如何?”

浆糊想了想,伸出小手指:“你们把她带回来,我以后都不跟她争糖醋排骨!说定了!”

我点头,慎重地跟他拉了勾。

胖三斤问我:“附近都找过了?”

“连公用的厕所都没放过!”敖炽皱眉。

“不光是用眼睛找的吧?”胖三斤又问。

“我们今天耗费的灵力,足够小妖怪们修炼五十年。”我坦白道。

总是一副欢乐脸的胖三斤第一次严肃起来,“如此,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小未知已经不在你二人能掌握的范围之内,二是她还在附近,只是被‘藏’起来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敖炽没好气道。又对我说:“我再出去找找。”

“我跟你一起。”我把浆糊推到胖三斤身边:“替我看好这一只。

胖三斤在我们身后喊:“去找找聂大人吧,人多好办事,官府经常处理这种拐卖孩童的案子,很有经验!”

敖炽听了,愤愤回头:“你家孩子才被拐卖了!娘娘腔!”

胖三斤无辜的脸,“我是好意……”

暮色渐浓,我们问了她可能经过的每条路线上的路人与摊贩,相思里的蚂蚁洞都搜索过几遍了,未知依然下落不明。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在离家门五百米距离之内。

站在人烟渐稀的街头,敖炽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焦躁与暴怒,他只是特别坚定地问我:“咋家闺女不是那么容易被拐卖的吧?她可是我敖炽的女儿呢。”

丢了女儿的父亲,需要支持,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当然不会”,我握紧他的手,未知跟浆糊原本就不是普通孩子,他们成长的速度,尤其是心智这块,根本不能拿正常标准来衡量。一块糖就想骗走未知是不可能的,十块也不行。但是如果她不是被拐走,而是真的被‘有心人’绑走了呢?她虽然会飞会吐火,但始终还是个武力值低下的孩子,她还没有对抗刻意的险恶的能力。

我急,我慌,可我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跟敖炽说我已经无法控制地脑补到未知被坏人抓去塞进炉子里炼丹的场而。

轰隆!一声闷雷又在头顶炸开,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蝶? "敖炽突然说, “浆糊说,小蝶要当他们的裁判,那么她就是最后见到未知的人?”

我们都认识小蝶,她是宋氏夫妇的独生女,七八岁的年纪,早在我把未知送去学习之前,她们便常在一起玩耍,小蝶还来过不停,跟未知浆糊一起捉蜻蜓,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像个小姐姐一样照顾着他们。

我跟敖炽立刻再次往宋家赶去,之所以说再次,是因为之前我们已经去过一次,宋先生说未知他们下课后就离开,并没有返回,还很着急地表示要出门帮我们一起找,但被我们婉拒了,那宋先生虽写得一手好书法,奈何一介文弱书生,去也是白去。更重要的是,宋先生受了伤,左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说走路不小心撞树上了……唉。

我跟敖炽跑得比风都快,眨眼间已在宋家门口。

宋夫人开的门,她身形一贯消瘦,右手上缠着纱布,隐隐透着血迹,开个门都吃力。

“是老板娘啊。”她见了我们,神色并不太自然,“未知可有下落?”

我摇头:“暂时还没有。你家小蝶在吗?我们有些事想问她。”

她本能地回头看了看,说:“在。你们进来说。”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她。

“方才做饭时不当心,割伤了手指。不碍事。”她尴尬地笑笑,“我至今都不太擅长拿刀。”

宋夫人本姓什么全名什么我都不知道,只听宋先生喊她阿藤,熟络之后我也喊她阿藤,连未知都叫她阿藤老师,是个十分秀丽娴雅的女子,说话的声音总是低顺温柔,但那一手飞针走线的本事足称鱼门国之最。她绣的任何图案,都鲜活得像要从布料上跳下来。作为一个织围巾都能织成梯形的手工渣,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还专门跟她学过几次如何顺利地钉扣子,她十分耐心地教我,虽然我是个笨学生,但起码现在不会把扣子钉成鸡屁股了。对阿藤的喜欢,也是我把未知送到她这里学习的原因之一,毕竟还是女儿家,感受一下针线女红总好过天天跟她的狂野亲爹学拳脚功夫,我是真怕未知长大后搞不清楚自己的性别……

天已黑尽,宋家小院里不知何故并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团。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几张东倒西歪的桌椅,那块地方平日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孩子们就坐在那里,阿藤喜欢在院子里教小丫头们刺绣,小男生们则跟着宋先生在屋子里学习书法,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又各不相扰。

“是老鼠。”阿藤看出我的疑惑,主动道,“刚才我拿扫帚赶它时不小心弄的。”

空气里,飘荡着一层刺鼻的硫磺味。里屋,硫磺的气味更浓。宋先生正在跟小蝶说话,小姑娘似乎受了什么惊吓,窝在父亲怀里,缩成一团,一根手指上缠着纱布。见了我们,宋先生正要起身,却被小蝶死死拉住不让他离开,他只好抱歉地笑笑,又笑切地问:“未知找到没有?”

“没。”我看着小蝶, “所以才来问问小蝶,我想她应该是最后一个见到未知的人。”

“啊? ”宋先生愣了愣,转头问小蝶, “是这样么?您的没有听你提起过?”

小蝶把头埋得很低,只摇头,不说话。

阿藤走上前,心疼地把女儿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生怕被谁抢了似的。

敖炽想冲上去,被我拽住。我蹲到小蝶面前,摸了摸她明显发冷的小脸,尽量温和地问:“小蝶,今天未知跟浆糊赛跑,你是不是给他们当裁判呀?”

小蝶从母亲怀里勉强露出睑来,小声说:“是。”

“浆糊是不是跑得很快,把未知远远甩在身后?”

小蝶点头。

“那你有没有跑过去给未知加油呢? ”我微笑,不能再吓到她。

“有……未知跑好慢……她说她午饭后不该去我家厨房偷吃一整个西瓜,所以跑不动。”小蝶怯怯道。

我跟敖炽很尴尬,家里又不是没有西瓜吃!

“然后呢?”我耐着性子继续问。

“我就陪着未知往不停走……”小蝶突然停住,害怕地把头埋回阿藤怀里。

“小蝶,你不要怕,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想以后都见不到未知吧?”我强压下快要爆炸的心情,抓住小蝶的手,“乖,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宋先生也在一旁劝慰:“小蝶,勇敢点,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阿藤没有说话,只把小蝶抱得更紧。

“有……有怪物!”小蝶犹豫了好久,终于说了出来, “好大的风沙,把我跟未知卷住了,风沙里有怪物,长了翻膀,还有尾巴,还有鱼鳞……我吓得哭,未知把我推开,怪物扣住她的肩膀把她带走了……风沙也没有了,我还站在我们刚刚在的地方,旁边经过的人好像什么都没着看到……我就跑回家了。”

教炽的怒火都要从眼睛里烧出来了,他竭力冷静下来,问来先生:“你们不知情?”

宋先生摇头:“这孩子一回家就躲进被窝,又哭又发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句话也不说。”说完,他突然抬头着着我们, “世上真有妖怪?”

“你不信你女儿?”我反问。

“小蝶从不撒谎。”他说完,突然朝我们跪了下来,“对不起!”

这个行为在我们看来完全不能理解,小蝶没有一开始就说出实情也是正常,被妖物吓坏的孩子,连回忆都是惊恐的。我知道宋先生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日里与人为善从不跟谁争执,你可以说他是个老好人,也可以说他胆小怕事,虽然因为小蝶间接延误了我们的时间,但他也委实不必为这个跟我们下跪道歉。 “你这是做什么?”敖炽去扶他,他却执意不起,又连说了好几次对不起。

“你快起来,小蝶也是受了惊吓,不怪她。”我去拉他,“幸好小蝶没事。事已至此,我们自会处理。但我希望你们能仔细回想一下,最近你们有没有遇到些奇怪的事,或态怪的人。”

宋先生立刻摇头。阿藤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敖炽将我扯到一旁,低声说:“若真是妖怪,小蝶身上定会染上妖气,你试试能不能从这里找出线索。”

“没用。”我对他附耳道,“你没闻到整个屋子都是硫磺味?就算真有妖气残留在小蝶身上,被这么浓的硫磺味一冲,也剩不下什么了,何况刚刚我们急用灵力找未知,一时半刻还恢复不过来。”

“等等,他们家又不是药店又不是火药铺,怎么会弄这么多硫磺?”敖炽突然问,“我只知民间有用硫磺祛蛇虫的习惯,还有道士会拿硫磺粉来驱妖。”

我跟他对视一眼。

“宋先生,”我转身走到他面前,端详着他脸颊上的伤,“你真是撞树上了么?”

“是……是的。”他脸色有异,声音并不够理直气壮。我深吸了口气,对他们夫妻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去了,你们夫妇二人方便送我们到门口么?”

他们有些紧张,阿藤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不愿意?”我笑笑,“比起下跪,这件事不是容易很多么?”

“好,我们送二位出去。”宋先生轻轻拉了拉阿藤,“走吧。”又摸了摸小蝶的头:“你乖乖睡觉,爹娘很快回来。”

小蝶虽然不愿爹娘离开,但她似乎也觉察到空气中一些奇怪的压力,看了看我跟敖炽,听话地钻回被子,把自己紧紧地捂起来。

四人一路无话地走到大门前,我突然站定,回头,宋先生差点撞到我身上。

“你真撞树上了?”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是……”他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还撒谎!”我厉声呵斥,右手一扬,旁边摆放的一张木凳顿时四分五裂地飞开了去。

两口子都吓了一大跳。

“我们不想吓着孩子。”敖炽冷着脸。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看着脸色发青的他们,“你我两家认识的时间不长不短,相处也算愉快,皆是为人父母,你们若知道些什么却不愿如实相告,我会极其失望。”

“我……”宋先生垂着脑袋,像是要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

“是鬼针岛上来的怪物!”阿藤终于冲口而出。

“阿藤!”宋先生慌乱地拉住她。

“不能再瞒下去了。”阿藤难受地看着他,“你我也是为人父母,若被抓走的是小蝶,你我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宋先生沉默。

“鬼针岛?”我一把抓住阿藤的胳膊。

三年,杳无音讯。

他病重的娘亲没能等到他成仙归来,连看他最后一眼都成了永久的奢望。已经有人劝她改嫁了,趁她还年轻。她温和地拒绝了所有好心人。既然说了要等他,天塌了她也会守在这个家里。

他走后的数月,她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她亲手给女儿做衣裳,绣在上头的蝴蝶比真的还灵动。她喜欢在女儿的衣裳上绣蝴蝶,女儿的名字也叫小蝶,老人说,蝴蝶就是“福叠”,她信这个说法。

没有人知道她夫君离开的真正原因,邻居们都当他是外出做生意了,毕竟他不算个合格的书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庸的读书人,他既没有博取功名的能力,又没有淡泊名利的胸襟,要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阿藤,恐怕连老婆都不太容易找到呢,这样的人,出去做做小生意赚几个钱养家才是正经。

他们不知道,面对他们的轻视,他跟阿藤说得最多一句话是:“不过是些凡夫俗子,有朝一日我得了机缘成了仙,才让他们晓得我的厉害!”

在他出发去鬼针岛前,阿藤都以为他不过是在说笑,因为每次她都只是对他的愤愤不平抱以一个宽容的笑。谁还没有个梦想呢。

在阿藤心里,他也没有旁人说的那么不堪,他是很瘦,打一袋米都费劲,杀个鸡反而被鸡追得满院子跑。但他很孝顺,走十几里山路只为去一条山溪里抓一种鱼做药引,然后不眠不休守着药罐一整夜,再一口口喂母亲吃下去。他对自己也好,虽然没有哪份工作做得长久,赚不回多少钱,每次回家,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廉价的珠花,或者一包香粉,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带她去风光秀丽的郊外走走,把采来的野花插在她的鬓间。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父母走得早,婶娘带着她过活,隔壁就住着他跟他娘。他们一起玩耍,一起上过学堂,有一次,他们不知怎的惹恼了一只在街头觅食的恶犬,他把她推开,自已被狠狠咬了一口,胳膊上鲜血淋漓,后来敷了好多药才好起来。当时她吓坏了,以为他要死了,哭着说只要他活着,将来她就跟他一辈子不分开。

阿藤觉得,这就是男女之爱了,所以,嫁给他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她以为会在一起一辈子的人,就为了那么个可笑的理由,那么轻易地就走了。

原来,他曾经说过的话,不是一个玩笑。

分别的那个夜晚,他的兴奋让他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

三年,就在她快把无望的等待当成习惯时,三年又三个月时,他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她几乎认不出他来,还以为是哪个乞丐闯进来,衣衫褴褛,头发胡子又脏又乱。

烛火之中,她看清了来人,忍了三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阿藤”他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冲上去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走了……我哪里都不去了!”

她抽噎着点头:“好!”

沐盆前,她小心地替他加着热水,心疼地看着他:“怎么弄成这样?罗武他们呢?怎的没有同你一道来。”

他深深皱起眉头,忽然握住她的手:“阿藤,你相信世上有妖怪么?”

“妖怪?”她愣了愣,“也许有吧,北坊那边不是常有奇怪的东西吗?”

“我是说,吃人的妖怪。”他松开她,难受地抱住自己的头,“罗武他们全都没了!”

“没了?”她大吃一惊,“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