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前,有两个家伙同时来到不停,一个是天衣侯府的小厮,一个是官府老大聂巧人的属下,不但同时到达,目的也一样——给我送公函。

身为挂名国主,又没钱又没权还不被下属尊重,我都快忘记这层身份,突然出现一份公函,着实吓我一跳。当下打开,两封公函连内容都几乎一样——

“三府会考将至,请国主府循例主事,我处自当从旁协助。”

落款处分别是天衣侯府与官府鲜红的印章。

可是,啥是三府会考啊?我不用装也是听不懂的样子啊!

“三府会考?”敖炽把只有一句话的公函来回回看了几遍,“听起来似乎是一场很牛的考试?但问题是你一个连学校都没进过的半文盲怎么去主持考试呢?”

“只有文盲才会看什么百美图。”我把公函抢回来,愤愤道,“这胖三斤出门买东西到现在还不回来,他是个女人吧,这么磨叽!”话音未落,胖三斤拎着菜篮子哼着小曲儿滚回来了,还没站稳就被我抓住,把公函扔给他:“啥意思?”

他看过公函,不禁瞪大眼睛:“哟,三府会考之期又到了呀。啧啧,看来老板娘您要忙一忙了。”

“啥啥啥?”我急了。

“鱼门国每隔三年都有一次全国性的考试,国中有才之人自四坊而来,齐聚东坊,文武双试,过五关斩六将,全程由国主府坐镇,官府与天衣侯府从旁协助,三府共同选拔出最优秀之人才,善文者多由天衣侯府所用,善武者自然收归官府。特别出类拔萃者,国主可留为己用。不然您以为这么多年,三府之中的人才从哪里来。”胖三斤不慌不忙道。

我望天,想了想:“听起来不是跟考状元差不多?”

胖三斤点点头:“是差不多,不过咱们这儿的三府会考说不定比考状元还刁钻些呢。考官们出的题目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呢。”

“等等,考官是谁?考题谁出?”我瞪着他。

“既是三府会考,考官自然是老板娘您和您的文武二将啊。”胖三斤微笑,“哎呀,要说这三府会考,因为早些年国主之位悬空而暂停,如今可好,咱们鱼门国又有一桩盛事了。”

“盛盛盛事?盛事个毛线球啊!”我忍不住又在他面前跳起来,“我是老板娘啊,全国人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国主啊,我没进过学堂没文凭怎么当考官?你这不是给我挑事儿吗!”

胖三斤无辜道:“这又不是我定的。三府会考乃国中大事,沿袭多年,并非某一人说了算,老板娘你虽然对国主身份一再掩饰,这也不耽搁你当考官的,实在不行,你戴个面纱?”

“你个娘娘腔才戴面纱!”我忍不住戳他的脑袋,“你不是说这个什么会考因为没有国主暂停过么,既然我从未公开过我的身份,那么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们肯定以为国主之位依然悬空,既然如此,为什么突然又把这事给提出来了?”

胖三斤耸耸肩:“想必是聂大人与天衣侯觉得需要补充新血了吧。”

我就知道是这两个在使坏,咬牙道:“他们要招兵买马自己去招就是了,扯上我干啥?我这就去找聂巧人算账!”

“您找他们也没用啊。那二位是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胖三斤拉住我,“既然他们二位已经联手出了公函,那表示此事势在必行。您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纵然大家免不了会知道有了新国主,可也不知道新国主就是不停的老板娘。您还是可以自由翱翔的,还是可以跟卖葱姜蒜的小贩讨价还价的。”

胖三斤哭笑不得:“老板娘您究竟在担心何事呢?当考官罢了,具体要做什么,聂大人与天衣侯自会与您商议,我也会为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呢。再说,三府会考本身也是一件好事,既能挖掘出一批有用之才为国效力,同时也是给有抱负有能力的人提供发挥价值的机会,您身为国主,自然也希望鱼门国欣欣向荣,代代繁华吧?”

我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考试这件事么?一次输赢又能证明什么?”

胖三斤想了想,道:“确实不能证明所有,但起码能证明一部分。至少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我看了看他:“啥时候开始考试啊?我要做什么呀?”

胖三斤掐指算了算:“会考之期通常于大暑之日开始,要考哪些内容,考多少时间,都由三府商议决定。如今连小暑都还没到,老板娘您还有大把时间准备。至于要做些什么,相信届时聂大人他们会跟您详谈的。”

大暑之日,现在还不到六月,就是说起码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想到这里,我总算是平静了些。

“我做饭去啦。”胖三斤挽着菜篮子朝厨房走,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冲我一笑,“您从不拿自己当国主,但您总是会做国主该做的事。”

这话说的,我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不就是解决过一条有问题的路,挽救过一个差点走上邪路可能现在也没多正直的臭道士,收拾过一只石头老虎,扳倒了一个卖毒品的不法商人,以及帮各位大爷大妈找猫找狗找假牙等等等等,我做的明明是一个生意人该做的事。胖三斤这句话,是称赞还是有别的意思?

不觉间我来鱼门国已近半年,也就是说,我还能在这里留半年。

想到半年之后我就吃不到胖三斤煮的饭菜,听不到聂巧人的冷嘲热讽,不能再跟唐夫人八卦,不能再教训木道长那个老油条,不能再坐在竹帘之后看夕阳之下东坊的大街小巷,也不可能再生活于一个仿佛倒退千年时光的世界,心里居然隐隐有些舍不得。

直觉告诉我,鱼门国只能是鱼门国,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注定要留在原地,而我只是偶然的过客,一旦离开,永无归期。

可是……我真的可以全身而退么?初入国境行舟水上时看见的生于水下的彼岸花,还有青山之后历代国主的坟墓,无数暗藏在平静生活背后的秘密,一直是我最大的不安的来源。平心而论,这里并不是一个槽糕的地方,但为何会成为龙族惩罚罪犯的“监狱”?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很热,我捏着那两封公函,出神地站在阳光里。

“你在那儿晒腊肉呐?”敖炽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朝我招手,“还不快过来!你女儿刚刚写完了一篇作文,名字叫《我的爸爸妈妈》,看完我保证你一定会打死她的!”

“来了来了!喊什么喊!”我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快步朝他走去。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来到鱼门国的第一天,胖三斤便对我说过——

真正的龙,永远不可能突破鱼门而入。

但是,敖炽就在我面前,看得见,摸得着。

2

哐哐哐!

从来没人把不停的大门拍得这么响。

我前脚刚进屋,后脚就把我给震了回去。就算是聂巧人和天衣侯的人来找我,也不敢下这么大力气!

“谁啊这是?!”心情本来就不够爽朗的我没好气地冲到门前,猛一下拉开大门,劈头就骂,“敲这么大声是想拆我房子吗?!”

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一股销魂的大蒜味就扑面而来,熏得我连退八步。

“您是老板娘?不停的老板娘?”

伴着一声惊喜的呼唤,更浓郁的蒜味快马加鞭朝我扑来。五十来岁的光头大叔,比我还矮半个头,穿着像是小了一码的绸衫,露出一口并不好看的牙,一脸兴奋地盯着我。

我掩着鼻子,瓮声瓮气答道:“自然是我。”

没有一点点防备,他就这么向我扑过来了,双眼放光。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咋?大白天的还想耍流氓?”敖炽嫌弃地瞅着地上那四脚朝天的家伙,皱眉,“你把全东坊的大蒜都吃了是不是?这么臭!”

“哎唷……”大叔揉着肚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边从袖口里掏东西,一边又朝我走过来。

敖炽挡在他跟我之间:“有话就站那儿说!不然别怨爷拆了你的骨头!”

大叔停下步子,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被掏出来,抖开,哗啦啦一阵响,好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落到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给您的,都是给您的!”大叔捂着肚子,总算是恢复了一点正常人的样子,“听说不停专为人寻找失物,我有急事相托!”

客户?我瞄了一眼地上的金饰,迅速估算着它们的重量,脸上立刻由阴转晴,拨开敖炽走到大叔面前,忍住蒜味笑道:“您早说呀,吓得我以为家里来疯汉了呢。我夫君手没轻重的,您没事儿吧?”

大叔赶紧摆手,咧嘴笑道:“也怪我太激动,一见老板娘您就跟见了亲人似的,唐突了唐突了!”本来我想说屋里坐吧,但一考虑到这漫天遍野的大蒜味,我改口道:“院子里坐吧,就冲您拿我当亲人,怎么也得喝杯好茶才是。”说罢又赶紧把金链子捡起来,装模作样地要还给他,“您都还没说丢了什么,我也还没答应要不要接这桩生意,金子您还是先收起来。”

“不不不!”大叔慌忙把金链子推回来,“不管老板娘您接不接这单生意,这些都是您的,权当是个见面礼,买卖不成人情在。我成大远没别的意思,就是敬佩老板娘的为人,老早听说您的不停专为人寻找失物,童叟无欺,连老太太的假牙都能找回来,不但有本事,又是菩萨心肠,哪怕今日您不帮我,能见到您一面,我也倍感荣幸呢!”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一出口,连那股蒜味都不那么令人讨厌了呢。

“来来,坐坐坐。成老板是吧?”我喜笑颜开地将他领到院子里的树荫中坐下,又喊来胖三斤给他彻了一杯香气扑鼻的铁观音,“喝茶喝茶,这天气怪热的,歇歇再说。”

他端起茶杯嗅了嗅,连声说好茶好茶,但旋即又放下,急迫道:“老板娘,不管怎样,还是希望您能帮我一把啊。”

“丟啥了?说说看。”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敖炽坐在我旁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一把大蒲扇使劲儿扇风。

“宅子。”他脱口而出。

“房子也能丢?”敖炽噗嗤一笑,“难不成还长腿跑掉了?”

他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东坊南郊那所大宅本是安家祖宅,据说安家乃是个百年大族,人丁兴旺,显赫一时,只怪时运弄人,这几十年来越发凋敝了,现在就剩一位安老爷子主事,膝下还有一位小少爷。去年立夏之时,安家少爷拿了祖宅的房契来我钱庄借钱,说好一年还清,逾期即拿祖宅抵债。我宽限了他们好几日,也不见他们拿钱来还,我自然就拿了房契与当时立下的字据去安宅收房子,谁知他们竟一口否认有借钱这回事,甚至说根本不认识我,死都不肯搬出去。我气得呀,白纸黑字的事啊!可恨我又不是那些狠辣货,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对付,索性带着手下住进安家。可没住上几天,我贴身收藏的房契不翼而飞。这必然是安家人搞的鬼啊!这年月,欠债的倒还厉害过放债的!别人都当我们开钱庄的心狠手辣,赚的也是容易钱,哪个知道我们这些正经人的苦啊!”说完,他还可怜巴巴地抹了抹眼睛。

我笑笑:“为了逼他们搬走,你真的什么事都没干?没往人床上扔过死老鼠?没往人水缸里下泻药?没装神弄鬼吓唬人家?”

“没有!绝对没有!”他赶紧否认,“我是正经生意人。有借有还,咱们之前说得好好的。我们装神弄鬼?我看他们才装神弄鬼!”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您当我稀罕他们安家的宅子么?好些人都说,那老宅子里有古怪!我就算收了这宅子,也是打算推倒重建再转手卖钱的。”

“古怪?”我看着他。

他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不干净的东西啊!您想啊,百年老宅,又没几个人住里头,能不古怪么?我那两个手下都在半夜见过怪东西,有说是个没脸的黑影,有说是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在宅子里飘来飘去……也亏得是我们胆子大,想着怎么也得把房子收回来,这才坚持在里头住着。”

“那你自己看见什么东西了么?”我问他。

他挠了挠自己的光头:“我倒是没见着,我这人睡觉特别死,天塌了都不醒的。不过就是觉得那宅子里冷,彻骨的冷,您看看这什么天儿,还是冷!”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找回房契?”我放下茶杯,“话说这事儿不该我管啊,丢了房契属于盗窃案,你应该找官府才是正经。”

“怎么没找啊!”他一脸沮丧,“官府每天要处理的案子那么多,杀人放火哪件都比我这件麻烦,官府也是人力有限,等到他们排出时间来查我这个‘小案子’,再快也是几个月之后了。我这儿等不起啊!这房子一日不推倒重建,我就得损失一日的银钱啊!我连新屋舍的买家都找好了,答应别人两年后交付,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你看现在这事闹的……”

我想了想,笑:“听你这么一说,你似乎不光是要我们替你寻回房契吧。”

他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这个嘛……如果老板娘肯帮手让安家人搬离,我更有重谢!您看,这毕竟也算是替我彻底找回属于我的宅子嘛,跟您的生意不冲突是吧?”

敖炽碰了碰我,小声道:“这事儿棘手呢,他都说了现在是个安老爷子主事,这些老人家可不好对付,稍微用力过猛,老头儿一激动,挂了咋办?万一没挂,半身不遂,干脆赖上咱们又咋整?犯不着为了几条金链子接这烫手山芋。”

敖炽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一看到那些金光闪闪的宝贝儿,我又欲罢不能。

“成老板您也别着急,接不接这单生意,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我把金链子推到他面前。

“不不不,老板娘您别这样成不?”他又把金链子推回来,“你收下金子慢慢考虑也不迟。不过也别太迟了,明儿日落之前能给我个答复么?我就在安家等您!”

“没有正式接下生意,我是不收分文的。”我坚持把金链子还给他,“这些您先拿回去。我会仔细考虑考虑,就明天日落之前吧,我亲自去安府拜访,届时再给您一个确实的答复,如何?”

“这……”他面露难色,思忖半晌又道,“明天日落之前?!说定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笑。

“好,我等老板娘大驾光临!”他无奈地收起金链子,“那就先告辞了。”

我看着那杯一口未动的铁观音,笑问:“成老板不爱喝茶?”

“粗人一个,平日里就好喝几口老白干。”他嘿嘿一笑,“再配上几头我最爱的老蒜,那滋味真是绝了。”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从没听过老白干配大蒜这么酷炫的组合。送走成大远,敖炽问我:“你要接?”

“金链子诶!”我说,“大拇指那么粗的金链子诶!”

“你要应付的很可能是一个固执到死,可能还会有各种怪癖的老头子,单从借钱不还还能理直气壮这点来分析,这安家就不是省油的灯。”敖炽边扇蒲扇边说,“当然我也有一百种方法让老头子从宅子里消失,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肯定没这必要。”我白他一眼,“我们开的是不停,不是强盗窝子。天下没有任何事是不可以商量的。先摸摸那家人的底细再说呗。”

正在厨房里洗菜的胖三斤被我叫了出来,手里还捏着滴水的竹笋。

“东坊南郊的宅子?姓安的人家?”胖三斤仔细回忆着,“倒是有些印象。这宅子颇有些年头了,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姓安的人家世代居住于此宅,关于这户人家倒也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是个大户人家,家中子孙混迹于各种生意场,倒也风生水起,显赫一时,只是后来似乎遇到了难处,渐渐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再后来……就没后来啦,普普通通的人家,似乎也很少与外界打交道,也并不惹是生非。”

“就这些?”我打量着胖三斤,“你在鱼门国恐怕不止呆了几百年吧,连安家大宅的底细都不清楚?”

胖三斤耷拉下眼皮,无奈道:“老板娘您恐怕也不止几百岁了吧,那您能知道您所居住的地方的所有人的底细么?我并非闲来无事热爱家长里短的婆婆大婶,许多事也仅仅是道听途说知道个大概罢了。”

说的也是……我挥挥手:“去去,做饭去。竹笋烧肉是吧?”

“嗯嗯,我特意选了肥瘦适宜的五花肉哦!保证入口即化,不油不腻。”胖三斤笑嘻嘻地说,末了又道,“若老板娘想知道关于这宅子的详细来历,想来国中也只有一个地方会有详细记载。”

我撇撇嘴:“天衣侯府?”

胖三斤点头:“正是啊,凡与民生有关之一切,皆被天衣侯府记录在案,连小小一个摊贩的来历底细都能查到,何况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宅子。”

“可我一想到天衣侯那个老不死的就来气怎么办?”我还记挂着被他扣走的金子呢……

“忍着呗。干吗跟生意过不去呢?”胖三斤笑着回了厨房。

“去吗?”敖炽问我,“话说那厮府中的婢女们个个颜值都很高呢,不比那百美图里的女子差多少。”

我打了个呵欠:“哦,你不知道聂巧人手下的衙差们也个个都是英俊非凡的小鲜肉么,还个个都有六块腹肌,正好我有事想去官府一趟,要不你我分头行事?”

敖炽转了转眼睛,突然在我身后暴跳如雷:“你咋知道人家有六块腹肌的?你一把年纪还偷看人家洗澡?”

一只拖鞋飞过去砸他头上。能动手解决的,绝不多废话。

3

在东坊住了半年,时间越长,越觉得这里太大太大,许多地方是我至今都未曾涉足过的,比如,“安宅”。

在我印象中,从东坊的南门出去之后,是一片开满山花的缓坡与洼地,远处落着几个村子,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跟一条半干不干的小河水并驾齐驱,延伸到模糊的远方。

没记错的话,当初聂巧人带我去的弥弥村以及木道长的天仙观就在附近吧,但又好像不是。路痴的痛,请谅解。

在问过路人之后,我才知道从那片缓坡上爬过去,走到一片竹林时左拐,竟然有另一番光景——一座大宅安然立于夕阳之下,尽管染着岁月的痕迹,却不曾失掉半分威赫,像个阅尽沧桑的老者,依旧矍铄地看守着它在乎的一切。

反正吧,我去到的每个宅子,不管唐府还是罂家还是这个安宅,都比我住的房子好一万倍!感觉人家一个厨房就比我的卧室还大……

敖炽碰碰我:“看啥呢?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这宅子修得好啊,上百年的老房子看起来还这么扎实。”我说。

“我东海龙宫的集体宿舍都比它华丽得多,怎不见你夸赞几句?”敖炽白我一眼。

“光华丽有什么用。”我冷哼,“一座有历史有故事的宅子,一定会被一种无形的气场包裹着,让你忍不住想进去一探究竟,哪怕是里头的一棵荒草,一根立柱,也是与众不同的,所谓神秘感,便是如此。”我啧啧两声,又道:“这么好的宅子,推倒重建未免可惜。我得好好建议一下成大远。就算改造成高档观光客栈也不错啊,你看这外头环境多清幽。”

“说这么多,就像你已经替成大远把宅子拿回来了似的。”敖炽横抱双臂打量着眼前的大宅,“别忘了你要面对的是个欠钱不还的老油条,你敢碰他一下他立刻就能倒下来装死的。”

我冲他嫣然一笑:“再老能老过我?”

“也是。走,敲门去。”他也笑,牵起我的手往前走去。

高大的宅门巍然于前,上好的木材在岁月里依然坚实挺括,每一道痕迹都泛着无法复制的古朴幽光,铜质的虎头门环上布满了淡绿的锈迹。

“一点人气都没有啊。”敖炽啧啧道,拿手指碰了碰门环,“常常被人摸着打理着的,门环不至于锈成这样嘛。”

我轻轻捏住门环,扣了几下。

没人应门,我又加重力气扣了几下,老头子耳朵背听不到,年轻人总该听到吧,再说成大远不是还在里头么?

正在我准备喊敖炽翻墙进去瞅瞅虚实的前一秒,大门打开了。

面容白净清秀的年轻男子站在高高的门槛后,浅灰色的袍子整整洁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藏青色的头巾在裹着热气的晚风里微微晃动。

“二位有何贵干?”男子的声音跟他的面容一样轻柔秀气,透着股读书人的味道。

“哦,我们是成大远的朋友,他是住这里吧?”我探头探脑往里瞅,门缝后头,只见一条长长的通道,没有什么光线,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百姓人家,开门不见庭院而是一条不见天日的通道,这样的布局倒是少见。

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你们找他啊。”

“是的,我们约好了的。”我猛点头。

年轻人想了想,让到边:“那你们进来吧。”说罢,他又多看了敖炽的花衬衫一眼,觉得奇怪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样子。

这事我也毫无办法,也不是没有替他准备随大流的袍子,胖三斤给他做了好几件,他非说丑非说像浴袍反正就是不穿。最后胖三斤无奈,找来他能找到的最花俏的布料,照着敖炽穿来的花衬衫给他重做了好几件,大红大绿的花朵简直丧心病狂。

总之每当敖炽穿着崭新的花衬衫在我面前晃,我心里都有一只巨大的羊驼狂奔过去……

“打扰了。”我拉着敖炽不动声色地迈过了门槛。

入门后的通道很长,灰色的砖石密集地叠出一个固若金汤的空间,几个火把插在墙壁上,但是都没有点燃,整个通道的照明仅仅依靠尽头处的亮光。

好歹走完了,我眼前顿时敞亮——好大的宅子啊!!!

房间排列倒是中规中矩,四四方方地围成一个巨大的矩形,一共三层,每层房屋前都是朱漆立柱串成的长廊,檐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一串铜质的风铃,而东南西北角又各有一个往里延伸的巷道,不知后头还有多大的面积。总之,这个宅子十分方正对称。

但怪的是,放眼看去没有仼何花草点缀其中,除了院子中间那棵矮矮的枣树。

这棵树应该被照顾得很好,枝繁叶茂,翠绿满目,枣花尚在花期,一串串乖巧地躺在枝头。但是,这么大的院子里只有一棵枣树是不是太浪费了?

“那个人住在二楼东厢房里。”年轻人顺手指了指左前方。

“未请教公子是……”我打量着他。

“在下安玉禾。”年轻人拱手道。

我笑问:“安家的公子爷?”

他不否认,将我们带到长廊东角的楼梯前:“自此上去左转第二间房便是。”

真是个心大的人呢,面对陌生人一点都不警惕,甚至都不问我们姓甚名谁,随随便便就把我们放进来了。

“你很讨厌成大远吧,安少爷?”敖炽指了指楼上,突然问。

他又皱皱眉,把明显的厌弃控制在这个小小的表情里。

“没有见过这样无赖的人。”他淡淡道,“非说我跟他借了钱,要拿我家宅子抵债。我们自然不从,他便带了手下硬住进来,硬要我们搬走。此行径与强盜有何异。”

我与敖炽面面相觑,一个指天誓日地说借钱不还,一个言之凿凿说子虚乌有,两个人都不像在撒谎……

“既如此,为何不报官?”敖炽盯着安少爷,“这可属于私闯民宅,怎么也得把他们抓起来重判才是。”

安少爷沉默片刻,道:“且看他们如何胡闹,小事无须劳烦官府。”

“安少爷的心胸果真如大海一样宽广呢。”敖炽笑,“这些讨债的家伙没少骚扰你们吧?”

“就是住着,也并未造次。”安少爷道,“所以才没有报官的心思,世道艰难,兴许他们有他们的难处,闹一闹也就过去了。何况宅子宽大,多住几人倒还热闹。”

啧啧,这思路……不过总算有一点跟成大远说的一样,就是他没有对安家人做过缺德的事,只是住在这里碍他们的眼,希望用这种精神压力逼他们搬走?!而安家上下对这种“我用眼睛杀死你”的逼债方式显然并不接招,你爱住就住,我不报官也不骂你当你小透明……这种交锋也算少见了。我活了这么长时间,债主逼债的法子自古以来都没大变化,没有哪一种是能上台面的,但落到成大远身上倒是例外了,这么礼貌的债主也是清新脱俗呢。

正说话间,北角那儿走出两个人来,俏生生的翠衣小丫鬟搀着年近古稀的老头子,在老头手中的拐杖发出的嘚嘚声里,沿着走廊缓缓朝这边来。

“是……谁?”老头微佝着背,紫到发黑的长袍像一片甩不掉的阴影,裹住行将就木的身体,连声音都比寻常人慢了一拍,像是出了问题的老唱机,握住拐杖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

“来找成大远的。”安少爷迎上去,扶住老头的胳膊,“爷爷,日暮风起,您出来做什么?”说罢他看向小丫鬟:“你也是,怎的不给爷爷披上披风?受了风寒如何是好?”

“老爷子死活不肯穿,说热。”小丫鬟也是一脸无奈。

安少爷皱皱眉:“算了算了,你快将他扶回房去。”

“是……谁?”老头像是听不到身边人的说话,自顾自地又问了一次,老迈的双眼里一片浑浊。

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安少爷,他方才道:“这是在下的祖父,身子不好,脑子也有些糊涂,毕竟上了年纪,难免的。”

“原来是安老爷子。”我笑着朝老头施了礼,“小女子姓沙,今日与夫君来府上拜会成老板,叨扰到您不好意思。”

话音未落,小丫鬟嗤一声笑出来:“老爷子记不住的,您说了也是白说。”

安少爷看了她一眼,她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爷爷,您先跟泥儿回去,我一会儿就来陪您吃晚饭。”安少爷替老爷子整了整衣领,对小丫鬟道,“把爷爷扶回去。”

“好。”她搀着老爷子正要离开,突然又回头笑嘻嘻地看着我的旗袍:“你这裙子好生怪异,我从未见过,但是真好看。”

不等我回应,安少爷已开口斥责:“多嘴!还不回去!”小丫鬟又吐舌头,赶忙扶着老爷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