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活……他居然用了一个如此消极的词语。

“我不懂。”我坦白道,“你的秘密藏得太深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到冰柱前,端详着那一道道仍在扩散中的裂纹,道:“此冰柱非凡物,寻常人动不得它分毫。可见,你夫君也非寻常。”

敖炽却少见地没有摆出得意之态,反而觉得他是在讥讽自己没有把冰柱一击而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仅仅造成了缓慢内伤,实在有些丢面子。想到这层,敖炽不禁冷笑道:“把好好一个姑娘冻在里头,你的爱好也相当脱俗呢。”

“是你干的?”我望着那个在冰面之下隐隐约约的女子,“既然不打算跟我们动手,也没有什么疯癫的迹象,是不是能跟我说说心里话?”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冰面,说:“她,是我亲手放进去的。”

“你跟小音有仇,跟他妹妹也有仇?”敖炽斥问,“犯得着用这种法子对付一个女流之辈?”

他凝视着冰下之人,缓缓道:“她叫鲈儿。”说着,他脸上忽然泛出跟外形完会不匹配的温柔,不知是哪段回忆,让他唇边挂起了微笑。

鲈儿……我突然想起我将他绑到山洞那日,在他剑穗上看到的那个“鲈”字,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鲈鱼的鲈?”

他点点头,又道:“如你所说。我的秘密藏得太久太深了。”

2

咕噜,咕噜,他一连喝了两口水,又冷又咸又腥。

大雨在乌川的水面上砸出无数小坑,他在里头浮浮沉沉,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头上的伤最重,但不太疼,因为他天生对痛觉不敏感,就是脑子里总嗡嗡地响着,对方向也彻底失去了判断。不知还能撑多久,再无法靠岸的话,他就一辈子都上不了岸了。

乌川原来有这么长,这么深,这么多弯折,水下还暗藏各种危险,比如咬掉了他腿上一小块肉最后被他捏死的怪鱼,还有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他的蛇一般的水草,对,还有从船上飞来的长矛与渔网,船上的人大约将他视为危险或者猎物。

他一无所有,除了一身力气。他记不起自己在乌川上漂了多少天,错过了多少可以让他上岸的孤岛,他的身体只是在顽固地执行一个命令——不能上岸,走远一些,再走远一些。他总是觉得还不够远,却并不记得产生这种固执的原因。

然而到了现在,力气渐渐不足以保证他的性命了。划动的手脚已经疲累到好像不属于这个身体了。

但,还是不想被淹死啊。密集的雨水打在脸上,又痒又疼。他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再睁开时,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与众不同的轮廓——迂回的河岸,广表的树林,跟他沿途见到的孤岛完全不一样的,一块巨大的陆地。

可以上岸了,也必须上岸了。他拼命游动,挣扎着摆脱了几个漩祸,在精疲力竭前的最后刻,抓住了岸边一簇坚韧的草根。

憋足一口气将自己拖上去,他瘫倒在绵软的草丛里,像一条快死的鱼,这时候,哪怕是个三岁小儿,也能一脚踩死他。幸而,没有人经过。

直到大雨变成小雨,他才渐渐从被掏空的状态中缓过来,慢慢从地上坐起,警觉地四下打量。

这是个空无一人的河岸,长满了野草野花,大大小小的乱石散落其中,离岸越远,地势越高,一座植被丰茂的小山横在右前方,再远些,便是挽手矗立的巨大山峦,在灰白的天空下透出碧绿的颜色。

他收回目光,看着手边的一朵橘色野花,不禁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然而他的指甲太尖太利,即便是这种没有力道的抚摸,也害得好几片花瓣脱离身体,无辜地掉进草丛。

他收回手,又看向另一朵粉色的小花,又好奇地伸出了手。灰白,碧绿,橘色,浅粉——这里的颜色真新鲜,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色彩。但是,这究竟是哪里?

他徒劳地思考,一个连自己从哪儿来都不记得的人,又怎可能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脑子里仅存的记忆也是模糊断裂的,用力地想,才会想起连绵的火光,巨大的嘶吼,可奇怪的是,他并不难受,好像失去的并不是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的东西。

他晃了晃脑袋,慢慢站起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朝对面的小山走去。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从来不怕疼,唯一能让他难受的,只有饥饿。在乌川里漂了多久,他便饿了多久。别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一样,似乎连死神都嫌弃他。

踩着凹凸不平的土地,他在暮色的掩映中走到小山脚下,空气里飘来柴火的烟味,混着淡淡的清香。他抬头,一条逼仄的山路弯曲向上,气味似从那里而来。腹空难忍,他拖着疲倦的身躯,沿路而上,越往前,气味越浓郁。

山路的尽头,是一块空地,四周围满高高低低的野草与树木,一座小巧的庭院落在中间,断瓦残墙,不见人踪,荒凉得像座孤坟。

他走到轻轻一推就可能坍塌的围墙前,以他的身量,连脚都不需要踮就能将院子里头的景象尽收眼底。石桌石凳乱七八糟地躺在茂密的野草中,几棵有年月的银杏树也老早枯死了,只剩下朽烂的躯壳,树前的鱼池不见滴水,铺了一地枯草树枝,假山在里头摇摇欲坠。三间房舍有两间都烂得没了房顶,只剩一间勉强齐全,跳跃的火光与吸引他一路而来的气味,便是自这间房中弥漫而出。

咳咳咳咳——有人在里头咳嗽。

他走到门前,推开连锁都没有的大门,弯下身子走了进去。

这庭院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清理过了,地上的落叶积了一层又一层,踩在上头咔咔作响。他径直走到那间房门口,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迎面便是一堆在地上燃烧的篝火,上头挂着一口烧黑了的铁锅,一堆糊糊状的玩意儿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

他进去,眼前除了篝火与铁锅,便只剩烂家具,四条腿都被砍掉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几个包袱,折断的高脚宫灯被当成衣架,挂着件灰色袍子,只有一张床还算完整,铺在上头的棉絮上全是破洞,脏兮兮的被子堆在一角。

没看见人。

正当他这样想时,身后却传来啊一声大喊,紧跟着就是棍子断裂的声音——突然有人从右侧的衣柜里跳出来,将根手腕粗的棍子狠狠打到了他的背上。惊恐之下的力气往往凶猛,棍子应声断成两截。但他只是稍微朝前趔趄了一下,背上仅仅是有点麻而已。

他回头,高瘦的蓝衣书生紧握着剩下的半截棍子,牙关吹得死紧,颤抖着仰望他。任何寻常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会跟这书生一般反应吧,谁能接受一个跟他们长得如此像的——怪物?!

“你……住在这里?”他向书生。好久没有说话,有些不习惯了。

书生想跑,但即便眼前这红眼如血,双肩生牛角的家伙没有表现出半分怒气,他的腿也不争地粘在原地。手里的半截棍子成了书生最后的支撑,他发白的嘴唇不停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是。”

他走到篝火前,指着铁锅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米……米糊糊。”书生结巴着。

“吃的?”他俯下身子,好奇地看着那一锅并不好看的玩意儿。

冷汗从书生额头滑下来:“我只剩这么些米了……你要吃就都拿去。”

他伸出手,直接从锅里抓了一把米糊塞到嘴里。

书生吓坏了,脱口而出:“烫!”

是有点烫,但他天生对痛觉不敏感,囫囵着咽下去,也没什么大感觉。

“真难吃啊。”他把嘴里残余的米粒吐了出来。

书生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问道:“你是鬼?还是妖怪?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找上我?”

“我?”他也坐下来,背靠篝火,密布于身体上的青黑脉络在逆光里跳动,与人类相似的脸孔上一片茫然,“我从乌川那头漂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妖怪。”

闻言,书生的目光落到他头上的伤口上,壮起胆子问:“你脑子被伤到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说:“伤口有些深。”

“有有……有人敢伤你?”书生难以置信,在他眼里,这种怪物不该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他陷入短暂的沉思,说了一句:“这些伤,也算不得什么。”

谁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多伤口,谁逼得他坠入乌川,谁让他远走千万里流落到一片陌生天地,都想不起来了,唯一留在意识中的,依然只有零碎的彼此没有任何牵连的画面,连天的火焰,疯狂的嘶吼,没有任何颜色的世界……”

书生或许觉得他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可怕,也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胆子比刚才大了一些,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盯着书生:“神?你觉得世上有神?”

“当然有。”书生点头,“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我没有见过。”他如是道。

要不是心里还有紧张跟防备,书生简直要笑出来了:“我也没有见过,世上也没有多少人见过。神又不是路边卖烧饼的,谁都能见到。”

他不再说话,又将四周打量一番,最后盯着立在床脚处的一把剑,问:“你的剑?”那是一把普通的剑,只比寻常的剑稍长了一些,黑褐色的木质剑鞘透出抹暗红的颜色,上头布满岁月的痕迹。

“嗯。”书生怯怯点头,“我爹留下来的。”

“那你为何用棍子打我?”他回过头,“你明明有一把剑。”书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使剑。怕它割了我的手。”

“你爹呢?你爹会使它吗?”他的问题总是转得很突然。

“会。”书生老实道,“我爹是镖师,这把剑跟着他走南闯北许多年,比我的年纪还大。死在剑下的宵小之辈,不计其数。”

“那你爹很厉害啊。”他由衷地赞许,“他希望你也能如他一般吧?”

书生嗫嚅着,半响才道:“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平生最了得的,唯有读书这一件事。只求能在三府会考之中脱颖而出,谋个一官半职。”

“你爹也赞成?”他又看了那把剑一眼。

书生垂下脑袋:“赞成不赞成,他都不在这世上了。”

“你爹死了?”他问。书生点头。

“如何死的?”他追问。

“仇家做的。当着我的面,杀了他。”书生把棍子握得更紧了些,“我躲在柜子里,不敢出声。”

“那你杀了那些人么?”他的表情异常平淡,好像在他心里对人命生死并没有什么概念。

书生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苦笑:“怎么杀?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他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你怕他们?”

“没办法。”书生无奈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我还活着,追杀过我。我只能逃。亏得我聪明,之前客栈那回,若非我用计跟隔壁男子互换了房间,深夜里死在乱刀之下的就是我了。从此我连客栈都不敢住,只能委身于荒山旧宅。”

“哦。”他点点头,“你不想死,所以让别人去死。

“身不由己。”

“你也不想记起过去的一切吧?”他看着书生苍白的脸。

书生摇头:“不想。我只想寻个安稳之地,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你有名字吗?”他又问。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么?”

“聂巧人。”

篝火渐渐小了,铁锅里的食物也安静下来。

3

清晨,阳光从破碎的窗外照进来,灰尘在光线里欢快地跳动。

他平展双臂,左右看看,又扯起身上那件灰袍子端详一番,再紧了紧腰带,这才满意地吐出一口气。但是没控制好,这口气变成了一个饱嗝。

他挑出几件换洗的衣裳,几块碎银子,打成一个包袱挎到肩上。床脚处的长剑刚好笼在一束明亮的光线里,剑鞘上的各种痕迹比夜里更深刻,它沉默地立在老地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委屈的幽魂。

他走过去,握住剑柄,将它扛在了自己肩上。

篝火老早成了一堆白灰,脚下的地面依然是湿润的,他不慌不忙打开房门走出去,望了望天空,半眯起眼睛。天气真好啊,记忆中完全找不到这样的蓝天白云,澄澈光明。

穿过小院,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泛红的脚印,随着他的远去,渐渐变淡。

鸟语花香的晨光穿过树梢洒在水洼里的模样,就像有人掰碎了金子扔到里头,一只青蛙从水草之间跳过去。

他站在水洼前,低头看自己的倒影。

比起原来,水面上的人似是健壮了一些,模样倒是没有太大走样,眉眼鼻口,仍是那俊秀过人的年轻书生,只是,越发没有书生的味道了,连肤色都不如之前白皙,横在肩上的长剑,毫不客气地驱走了一切与软弱有关的气味。

他摸着自己的脸,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不坏吧,毕竟脚下这片土地,只习惯这样的自己。既然打算在这里活下去,尊重这里的喜好也无妨。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着水中的倒影,试着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最终面无表情道:“自今日起,你便是聂巧人。”

几只飞鸟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自林间冲向天际。

4

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只随意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方向,笔直向前,遇山翻山,遇河涉水,中途绝对不因为任何原因改变方向。

最初陪伴他的,只有天上的日月,林间的鸟兽,荒芜的狂野,但慢慢地,路途中有人了。砍柴的樵夫,河边浣衣的妇人,起初只是三两个,渐渐就多了,凉棚下吃饭喝茶大声聊天的,路旁设摊做买卖的,骑着马扬鞭飞驰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塞满了他的视线。

景色也不同了,连绵的房舍与田地取代了深山老林,孩童追逐嬉戏的声音盖过了飞过的雀鸟的鸣叫,常常还有些猫狗跳出来,为了各自的食物大打出手。

他试着喝过路边小贩卖的凉茶,还在河边看过几个老头子钓鱼,看了一个时辰之后终是默默走了,他无法理解将无限期的等待视为乐趣的人。路过一座村落前的树下时,几个十来岁的乡野少女为挂在树梢上的风筝发愁,她们看着他,羞红了脸却又什么都不敢说。不就是一只风筝么,何至于将她们为难成这样。他跃起,轻松落到树枝上,取了风筝送回她们面前,谁知几个丫头互看一眼,谁也不敢接,红着脸跑开了,剩他一人拿着风筝,不明所以地站在树下。

这里的人,相处起来有些难呢。他把风筝放到树下,继续他的行程。

他越往前走,越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目的地的感觉微微勾起了他的厌烦。气候也随着旅程的延长而变化,从春风拂面到骄阳似火。

一直走到那个晚霞灿烂的傍晚,他停在块石碑前,望着刻在上头的三个字,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弥……弥……村。”

“站住!不许跑!不许跑!”

一个飞奔出来的身影打断了他的思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田间小路上跑得飞快,身上的水蓝色裙子像一朵从天上掉下来的云,换了个地方飘荡。她的前头,风风火火跑着一只大白鹅,怪叫着踩出各种迁回的路线,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她追上。

原来这里的人,把时间都花在钓鱼放风筝以及追赶禽类上面了……难怪他们的身材那么瘦弱矮小,力气也让人耻笑。

不过,他原来又干了些什么呢?虽然没有了确切的记忆,但定不是这些事。

自信的大白鹅在一系列旋转跳跃中落到了他的手里,抓一只鹅罢了,不就是伸个手的事。

姑娘气喘吁地冲到他面前,指着被他抓住翅膀的鹅:“你跑……有本事你跑上天去!”

“它在地上跑你都抓不着,上天你就更抓不着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姑娘噗嗤笑:“你家的鹅能飞上天呀?”

“我没有养过鹅,不太清楚。”他认真道。

大概被他的认真吓到了,姑娘站直了身子,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好奇道:“你不是咱村里的人,是路过,还是访友?”

“我……”他被问住了,想了想,说,“我走了太久,有点烦,不想走了。”

姑娘又笑:“你从哪里来?”

“我从……”他又被问住了,他哪里记得,跟她说自己是从乌川里漂来的?好像又不妥。左思右想,他又低头看了看此刻自己身上穿的衣裳,说:“我从一座山上的荒宅里来,我叫聂巧人。”

姑娘又将他打量一番:“你拿着剑,莫非是住在山里的猎户?要么就是隐居山林的剑客?可看你一表斯文的样子又不像。你怎么会住在山上的荒宅?”

“我爹娘被仇人杀了,他们还想杀我,我跑了。”他回忆着在荒宅里听来的故事,努力将它置换到自己身上,“我爹是个镖师。”

姑娘一惊:“有这样的事?后来呢?你有没有报官?凶手归案了没有?”

他看着她脸,有些奇怪她为何会露出这么急迫但又真诚的表情,他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他们刚刚才遇见,交集仅仅是他帮她抓住了一只鹅。

他直言道:“我连他们是谁,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果他们以后找到了我,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

“这么说你没有报官了。”姑娘皱起眉头,“人命关天,要不我带你去官府?”

“官府?”他不解,“那是什么地方?”

“可以给你讨回公道,惩治凶手的地方。”姑娘见他好像不是装傻,又问,“你不知道官府?”

他摇头。

“那你们一定住在很远的地方,并且你爹从来不告诉你有官府的存在。”她猜测着,“我也知道有人天生就对官府有排斥,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跟那里有牵连。可能他们大多数是害怕吧。”

他听不太懂她的意思,把鹅递给她:“还给你。”

她接过来,双手拎着愤怒的白鹅的翅膀,笑道:“不管怎样,谢谢你帮忙。要不是你,我还真抓不住这小畜生。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鞋子都破了,不如到我家去吃个饭洗把脸,我再替你把鞋子补补。”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鞋子上全是灰土,两个大拇指还戳出来了。

“走吧。”她催促道,“天都快黑了,再晚回去我娘会发脾气的。”

“有饭吃吗?”他摸着自己的肚子,里头咕咕响,自打有了这样的身体,他对饥饿有了新的体会,一天不吃都难受。而且,他爱上了这些人都喜欢吃的东西,馒头,咸菜,蒸的烤的炸的鱼或者猪肉牛肉,并且惊奇于他们了怎么能想到这么多折腾食物的方法……

她哈哈一笑:“叫你跟我走就是请你吃饭呀,你帮我抓住了鹅,算是我的回礼呗。我娘煮的饭虽然不是太好吃,但总比饿着肚子强。”

“哦,那我跟你去。”他看着前方大大小小的房舍,炊烟与灯火跟暮色组合成宁静安乐的画面,他想,如果要停下来,这个地方比之前见过的都好。

走在田间小路上,姑娘问:“你说你姓聂,那我以后管你叫聂大哥好吧?”

“嗯。”

“你都不问我的姓名?”

“哦。你叫什么?

“我姓魏,平日里大家都叫我鲈儿。”

“鲈儿?”

“鲈鱼的鲈。”

“为啥你要叫一条鱼的名字?”

“这是弥弥村的风俗呢。传说以前这里是一片巨大的水洼,后来干涸了才渐渐有人来住,最后成了村落,‘弥弥’的意思是水多得要漫出来,所以咱们村叫弥弥村。也不知从哪辈先祖开始,说这里本是水洼,在这里出生的孩子起个跟鱼有关的名字会好养活。所以我就叫鲈儿。我爹单名一个鲲字,也是鱼呢,哈哈。”

“起个鱼名字就好养活?为什么?”

“这……反正就是一种祝福吧,我也说不上为啥。祖祖辈辈都这样。你就别纠结这些了。”

“哦。”

虽然他对身边这个姑娘说的话有许多都不理解,但是他并不讨厌听她叽叽喳说个不停,这一路上,他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交流。

夏天的夜晚有风,但还是热,时不时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他跟她在野花的香气与蛐蛐儿的鸣叫声中并肩向前,心中甚是平静。

5

他留在了弥弥村,不想走了。

那晚在鲈儿家吃完了她娘煮的并不好吃的饭菜之后,他放下碗筷,说:“我能不能留在你们的村子里?”

鲈儿将他的身世跟她娘讲了一遍,这个中年妇人在洗碗的时候认真考虑了一番,说隔壁七叔家正好有间空房,收留他不是问题。但还是要跟村长说说,得他同意才行,毕竟是个外乡人。再说,你就凭他帮你抓住了鹅,就确定他是个好人?还是你看他年轻英武,眉眼出众,动了心?

鲈儿顿时红了脸,连声否认,还说她老早立下誓言,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他坐在外屋,隐隐听到母女之间的谈话。好人跟坏人,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如何区分呢?帮你抓鹅,帮你拿风筝,看到狗掉进水里就把它捞出来,这是不是就是好人?如果是,那么他也算吧。那坏人呢,寻仇杀人的匪徒,眼见双亲被杀却无动于衷的子女,为了自己的欲望牺牲掉别人的家伙,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坏人吧。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确实还不太了解这些人生活的方式与准则。

但最终,他还是被允许留下了。在他主动帮村子里的人一口气扛回数根沉重的圆木时,村长觉得可以留下他,村子里的年轻男子大多离开这里去了繁华之地,平日里但凡要做些跟力气有关的活儿就变得十分为难,连伐木修个房子都不容易。再说,一番交谈下来,村长觉得这男青年除了说话有点呆笨术讷之外,也没看出什么坏习气,既然他说他无家可归,那便暂时留下他,如若以后他犯下什么错误,再撵走不迟。村长最强的技能是打算盘,从不做亏本生意。一间房子三顿饭就能换来这么一个超强劳动力,何乐不为。

从此,他就成了七叔家的房客,三餐有时在七叔家吃,有时鲈儿会叫他过去吃,他都无所谓,反正两边的饭菜都一样难吃,但他从来都吃得很香,一句抱怨都没有,只要肚子不饿,他就舒坦。每天,他都要帮村子里的人干活,替这家修理屋顶,替那家砍柴打水,村里人都挺喜欢这个不善言辞闷头做事的年轻人,时不时送他吃的或者衣物,对他的帮忙也是连声道谢。弥弥村的村民都是这样,每天不论谁见了谁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聊天,从没见过谁跟谁吵架,打架就更没见过了,对许多地方来说,一团和气只是个说说就算了的美好愿望,但弥弥村做到了。

他发觉,自从在弥弥村中生活之后,时间就变得短了。每天清晨起床,喝两碗大米粥,帮七叔喂喂鸡鸭,中途再帮花大婶挑挑水,顺便听她跟自己讲年轻时的貌美如花差点就当了哪儿哪儿的花魁之类的往事,吃罢午饭,可能又要帮村长去劈柴,他家的柴堆成了山,怎么也烧不完,村子里的男孩子也喜欢找他,因为他不但力气大,还会拳脚功夫。只怪有一日一群泼皮不知怎的找来,挨家挨户抢钱抢粮,自然被他三两下收拾了,打得半死不活,鬼哭狼号逃命去了,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光只会挑水砍柴,对他的喜爱里又多加了几分惊讶的钦佩,更庆幸村子里有他这号人物。孩子们见识了他的本事,缠着他不放,他抵挡不了,只得当了他们的师父,教一些简单拳脚。有人问他这身功夫哪里得来的,他答不上来,只能含糊应付过去。他也回想过很多次,也想知道这身本事从何而来,但最终没有结果,只觉得这是藏在他的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有时候,鲈儿会驾着驴车,带他去西坊的集市上采买食物衣裳或者工具,鲈儿告诉他,鱼门国的核心部分便是东南西北四坊,弥弥村虽远在郊外的郊外,也属于西坊范围,西坊不但住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还有高楼华宅数不胜数,吃的用的玩的也是弥弥村这样的乡野之地不能比拟的。不过,鲈儿跟街市上那些姑娘不一样,她们总是流连于制衣店首饰店胭脂水粉店,但鲈儿每次去西坊只会在一个地方恋恋不舍。

那堡垒一般密实森严的黑色建筑,连墙壁都是拿铁水浇筑而成,门口的飞翼麒麟兽傲然而立,面目凶悍,同为铁质的身体散着寒气,离老远都能感觉到。鲈儿流连不舍的,正是这个跟四周的繁华缤纷格格不入的地方,她说这就是西坊的官府,掌管鱼门国治安发法度,百姓安危。

每一次,她都会在官府前面站很久,铜墙铁壁而已,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在陪她第五次观赏官府外观之后,在回弥村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她:“首饰店不比官府好玩?”

鲈儿停下驴车,放小毛驴到小河边喝水,她自己也坐到河边,拔了根野草在手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