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问题很复杂吗?”他站到她背后。

“我爹就是官府的衙差。”野草在她手里晃动,“忙起来的时候,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她笑笑,“不过村里人都以他为荣,他在的时候,没人敢来村里捣乱。我从小就爱听他讲他办过的案子,抓过的恶徒。他总说,生而为人,便要讲天地良心,不行恶事。但是,人性难测,良善之人再多也无妨,恶人有一个便令一方不得安宁,他身为官府中人,当秉法理公义,惩恶扬善,至死方休。”

他坐到她身边:“你爹的身手一定很好。”

“不比你差。”她有些得意,“他轻功好得能在水上如覆平地。”说着,她的得意之情很快黯谈下去,“不过,他还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死了。”

“我知道。”他点头,“我刚到弥弥村不久,你就跟我说过你爹不在了。”

她看着眼前缓慢流动的河水;“但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皱眉:“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追捕杀人犯,为了救途中跑出来的一个小孩,被对方的刀戳中了心口。那犯人不地道,刀上喂了毒。”她表情很平静,“我爹到最后一刻也没撒手,死死抱着犯人的腿。路人胆小,谁也不敢上前帮手,我爹被断了双手,犯人正要逃时,官府同僚赶来,制服了犯人,不多久便砍了头。”她低下头,“他连句遗言都没留给我和我娘。但我不怪他。”

他沉默片刻,问:“你想跟他一样?”

“我要是个男孩,一定会投身官府。”她遗憾地笑笑,“可惜我是个姑娘,连一只鹅都抓不住。顶多替瞎眼老太太带个路,捡到钱包一定要还给失主,在小偷行窃时提醒被窃者注意。”说着她张开嘴,指着自己一颗缺了一小块的牙齿说,“看到这颗牙了没?三年前我在西坊集市上遇到个对老人大打出手的流氓,我劝他住手不然我报官,他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我没忍住,拿了一根擀面杖就上去了,结果他被我打破了头,我的牙也缺了一块。最后还是官府出来把他带走了,有几个我爹的旧同僚认出了我,还说虎父无犬女。我也是真不好意思啊,哈哈。”

他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笑,忽然说:“你不要打架了。以后,都由我去打。”

她微微一怔。

河水淙淙,几只飞鸟点水而过,惹得毛驴昂昂叫。

回去的路上,改成他来驾车,在集市上走了大半日,她也疲了,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微微把头斜过去,跟她的脑袋靠在一起,心里跑过从来没有的感觉,暖暖的,甜甜的,无论如何都想抓紧的……幸福?!

这些人常常说的“幸福”,就是现在这样吧?没有烈焰跟嘶吼,没有汹涌的河水与死亡的气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天都平静轻松,身边的人没有异样的眼光,没有恐惧没有攻击,他们喜欢自己。

聂巧人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啊。

他看着她的睡脸,放慢了车速,希望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久一些,最好,能走一辈子。

6

弥弥村要办喜事了!

大大咧咧的鲈儿姑娘终于有人肯娶了。最高兴的还是鲈儿娘,恨不得天天烧香拜佛感谢老天让她这个女儿嫁出去。

对于婚姻这件事的意义,他的了解还不够深,只知道要了一个女人,就意味着今后的日子都要跟她在一起,每天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不准别人打她欺负她,吃她煮的饭,跟她一起坐着驴车来往于山路与市集,春夏秋冬,再无更改。

而这些,恰恰是他所希望的。所以,他愿意跟这里任何一个普通男子那样,娶了她。

以村长为首,村里每个人都开心,娶了村里的姑娘,代表着这个有力气有本事的小伙子算是在弥弥村扎下根了,以后再不用担心流氓泼皮来闹事,劈柴挑水之类的体力活也不怕没人干了,啧啧,真是天大的喜事。

婚期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村长挑的日子,说那天宜嫁娶。好像是全村嫁女儿似的,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红花红灯笼,喜气洋洋,花大婶亲自拿红纸剪了双喜字贴满鲈儿家的每扇窗户,村里跟鲈儿玩得好的小姐妹更是帮她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村长作主,找木工给鲈儿打一个新衣柜当礼物。等待鲈儿出嫁的这些日子,是弥弥村最幸福热闹的时光。

这一天,他又跟往常一般,陪着鲈儿娘去了村子后头那座寒明洞,鲈儿娘说她十几年前便将一坛酒埋在里头,如今也是该取出来的时候了。

寒明洞本身是个奇怪的地方,不论四季,里面都寒气袭人。山洞里的通道漆黑一片,难辨方向,行走其中绝对不能回头,一旦回头,里头的道路就会自行变化令人迷失其中,你只要一路往前,便一定能走到一处有光亮的地方,那里立着一根巨大的冰柱,四周石壁上还爬满了白色的会发光的寒明虫,出去时只要捉一只放到外头的黑暗处,寒明虫便会朝洞口飞去,跟着它就能出去。所以,“去时莫回头,归来跟虫走”,就是出入寒明洞的法宝。对他们而言,寒明洞除了出入方式怪异些,本身却是个天大的好地方,大夏天的把瓜果蔬菜与肉类往冰柱旁边一堆,怎么都不会腐败,哪怕一两个月后再拿出来,食物仍旧新鲜如初。所以,寒明洞就是弥弥村的天然储藏室,只要有食物需要储藏,村民们就往洞里搬,据说这是弥弥村的祖先们发现的,一代代传下来,惠及子孙。不过,也是弥弥村历代相守的秘密,除了村民,外人均不知这座看似寻常的山洞的玄机。说来也是,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要是被别人知道了,都把东西往里塞可怎么得了!

冰柱前,他帮鲈儿娘把埋在地下几尺深的酒坛子挖出来。鲈儿娘抱着酒坛验视片刻,欢喜道:“封得严实,没有半点损坏。”

“这里如此寒冷,不会坏的。”这些年,他帮村民往寒明洞里搬运过无数次蔬果肉食,确实保存极好。

鲈儿娘笑看着他:“这坛酒跟鲈儿的年纪一般大,是鲈儿爹在她出生那年亲手埋下去的。村里的习惯是,谁家生了女儿,就要埋坛酒,到她出嫁时挖出来,调之‘女酒’。如今鲈儿爹虽不在了,有这坛酒陪鲈儿出嫁,也算圆满。”

他点点头:“好。”

“你这孩子呀,就是心眼儿简单,说不出什么花哨话。”鲈儿娘笑道,“不管你过去如何,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鲈儿这丫头大大咧咧不懂得保护自己,你要好好看着她才是。她若为难你,你也尽管告诉我,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就是四周这么冷,心里却温温暖暖的。他很少笑,但此刻却自然地微笑起来:“她从不为难我,我喜欢她,她喜欢我。”

“哈哈,村里人都喜欢你,说你到来是咱们全村的福气。”鲈儿娘哈哈笑,“行了,出去吧,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他点点头,抱起酒坛跟着鲈儿娘往前走。

忽然,他回过头,盯着身后那根看过无数次的冰柱——刚刚是自己眼花么?为何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晃动了一下?但是再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鲈儿娘催他走快些,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走了出去。也许真的只是眼花罢了。

回到村子里,立刻又忙碌起来,结婚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

好不容易干完一天的活儿,回到鲈儿家吃完晚饭后,他坐在院子里陪鲈儿看星星,弥弥村的夏夜里,头上常常星河璀璨,鲈儿最喜欢看,她说,听说人死去了,若有人牵挂着,灵魂就会升到天上变成星星,永远看着地上那个牵挂自己的人。

按照他的性子,应该直接回答她从来没听过有这种说法,人死了就死了,变成腐肉白骨,也可能变成一堆灰烬。但是,大概是在这里生活久了,性子有了一些改变,总之,在鲈儿说不知道她爹是不是也是其中一颗星星时,他说的是:“可能是吧,天空那么大,能装下你爹的。”

鲈儿靠在他怀里,哭笑不得。今晚的星光也是闪烁不停,鲈儿坐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起身跑到屋子里,捧了他的剑出来。这把剑很少出鞘,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对付泼皮流氓时,展露过它的杀气。

“我替你打理了一下。”她递过来的剑,剑鞘跟剑把被皮绳细心缠过,剑尾上还多出了一个用红线编成如意双蝶结的剑穗儿,双蝶结中间还绣了一个乖巧的“鲈”字,“这把剑是你爹留下的,不能弄坏了。我看剑鞘上已经有许多小裂纹,所以拿绳子替你缠好,剑柄也缠了,以后你使剑时便不容易脱手。”

他握着这把装饰新的长剑,捧着那块剑穗儿,说:“好看。”

鲈儿高兴道:“我不善手工,花了好多天才弄好这个剑穗儿。”

他微笑:“我不会弄丢的。”

鲈儿靠在他肩头,说:“绣了我的名字,不是怕你忘了我,是希望你以后不论走多远,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顾着自己的性命,得想着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我不会死的。”他揽住她的肩膀。

她满足地点点头,看着满天星子道:“遇到你之前,我有时候会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孩子,不然我就能跟我爹一样考进官府,惩恶扬善,保护身边的人。现在有你了,我不遗憾了,你在,我们就很安全。我相信以你的心地与身手,没有坏人是你的对手。”

他笑:“这么说,我也应该投身官府才是。”

“你真要去,我会支持你的。”她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你的实力,能保护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弥弥村。”

“那……改日我去试试?”

“不过我怕我娘不答应……毕竟我爹……”

“说说罢了,现在村子里的事我都应付不完呢,哪儿有时间去管别的。”

“对了,村长让我们去看看那衣柜还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好,明天去。”

夏夜的静谧与甜美,随着桂花的香味释放到弥弥村的每个角落。

如果天天都这样,该多好。

7

鲈儿发烧了。额头烫得像一块火炭。

大夫来看,说是劳累过度,热毒攻心。喝了药也没有大起色,高烧一直不退。大夫说,得尽快找些冰块回来冷敷,不然怕有危险。可是,炎夏正盛,村子里哪来现成的冰块!

众人正着急时,他已经火速往寒明洞跑去,找冰块还不容易,那里有一整根冰柱呢!

冰柱前,他举起带来的斧头,狠狠砍下去。

虎口震得发麻,可冰柱上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他皱眉,又接连几斧头下去,依然如此,冰柱的坚硬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旁人眼里已是力大无穷的自己,却对一块冰无计可施?还是说,这块冰寻常人是动不了的?想到昏迷的鲈儿,他一咬牙,拿起斧头果断朝自己左手的掌心用力一划,伤口豁开,鲜血涌出。

他盘腿坐到地上,深吸一口气,静静等待。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的身体渐渐有了变化,无数青黑的经脉在皮肤下跳动,两根尖角自双肩破出,好好的一双眼睛只有一片血红,身量也暴涨两倍。

他喘着粗气走到冰柱前,屏住呼吸怒吼一声,疾风顿生,手起斧落,只听铿一声响,尺把长的冰块应声落地。也就在此刻,冰柱发出诡异的咔咔声,无数裂纹以它那道“伤口”为始,迅速遍布到整根冰柱上。

他正不明所以时,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更有奇怪的白色强光自裂缝中射出,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不知过去了多久,强光渐渐弱去,他才勉强睁开眼睛,旋即吃了一惊——冰柱上的裂纹消失了,此刻的它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孤独地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

但是,地上多了一个东西。六七岁的小儿,肩上生着两个脑袋,一男一女,赤裸着身子斜躺于地。

冰柱里怎么会有人?他走上前,将这双头小儿拎起来,晃了晃。

很快,小儿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张开了眼睛。

见了他,小儿的两个脑袋都露出欣喜的笑容,男声女声同时道:“出来了。真不容易。”

他将小儿扔到地上,问“你……你们是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两个脑袋都难受起来,哽咽着说:“我们的父母亦是弥弥村的村民,只因我们出生时一身双头,便被村民视为妖孽,爹娘顶住压力将我们养到七岁,最终还是敌不过村民们的嫌弃与恐惧,他们请来法师,将我们关在这冰柱之中,过去了多少年,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了。”说着,两个脑袋哭得更厉害,“我们想家,想爹娘,这里好冷。”

也许,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这种孤独无助的寒冷了吧,毕竟他是在鸟川之中捡回一条命的家伙。现在他生活的地方,人们对于各种与他们不一样的存在,比如妖怪,比如鬼魂,比如长相奇特的残疾之人,确实抱着畏惧与嫌弃,甚至厌恶与憎恨,他数次在集市上见过无知孩童追打谩骂模样丑陋的乞丐,还见过有人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四不像的怪物套着锁链,命令它们在火圈之中来回,以此博得观众们的打赏,还见过道土将抓来的所谓猫妖当众剥皮处死,众人拍手叫好的场面。渐渐地,他终于明白,“你跟我们不一样”往往是最容易被仇视的原因。

两个头的孩子,被当做妖怪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一出生就杀掉,已经是他们走运。

“哥哥,你能带我们出去吗?”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说:“等一等。”

说罢,他走回冰柱面前,整个人贴了上去。很快,白烟自他背上散出,身上那些经脉开始剧烈跳动,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的巨痛瞬间布满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他紧咬住牙关,不知在压抑着什么,当目光落到冰柱下的铁链上时,他突然大吼:“快拿铁链把我绑起来!”

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跑过去,照他的吩咐,吃力地拖起那条算不出长度的铁链,一圈一圈勉强绕到他身上。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做完这一切,孩子惶恐地看着他。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痛苦地扭动着身子,身体里散出的白烟越来越多。

不知过去多久,白烟散去,铁链松掉,脸色苍白的聂巧人跌落在地,手掌上的伤口已然无迹可寻。

“哥哥,你怎么了?”孩子跑过去搀扶他。

“没事了……”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刚刚你们看到的,不能跟任何人说。”

孩子用力点头。

“你跟我出去吧。”他捉过一只寒明虫,抱起被他砍下来的冰块。

“可是……”孩子又有点犹豫,“我们害怕外头的人拿石头丢我们。”

“我在,没有人会打你们。”

“好!”

8

他的狼狈把大家都了一跳,取冰块而已,居然弄得面色苍白,连衣装都破破烂烂。他说是从寒明洞出来时遇到了野猪,打架打成这样。

不知是冰块来得及时,还是大夫的药终于起了作用,鲈儿的烧渐渐退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他带回来的这个长两个脑袋的小孩子。他隐瞒了孩子的真实来历,怕他们知道那冰柱有异之后再不敢去寒明洞,只说是在洞口捡来的,遇到时已经半死不活,顺便带回了村子里。

他素来有一说一,村民们没有怀疑。但是,对这个孩子,他们的恐惧是写在脸上的。

“在替他们寻到更好的去处之前,他们跟我住在一起。我会看管好他们,不让他们给大家找麻烦。”他对所有人道,“他们只是被抛弃的孩子,你们不要太介意。”

还能说什么呢?他是村子里最受人喜欢的人,再说这孩子除了有两个头之外,倒也没有其他,模样长得还颇乖巧,还会在他的示意下不断跟大家道谢。

最后,村长发话,那就暂且让这孩子住下,等寻到合适的去处再议。

他松了口气,弥弥村的村民本性善良,只怪这孩子运气不好,出生时恰遇到一群心如铁石的人。想来那冰柱确实有异力,不但能保存瓜果蔬菜,连人都能保存下来。他寻思这回头得找个机会向村子里的老人打听一下究竟是哪个年月,村里人找法师对付这个孩子。应该是许多年前了吧?

孩子就这样住了下来,跟他同吃同住在七叔家里。

鲈儿对他的决定总是无条件支持的,不但不嫌弃这个孩子,还给他送去合身的新衣裳。孩子始终怕生,好几天都不敢出门,只呆在他的房间里。

怪事也是在这几天发生的。

七叔失踪了。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一声招呼也没打就不见了,他的房间里还放着只吃了一半的花生米。他最爱吃花生米,每天晚上都要吃完一碟才肯罢休。

里里外外都不见人,甚至都没有人见七叔出过屋子,连他都以为老头跟往常一样,吃了花生来就哼着戏曲儿睡觉了。七叔的什么东西都还在,就是人没了。大家猜测他是不是有急事,趁夜离开了村子,决定再等两天。

然而,七叔失踪还不到两天,花大婶也不见了,情形跟七叔一模一样,也是一大早起来,家里人发现卧室里空无一人,然而花大婶最喜欢的绣花鞋还好好摆放在床下。

众人觉得不妥,一拨人忙着继续找人,一拨人去了官府报案。但,最大的不妥被他发现了——一直足不出户的孩子,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从六七岁的模样突然长到了十二三岁。

他关上门窗,问孩子出了什么事。

两个头,少年与少女,仍旧微笑:“谢谢你打开封印把我们放出来。”

“封印?”他诧异。

“冰柱就是封印啊。”两个脑袋咯咯笑,“也不知几千几万年了,老被关在里头,也挺难受的。”

“你们不是弥弥村的人?”他脑中一片混乱。

“你真好骗。随便一个谎话就信了。”两个脑袋同时朝他吐舌头,“我们是妖怪呀,哈哈哈。”

他皱眉,一把拿起挂在墙上的长剑。

“你杀不了我们的。”他们毫无忌惮,“我们是‘暗’,是这个世界上最老最老的妖怪之一,骗你无非是想通过你的帮忙,光明正大住到村子里,人类越没有防备,越方便我们捕食。

唰,利剑出鞘,剑尖直指他们的咽喉。他们连退一步都不屑:“我们同你讲这么多,无非是看准了你不会对付我们。我们不怕你。”

“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我的斧头劈坏了?”他冷冷道,“这世上,没有我不敢杀的东西。”

“包括真正的聂巧人么?”他们嘻嘻地笑出来。

他脸色骤变。

“野山荒宅,好好的一个书生,被一只怪物当了美餐。吃完之后,怪物便成了书生。”他们居然鼓掌道,“能如此不留情面地吃掉一个人,我们也十分钦佩哪。”

他执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你们如何知道的?”

“嘻嘻嘻。”他们指着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影子里,藏着你们的秘密。最难看的,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他一惊,长剑竟然脱手落地。

“人类的影子是我们最爱的食物。”他们缓缓道,“我们还能从影子里见到你们拼命掩藏的秘密。”说着,他们凑近,在最近的距离里直视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封印里寂寞地活着,我们能听到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包括他们的秘密。但是,最吸引我们的,还是你的秘密。你究竟是什么呀?”

他强迫自己与这两个脑袋对视:“你们不是能看到秘密吗?”

“但我们在你的影子里看不到别的,只有你如何取代聂巧人这一个秘密。”他们惋惜道,“我们说过,我们只能看到你们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

他脚下一动,落地的剑被挑起落回手中,眨眼之间,剑尖直刺人他们的心口,穿背而出。

他们低头看着从心口穿过的长剑,面色没有半分惊惶,反而笑着步步后退,直到把刺人身体的剑一点点退出来。

他的攻击,连个伤口都没给他们留下。

“刚刚不是才说了吗,你杀不死我们的。”他们笑着坐到床边,无所谓地晃悠着双腿,“我们定个协议吧。你把我们放出来,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也不希望你阻碍我们觅食。不如你就装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我们,胃口并不很大,我们再吃两三个就会离开,并且保证不碰鲈儿姑娘。你仍然可以用聂巧人的身份跟她在一起,继续你正常的生活。否则,我们自然有法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秘密。届时有什么后果,你敢不敢赌一把?”

他攥紧了拳头,额头渗出了冷汗,各种念头在内心疯狂地冲撞与纠结。

“你放心,被我们吃掉影子的人,会立刻消失,没有什么痛苦。”他们谈定道,“当然,你也可以去找一些所谓的法师高人来对付我们,但我们会把这些行为视为破坏协议。”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不说话,便当你同意了。”他们满意地躺到床上,狡黠笑道,“谢啦,聂巧人。我们会替你守住秘密的,嘻嘻。”

那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两头妖怪……不不,应该是在自己的秘密面前,他居然软弱成这样。如果弥弥村的人知道他本来的样子,知道他吃掉了真正的聂巧人,还会喜欢他吗?如果鲈儿知道她要嫁的人跟真正的人类是不一样的话,她还会靠在他的肩上吗?

他不知道自己吃掉聂巧人算不算滔天大罪,只知道那天他太饿了,他身体的本能告诉他,吃了这个人就不饿了,还能接替他的身份,像这里大多数的人那样生活下去,只是不能自己弄伤自己,不然会现出本来面目。但是,这些话说出去又有什么用,以他对人类的了解,他们不会原谅这吃人的怪物,他在弥弥村做过的一切讨人喜欢的事情,都会被立刻抹杀。

这样的事不能发生。不能。

他握着长剑的手,终于松开了。如果几个人的消失能让一切保持原状……

最终,他跟自己妥协了。

9

继七叔与花大婶之后,又有三个人失踪了。

官府来查,没有头绪。弥弥村再难觅到欢喜之意,村民们个个愁眉苦脸,心有恐惧,生怕下一个不见的,是自己的亲人。

鲇儿每天都要出去找人,走得双脚都起泡了也不愿放弃,她说万他们被贼人绑了也难说,不找下去,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要是爹在就好了,他定能查出原因把他们找回来。

他默默陪在她身边一起找,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他才踩着暮色把她背回来。内心从未如此憋闷过。

那晚,他在房中,看着那已经长成十六七岁模样的妖怪,说:“你们说的数目,已经到了。你们长得如此迅速,不可能一直躲在房里不见人,早晚会被村民发现。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回弥弥村。”

两个脑袋做沉思状,然后对视,少年问少女:“你觉得呢?”

少女噘起嘴想了半晌:“行啊。明天就走吧。有好多地方可以去呢。”

少年点头:“行。”

他松了一口气。

10

清晨,他握着剑,跟满脸泪痕的鲈儿站在空荡荡的村子里,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动,眼前的景色就要撕裂成碎片。

整个村子的人都消失了,包括鲈儿娘,包括村长,包括所有所有曾跟他朝夕相处的朋友。

鲈儿是个很少流泪的姑娘,但今天,她除了哭,已经不知道能做什么。

整个村子的人哪,几百条命啊!

那只妖怪……没有遵守承诺。身体里所有的血气都往脑子里灌,他疯了般冲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嘶吼道:“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见他这样,鲈儿更慌了,跟过去抱住他,哭喊道:“聂大哥你别这样,你吓到我了。我现在很乱,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正对面的屋顶上出现了笑嘻嘻的他们,此刻,他们已俨然是成年人的模样了。

他愤怒地跳上去,一把扼住了他们的脖子,硬生生将他们从屋顶上拖下来,狠狠掼到地上,疯了般举剑往他们身上乱刺:“你们说过今天离开,你们说过只吃两三人,言而无信,可耻之极!”

鲇儿冲上去拖住他,惊惶地问:“他们是谁?那孩子吗?为何几日不见便长成这样了?”

妖怪向鲈儿露出笑脸,说:“鲈儿姑娘,我们不是孩子,我们叫做‘暗’,是妖怪哟。”

鲈儿大吃一惊:“妖怪?”

“不光我们,你心心念念要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