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带着哭腔道:“实话?什么实话……”

“你们的女儿。”我直言不讳。

夫妇俩脸色一变。

“为何女儿被人抢走,你们竟不声不响,甚至都不敢承认有这件事?”我盯着妇人的眼睛,“别骗我,我能听出来。”

夫妻俩对望一眼,犹豫着不敢说话。

“我数三声,再不回答的话我就把你们装回麻袋捆上石头沉到水底。”敖炽发了狠话,一把将麻袋踢到他们面前。

妇人的声音颤抖不止,抓住夫君的手道:“说吧……”

“可我们答应了青童姑娘不说出去的!”男人脱口而出。

青童姑娘……我跟敖炽对视一眼。

“我夫君亲眼见到有人将你们年幼的女儿,埋在了河边的树下,人命关天,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报官。”我沉下脸,“你们既然不跟我们讲,那便留着时间同官府讲吧。只怕深牢大狱坐起来,可没有我家里这么舒服。”

妇人一听要报官,慌张地跪下了,连连摆手道:“不要报官!不要!那是我们的孩子……”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摇头道:“可那又不是我们的孩子。”

“说清楚!”敖炽呵斥。

男人咬了咬牙,说:“我们家在南坊,三年前,确实有个不足一岁的女儿,原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是一场伤寒要了小女的性命。为人父母,再没有比失去儿女更痛苦的事,之后这几年,我们夫妻没有一天过得好,夜夜梦中都见到女儿在到处寻找我们,我们喊她的名字,她听不到,去抱她,走不动。我娘子总是哭着醒来。

“只可惜我们命途多舛,女儿出生时本就是难产,稳婆好不容易保住了大人和小孩的性命,但我娘子却再无做母亲的机会,就这么一根独苗,到头来还是保不住。”

他停住,擦了擦发红的眼睛,继续道:“多年积郁,我娘子的身体越来越差,前不久又患上了心悸心疼的毛病。有人介绍说东坊有个大夫善疗此病,我们这才从南坊赶来寻医。大夫诊了病,说得扎一个月的针,故而我们暂时落脚在云来客栈,想着治好了病就回家。

“大概六七天前,我听闻东坊有一处名为众乐场的地方,热闹好玩,便带着娘子去散散心。在那儿,我们遇见个拿自己当沙包让别人打的姑娘,当时我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怎能有人拿这种法子赚钱呢。想来,若真有别的法子,谁又愿意以此为生呢。那天,直到她做完最后一笔生意,围观者散尽之后,我娘子才走过去把刚刚从另外一个摊子上买的跌打药塞给她,说了一句‘你爹娘要是见你如此艰辛,该有多心疼’。

“这姑娘接了药,笑着说我们是好人,我见她一直在擦那个铜盘,擦得特别干净,把我们的脸都照得一清二楚,可惜之前她拿铜盘要打赏时,却没有一个人解囊,也是心酸。我额外给了她一些钱,说‘姑娘,能转行还是转行吧,天天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她只是笑,说不妨事。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他顿了顿,眉头深深锁起来:“本以为我们与她只这一面之缘,谁知翌日深夜,这姑娘竟寻到我们的住处,还……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女婴。”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的神情骤然复杂起来,一种交织着希望与绝望,欣喜与悲伤的矛盾浮现在他们接下来说出的每句话里。

“我们被吓住了。”妇人眼里闪着泪光,“她抱来的,分明是离开我们三年的女儿,那双圆眼睛,那张红苹果一样的脸蛋,连哇哇的哭声都一模样。她把孩子放到床上,回头笑着跟我们说,梦境里最清晰的那个人,一定是你们的挚爱。我们都呆了,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什么,就是想我们高兴,所以特意来把这个孩子还给我们。”

“‘还’给你们?”

我承认我也被惊到了,一个天天挨揍的姑娘,凭什么把一个已经死去三年的孩子“还”给她的父母,而且她跟这对父母不过一面之缘。

男人点点头:“她确实这样讲的,一字不差。我初以为这孩子是她偷来的,可那眉眼那模样,真的同我们的女儿毫无二致。我问她这孩子哪里来的,她却笑言是从我们的梦中来的,让我们放心养着。我们哪里肯信,可一看到孩子的脸,我们又再无力量拒绝,这分明就是我们失去的女儿啊!离开时,我们问她名字,她说她叫青童,还叮嘱我们,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你们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敖炽朝他们的手腕努努嘴。

夫妇俩陷入了沉默,半晌妇人才说:“她走后,我们抱着孩子泣不成声,也不想再计较孩子的来历,三年来的痛苦都在这一瞬间化解了。我们甚至以为这个青童姑娘是隐于人世的神仙,专门解人痛苦。可是这种失而复得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发现这个孩子不肯进食,不论米粥还是羊奶……就在我们无计可施之时,她竟抱住我的手,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

我皱眉:“这孩子嗜血为食?”

她垂下头,男人把她揽得更紧了些,道:“起初我们也害怕,但是,‘不能再失去她’这个念头很快压制了我们所有的恐惧。这孩子除了这个之外,并无其他异常。所以我们才……”

“所以你们觉得就算让她喝一辈子血,你们也认了。”我冷笑,“如果有一天她不止要喝你们的血,还要喝别人的血呢?”

夫妇二人愣了愣,无言以对。

我加重语气:“昨夜发生了什么?”

男人深吸了口气,道:“我们刚要熄灯休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头子竟在没有开门的情况下闯了进来,一把从床上抱走了孩子,临走时扔下话,说‘你们就当做了场梦,这孩子留不得。也不要对外张扬,仔细惹了麻烦。”

情势转变有点快。老头是善是恶,突然不是那么好判断了。

敖炽合上惊讶的嘴,转头问我:“怎么看?”

“有点乱。”我如是道,“但信龙一定知道怎么回事。”

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将夫妇二人毫发无伤地送出了不停。

分别时,我对他们说:“已死的东西,不可能再回来。”

他们沉默,颓然离开。

然而,一直到夕阳西下,信龙兄弟也没有回到不停。

4

暮色初临的众乐场,人潮不减,灯火闪亮。她今天的生意似乎也还不错,一个揍她揍得满头大汗的年轻人慷慨地给了她一锭银子,身心舒畅地拨开人群离开。

直到此刻我依然不能理解,正常人怎么可能用这种法子谋生。至于那些付钱揍她的人,但凡有些理智的,纵然心有积愤,又怎能对一个无辜的姑娘下得去拳头?

说实话,我对这种“买卖”充满反感。我追出帐外,叫住刚才那个年轻人。

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我:“您哪位?”

“看热闹的。”我笑笑,“就是好奇想问问小哥,你揍那姑娘时是不是特别高兴?要是打人真这么舒爽,我也想试试。”

年轻人的表情松懈下来,说:“高兴也谈不上。最近我是被一些事烦躁到想揍人,但给钱打人这事吧,一开始我只是好奇罢了,也没想真打。可也不知怎的,一站到那姑娘面前,一股邪火就打心里冒出来,脑子里只得一个念头,便是狠狠打她,等我打得没力气了,这邪火才散了。唉,世道不好混哪,谁心里没点戾气,也说不准啥时就爆发了。”

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皱眉想着他刚刚说过的每个字。

敖炽从帐内快步出来,将我扯到一边:“她准备回去了。”

“信龙没有出现?”我望着陆续从里头出来的围观者们。

敖炽摇头:“老头子也不在。”

他朝帐内望了一眼:“看来只能直接向嫌疑犯下手了。”

“跟她回家,我想看看这姑娘路上还会干些什么。我对她太好奇了。”我把敖炽拖到了更隐蔽的角落里,“我还怀疑她有一种让人愤怒的‘能力’,不然那些人不会跟疯了似的揍她,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正常的。”

敖炽耸拉着眼皮道:“那这种能力跟这个人的智力肯定成反比,谁会有事没事惹人打自己啊!”

“可目前的事实就是这样。”我叹气,旋即又想起一个更要紧的事,“不停的结界你确定布置妥当了?”

“这事哪能马虎。”敖炽信誓旦旦道,“我下的防御结界最少能维持三天,这三天除了我们俩谁也进不去。再说还有阿灯在呢,不是交代了它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把两个小鬼吞了跑路么,阿灯好歹也曾是龙王坐骑,有隐形变化的本事,想抓到它并不容易。咱们尽可放心出来把这姑娘的事料理明白。”

我点点头,心里稍微安生了些。在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信龙兄弟回来时,我猜这两兄弟要么是心存愧疚不敢回来见我,要么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回不来,而唯一牵扯到它们的人,只有众乐场那位青童姑娘。

我原本要敖炽留在不停照看,我去众乐场瞧瞧,但他说心里毛躁得很,无论如何不能放我一个人去。权衡之下,我们设了防御结界,以免再有奇怪的东西跑进来影响到两个小鬼。

唉,只在这个时候我会特别想念我的世界里的家伙们,要是九厥在,孩子交给他是再放心不过。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是不是把我存在不停里的白酒红酒全给喝光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青童从帐中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个用布包起来的圆圆的玩意儿,我猜就是那个她拿来讨钱的像镜子般亮的铜盘,除此物与她挂在腰间的钱袋之外,她身上再无别的物件。一块新添的瘀青挂在她的眼角,却不见她有半分苦色,步履轻松无比地朝众乐场出口而去。

我和敖炽跟了上去。她没有代步工具,全程靠走,出了众乐场便往集市上去,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一袋肉包子,又在另一间干杂铺里买了一包晒干的小鱼干,然后一路往北。

目前看来一切正常,不过肉包子跟鱼干都是她自己吃的话,量可能有点多。

夜色已浓,今晚的天空无星无月,闷热异常,怕是有一场暴雨。

她走的路,越往前人烟越稀少,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跟着她走到临近郊外的荒芜之地,几团青白色的磷火在前方的黑暗里闪跳着。

坟地?!

没了来往不息的路人为我们掩护,我跟敖炽早已隐了身形,小心翼翼跟上去。

这里确实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包之间纵横着长满野草的窄路,她轻松地在里头绕行,连灯火都不需要,一直走到坟地背后一座挂了一盏白灯笼的房舍前。

我跟敖炽无声无息落到她身后不远处,灯笼微弱的光线,勉强照出一座朽烂的不板屋,随便一推就会倒掉似的。

她坐到木屋的门槛上,一边解开包着鱼干跟包子的纸包,一边朝四周轮番地大喊着:“大米,二妞,胖胖!”

很快,几只野猫野狗从暗处钻了出来,它们围到她面前,熟门熟路地大吃起来,呜呜喵喵的声音此起彼伏。她把所有食物送到它们面前,自己却一点也不碰,抱着膝盖笑眯眯地看它们大快朵颐。

我蹑手蹑脚绕过她,走到只剩半扇的窗户前往里瞅,光线太差,费力辨别了好半天才隐约看出房间里除了几副乱七八糟放置的棺材之外,中间的空地上就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她是住在这里,还是仅仅来给野猫投食?

走回来,她仍目不转睛盯着进食的猫猫狗狗,眼神里的慈爱与温柔像溪水一样自然地溢出来,不但与四周的气氛背道而驰,反而令到这块死气沉沉的地方也有了些微妙的生机。

曾有人说,能善待小动物的人,坏起来也有个限度。

很快,猫狗们吃饱了肚子,在她的腿上蹭了几下之后便四散而去。

她起身,朝着它们离开的方向,笑着说了声晚安。言毕便转身进了房间,关上那扇形同虚设的门,看似惬意地躺到了里头那张草席上,把铜盘当枕头,侧卧着闭上了眼睛。

我们所想象的都没有发生,她的所作所为风平浪静,除了住的地方诡异了些,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再看下去也是看不出什么苗头了,到此为止吧。

我跟敖炽现了身形,站在门前,我把敖炽打算踢门的腿打回去:“好歹里头是个姑娘,你斯文点。”

“我可没拿她当姑娘看。”敖炽直言,“哪有送人小吸血鬼的姑娘。如果信龙真跟她有瓜葛,那只凶到想杀人的猫肯定也是她的杰作。”

“这些都是推测。答案在里头。”我伸手敲门,没敢太用力,生怕把门敲垮了。

没多久,门后传来她的声音:“谁?”

“青童姑娘,我是昨天说要给你介绍工作的那个姐姐。”我用轻松的口气应道。

细碎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青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是姐姐你呀?你如何找到我家来的?”

我环顾四周,反问:“这是你家?”

她点头:“来到东坊之后,我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妥么?”

“这是坟地……”敖炽插嘴道,“你是缺钱么?”

“我赚来的钱足够我生活。”她奇怪地打量着敖炽,“您又是哪位?”

“他是我夫君,昨天跟我一道看你表演来着,后来有事先走了,你大概没有印象。”我笑笑,探头朝屋里看了看,“你一个人?”

“嗯。”她点点头,又问,“都这么晚了,姐姐你们找我有何贵干?从没有人能寻到这里来的。你们跟踪我么?”

“是。我来是为了跟你打听个人。”我直截了当地问,“昨天也在现场看你表演的,并且给了你不少银子的白衫盲公子,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她一愣:“你说幸公子?”

幸公子……这两条瞎龙起化名倒也随便得很。

“他今天没有来过众乐场。”她笃定道,“我在众乐场这个把月以来,只要我有表演,他一定到场。我也有些奇怪呢。”

她神色自若,一点都不像在说谎的样子。

“你跟幸公子是朋友?”我问。

“是啊,他是个极好的人。”青童认真道,“我去过好多地方,多数人都把我当一场好戏看,他却把我当朋友,不不,当亲人那么看。像你一样,他也劝过我好多次要我改行,有一次我被个客人打得厉害了,他居然跳进来把我护在怀里,他那么文弱,又看不见,白白挨了对方好几下拳头。你们也是幸公子的朋友?他是出什么事了么?”

呃……她说的信龙跟我认识的信龙真是同一只吗?

“我们也不瞒你了,这家伙本是在我们夫妇开的店里工作,那天在众乐场碰到他才知他常来捧你的场,他怕我们责骂他溜出来玩耍,那天赶紧就跑了。我见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回来,店里的活儿还堆在那儿呢,心想是不是又来找你,所以才专程来问你。”我编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

“哦,原来如此。”她还是一脸不解,“可你们应该早点来问我呀,何必一路追到我家。”

我眼珠一转:“我怕你瞒着不告诉我,万一这喜欢偷懒的家伙先跟你打过招呼要你帮他隐瞒,然后等你表演结束你们再在别处碰头呢。”

她笃定地摇头:“没有,他今天确实没有来找过我。”

“哦,那算了吧,也许这家伙又跑去别处玩耍了。”我摇摇头。

这时,天边隐隐响起了雷声,蛰伏已久的风也一阵强过了一阵。

青童望望天,说:“要下大雨了,要不你们进来坐?”

敖炽的表情特别复杂,只有我知道他现在的内心戏是姑娘你是不知道你房间里摆着的不是桌椅板凳而是棺材么,就这么心大把人往里头请?

“不过,我这里头没什么东西,而且还堆着几具不知是谁留下的空棺材,你们介意的话,就算了吧。”她指了指屋里头,表情稍有些尴尬。

我赶紧道:“棺材而已,没什么可介意的。”

我跟敖炽对视了一眼,怀着十二万分的警惕走了进去。

夏天的暴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下来,荒野坟地,空棺孤宅,转眼被淹没在巨大的雨声中。

5

青童从角落里找了一截蜡烛,又花了更多时间去找来了火折子,边点蜡烛边抱歉道:“我睡得早,也从未有人在这个时间来拜访我,所以连一盏油灯都没有买,你们别介意。”

蜡烛点燃了,又没有东西安放,她又匆匆跑到房间另一头找了只豁口的碗过来,回来时不知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不小心滑倒在地,碗被摔得粉碎。

我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她特别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有些紧张,家里从未来过客人。”

“受伤了?”我盯着她突然捏起来的右手。

“不碍事,划了一下。”她笑笑。

敖炽重新找了个碟子,把蜡烛放到上头,三人围着这一小团维持不了多久的光芒坐下来。

“你这姑娘也是奇怪,就不怕我们是坏人,随随便便就往家里引?”

敖炽大概跟我一样,到现在都没有从青童身上找到任何跟“坏”有关的东西,此刻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会因为来客人而紧张得摔倒的笨丫头。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对她放松半分警惕。

“不怕。”她摇头,又笃定道,“我分得出好人坏人,姐姐是对我好的,你是姐姐的夫君,自然也不会坏。”

烛光在她明亮的眸子里跳动,她曲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定定地说:“世上愿意对我好的人太少,所以分辨起来并不费力。”因为这个姿势,她本就单薄的身子显得更小了,无法想象这样微弱的一个驱体,是如何承受下那些重击的。

“你对自己都那么差,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好?”我忽然有些生气,“你干什么不好,什么要靠这种奇葩的‘工作’赚线?哪伯去洗碗、去卖菜、去写小说,哪样不比现在好?就不怕哪天被人当场打死?就算不被打死。那也疼啊!”

说着说着,我下意识扯起她的右手,指着她掌上那道刚才被碎碗划出来的伤口:“血肉之躯,就算这样一个小伤都会疼的!你……”

话没说完,我却愣住了。那道半寸长的割伤虽不严重,但也是破了皮肉的,可烛光之下,伤口之中却不见半点血迹,她没有洗过手,没有上过药,有伤无血,不合常理。

她将手抽回去,低头道:“你发现了。”

不止我,敖炽也发现了,我们不会放过她身上任何一个细节。

“姑娘,解释一下。”敖炽冷冷道。

她抿了抿嘴唇,说:“我同你们不一样。”她比我们想象中更镇定,并不因为秘密被撞破有任何慌张。

我沉住气:“哪里不样?”

她笑笑,摸着手上的伤口:“我没有痛觉。”

我一怔。

她接着说:“我连呼吸都是装出来的,为的是白天能尽量看起来跟你们一样。”

“你是……”我重新认真地打量着她。

“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我是生死之间的怪物,世间人管我们这样的存在,叫僵尸。”

她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这些字眼吓到了倾听的人似的,“没有痛觉与呼吸,我不是活人,能看能听能说能走,我又不是尸体。”

她忽然又笑出来:“我总说讨生活讨生活,其实我都不知道我每天的日子算不算是‘活着’。不过我一般不太去想这个问题,毕竟我现在每天都过得挺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靠自己的本事赚钱,买点食物回来喂猫喂狗,偶尔还能遇到像幸公子跟你们这样的朋友,我要说我挺开心的,你们信么?”

我盯着她的脸好几秒,突然抓过她的手,摁在她的腕子上——确实没有脉搏,我又伸手去摸她的脖子,却被她把手带到她的心口上。

她笑:“没有心跳对不对。”

我信了,但是她跟我见过的僵尸完全不一样,世上绝大多数僵尸是没有自主思维的,不过是一口死了都没咽下去的撑起一具残躯,除了力气大点,除了想咬人,跟机械没区别。她没有攻击性,至少到现在,她都像个理智的正常人。

敖炽挪到了离她更近的地方,心里盘算着万一她有什么不好的动作,他可以一击即中。说起来,在我们漫长的生当中,妖怪见得多,僵尸倒是很少遇到,大约都被道土们制服了吧,毕竟对付僵尸比对付妖怪容易得多。

我把手收回来:“幸公子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她点头,“他虽然看不见,耳朵却特别厉害,他说他曾有一个时辰听到我没有呼吸的声音。”

她笑:“有时候忙起来我会忘记呼吸。”

“所以你对他坦白了你的身份?”我问。

“想瞒也瞒不住啊。何况我也不想瞒他。”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自己把自己都逗笑了,“别人是提醒你按时吃饭睡觉,他提醒我却是记得按时喘气。”

看她的神情,是真把信龙当成了朋友。

“你们不怕我吗?”她问。

“一路跟到坟地都能面不改色,你觉得我们会怕吗?”我反问,笑道,“我是个生意人,见过的世面也算多,深知世上并不止人类一种存在。”

“那就好。”她舒了口气,“我多怕吓到你们。”

我的目光移向草席上的铜盘,暗淡的烛光都掩藏不住它异乎寻常的光彩。

“我见你到哪里都抱着那铜盘,”我好奇道,“拿它当枕头不嫌硌得慌?”

她看了那铜盘一眼,说:“它不是铜盘,是一面镜子。”

“镜子?”我记得它的确光可鉴人,连我的头发丝都照得很清楚。

“每当我想送别人礼物时,就得靠它。”她认真道,“所以一定不能丢了,到哪里都得跟我形影不离。”

礼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要问她那女婴的事,她却抢先对我道:“姐姐,虽然我之前说不需要你的帮忙,但心里是感激的。所以,我也准备了礼物给你,本想明天送到你府上,既然你都寻到我这里来了,不如就提前交给你好了。”

“我也有份?”我表面受宠若惊,内心疑云翻滚,一种奇怪的紧张攫住了我的神经。

要不是我及时瞪了敖炽眼,他肯定脱口而出我们不要吸血婴也不要暴躁猫!

“姐姐,你随我过来。”她起身,举起快要燃尽的蜡烛,带着我走到了角落里的一副棺材前,敖炽紧跟在我身后,暗自攥紧了拳头。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醒了吧。”她自言自语,伸手去推棺材盖。

一寸,两寸,棺材盖渐渐挪开,倒在地上。

她举起蜡烛照着里头,回头对我笑:“姐姐,你来看。”

我跟敖炽一起凑上去,顺着跳跃的烛光朝棺材里看去。

当躺在里头的那个人清清楚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时,敖炽竟然“啊”一声怪叫出来,表情跟见了鬼没两样。

他是见过腥风血雨大场面的东海敖炽,再厉害的妖魔鬼怪也没让他露出过任何跟“惊恐”有关的表情,但这次却是罕见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