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炽,会不会说人话啊!”

“爷本来就不是人!”

吵闹着走出几步,我回头,发现子淼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站在原地,垂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我折回去,停在他面前:“怎么了?”

“我……”他的口齿突然含混起来,慢慢抬起头,脸色比刚才难看了许多,白皙中透着一股青灰之气。

不等我开口,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只听噗一声响,一支铁箭悍然从子淼心口钻出来,乌黑的箭头寒光慑人,殷红的鲜血沿着箭尖迅速滴落下来。

子淼微张着口,本能地捂住心口,软软地跪了下来,倒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子淼,可为什么他倒下时,那支由背后而来的暗箭却像扎在我的心口上一样?

敖炽冲过来,青童在惊叫,我跪在地上抱着血流不止的子淼不知所措。

为何会这样……

天边,又隐隐响起了雷声。

第十章 寇争

楔子

对不起,我不想逃命,不想等十年,如果要发生什么,就在今天发生好了。

1

染到我身上的血,没有半分虚假,黏稠,温热。

惊雷之中的夜空还没有落下雨来,危险地集聚着爆发的力量。我眼里暂时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只有一支穿心铁箭与怀里奄奄一息的人。

“子淼!”我不敢摇晃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敢动弹半分,我怕自己任何一个动作都是莽撞,会让他再一次消失眼前。

奇怪的是,明明在严重失血中的他,脸上那层诡异的青灰之气反而消失无踪,只剩越发苍白的颜色。

他半睁着眼睛,强留着最后丝意识,吃力地看着心口上的箭尖,无奈地笑笑:“此箭甚准……”

命都要丢了,还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谁!哪个孙子在背后暗算人!滚出来!”我却被他危在旦夕的笑容实实在地量激怒了,左右环顾,四下除了破败的木屋,风声与孤坟,哪里都是黑的。

敖炽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紧握着拳头,不乱看,只定下心神看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还能说话就没死,你号什么号。”

“姐姐……”

吓不了的青童手足无措地朝我们这边挪,敖炽一声怒吼:“站住!马上趴在地上,抱住头。”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支箭,也不知道藏在黑暗里的人还想锁定哪个目标。

青童一哆嗦,赶紧抱头趴下,嘴里喃喃:“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看来,天天挨打也不能锻炼胆量,纵然是只僵尸,还是逃不脱小姑娘的性子。可我没有时间去安抚她,这支铁箭不寻常,子淼的血流得异常快。

“你们速速离开,勿要管我。”他的嘴唇白成了纸,“能驭此箭必为高手,你们莫要为我这一面之交的人伤了自己。”

他真的跟我记忆中那个人没有丝毫区别……不等我开口,敖炽抢先道:“我说那个人,受不受伤这种事我自己说了算,你要是还有口气就留给自己,把嘴巴闭上。这世上最该弄死你的人是我,我不能把这个殊荣让给别人!”

子淼虚弱之极地笑:“在下依然不明你我之间何仇何怨……”

这两个家伙真是……我深呼吸一口,扭头对敖炽道:“我要救他。”

“你……”敖炽回头,瞪大眼睛,“你是个失去过知觉的人!你现在的身体没法支撑你想干的蠢事!”

“能做多少是多少。”我闭上眼,凝神静气,心口下渐渐亮起一团光。

不用看我也猜到此刻敖炽脸上是什么表情,我甚至有极大可能在接下来的一秒钟被他一掌劈晕扛走,但我还是不能眼看着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子淼死在自己怀里,这样的时刻我已无暇介意他的来历,就算他是我的梦,我也不要这个梦支离破碎。我从来不敢骗自己有多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有妻有子,安稳自在,天气好的时候会偶尔来看我,聊到过去时,我会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多恨你,然后他会笑着说“那今天我请你全家老小吃饭赔罪”——这才是我的梦,一辈子都不会实现的梦。

我也不知道如何去解释此刻“一定要救活这个人”的执念,我跟许多人或者妖怪都说过执念是最不必的东西,但现在我居然不能说服自己。

深藏在我身体里的光,是我的元神,我的身体可以残破,灵力可以不灵,但元神受损的话,我可能失去人形变回浮珑山上的那棵树,也可能连从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不但人形不保,连一脉相承的真身也枯萎成灰。但是,要救一个必死的人,也只有这样的风险才匹配相等的机会。违逆天命,不是摆个帅气的姿势就够了。

冰凉的雨点落到我脸上,但我什么都听不到,世界被静音了。

“被我的箭射中的妖邪,救不活。”

一个老迈但中气十足的声音撕破了虚假的安静。

闪电亮起,我猛然睁开眼,被打断的气息让心口的光骤然隐去。不远不近的木屋顶上,站出来一个人影,闪电照出了他滑稽的花褂子,以及握在他手中的一张并不太大的铁弓。我跟敖炽当然一眼认出来者是谁,连青童也脸错愕,连声道“怎么是他”。

老头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敏捷跳下来,可落地时出了洋相,没控制好缓冲与平衡,摔地上了,脸着地那种。真丟人!

我眼见着他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脸上沾的泥,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过来,停在离我五步开外的地方,咧嘴一笑:“老了,腿脚不灵活,莫要见笑。”

“花爷爷?”青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下意识地走过去,“你为何在这里?”

老头后退一步,朝青童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你站住,不要再过来。”

青童一愣,停下步子,不解地问:“花爷爷,你究竟是怎么了?”

“你跟他很熟?”我警惕地看着老头子。

青童摇头:“他只是我一个观众,不管我在哪里扯场子,他都会来看,给的赏钱也多。他每次给了钱就会离开,我们连句话都没说过。花爷爷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因为他总是穿得花里胡哨。”

“路都走不利索了,箭倒是射得挺准。只剩一只眼睛是不是特别方便瞄准啊?”敖炽一步挡在我前面,冷笑,“风雨这么大,也不怕吹散了你的老骨头?”

老头嘻嘻一笑:“这把老骨头早晚是要散的,但不是今天。”

“少跟你敖大爷废话!”敖炽反手指着我怀里的子淼,“这个男人虽然死了也没什么可惜,但也轮不到你说杀就杀。”

老头看看他,又看看我,说:“不管你打算用什么法子救这个男人,我都是不允许的。”

我笑:“你以为你有资格说这种话?”

“不是我有资格,是我的小盒子有资格。”老头从身上摸出一个亮闪闪的小玩意儿扔到我们面前。

一寸见方的小盒子,通体银白,没有多余的装饰,盒盖上镶了一块透明琉璃,能看到盒子里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在动弹。

“没毒,不是暗器,拿起来细看吧。”老头胸有成竹地微笑,“看清楚里头,你们也许会改变主意。”

敖炽白他一眼,用两根手指拈住焊在银盒上的细链子,嫌弃地把盒子送到眼前,然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

我话音未落,银盒摇摇晃晃摆到面前,琉璃之下的狭小空间里,信龙兄弟在里头有气无力地扭动着。

“信龙?!”我伸手一把将银盒拽到手里,用力眨了眨眼睛,信龙还是在盒子里没错,“怎么缩成两根牙签了!”

老头嗤嗤笑出声。

“你干了什么!”敖炽一步上前揪住了老头的衣襟,“你不知道这是我家宠物吗?”

“它们若与你们无关,我就不用把它们关起来了。”老头啧啧道,“信龙可不比寻常人家能养的猫猫狗狗呢,虽不算真龙,也算龙的近亲,我活到这把年纪,也是头回见到活物。想必二位也跟我一样,不忍心看它们白白困死在我的寸步盒里吧。”

“寸步难行……寸步盒。”我冷笑,“名字倒是起得贴切。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两个家伙的生死吗?何况我的孩子差点遭了横祸,我正怀疑跟它们脱不了关系,你替我抓了,我得谢你。”

“说这种反话没啥用的。”老头不慌不忙道,“令嫒那只小猫虽跟它们脱不了关系,但你们也不至于为了这个要它们的性命。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救你怀中之人,它们就能活下来。”

敖炽把盒子从我手中夺回去,咬牙一捏,不知使了多少气力,那看似单薄的小盒子却连个凹印都没有。

“提醒一下,万一您手重把盒子捏碎了,里头的活物也会跟着四分五裂。”老头指了指敖炽手里完好无损的寸步盒,“我家的玩意儿都是死心眼儿,没有我的命令,永远不会放人,最坏不过抱着一起死。”说罢老头嘴角又扬起诡秘的笑,“关在寸步盒里的滋味可不好受,活物在里头呆不过三天就会虚弱而死。’

“你个死老头子!”敖炽一手揪住他,一手把盒子送到他面前,“立刻给我打开它,你知不知道世上只剩下多少信龙了?你又知不知道它们在黑市上的市价有多高?活的才能卖高价!大不了你放了它们,我拿去卖掉一分半钱给你!”

老头用坚定的眼神表达了“我不需要钱我也不相信你!”

我看了看怀里不知何时昏厥过去的子淼,小心地把他放平,起身擦了擦满脸的雨水,看定老头:“如果我说你威胁我的砝码不够呢?不管你什么来头,你真以为一个小小的盒子能难住我?”

老头见我并不像是开玩笑,摇头叹气:“你还真是固执啊……好,就算你不在乎信龙的命,那么鱼门国里的百姓呢?那些无辜的人,很可能被你此刻的决定推上绝路。这你也不在乎?”

头顶又一声惊雷。

“想想令嫒那只猫吧。”老头拉开敖炽的手,将铁弓用眼花缭乱的动作折叠起来,咔咔声中,不消半秒,铁弓变戏法似的成了一根不起眼的发簪,被他顺手插进花白的发髻里,“一只小猫尚且惹了乱子,何况是这样一个人物。”他顿了顿,看向敖炽,别有深意地笑笑,“方才我可是看得清楚,两军交战,大爷您可没占到半分便宜哪。”

敖炽恼羞成怒:“刚才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他能活着让你一箭穿心?”

“你把话说清楚。”我打断敖炽,“现在我们在谈一个人的生死,你扯猫做什么!”

老头看着地上的子淼,鲜血在雨水里流成了一条小小的溪。

“花爷爷……你……你再胡闹下去,他就真的活不了了。”一直不敢说话的青童突然给他跪了下来,指着子淼道,“他是姐姐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你跟姐姐都对我好,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对峙下去?有话好好说行吗?”

老头看着青童,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好像被雨水冲出了另一张脸孔。

“我不姓花,”他仅剩的一只眼睛里突然泛出了在我看来十分突兀的温柔,“我姓寇,我叫寇争。”

2

寇家的院落被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大红礼盒填满,两个仆从正满头大汗地做着清点,寇夫人一脸喜色地站在一旁,对身侧的老嬤嬷道:“奶娘,回头替我准备上好的贡品,我要诵经三日,争儿婚事落定,真要多亏菩萨庇佑,治了我最大的心病。”

奶娘捂嘴一笑,连连点头:“是是是。咱们少爷跟白家小姐,确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哪。”

寇夫人拈着手里的佛珠,舒心地说:“寇白两家联姻,今后彼此扶持,互通有无,两家前程势必如日中天,邪魔外道更是闻风丧胆了。”

奶娘连连点头,又道:“只是老爷平素总要我们全家上下低调行事,夫人这些话放在心里就好,老爷若是知道了,又要教诲你许久。”

“他这个人哪……”寇夫人笑着摇摇头,“厨房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照夫人拟的菜单,备得差不多了。”奶娘又笑道,“今日明明是夫人的生辰,摆的菜全是老爷爱吃的,真真是鹣鲽情深啊。”

“人越老话越多。”寇夫人嗔怪道,“聘礼清点完后,按时送去白家即可。奶娘你别顾着跟人家聊天,赶紧回来吃酒是正经。”说着她又想起一件事,道,“今早刘三姑又来订货了,一会儿你送完聘礼之后,就顺便把订单送到锻场去吧,你知道老爷最不喜欢耽搁客人了。”

奶娘想了想:“刘三姑?我怎么记得夫人你说过上个月才交了一批鱼刺钉给她,这么快就用完啦?”

“这婆子说是遇到了棘手的地妖,要多备些鱼刺钉才妥当。”寇夫人说着,四下环顾一番,“对了,争儿呢?我怎的觉着今儿整天都没见着他?”

奶娘无奈道:“昨儿晚上就出去了,说有事,让我转告夫人说三天内回来。”

“不像话!你一定忘记提醒他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寇夫人柳眉倒竖。

奶娘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瞧我这记性,昨晚他又走得急!怪我怪我!”

寇夫人生气得很:“这小子,连亲自跟我说一声都嫌麻烦么!”

“不也是怕夫人拉着他的手就能说上两个时辰么。”奶娘想笑又不敢笑,“少爷长大啦,眼看着都要成亲了,身为寇家唯一的继承人,多去外头走动走动也不是坏事。夫人只管养尊处优貌美如花就够啦。”

“你这老婆子,越发油腔滑调。”寇夫人哼了一声,“江湖险恶,争儿才十八岁,有多少斤两我会不知?不好好在家里把手艺学起来,天天就知道往外头瞎跑。”

“儿大不由娘。以后就等着白小姐去收拾他吧。”奶娘嘻嘻笑。

“但愿争儿跟白小姐能相濡以沫,白首偕老。他们能幸福,我此生也就没有可担忧的了。”寇夫人双手合十念起了佛号,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还有方家定来镇宅用的银焰龙凰刀,老爷说已铸造完成,一会儿你差人去趟方家,让他们明日来取货吧。”说着,又认真叮嘱,“此事马虎不得,方夫人是我旧识,年少时曾有恩于我,如今她夫君固执已见,非要将宅子建在大煞之地,家中鸡犬不宁也不肯另择居所,只能寄望此刀可稍微抵挡煞气,保他家平安康健吧。”

奶娘叹气:“听锻场的人说,这可是一把好刀呢,拿来镇宅未免大材小用了。”

“有什么法子。”寇夫人无奈道,“老爷起初也是不愿意的,说命由性定,方老爷非要信风水先生的荒唐话把宅子建在那里,出了祸事也不肯离开,那就是他选择的命,怨不得人。是我着实不忍方夫人被牵连,才央求老爷帮他们这个忙。但究竟能帮到多少还是未知之数,但总归是尽了我的心了。”

奶娘看着她:“夫人你就是心善。寇家杀气重,有你做女主人,确是福气。”

寇夫人笑笑:“我也盼有朝一日世无妖邪,人人安居乐业,我们寇家的锻场里不再铸造那些取命的利器,铸锅铲瓢盆才是安稳。可那一天是不是太远了?!”

“莫想那么多了,寇家如今所持之业,看似凶狠,实则也是为民除害的善事。”奶娘拍拍她的手,“你跟老爷就安心等着喝那杯媳妇茶,等着抱孙儿就好。”

寇夫人点点头,又皱起眉头:“争儿回来之后立刻通知我,看我不罚他在菩萨面前跪到天亮!”

“好好好,要不要家法伺候?”

“那就算了……打坏了还如何给白家做女婿?”

主仆二人正聊得兴起时,身后回廊里匆匆走过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

寇夫人见了,喊道:“郭兄弟!”

男子忙停下,快步走过来,朝她拱手道:“夫人有事吩咐?”

“那倒没有。”她微笑,“只是平常这时你们都在锻场忙碌,很少见你们回宅子里来。”

“锻场里的一件货缺了点东西,老爷遣我回来拿。”男子解释道,“我正要赶回去。”

寇夫人想了想,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可还是为那件东西?老爷不是说暂时搁置么?”

男子点点头,道:“今天老爷突然说想到了一个关键处,所以急急派我回来。”

她叹了口气:“这样啊……那你快些回去吧,莫让老爷久等了。”

“是,郭义先告辞了。”他转身而去。

“郭兄弟!”她又喊道,“晚上你也准时回来吃饭,今天我让厨房专门准备了你爱吃的酱猪蹄。”

男子站定,微微愣了愣,回头道:“多谢夫人。”

不多时,清点完毕的聘礼被陆续送出了寇家,热热闹闹地往白府而去。

队伍后面,寇家并不太显眼的大门依然沉默低调地隐在北坊中最普通的街道上,两侧的石墙上,用篆字各刻着两个字,一边是“勤业”,一边是“正气”。

如果说鱼门国中以西坊唐家为修筑之业翘楚,那么论金银铜铁铸造之高手,唯有北坊寇家。寻常人皆知寇家专铸刀剑利器,四坊之中名刀名剑大半出自寇家锻场,然寻常人所不知的,是一些以降妖除魔为任的术师世代均与寇家有生意往来,只因寇家锻造出的各种利器不但能伤人,还能伤妖邪。寇家的血脉天生与常人不同,凡亲手锤炼之物必得妖邪避忌,故而代代以铸造为业,明里以精湛技艺铸刀剑于江湖,暗中以这天赋异禀助术师祛除邪物,护凡人安宁。

到了今日,寇家一脉单传,只得寇争一根独苗,早日替他寻得良配开枝散叶,成了寇夫人最大的心病,好在菩萨庇佑,总算跟北坊白家即将结为姻亲,白家世代以造纸为业,虽非大富权贵,也算有家世渊源,届时白家小姐做了寇家的少夫人,一文一武,倒也匹配。虽听说白小姐生性清冷孤高,平日里不见外客,连相貌美丑都不为外间知晓,但以白老爷白夫人的相貌推测,最差也该是中人之姿,何况娶妻求淑女,只要她对寇争一心一意,容貌又有何要紧。总之,寇家上下都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这门亲事。

但是,恰恰没有人问过寇争期待不期待。

抱歉,他不期待,一点都不。

3

“老大,还是不要进去了吧?”寇争的袖子被她扯住,眼前的荒坟被枯草覆盖了大半,支离破碎的石碑横亘在前,上头依稀可见斑驳的阴刻碑文。

寇争回头,奇怪地看着她:“你怕呀?”

她支吾着不说话。他转身,看她的眼神跟看笑话一样:“你是僵尸啊,我以为你看到坟墓就跟看到老家一样亲切呢。咦,话说你老窝本来也在这附近嘛。”

她把他的袖子攥得更紧了,小声说:“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吧……你不是说背上那把刀是给你方姨家镇宅用的么,如今你将它偷出来,万一有个闪失,你爹娘那边不好交代吧?

他啪一下重重打在她的手上,逼着她松开了自己,皱眉道:“这样好的刀拿去当摆设是暴殄天物,方姨家那个宅子是没挑对地方,可他们家家道中落的根本原因不是她夫君刚愎自用么?我不做生意都知道物以稀为贵,他总是囤些到处都能看到的货色又如何卖个好价钱?还有啊,对自己的儿子又不好生管教,天天在外头惹是生非,闹得家中也鸡犬不宁。”说着,他又不屑地撇撇嘴,“人不走运,也不能都怪风水不好。”

她局促地握着自己的手,虽然一点痛觉都没有。

“但是,你说你爹娘已经答应了人家,寇家从不失信于人哪。”她还是替他担心,“你爹跟方老爷可不一样,你若胡来,他可能要打死你的。”

他噗嗤一笑,一手扶在她的肩膀上:“青童啊,听你这样讲我还真羡慕你,要我跟你一样是僵尸,没有痛觉,我爹揍我多少回都不用怕了。”

她看了看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小声说:“你究竟来这将军冢做什么?虽然传说这里头藏珍宝无数,但下墓之人几乎没有生还的,能活着出来的也变得疯疯癫癫。曾经道土和尚来去无数,道行浅的无非是落得跟那些盗基贼一个下场,真有道行的,只得一位厉天师,他往将军冢门口设了结界挡住入口,之后此处才渐渐绝了人迹。”

他看她认真的脸,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入口:“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都是好不容易才从奶娘口里套出这古墓的事情,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你。”

她坦白道:“不久前一个夜里,我出来晒月亮,溜达到附近,看见几个小道土正在将军冢前忙话,那晚十分闷热潮湿,我看他们被蚊虫叮得满脸包,就过去跟他们说把碧环草揉烂了涂在皮肤上,蚊子就不来了。他们很是感谢我,还问我是否遇到什么麻烦了,不然大晚上的怎会孤身在此,我说我是附近猎户的女儿,我爹在不远处设陷阱抓野物。我问他们来这里干吗,他们说厉天师设在这里的结界因为年深久远,他们每隔几年都会来看看,万一结界有闪失,他们好及时修补。我还问他们这将军冢里除了财宝之外还有什么,他们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说凶险得很,总之千万不要进去就是了。”

他想了想,笑:“不进去我怎么拿东西给方姨家镇宅。有了这东西,方姨也就不需要这把刀了。”

她大惑不解:“你要拿什么?”

“墓主的一块棺材板,一小块就够。”他越过脚下的残碑,站在黑黢黢的入口前。

她慌忙跟上去,拖住他的胳膊:“你疯啦?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一块棺材板?再说这入口是有结界的,普通人根本进不去。”

他解开背在背上的布包,从里头抽出一把寒光如雪、刀身刻龙、刀柄形似凰尾的大家伙来,光是看看都觉得此物杀气腾腾,有破风斩月之威,这么有形有神的一把好刀,拿去做摆设也着实是可惜了。

“寇家的刀,没有斩不开的东西。何况还是个年深久远的结界。”他握紧刀柄,屏住呼吸,一步步朝入口而去。果然,覆盖着入口的野草飘起来刚刚触到他额头时,他便再也走不动了,看不见的屏障横在面前,摸不到任何东西,但就是跨不过去。

没有半点犹豫,手起刀落,银光如焰。

空气里传来嘶一声响,很微弱。

他又试着往前迈了一步,成功了。

她全程捂着自己的心口,哪怕那里根本就没有跳动的心脏。

“走吧。”他有些得意地朝她勾了勾手指,开玩笑般道,“如果有什么机关暗器,记得替我挡着,反正你又不会痛。”

“好。”她看着他的笑脸,也就跟着高兴起来。每次都是这样,他的情绪可以毫无阻滞地传染她,不管身处何种境地,哪怕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要他对自己笑一笑,她就觉得哪怕死了也高兴,虽然她好像死不了。作为生死之间的灰色存在,因为他的存在,令到她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一只僵尸,只是一个时刻跟在他左右的没脾气的小跟班。

认识寇争的时候,他才十二岁。那天下着大雨,她正蹲在棺材里无聊地听着墓穴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放在棺材一角的白蜡烛是她最在意的东西,因为那是唯一的照明工具,已经没剩下几根了,用完了就得去外头买。如今蜡烛也涨价了,靠着仪剩的几个陪葬用的铜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正在她盘算着怎样多买些蜡烛时,裹了一身雨水与泥巴的寇争从墓穴顶上砸了下来,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狼狈得像只吃错了药的猴子。难得的是,他人小胆子却不小,看到墓穴里坐了一个冲他瞪大了眼睛的十七八岁的姑娘,他只是沉着地看着她身后的蜡烛问了一句:“鬼也怕黑?”

她眨了眨眼睛:“我不是鬼啊。”

他居然不信,骨碌一下爬起来,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指头放到她的鼻孔下。片刻,他收回手,后退半步,继续沉着道:“都说鬼话连篇,果然没错。”

这小鬼……她又好气又好笑地从棺材里跳出来:“我真的不是鬼。人家说鬼是没有影子的。”说罢她又来回走了几步,指着脚下的影子让他看。

“你没有呼吸。”他瞪着她,“死了就死了吧,没啥可耻的,别装活人。”

“因为我是僵尸啊。”她双手叉腰,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不生不死的僵尸。”

“僵尸?”他一愣,旋即又不相信了,“别唬我!我可是见过僵尸的!它们的脸皱得跟风干的茄子一样,很丑很凶,要咬人要喝血!哪里是你这个样子!”

她居然高兴地指着自己:“你意思是我很漂亮很温柔啰?”

“中人之姿罢了,我说别人丑也并不是赞你漂亮的意思。”他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家里人说过,白泉谷位处七绝之地,易招山精魍魉,此地又有古墓荒坟,就算真出了僵尸也不稀奇。不过,你真是僵尸?”

她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一块有棱角的石头,又示意他也蹲下来,然后把石头塞到他手里,再把自己的右手掌平放到地上:“你用力砸,别客气。”

他皱眉,把石头扔到地上:“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啊,我们寇家可没这个习惯。”

“小孩你姓寇呀?”她眼珠一转,笑,“你怕砸伤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