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对不起,我不想逃命,不想等十年,如果要发生什么,就在今天发生好了。

6

空荡荡的锻场里,他站在与他一般高的熔炉前,怀里抱着个沉重的四方铁盒。

对面,十来个蒙面人手执钢刀,虎视眈眈,郭义站在蒙面人前头,横抱着双臂看着他:“争儿,你比我想象中更不怕死,但也比我想象中更蠢。”

“我不想隐姓埋名,我想尽快见到你。”他咬了咬牙,“我最后喊你一次郭叔,为州什么要连同无常楼这样卑劣的外人来对付我寇家,你是看着我出生的,我爹娘收留你。视你如亲弟,还让你协助管理锻场,从不薄待。你杀这些同你朝夕相处的亲人时,真的半点犹豫都没有?”

郭义笑了笑:“我原本就是无常楼的少主人,他们算不得外人。”

他皱眉。

“作为曾经的大帮,盛极必衰,无常楼式微本也无话可说,我也曾想就此割断复兴我帮的念想,改名换姓,安心在寇家协助你父亲,了此余生。可你父亲真的是个天才,他居然照《天工谱》上的方法铸造出了魇镜,虽还未完工,但我已见识了魇镜的神奇,若铸造成功,此物当为举世无双的神器,捕梦为真,起死回生,那些永远离开我的人,都可以回来了。”郭义的眼中有极度的兴奋,但旋即被怒火湮没,“可你爹偏偏不再继续了,说还需要一种极难找的材料,能不能得到要看机缘,不可强求。我让他告诉我是什么,我去找,就算要走到鸟川尽头我也给他找回来。他却始终不肯说。当我傻吗?他分明是不想让我再参与其中。你爹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我,《天工谱》他连碰都不许我碰,防贼一样把它藏起来。我实在不能看这神器功亏一篑!你爹娘要是老老实实告诉我《天工谱》跟魇镜收在哪里,我不会杀他们,真的不会。”

他居然笑了:“我娘说过,无常楼不过就是个强盗窝子,当年被正义之土捣毁是它应得的命数。你在我家这么多年,吃了我家这么多饭,终究还是个强盗。”

郭义沉下脸,伸出手:“都不必废话了。把东西给我,看在叔侄一场的情分,我留你性命。”

“我死了它才归你。”他缓缓把百炼匣放到地上,解开背上的布包。

犀利的银光从郭义眼中划过,他半眯起眼:“你的拳脚,一半是我教的,你以为偷拿了这把刀就能以一敌众了?”

他不作声,将银焰龙凰横在身前:“勤业,正气……郭义,你不配做我寇家的人,你甚至不配活下去。”

郭义摇摇头,眼中杀气突现,对身后的蒙面人道:“杀了他。”

闪电裂过夜空,雷声惊起,凶猛的雨水哗啦而下,一点铺垫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杀过人,只觉得刀锋砍进人肉的时候跟他斩杀妖邪时的感觉不一样,他的心会颤一下。

刀光剑影,闪电惊雷,他用自己的命去拼,鲜血在雨水里飞溅,落地汇成渐大的血河。

背上有点麻,胳膊上也是,右眼好像也看不清东西了,是不是中刀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握紧刀柄,朝眼前的敌人一个一个砍下去。

直到最后一个蒙面人被砍倒,郭义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他,这个平时看起来贪玩任性的孩子,背地里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么?

他飞身而起,脚踢向寇争的心口,重伤的寇争没能及时避开,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一股血腥味直冲喉咙,整个人朝后飞起,重重跌在地上。

郭义从地上拾起一把弯刀,一步步朝他走去:“到了黄泉,替我向你爹娘问个好。”

一步之遥时,有人从暴雨里冲过来,速度快得不像人类。

她挡到郭义与寇争之间,一拳砸向郭义的脸,谁知被郭义一把扣住了手腕,顺势朝前拉,竟把她整个人甩了出去,嘴啃泥地趴到了地上。

“青童……”寇争看清了来人,顿时怒了,“你打不过他的,走!”

郭义打量着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的她,揶揄道:“这姑娘是谁?你可是订了亲的人了。”说罢,他面露凶相,举刀向她,“既然来了,就陪他一起走吧。”

她站在原地,看着刀尖直刺过来,突然伸手抓住刀刃,用力朝后一拉,钢刀顿时脱手飞了出去。完全没有料到她敢这样的郭义,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面对面朝她倒了过去,她不躲不闪,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寇争!拿刀!”她用生平最大的嗓音喊道。

郭义用尽全力挣扎,却发现这小姑娘此时的力气大得惊人,同时她的双眼竟透出了隐隐的红光,在她的钳制下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寇争挺身而起,正要抓起银焰龙凰时,却迟疑了半秒,转而抓起蒙面人用的钢刀,冲上去刀刺进了郭义的背心。

这刀刺得太深了,刀尖扎进了地里。

“到了黄泉,给我爹娘道个歉。”他喘着大气,终是倒了下去。

雨水打在脸上,特别疼。

她还好吗,应该还好吧,僵尸不会死,不会疼……

眼前的一切,渐渐化在了雨水里。

7

她背着他在夜雨里跑了无数条街,终于敲开了一间医馆的门。放下他之后她就跑了,她怕大夫看到她心口上的刀伤。

第二天傍晚时,寇争才醒过来。慈祥的老大夫说:“年轻人还是学点好,你们这些江湖青年我也是见得多了,动刀动枪打架斗殴是又蠢又危险的行为,幸好你年轻底子好,刀伤虽多,却只伤了皮肉,没大碍,但你的右眼今后怕是看不清东西了。”

他向老大夫道了谢,摘下脖子上的玉坠塞过去:“走得急没带钱。这个当诊金吧。”

老夫看了看这块玉,瞪大眼:“孩子。这块玉不是便宜货啊。”

“我娘给我的。”

“那更不能给别人啊!”

“我娘去世了。”他笑笑,“人都不在了,留着它反而伤心。”

“那……那这个你记得拿上啊!”老大夫指着放在桌上的铁盒子跟一把用布包好的刀,“这是送你来的那位姑娘留下的,说你醒了一定要交给你。”

他看着那两件东西,说了声谢谢。

最后,老大夫看着这个年轻人穿好衣服,告辞出门,昨夜的雷雨把街面冲刷得非常干净,他走在斜阳里,背影特别从容。

那么,还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件,安排好家里的事;第二件事,是把棺材板交给白小姐,不过,说不定白家现在已经主动取消婚事了吧;第三件事,是要去找江小莞,这次不送花了,也不找任何借口了,他就想跟江小莞说,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

但现在暂时还不能回家,他换了个方向,径直往白泉谷而去。因为有伤,他走得比平时慢,直到深夜,离白泉谷还有颇长一段距离。

他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头上,突然说:“如果当时刺下去的是银焰龙凰,你很可能就是一堆黑灰了。”

她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探出脑袋:“可你换了刀。”

“总有一天会来不及换的。”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她从树后走出来,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低头道:“如果那晚我真的被你甩掉了,赶不及到锻场,你肯定死了。”

“我就没想过活下来。”他把视线移到怀里冰凉的盒子上,“但既然没死,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顿了顿,又说,“伤好之前,我都住在你的窝里。”

她先是一惊,然后面露喜色:“好!”

8

寇争在墓穴里休养了近半个月,吃喝都由她一手包办,每天都给他摘野果挖野菜熬鱼汤,没钱买不了肉,好在鱼不用花钱,她天天去河里钓。寇争说他吃鱼吃得都要吐了,她说没钱就忍忍,等你回到寇家继续当少爷,想吃什么都行。可是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就算他回到寇家,也当不了少爷了,老爷夫人都没了,又哪里来的少爷。这些日子,寇争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顶多在天晴的夜里坐在墓穴外头,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天,也会跟她像从前那样说话,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他曾经历过怎样的一场劫难。

他对她没有任何避忌,当着她的面打开了百炼匣,还跟她说:“我们寇家铸造的物事的精巧跟玄妙,旁人是无法想象的。这匣子只有寇家血脉才能开启,郭义就算杀了我拿走它,也一辈子打不开。他虽然负责锻场的日常事务,可寇家最高深的铸造术他是接触不到的。这个人哪,以为拿走《天工谱》就能依样画葫芦,殊不知每行都有它的‘道’,像他这种心肠的人,一生都悟不出何谓‘道’。”

她似懂非懂,问:“那你家的‘道’是什么?”

“勤业,正气。”他轻抚着里头那本发黄的册子与一块表面雾气蒙蒙的铜镜,“也许这就是寇家的道。”

这些日子,他除了吃喝休息之外,便是专心翻看那本《天工谱》,脸上时不时露出惊叹之色,偶尔还自言自语些“原来这个应该这样做”之类的话。

她对那面铜镜更有兴趣,因为她发现这面镜子平时是照不出人影的,但是如果枕着它睡觉,醒来后便能从镜面中看到自己做的梦,虽然模模糊糊的,但也十分有趣。寇争说这面镜子还没有铸造完成,按照《天工谱》上的记载,此物完成之后,光可鉴人,持镜照人后,若枕镜而卧,便可见被照之人的梦境,现于梦中之人大多模糊,而清晰者,必为梦者心头最牵念之亡者。持镜之人若再辅以秘咒,可将此亡者引出镜中带往现实,此后与活人无异。故而魇镜才有“捕梦为真,死而复生”的说法。

“没有完成,实在太可惜了。”她抱着这块铜镜直叹气,“若是完成了,能解人世多少悲苦!”

寇争没说话,半晌才道:“我爹说之所以铸造不成,是因为缺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她好奇道。

“一只乌藤子。”他答,“《天工谱》上说是一种虫子,还说此物罕有,状如藤条,天生半雌半雄,半黑半白,阴阳一体之势,然其数量稀少习性刁钻,几世未必得见。以此虫入炉,可成魇镜。”他合上书,“说得如此含糊,天地之大,找一只虫实在大海捞针。”

她坐在快燃完的蜡烛前,沉默了很久,问:“那你想完成魇镜么?”

“想。”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爹生前从未对任何事半途而废,他说过得乌藤子要看机缘,不能强求,他始终不肯告诉郭义缺的是乌藤子,或许是看出了他急功近利的本性。如今他不在了,郭义也偿命了,我想试试我的机缘,以寇家最后的继承人的身份。”

她皱起眉头,思忖片刻,说:“我帮你找吧!”

“不用。”他摇头,“你只需要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看好《天工谱》跟银焰龙凰。”

她一愣:“你不在的时候?”

他笑笑:“我可是在寇家的锻场里连杀十三人的家伙,无论怎样,官府那边我也是要给个交代的。”

她急了:“你是替父报仇为民除害,官府难道会为这个为难你?”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罚不罚我在官府,投不投案在我。”他断然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劝说。”

她咬了咬嘴唇,说:“好。我替你守着。”

“我明天就走。去见见江小莞,再回家安置安置,就去官府投案。”

“明天?”她怔了怔,“这么快?”

他从来不与她商量任何事,他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只是通知,她可能已经习惯了。

墓穴里的烛光慢慢地弱下去,她静坐在黑暗里,想着不能说的心事。

9

清晨,微雨。

他站在私塾门口,大门砰一声关上。

开门的是江夫子,江小莞就站在他身后,老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只说了一句:“老死不相往来罢。”

他没吱声,把视线挪到江小莞脸上,视线刚一相交,她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低下了头。

“小莞,找到好人家就嫁了吧。”他微笑着说了这句话,转身离开。

没有什么怨气的,换成哪家姑娘都会害怕的,灭门,报仇,鲜血与人命,不是寻常人能承担的东西。

愤愤不平的另有其人。

她终于在快要到寇宅的时候扯住了他的胳膊,如果她体内有血,那此刻必然会涨红了脸。

“怎么了?”他站定,“你的表情很奇怪啊。”

“你为什么不骂她!”因为激动,她有些语无伦次,“你对她所有的好都不算了吗?为什么要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看你!”

“好了,她怎么对我是我跟她的事,你气愤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拍拍她的肩,“别送了,回去吧。”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她甩开他的手,用他从没见过的愤怒斥责着,“你只瞎了一只眼睛,不是两只都瞎了吧!为何还心心念念地要娶她!我就是气不过,我就是要去打她一顿!”

“给我站住!”他把拽住往回走的她,厉声道,“你发什么疯!我说了那是我跟她的事!”

她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用力挣扎:“放开我!你喜欢谁都比喜欢她好!”

他也来了气,断然道:“我就是喜欢她又如何?除了她你认为我应该喜欢谁?白小姐吗?”

“我啊!”她冲口而出,“喜欢我都比喜欢她强!”

“笑话!”他毫不犹豫道,“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莫说女人,你连人都不是,我凭什么喜欢你!”

此话出口,他自己先愣了愣,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松开她的胳膊,指着江家的方向:“行,你尽管去!把她打死了事!”

她却突然地安静了下来,好像被人抽走了骨头,整个人颓软下来。见她这样,他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抬头缓缓道:“我有痛觉的话,你就会喜欢我么?”

他又是一愣,皱眉道:“对。如果你有那天,我娶你。”

她笑了:“好。”

这就是他们的分别了,争吵,怒意,安静,在没有停止的细雨里,他们背对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看不到彼此的神情,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

他去官府自首,然后收押,调查,官府把所有应该走的程序都走完了之后,他被安了个“误杀”的罪名,判监禁五年。正式收监的那天,衙差的头头跟他说,上头已经是“体谅”了,虽然你身负灭门之仇,但杀人始终是重罪。他点头,说这是应该的,他没有半分埋怨。该杀的杀,该承担的承担,这样才算是寇家的子孙。

五年时间不长不短,狱中的日子除了偶尔的无聊,其他都还好。他拜托狱卒给他找来许多跟铸造技术有关的书籍,反反复复地读,再回想自家《天工谱》上的记载,互通有无。他把自己的想法都记录下来,画了无数张图纸,想着出狱之后要如何重振寇家的家业,要铸造出多少神奇的玩意儿。

她没有来探过监,一次都没有。

有时候,狱卒们心情好时也会给他们讲讲外头听到的稀罕事,比如哪个小伙娶了个比自己大四十岁的老婆,比如北坊哪里又出了个会飞的怪物,又比如有个姑娘在市集摆摊,把自己当沙包,只要付钱就能把她当仇人一样打。他默默听着。

当又一年的黄叶从树上飘落时,他终于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寇家的宅子已经空无一人,锻场用的工人也四散而去,只剩下两三个不愿意走的,替人打铁为生,看到他回来时,抱着他的腿号哭不止,连声说“少爷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锻场,直奔白泉谷。在那之前,工人说江小莞两年前嫁人了,江夫子去年过世了,他只“哦”了一声。

白泉谷没有什么变化,山石如故,荒凉依然。他进到她的墓穴,里头空无一人。她睡的棺材里,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下头压了张用布条拴起来的纸卷。

这是他当年第一次替她包扎伤口时扯下来的裙边,以前他就说过她,留这么个破玩意儿做什么,还绑在手上。她说这是她的裙子,不能扔。

解开布条,展开纸卷,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你出狱啦!东西都存在刺猬那里。

他又四下看看,她确实不在。

这个家伙又在发什么疯!他出了墓穴,快步朝附近的将军冢而去,他不在的这五年,这丫头已经无聊到要跟那只刺猬怪当朋友了么!

10

第二次踏足将军家时,拦住他的不是结界,而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比起结界,这些石头好像更费事,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出一条可以挤进去的缝隙。

刺猬还是原来那样,先是跟他抱怨了一通天仙观的道土越发懒了,五年了都没来把结界补上,害它天天提心吊胆,然后又说好久不见你都长胡子啦。他没工夫跟它废话,直接问它青童在哪里。

刺猬慢吞吞地走到一个角落里,把百炼匣跟银焰龙凰推到他面前:“她让我交给你的。”说着它又“啊”了一声,又慢吞吞地走回去,拿出一个琉璃烧成的小罐子,也一并交给他,“还有这个,一共三件东西,你点一点。”

他朝罐子里一看,里头趴着一只藤条样的虫子,半黑半白,奇丑无比,还在动。

“乌藤子?”他诧异道,“青童给你的?”

刺猬点头:“她说要找到这虫子太难了,只有她有这本事。还说这个对你很要紧。”

他捏紧了罐子:“她呢?”

“我咋知道。”刺猬摊手,“她是天天在外头跑的僵尸,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惠刺猬。”

他拿上东西转身就走,刺猬在身后大喊:“记得再帮我去天仙观催催那帮懒道士!!”

他在熟悉的街头疾走,寻找着每一个跟她相似的身影,但都只是相似而已。除了他,不会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在乎她去了哪里。

他找了一整天,哪里都没有她。

深夜,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草枯花谢的家,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打开了裹住银焰龙凰的黑布。当那把陪他走过了生关死劫的刀被他再次握在手里时,他竟然有些不习惯了。这些年除了看书就是写字画图,比起杀人,这双手似乎还是用在这些事上更舒服。

大概是蒙尘太久,银焰龙凰的光亮大不如前,他在刀身上移动的视线突然停住,一片浅浅的红黑色的锈蚀之迹牢牢地趴在刀刃上。

应该不关那只刺猬的事。寇家铸造的武器,就算百年不用,也不会出现分毫锈蚀之痕,更何况是银焰龙凰这种级别的宝刀。

讶异之余,他突然想到,似乎,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寇家的武器被锈蚀的事件……

蜡烛只剩下小半截,火焰在拼命挣扎。

他的手指在银焰龙凰上缓慢移动,这是他对一把刀的告别,寇家打造的任何物事。一且出现锈蚀,就意味着这件东西已经“死”了。

青童,你到底用这把刀做了什么?

身体再疲倦,也了无睡意,他把银焰龙凰仔细裹好,离家而去。

空无一人的锻场里,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锻炉与散落一地的工具,他在一块空地上挖了个坑,埋了银焰龙凰。

生于何地,归于何地。

他独自站在凋敝的秋夜里,已有寒意的风肆无忌惮地撩动他的衣衫。从没有过如此孤独的时刻,没有人出来跟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你折腾了一天,一定饿了吧,我给你熬鱼汤?”怎么就莫名就想到这句话了呢。

记得母亲常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那个曾听了他无数恶语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风声如泣,无人回应。

第十一章 诡火

楔子

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

1

雷声已止,大雨未减。

灯火黯淡的破屋里,子淼躺在我面前,意识全无,伤口已经不再有血流出,气息微弱成一条随时会断掉的丝。青童也躺在地上,手臂上扎进一枚细长的针,寇争老头说,针上有“咒”,

僵尸也会晕,有些话,他不想她知道。

从头到尾,他都跟青童保持着距离,不触碰她分毫,还说自己年老体弱没力气,连抬她进屋都是敖炽代劳,气得敖炽直骂他老不死的,杀人的时候怎不见他年老体弱!

寇争看了看子淼,啧啧道:“不愧是传说中的神,中了我的铁箭到现在还留得下一口气。”

我狠狠剜了他眼。

“瞪我也没用,在我同你讲清了其中利害之后,你若还想救他,可见你也不是个聪明人了。”寇争笑笑,“还不如让我把你也变成一头驴,好歹还能有些用处。”

敖炽揉了揉拳头:“死老头说话注意点,我还活着呢,我老婆轮不到你来教训。”

“你心里其实也赞成不救他的,不是么。”寇争不慌不忙道,“一个婴孩,一只猫,尚且有如此后果,一个神又当如何?你们心头应该比我更清楚。”

几个钟头前,在寇争说出“我叫寇争”时,他出手弄晕了青童,继而才是第二句话——你碰了他,这个人便成了祸害,不能留了。而他的第三句话是——凡被魇镜“复活”的人,若被梦主触碰,则会良善全无,心生魔魇,变成一只嗜血杀生的怪物,活的时间越长,破坏力越大。

他说这句话时,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打在我脸上跟鞭子抽下来似的疼。

“我是否危言耸听,你们自己应有判断。”他认真道,“若你们非要救活他,也许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也阻止不了你们,但我希望你们在‘做好事’的同时,也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能力,这后果中很可能包括了无数条无辜性命。”

刚刚还不顾一切在我身体里翻腾上涌的戾气,硬是被他这样的一番话给摁了下去,质疑,犹豫,在我的思维里胡乱地扭打着。

“你自己决定。”敖炽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怀里的子淼,“如果是别人,我有一百种方法阻止你救他。但因为是这个人,我不想左右你的选择。”

雨水好像打进了我的心里,刺刺的。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从头到尾敖炽都没有阻止过我救子淼。他历来霸道,历来视子淼为眼中钉,但我知道,就算把刀塞到他手里,就算他口中喊再多次“我要弄死他”,他也不会真的对子淼下手。

如果真有一天命运恶到要子淼再死一次,终结子淼生命的人也不会是他,他不在乎子淼的生死,他只是本能地在乎着我的感受。

所以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哪怕我们可以一天吵八次架。

“雨太大了。”我把子淼轻轻放到地上,“进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