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在破朽的屋子上,好几处都漏了水,在滴滴答答的声音里,我沉下心,听完了寇争老儿的往事。

他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但足够给听者一个沧桑漫长的世界。

摇摆的烛火里,青童不知沉进了怎样的梦里,大概因为没有呼吸,整个人出奇地平静。

此刻我的脑子是很乱的,这个已经消失在寇争的过去里的僵尸姑娘,无端端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用一面本不该属于她的镜子,把不该回来的人带到我面前。

“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我看着地上这两个根本不该出现在同个空间的人,“最重要的那部分。”

盘腿坐在地上的寇争咳嗽了几声,望着青童的脸:“我找了她二十年。找不到。又找二十年,还是找不到。”

他笑笑:“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所以今年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还真不太记得。几十年过得又快,又慢。”

“但你终究还是在这几十年间,造出了魇镜。”我皱眉,这块能“捕梦为真,起死回生”的镜子,究竟是对伤心人的慰藉还是一场逆天而行的噩梦,是神器还是凶器,一时间竟也难以界定了。

“没有乌藤子是办不到的。”他缓缓道,“这玩意儿半阴半阳,半生半死,违背了世间最正统的生存方式。魇镜的关键之所以在它,要的就是这股有悖常理不管天道的势头吧。”

“乌藤子……”我从听到这三个字开始,就在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放,总觉得应该是在哪里听过。

早在我还生活在浮珑山上时,子淼曾带回各种古书,除了教我读书识字,也教我识别奇花异草、神兽妖魅。彼时我年少贪玩,心性不定,总是听得多记得少,但我依稀记得曾在一本与药草有关的古书上见过此物的画像,好像还说过这玩意儿好丑,子淼还回我一句此物虽丑,却有大本事,能颠倒生死。我再问什么是颠倒生死,子淼却不说了,只说此物稀少,几世也未必得见,不说也罢,何况说了你也记不住。

一个连天神都说几世难见的稀罕物,身为一只根本没有什么本事的僵尸,青童她凭什么在寇争坐牢的短短五年内找到乌藤子?

我再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过一遍,又想到青童虽是僵尸,然而她不惧光,也没有僵尸的气息,除了不呼吸、不流血、不变老,与常人无异。得是怎样的机缘,才能让一个溺亡的姑娘,用这样的方式重新“活”过来?!

另外,以寇争的描述,青童与他相伴多年,感情笃深,不论他用什么法子寻回了失踪的青童,不论青童因为何种原因不再认得他,他对青童却不该是这个样子,连碰都不碰她一下……

等等,寇争从头到尾都不碰青童?!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寇争似乎从我的表情与眼神里读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我以为你们早该猜到了。”敖炽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青童跟子淼,眉宇间的诧异渐渐明显,他虽然粗枝大叶,但脑子应该也没有停止运作,我想到的事,他多少也该想到了。

“我此生都找不回青童了。”寇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差不多用尽半生时间寻她,也用尽半生时间造出了魇镜。”他抬头看向我们,指着自己,“第一个被魇镜照到的人,是我自己。”

他垂下手,笑笑:“这几十年来,我很少梦见她,即便梦见了,也只是短短一瞬。魇镜完成的那天,我精疲力竭地躺在锻场的地上,那是盛夏最热的一夜,四周空无一人,工人们被我早早遣走,我抱着魇镜,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即便我看到自己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照在镜面上,却仍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成功。我在锻场里寻了个更僻静的角落,忐忑地把镜子枕在头下,不多时便沉沉入眠。”

“你梦见了青童?”敖炽脱口而出。

寇争点点头:“翌日我醒来之后,果真从魇镜里看到了我昨夜的梦。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河边钓鱼,笑着跟我说晚上熬鱼汤,眼睛弯得像对月牙,晨光照在她身上,连睫毛都闪着光似的。”他的嘴角微微扯动,短暂的喜悦敌不过转瞬即来的悲伤,“看着镜子中的她,我突然意识到……她的面容身形如此清晰,连放在桶里的鱼都清楚到能看到它们身上每片鱼鳞,而四周的山树却如蒙了薄雾,模模糊糊,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要得到的答案终于得到了,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

“生者不清,亡者如常。”寇争缓缓道,“这就是魇镜里的世界。山树模糊,是因为它们仍存在于原处,还是‘活’的,至于那些依然一清二楚的人,却只能在你的梦里微笑了。”

他移动视线,凝视着青童的睡脸:“这个明明已经被命运静止,明明不会再跟死亡牵扯上的女僵尸,怎么就笨得又死了一次呢。”

老头子红了眼眶,尚还正常的左眼里,微微有些泪光。

“被你埋掉的那把刀……”我在揣测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我娘说过,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他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难过,“寇家锻造的武器,便是众多‘异类’的克星,无数妖孽,包括僵尸,都曾被寇家的武器化成黑灰。只是这些用来直接攻击对方的武器,不论刀枪还是铁钉,只要取了对方性命,自身也会出现锈蚀之迹,之后再无效用,同死去也没有分别。当我看见银焰龙凰上的锈蚀处时,其实心头已隐隐有了不祥之感,但我拼命遏制住自己所有不好的念头,跟自己说也许是她用这把刀去斩杀了阻碍她得到乌藤子的异类,如今她可能只是躲起来不见我。”

“你就这样跟自己说了四十年?找了四十年?”我看着寇争老脸上的沟壑,岁月并不因他异于常人的本事而优待于他,即便他着花衣,脸带笑,让自己活得像个自由自在的怪诞老头,然而在他心中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终是有一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空洞。

“我以为在经历过那些常人不可能经历的劫难之后,我应该是个更坚强的人了,生死之事也不过如此。”他自嘲地笑笑,“但我偏偏不能够去想她的死亡,一点都不能想。”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一想到她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儿就疼。我觉得自已很没用,但无计可施。”

外头的雨小了些,但屋子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仍没有止住,在我们彼此沉默的时候,这世界总算还有点声音。

“青童死在你的银焰龙凰下?”敖炽思索再三,却很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为什么?银焰龙凰一直是她在替你保管,后来还交给了那个谁都碰不得的刺猬怪,何人有本事取刀杀人?”

寇争伸出手,将放置在青童身旁的魇镜拿到怀中,用袖口拭去上头的水渍污迹:“乌藤子一直住在她的心脏里,她不化为飞灰,乌藤子难见天日。”

不阴不阳……颠倒生死……原来竟是这样的“颠倒”。

敖炽诧异之极,又疑问道:“你是说,这鬼虫子不知什么缘故钻进了青童的心脏,让本该是一具尸体的她成了个不生不死的僵尸。而她为了成全你打造魇镜的心愿,用你们家专杀僵尸的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居住在她心脏里的乌藤子重见天日,并请了那只刺猬怪帮忙料理后事,等你出狱之后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交给你?”

“你听得倒是仔细。”寇争深吸了口气,“那只蠢刺猬也是天字第一号的死心眼,它硬是将自己与青童的约定守了四十年。”

“那丫头不让刺猬告诉你她已经不在了?”我问道,猜出约定的内容太简单。

寇争笑笑:“刺猬说,就算它不讲,有朝一日他铸成魇镜,也迟早会知道你已不在人世。她说未必,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连青童是谁都不记得了。”

“刺猬没有阻止她?”我问。

“刺猬说,哀莫大于心死,它没本事留住死了心的人。”他垂下头,隐到阴影里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苍老,“青童对它讲,她用了三年时间去寻找疼痛,可是任凭街市上的人将她打得多狠多重,她还是不会疼,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家伙,确实不能称之为人。既然没有常伴他身旁的资格,不如成全他的愿望,好歹相识一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此生也算条铁打的汉子,流血受伤,荆棘坎坷,最不屑的就是后悔二字。”他仍旧擦着镜子,闲话家常般道,“但唯有两件事我悔不当初,一是自作主张去将军冢,没能在寇家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二是与她分别那天,不该说出那样句混账话。”

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莫说女人,你连人都不是,我凭什么喜欢你——每个字都不凶狠,但每个字都是刀。

语言是个神奇的东西,明明无状无相,却偏有杀人无形的本事。

“所以你为了你的后悔,把另一个青童带回来?!”敖炽瞪着他怀里的镜子,“可是为什么魇镜会在她手里?还被她胡乱使用!”

“魇镜铸造完成时,我也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了,兴奋自然是难免,但也少不了谨慎。《天工谱》上虽说明了铸造魇镜的方法,但最后一页上却写了一句话——‘若成,镜花水月宜远观,生死颠倒殃无辜。’我当时想了许久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思考再三,我没有一开始就选择带回青童,而是选了梦中那些鱼,当年它们都被熬成了鱼汤。”

寇争笑笑:“所有被魇镜照过的人,只要我愿意,便可以从镜中见到他们每个人的梦。而他们的梦会一直储在镜中,任我取拿,包括我自己的梦在内。我思考了整整三天,然后把梦中放在她脚边水桶里的一条鱼带了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坦白说,我被魇镜的本事吓到了。这条自镜而出的鱼,跟世上任何一条活鱼都没有两样,鲜灵灵地在水里游动,还会吐水泡。我最初的担心终于消减了,我不轻易带回青童也是怕带出来的‘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看着这条活蹦乱跳的鱼,我很高兴,压在心头多年的内疚与悔恨好像有了挽救的希望。我跟自己说,若三天之后这条鱼没有闪失,我就把她带回来。甚至……我可以将我的父母家人也带回来。”

“然而你碰了那条鱼?”我问。

他点头:“它从魇镜中出来时,我将它捧到了鱼缸里。谁知翌日一早,我去鱼缸看它时,却只看见一缸淡淡的血水,它依然在里头游来游去,可鱼缸里原来的几条鱼却死于非命,有两条被咬得肠穿肚烂,还有两条只剩下尾巴跟头,而且这些鱼的个头都比它大了许多。虽然只是鱼,可我看得背脊生寒。开始我怀疑不是它干的,因为它毕竟只是普通的小鲫鱼,何来如此凶残的性子,于是我又放了几条鱼进去,结果不多时就被它凶猛地攻击。”他皱起眉头,“杀掉那条着了魔似的鱼之后,我又带回一条鱼,结果还是一样。我整个人如坠冰窖,心想难道魇镜所谓的死而复生,就是送一个模样相同的怪物给我么?我疯了般把《天工谱》上关于魇镜的内容看了三天三夜,希望从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间找到蛛丝马迹,最后,是那句话点醒了我。我带回了第三条鱼,然后我叫了家丁来把鱼放到鱼缸,从头到尾我都与它保持距离,第二天,鱼还是老样子,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它在我家活了一整年,没有任何异样。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镜花水月宜远观’的真正含义。”

他苦笑:“千方百计带回来的人,你却连对方的手指尖都不能碰下。所谓魇镜,究竟是挽救你的遗憾,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再折磨你一次,说不清楚啊。也难怪它叫魇镜,或许它带来的,只是另一场不真实的梦魇。”

屋里的滴水声渐渐稀疏下来,我想知道的秘密,正在一点点遗漏出来。

“可你还是把青童带回来了。”我看着他那张沉入往事的老脸,“并且你没有对此事后悔的表情。”

“我说过,此生只对那两件事有过悔意。”他平静道,“那个晚上,我带回了青童,在她还未醒来时,我躲到了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她醒来之后,对这个世界毫不陌生,我看着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说了声‘我怎么在这里’,然后便自顾自地离开,轻车熟路地往白泉谷而去。她的墓穴还在,她回去的第一件事不是睡觉休息,而是找东西。我躲在暗处,看见她在墓穴里出出进进,满面焦急,拼了命在找东西的样子,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冲出去问她在找什么,可终究是忍住了。我不知道这个被魇镜带回来的青童到底在想什么,看起来我似乎比她更慌乱,更不习惯这个世界。我在墓穴外守了她三天三夜,而她就找了三天三夜,她甚至把墓穴外的土地都挖了个遍,弄到两手伤痕累累也不停下。看见她沮丧至极的模样,我心头难言的疼痛到底是击败了所有的忍耐,我走出去,走到她面前,心跳得异常厉害,我不知该给她怎样的开场白,可是就在我开口之前,她却先对我道:‘老爷爷,你是住在附近的人么?最近这里有没有闹过贼啊?’”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她叫我老爷爷……当僵尸就是好啊,无论如何都不会老去。”

“因你的梦而生,但偏偏不认得你……”我想到子淼也是如此,顿觉这镜子确实心狠,带回你最思念的人,你却碰不得他,他也认不得你。

“很丧气是不是,但这就是魇镜。她由我梦中而生,她所谓的记忆,无非是我自己的记忆,可她并不完整,魇镜在这一点上似乎是不可控的,复活的人会继承你多少记忆,这没有定数。唯一肯定的是,她不记得我。”他看着我,“我不介意被她当作路过的老爷爷,我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问她是丢了东西么。她说她丢了一面镜子,很重要的镜子,她一直把它收得好好的。我说找不到就不找了吧,你看你的手已经受伤了。她说没事,她不疼,镜子一定要找到,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对她说,镜子罢了,你喜欢的话我买新的送你。她说不一样的,那面镜子是天下无双的宝物,是她不要性命也要守住的东西。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活生生的青童,我不想再纠结她本质上是什么了,只当是上天终究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你把魇镜交给她了?”敖炽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把这么麻烦的东西交给她?!就算她记得魇镜,也分不出真假,你若不忍心她苦寻不止,大可以给她个假的玩玩。你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用事分分钟会害死人!”

“若是你心头挚爱死而复生,心心念念想要一件东西,你是给真的,还是给个假的糊弄糊弄?”寇争反问。

敖炽一时语塞,转头看我:“好像也是……如果是你,我就是拼了命也把全世界的金子都堆到你面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你假货的。”

我瞪他一眼。

“瞪我也没用,以你的德性,就算不记得全世界了,也会记得你的金条金币金锅了。”敖炽哼了一声。

我掐了他一把:“你别忘了魇镜带回来的,本质上只是你对我的记忆与思念罢了,如果那个我只记得金子,那么说明在你心里,我只是个爱钱如命的女人罢了。”

“你难道不是爱钱如命?”敖炽耸耸肩。

“二位还是不要为此争论了吧。若得善始善终,又何必用这面镜子。”寇争看我们的眼神,分明有一点羡慕。

“好吧。”我看着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魇镜,“所以你真的是把这面镜子交给她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你想补偿一些事的心情。”

“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她高兴。”寇争继续道,“我趁她在另一头寻找时,把魇镜埋在了墓穴旁的泥地里,故意露出小半截,然后喊她过来。她得了镜子,高兴坏了,抱在怀里不撒手,直说找到了找到了,竟然藏在这里,怎么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不敢再与她接近了,就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她,所以我很快地离开,也明白了从此之后,我只能做一个在远处照看着她的人。”

“既然照看她,又为何让她沦落到四处漂泊当人肉沙包的境地?”我疑惑道。

“当年我坐牢时,她因为我一句话,所以拿自己去当沙包,我知道时,觉得世上怎么能有人傻到用这样的法子寻找痛觉。我低估了那句话对她的伤害,也低估了我自己对她干这件蠢事的在意。或许这个心结隐匿太深,重归的青童仍然把这件事当作她生命中必须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她对痛觉的执着,有了痛觉,才能被称之为人,才能跟我在一起。对她的重蹈覆辙,我已经分不清这是她此刻本身的意愿,还是我自己对那句话的悔恨与阴影不得消散的后果。”他叹气,“总之,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不论我暗地里用多少法子去说服她劝解她,希望能把她带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她都决然拒绝,她坚持这种四处流离,以挨打为生的日子。日子一长,我也绝了改变她的念头,不管她做什么,由她去吧,只要她平静快乐。所以我成了那个经常捧她场的花爷爷,因为我总穿着喜庆的花衣裳,这几年来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她的记性真的很差,不过半年不见,她就忘记了我是那个告诉她魇镜在哪里的老头,我也不解释,从此就当她的花爷爷吧。”

说到这儿,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本以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然而唯没有算到的,是她善良如昔的性子,以及她拥有使用魇镜的能力。”

我一楞:“我以为魇镜只有你们能家才懂得使用方法,你自己必然也这么想,才会那么放心地把镜子交给她吧。”

“所以我犯了低级的错误,果然是上了年纪,脑子不好使了。他自嘲道,“魇镜只有寇家血脉方能使用,青童来自我梦,我的梦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啊。我唯一不解的是,她知道魇镜的使用方法,却不知其中禁忌,可见这镜子确实很不友善,应该记得的偏偏忘记,不该记得的却分外清楚。大约两年前,青童开始用魇镜去‘帮助’那些她认为对她好的人,她认为把逝去的东西带回来,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而我,只能不断为她善后。”

“为何不告诉她真相?哪怕你留个字条给她,也能免去这后头的种种麻烦不是吗。”我质问。

“你以为我没有说过吗?我明里暗里不知道提醒过她多少回,魇镜带回的活物,不能被梦主触碰,否则必化邪物伤及无辜。可是很奇怪,她就是记不住,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提醒过一样。”他无奈地道,“我也想过收回魇镜,但看到她用镜子去帮别人时所得到的满足与快乐,我就犹豫了。最后,我决定维持现状。”

“你能替她善后一辈子么?”敖炽冷冷道,“你真的老年痴呆了吧,真正的青童已经死了,你复制一个她已经是错误,明知这个复制品有缺陷,根本不能使用魇镜,你还要一错再错地纵容她。你已经这个岁数了,土都埋到脖子了,哪天说死就死了,你不能对那些无辜的人这么不负责。”

“至少到今天,她未铸成大错。”寇争看着他,手却指着我,“如果魇镜带回的人是她,你杀得下去么?”

“他根本就不会去用魇镜。”我替敖炽回答,“你看起来比我们老,却不比我们活得明白。我理解你所有的心情,但不能赞同你的做法。”

“你觉得我做错了?”寇争反问。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听到身前的子淼隐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2

此刻再去讨论是是非非已毫无意义,多年前那个细雨之日里,再是混账的话也说了,时至今日,再是想念的人也不在了。

我低头看着子淼,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或许是我的幻觉,一种无形且微弱的力量从我指间漏出去,再用力也抓不住。这个被魇镜带回来的子淼,这个能记得过去但唯独不记得我的子淼,这个我不顾一切都想救回来的子淼,终究还是不能留下了。

只差一点,我的冲动就战胜了理智。

有生命的东西,哪有复制的可能。这也是我想同寇争说的话。

我的子淼,千年前就离开了,即便后来他以别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两次,也改变不了他化身甘霖,形神俱灭的事实。上天也是顽皮,何苦再用这样的玩笑来纠缠我,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留在我心里,当一个只能被纪念的故人吧。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落到子淼的脸上。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是没有睁开,我只感觉到掌中那只失去温度的手,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我一直没有松手,直到他停止呼吸,直到他的身躯渐渐透明虚化,直到他无迹可寻……

梦境是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思念与记忆,就算他归根到底只是魇镜依据我的记忆复制出来的替代品,我的心还是疼啊。所以我理解寇争的愧疚与懊悔,以及他为此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能再让事件恶化下去。

雨停了,再过一会儿,天也该亮了,梦也该醒了。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起身深吸了口气,看着青童:“他们都不是该留下的人,你我都清醒些吧。”

寇争也起身,镇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她无辜。”

“路人甲乙丙丁也很无辜。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承担不起魇镜带来的后果。你寇家既是以正气勤业为家训,这些道理还需要我跟你再讲一遍?”我又问,“难道你从未想过你父亲放弃打造魇镜的原因,可能不是因为得不到鸟藤子么?”

寇争沉默不语。

“人有善恶,有灵性的器物也如是。魇镜纵然有神一般的作用,但这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一个本就在延续错误的东西,如何能带给人真正的幸福?”我认真道,“你摸着心口问自己,如果可以时光倒流,你还是会选择把青童带回来吗?”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窗外泛起微光,寇争才说:“我可以收回魇镜,但我不能再一次让她化成飞灰。”

“老头,你根本不知道魇镜还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缺陷。”敖炽皱眉道,“你现在觉得只要不碰她她就不会变成杀人的怪物,可是以后呢?魇镜这东西神奇得近乎邪性,谁能保证十年百年后,被它带回来的人会不会有别的变化,毕竟你铸成这玩意儿没多少年,对它的了解还十分有限,这个险你冒不起的。”

寇争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最后一字一句道:“总之不能杀她。我有别的打算。”

看他的神情,如果我们要青童消失,只能先踩过他的尸体,但我不想这样做。以凡人之躯铸造神器,莫说鱼门国,就是外头的世界里,也找不出几个有这般能耐的,杀了可惜。更何况,我没有杀他的理由,一个被愧疚与思念乱了心的老头子罢了。

“别的打算?”我问他,“难不成你打算把她也变成小驴,永远关在驴圈里?”

寇争白我一眼:“我年纪大了,能不浪费脚力就不浪费,寻个年轻力壮的帮帮忙也无可厚非。”

敖炽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你除了会铸造武器之外,还有把人变成驴的本事?”

“铸造之根本,无非就是形态之转换。”寇争不以为然道,“寇家世代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但天生为妖邪所忌惮,足见体质有异常人。《天工谱》上除了铸造之术,也记载了些简单的改变其他东西的玄门术法。我资质平庸,难得其中精髓,只学会了将人变作马牛羊驴,但也从未因此害过人命,不过是图个方便,也省了车马费。”

我撇撇嘴:“你寇家生意应该不错,你还缺钱不成。”

“钱多钱少于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他摸了摸稀疏的头顶,几根雪白的头发沾在他指间,他看了看,吹走白发,“我是真的老了,多走几步路也累得慌。若非事态紧急,我又怎会拼了这条老命去阻止不明利害的你们。”

“你一直在监视我们?”敖炽问。

寇争一笑:“你们不也在监视我?”

“我们根本没想过监视你,不过是顺路去勘察一下知秋馆,谁让你鬼鬼祟祟冒出来,还把一个孩子变成了驴。”我更正道。

“第一次在东坊向你们问路时,我便知你们跟其他人不一样。”寇争看向敖炽,“把自己穿得像个花花绿绿的村妇,还能大大方方招摇过市的,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村妇?”敖炽生平第一次被安上这样的评价,瞬间暴跳而起,指着他的花褂子道,“你自己穿的才是村妇们最爱的大花床单!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可我的衣裳上绣的是牡丹花,好过你衣裳上的小野花。”寇争微笑,“岁数越大,越喜欢喜庆的东西,自己看了开心,别人看了也开心。”

这理由……我看着敖炽的花衬衫,突然恍然大悟:“我说你为啥对花衬衫情有独钟,原来是你内心已经默认自己是个老人了,拼了命要赶在夕阳红的年纪里再灿烂一把啊。”

“你是不是站错队了?”敖炽用力戳了一下我的脑袋,扭过头对寇争愤愤道,“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天都要亮了,事也整清楚了,你还不把我家的信龙还给我!”

寇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两个小东西。”说罢,他爽快地掏出寸步盒,手指往盒盖上一摁,只听咔一声响,盒盖弹开,他反手将盒子一抖,牙签般大小的信龙兄弟呼啦啦滚下来,一挨地便化回了本来的大小,瘫在那里哼哼唧唧。

“两个家伙也是没有坏心眼的。你们也别太为难它们了。”寇争合上寸步盒,“活物在里头呆上三天就会暴毙,这话是我说来吓唬你们的。信龙可是稀罕物,就算你们不管它生死,我也舍不得杀掉的。”

“这时候装好人有意思?不管你舍不舍得,拿它俩性命威胁我们是事实。”我斜睨他一眼,起身看着仍无知觉的青童,“你还没说你的打算。”

也许,他只要不碰她,她就可以以现下的模样安安生生地活下去,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要我为了那些可能永远都不会爆发,甚至根本不存在的“隐患”杀掉这个僵尸姑娘,我大概是下不去手的。不管她来历如何,魇镜已经让她成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何况,她依旧善良。

寇争咳嗽了两声,道:“在去知秋馆之前,我先去了你的不停。”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

3

“多年前我也去过相思里,那是国主府邸所在。”他故作不解的样子,“只是这次去,发现国主府邸的位置似乎有了一些偏差呢。”

“你老了,记性太差。”我想不出更有力的解释。

这老东西话中有话。

要知道现在的国主府邸只是个赝品,当初我在真正的国主府邸旁边施了个障眼法,弄了个外人不得进入的假府邸,故意造成国主府至今荒芜没有人坐镇的假象,再把真正的国主府改造成了如今的不停,让旁人以为是紧邻国主府的一座旧宅被翻新。反正一整条相思里的宅子都长得差不多模样。迄今为止,从没有人在这点上提出过质疑。

“我刚刚说过,铸造之根本,乃形态之转换。”寇争笑笑,“我对这件事尤为敏感。实实在在的器物,不论大小种类,自有一种‘重量’,扎根于世,绝不虚浮。而如今的国主府邸,看似正常,实如无根之萍,毫无重量可言,且外人不得入内,我离大门尚有三步之远,便被结界所挡。倒是它旁边的不停,根基稳固,气势充足,我在建筑风水上的造诣虽不及唐家,但也知晓宅子与所住之人息息相关,若居者体弱阴虚,宅子也必显病气,反之,若有强人坐镇,其宅也自有气势。这间平白冒出来的不停,看似个做小生意的场所,然而我却在这宅子上看出了点别的东西。”

都说人老会成精,不知道是不是应验在这个老头身上。

“你看出啥?”我继续装傻,“难道我的宅子还跟你抛媚眼不成!”

“王气。”他看定我跟敖炽,“虽然我不知这个词是否准确,但在我看来,你们的宅子透着一股刚正中直之势,而其中又有明亮温和悲悯众生之意。”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国主之位多年悬空,前些时候倒是隐约听到有新国主到任,但很快就被更多人否定了,都说国主府现在还空着哪,哪里来的国主。”

我脸上隐隐有些被看穿的谜之槛尬,但仍然死撑住:“你在我家外头随便看看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不去给唐夫人打下手帮人看风水也是可惜了。你该不会觉得,你面前站的就是国主大人吧?”

“据说历任国主都是外来人。”他不依不饶道,“您二位穿着打扮,谈吐气质,一看就不是长居鱼门国之人。平日里跟你们相处的人,要么是知晓你们的身份,要么是太蠢所以被你们的谎话骗过去,不然你们焉能以寻常身份度日至今?我来东坊,不止是参加三府会考,更是听闻你不停的大名,特意来仔细观摩的。而且在那之前,我还费了不少时间去搜集你们不停过往的丰功伟绩。也知道你们有一儿一女,家中还养了两只信龙一头鲸,还有个叫做胖三斤的家伙伺候你们日常起居,且你们同官府的聂大人以及天衣侯也来往甚密。官府与天衣侯府素来是国主的左膀右臂,寻常生意人是不会这么容易接近这两位大人的。”他一口气说到这儿,用极其严肃的目光锁定我,斩钉截铁道,“也许你有自己的理由,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但在我面前,你是瞒不住的。”

稳住,必须稳住!这老东西究竟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挖掘不停的秘密了?!而我居然毫无察觉?!

不等我跟敖炽再找借口,寇争突然跪下,慎重地向我磕了个头:“国主大人,我寇争生性孤高,不喜求人,奈何肉身凡胎,时日无多,只求在入土之前,请国主务必施以援手。”

“要我帮你?帮你啥?你该不是要把青童交给我养吧?不行我家里宠物够多了!!”我脱口而出,旋即想自打嘴巴,这不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么!

“请你帮她出鱼门国!”他收起所有的调侃、骄傲、狡黠,用最恳切地目光看着我。

我一愣,说:“这件事……你理当知道其中规矩,只有拿到龙骨帖者,才能得知龙门所在。而且唯有持龙骨帖本人可到龙门,就算你赢了,就算你得到此物,就算你把它双手奉送给青童,她也到不了龙门所在。我虽是国主,却对此地一无所知,又能帮你什么?”

“刺猬怪说过,鱼门国是被神抛弃的地方。”他皱眉,“俗话说旁观者清,我虽不知你们从前的来历,但以你们夫妇的本事,难道看不出鱼门国是一座巨大的监狱么?四坊虽大,但千万年来未有变化,我们知道世有神灵,但除了雕像,我们从未见过;我们知道李杜东坡唐诗宋词,但仅仅是从书本上知道,从没见过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观,甚至不知黄河长什么样子;我们也有菜谱,但其中诸多食材可闻不可见,寻遍鱼门国也不可得。可国中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即便意识到,也没有丝毫介意。”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目光里也泛出热切的期盼:“但我介意。我知道鱼门国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如果青童能到那里去,或许她会忘记那些不该被记得的过往,不再热衷于做只挨打的沙包;也可能得到别的帮助,从此脱胎换骨,当一只不老不死、快乐幸福的僵尸;说不定在那个世界,还会遇到跟她一样的家伙,相濡以沫,天涯做伴。鱼门国还是太小,她需要真正的自由。”

我叹气:“你说的我都懂,可我说了,我虽是国主,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走出鱼门国。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作为罪人来这里的,鱼门国就是我的监狱。虽然我一直觉得这座监狱更像个世外桃源。”

“国书!”他直言,“你身为国主,此物本该由你保管。有国书,就有出去的可能。”

“可此物已经被天衣侯没收了。”我摊手,“你也知道天衣侯是什么货色,要从他手里拿东西,可能比冲出鱼门国还难。”

他眼睛一亮:“你愿意帮我?”

“你我非亲非故,还害我无故沾染一堆麻烦,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横抱双臂,说不上来对寇争是个什么感觉,佩服他天赋异禀能人所不能,少年坎坷没有自暴自弃,但临到老却成了个看似聪明的老糊涂虫,为了那点心结,走上一条随时会惹出大乱子的危险之路。

惦记一个人是常事,但用一辈子去惦记一个人,很难。所以我烦他,可又没法真正讨厌他。如果青童能到外头去,也许她的命运真的会不同。

“你是没有帮我的理由。”寇争起身,认真道,“如今我不当你是国主,只当你是不停的老板娘。我开始就动了跟你做生意的念头,之前对不停的种种勘察,也是为了看看你是不是骗钱的三脚猫。但你家信龙跟青童做了朋友这件事,却是偶然,非我所为。所有对青童亲近的家伙,我都会格外留神,故而才发现常去众乐场看她的白衣盲公子是你不停的成员。我跟踪过它们几回,亲眼见着它们在不停门外化回原形,穿门而入。就在我打算择日上门同你们正式会面前,信龙带了你家愁眉不展的小丫头来找青童,我眼见着青童拿镜子照了小丫头,翌日一早,信龙便来取走了一只小猫。我没有阻止,一来是这样的小猫即便异化也威力有限,二来此事一出,我也想看看你们处理意外的本领。你们果然一路寻到青童这里。

“唯一的意外是,你们没想到青童这丫头出于好心,给你备下了这么一份‘大礼’,此时我再不现身除去子淼的话,便真会祸及无辜了。而我也没想到,在你的梦里,竟然有这样一号人物,一个真正的神灵。”

信龙兄弟半死不活地被敖炽抓在手里,要不是看它们模样虚弱加上价格昂贵,把它们撒上孜然做成烤串的心都有。这些家伙啊,不论信龙还是青童还是寇争老儿自己,今日遭遇之种种麻烦,全都是好心办坏事所致,我也不知该说是遇人不淑还是流年不利,一番折腾下来,发现整件事里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反派的无力感,比没饭吃的感觉还糟糕。

“你要是别这么多心眼,把勘察与搜集情报的环节都省了,一开始就来跟我谈生意,会省去多少麻烦!”我冷哼一声,“我做生意历来童叟无欺,不停开业以来,从未辜负过客人。”

“我做事历来谨慎。何况这次我要找的东西,非同小可。”他认真看着我,“那么,你愿意接这笔生意么?”

鱼门国的国书……唯一记载了鱼门国来历以及所谓“龙门”的种种秘密的玩意儿,不止寇争,也是聂巧人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

他们是鱼门国里的异类,不安现状,不愿被囚禁,看似平静的生活没有磨掉他们对“外头的世界”的渴望。凡是这样的人,自由才是能让他们真正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也许这自由里没有被“圈养”时的安逸舒适,还包含了各种未可知的危险,甚至会让你早早断送了性命。但是,若能挥刀斩棘,不负初心,以己之力堂堂正正承担起自己的生命,那么不管你的那条路走到哪里结束,都不算遗憾。

我所理解的自由是,没有操纵,没有依赖,今日所为必成明日之果,不被任何力量干涉影响——凡有生命者,都不该是扯线的木偶。

“好。”我点点头,“我同意接这笔生意,但不是替你寻回国书,是替我自己。不停做的是寻找遗失物的生意,国书不属于你,是我丢的东西。”

寇争一笑:“若是这样,是否表示我不用支付你酬劳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破天荒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敖炽立刻用“你是不是鬼上身了”这样的目光瞪着我。

“听说老板娘锱铢必较,最喜黄金,爱钱如命,虽说不以我的名义寻找失物,但你真的确定不用我付钱?”寇争不太相信地看着我,“我虽无大富贵,但寇家的生意还是不赖的,你不用同我客气,我这个人不爱欠别人的情,还是算清楚比较好。”

我笑笑:“我说不要你的钱,但没说不要报酬。”

他一愣:“你不要钱,那要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都行。”

“力所能及的都可以么?”我反问。

他点点头。

我指着他一直抱在怀里的魇镜:“我要它!”

他面色一变:“此物虽厉害,但只有我寇家血脉可以操纵,你拿去也是无用的。”

“谁告诉你我要用它的。”我瞟他一眼,正色道,“你铸造出此物,是奇迹一件。但是此物百害无一利,你我心知肚明。虽然它于你意义非凡,但我以为,它还是消失掉更好。”

寇争沉默,下意识把镜子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