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挽挽漂亮又聪明。”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好听,只是在说这样的话时,甚至让我觉得耳朵会怀孕。

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夸过,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耳根不知不觉地红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这样觉得吗…小时候我娘亲都没夸过我聪明…”

夙恒揽上我的后背,忽然问了一句:“挽挽小时候,有没有在树林里走丢过?”

“走丢过好几次,最严重的那一次失踪了快一个月。”我顿了一下,接着诚实地回答道:“那个时候我家附近有一片迷雾森林,我爹从来不让我进去…结果我调皮跑了进去,娘亲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后来爹娘就带着我搬家了。”

我抬头看着夙恒,“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答非所问道:“那日在天心湖边,是你第一次见我。”

我点了点头,随后又出声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一次…那一次你给我的衣服,还在我的柜子里。”

掌灯时分,凉风静郁,冥殿依旧金碧辉煌,澄澈灯辉映上了白璧梁柱,反衬出莹莹润泽的玉光。

我坐在夙恒身边,端着一小碗冒出腾腾热气的鸡汤,定定看着他提笔在宣纸上拆解咒法。

睿智的大长老大概识破了那些课业都不是我写的,傍晚差人往摘月楼送了一沓有关阵法和剑道的书册,让我在一个月内写一篇涵盖所有内容的心得。

我想了一会,最终还是抱着这些书,颠颠去了夙恒所在的冥殿。

结果他不但愿意帮我写心得,还让冥司使送了一罐鸡汤过来。

待到几本书上的咒法全部解完,竟也不过明月初升的时刻,窗外星芒渐露,拢着月色拂上窗纱。

“这里不怎么懂…”我伸手指着书上的一处咒法,指甲杠了杠那列字的繁复标注,“为什么要在玲珑杀阵的外面加上九珠结界?”

“为了抵消阵法的魔性。”

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夙恒竟然凭空掌出了一个六十四斩玲珑阵,那残暴的阵角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刚破壳的雏鸟。

玲珑阵又名祭血阵,众所周知,召唤玲珑阵需要用装满铜鼎的鲜血为引,再念诵连篇累牍的繁冗咒文,才能有三成把握造就一个玲珑杀阵。

我从来没想过,若是要徒手捏一个玲珑阵出来,需得用何等霸道的法力来支撑。

又是一片黑芒乍起,玲珑阵外缓慢覆上了一层九珠结界,阵中魔性陡然消失殆尽,再往后,暴。虐成性的玲珑阵色泽转淡,渐渐和九珠结界一同消融在随风摇曳的明灯光影中。

震撼过后,我默默喝了一口鸡汤压惊。

透窗凉风习习,吹来浅淡的菩提香气。

我放下手中的白玉碗,就势往旁边一倒,十分顺利地枕在了夙恒的长腿上,“天冥二界的武学法道可以粗略分为咒文、阵法、剑道、杀式和五行术数,专精一个就能称为法道巅峰,可我觉得你好像对每一项都驾轻就熟。”

因为躺的舒服,我蹭了夙恒两下,才继续说道:“我看一本书都会觉得累,你怎么就能记住那么多东西…”

我翻了个身,侧躺在长椅上,依旧枕着他的腿,却是更加正经地问:“教我学阵法好不好?”

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我练就了一身撒娇的好本领,但这个本领已经很多年没有温习过,合该是有些生疏了。

我还没掏出当年的劲头,夙恒就在我的脸上轻捏了一把。

月凉静夜,长灯生辉。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觉得那双漂亮至极的紫眸深不见底,但闻他对我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上番外,是毛球小时候在树林里走丢的那一个月发生的事没错她忘记了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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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流徵一梦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番外,夙恒和挽挽不为人知的初次见面世分三界,天界人界与冥界。

广袤无垠的冥界分为八荒十六地,各地管事的领主互不干扰,却也休戚相关,他们无一例外地臣服于位居王城的君上,每隔三日呈递一封奏章。

幅员辽阔的凡界则有生灵千万,芸芸众生织就十丈软红尘,而他们的轮回转世与六道命格,却都是由冥洲王城负责。

云波缭绕的天界广纳诸神百仙,每逢岁末朝会或者经法盛典,天帝陛下都会派遣使者下达冥洲王城,邀请冥君以及一众身居高位的冥臣。

总而言之,作为冥界之主,日常事务颇为繁多,肩负的担子一向很重。

作为下一任的冥君,夙恒从可以站起来的年纪里,就由他的父君极其严苛地教习武学和法力。

三界内皆以纯血龙族为尊,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在到达巅峰法力之前,他们需要历经多少九死一生的劫数。

夙恒的本形乃是一条纯血紫龙,他自小基本是被天雷劈着长大的。

因为他的父君也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并不觉得历天劫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常常在夙恒刚历完雷劫之后,就将他捉来继续学习法道经咒。

好在夙恒无论学什么精妙奥义所需的时间都很少,即便是用极为复杂的古梵语或者上古天语记载的经法要诀,厚重到冥司使递给他时都有些气喘的繁冗整本,他得心应手用不了两日。

夙恒的父君渐渐将冥界八荒的奏章交给他批阅。

檀木桌上的奏折时而几摞高叠,横梁下常有金玉宫灯明辉通透,同他一般十几日不眠不休。

平衡权术威压下属赏罚自如,最上位者种种或明或暗的手段,他悉数校验。

此后夙恒的父君又给了他一张冥界的地图,修长的手指按过广袤的八荒地界,语声淡漠道:“切莫骄矜自傲,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次日夙恒独自离开了冥洲王城,他的父君和母后站在玉石高楼上看他的身影,还只是个俊美非常的紫衣少年。

他在各地四处游荡,华都名城,古镇农乡,常有垂涎他美色的女妖女魔各种疯狂地纠缠,有时甚至还有男妖跪在他脚下卑贱地求他赏赐一夜。

这些东西但凡碰到他的衣角,他都厌弃至极地觉得十分肮脏。

他走过各种惊世骇俗的暗黑森林和险恶峭壁,从最崎岖险峻的路径绕回冥界八荒时,却径直穿过边疆结界,走进了整个冥界的放逐之地——

断祁荒原。

荒原内只有各种穷凶极恶的狂暴魔怪,和撕心裂肺的骇人嚎叫声,杀戮无休无止,纷战从未停歇。

白天总有沉闷阴森的乌云遮挡暗色的天幕,夜晚苍穹的那弯明月常年沾染血色的鲜红。

每日都有妖力强大的畸形凶兽魔怪,前赴后继地朝他撕咬过来,他在断祁荒原待了整整七百年,几乎屠尽了百万年来聚集于此地的强悍魔怪。

离开断祁荒原后,他踏入了冥界的禁地之一,传说中处处有幻镜的迷雾森林。

夙恒走进迷雾森林的第一日,就有一只白色的毛球撞到了他的脚边。

他低下头,看到了一只极为漂亮的白狐狸,长着九条雪白而蓬松的尾巴,一双狐狸耳朵竖的笔直,乌黑水润的双眼清澈见底。

据说上古时期的百年大战里,九尾狐一族便已经死了个干净,而后天冥二界百万年昌盛太平,却不曾有谁见过一只九尾狐狸精。

而现在,这只小九尾狐呆呆地望着他,良久后说了一句话:“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语声软软糯糯,甜如黏化人心的绵糖。

随即软白的狐狸爪子磨了磨地,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好害怕…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

夙恒站在原地,并没有回答这只小九尾狐的话。

一阵飒飒作响的冷风吹过,树杈处陡然乍现一条几乎快成精的毒蛇,吐着红信,长约几丈,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地面上的九尾狐直冲而去。

然而狂暴的龙族威压骤然放出后,这条毒蛇就在瞬间被绞杀成了烟灰。

虽然整个过程很短暂,几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慕挽还是被吓呆了。

待她回过神来,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在夙恒身后。

甩掉一只小九尾狐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夙恒却从未想过要丢下她不管。

迷雾森林的唯一出路在东方,每一个月才开一次,他们往东走了几天之后,夙恒弯腰提起慕挽,将她抱进了怀里。

“再过十几天,你就能回家。”他低声说道。

怀中的小九尾狐在他衣襟处蹭了蹭,“可是我好饿…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三天…”

“既然饿,为什么不早说?”

清澈的双目依旧水汪汪,这只小九尾狐这样回答道:“我怕你嫌我麻烦…会把我丢掉。”

他抬手布了个结界,将她放在正中央,“不会丢掉你。”

夙恒刚瞬移一步,侧过脸果然看到慕挽呆呆地望着他,眼看着就要哭了。

她以为他要走,并且不会再回来。

迷雾森林除了幻镜颇多外,其实和一般的森林差别不大,也有很多活泼可爱又好吃的小动物,比如野鸡。

夙恒没费什么力气就逮了一只肥野鸡,烤熟后放在了慕挽面前,然而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扑向那只烤鸡,而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一瞬,夙恒不想把她送回家,他想把她带回冥洲王城。

又过了几日,他们深入了迷雾森林的腹地,各式各样的幻镜交错林立,更迭着迷乱观者的眼睛。

幻镜内有仙云缭绕的天界美景,还有街巷市井的人间百态,更兼有冥界各地的壮阔风光。

慕挽站在不同的幻镜前,无比新奇地看着,漂亮的双眼明亮而闪烁,狐狸爪子都按在了镜框上。

最后她停在一面明静如水的幻镜前,看着镜中姿容倾城的绝色少女,呆然问道:“这是谁…为什么会长得有些像我娘亲?”

“这是你化形以后的样子。”夙恒答道:“这面幻镜是预知镜。”

慕挽有些骄傲地摇了摇尾巴,“挽挽化形以后果然好看,就像爹和娘亲一样。”

言罢,她又转过头来望了夙恒一眼,“其实你也非常好看。”

慕挽在迷雾森林的中心地带玩了好几天,每日都有夙恒给她烤野鸡吃,还有深妙无穷的幻镜之景可以看,她过得非常开心。

待到最后一日,夙恒抱着她瞬移到了迷雾森林位于东方的出口。

巨大的石山遮天蔽日,却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只要再过一段时间,这条缝隙就会完全打开,形成一扇浑然天成的石门。

走过那扇石门,就能离开迷雾森林。

慕挽在夙恒怀里打了个滚,显然还是非常开心,“马上就能见到爹和娘了,回到家还可以喝鱼汤和鸡汤,我还想告诉他们在镜子里看见了好多东西…”

她顿了顿,定定看着他问道:“你不开心吗?”

夙恒看向远方渐渐聚积滚滚雷电的天幕,将慕挽放在了地上,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迷雾森林有个鲜为人知的特性。

除非法力登峰造极,否则在森林内所发生过的一切,一出森林就会忘记。

夜风空凉,四周好像静默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过了一瞬间。

“你还小。”夙恒浅淡低声道:“过不了多久,这些事都会记不清。”

慕挽低下头,好像认真思考了一会,最后郑重其事地回答:“不会的,就算那些镜子里的东西都记不清…我也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他低笑了一声,不再和她争辩。

不久,天际砸下一道骇人的惊雷,不偏不倚劈上了夙恒宽阔的肩,那道雷电粗如碗口,而夙恒本人却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早已习惯了一般。

慕挽浑身一震,“你在历劫吗?”

狂风骤起,天边密云翻涌,粗狂的雷电成团聚集,拧成几道梁柱般的巨雷,骤然一声雷劈的重响,惊彻整个茫茫苍穹。

夙恒的法力早已达到至尊巅峰,而这一次的雷劫是他要经历的最后一次,因而比起以往的哪一次都更加的丧心病狂。

为了不让雷电误伤到慕挽,夙恒瞬移到离她几丈开外的地方。

他却没想到,她会惊慌失措地跟着跑了过来,“你要去哪里…你不出森林吗?”

粗如梁柱的闪电轰然劈下,夙恒化成了原形,紫龙腾空而起,在惊雷密布的长空中盘旋,一道又一道的巨雷毫无顾忌,悉数劈在了龙骨脊背上。

正是在这个时候,石门开了。

门廊的尽头,站了一对夫妻。

被乌云遮蔽的月光朦朦胧胧照下来,却还是能轻易地看出,无论妻子还是丈夫,都美的不像真人。

慕挽的娘亲冲进石门后,立刻抱住了这只小九尾狐,连声音都在发颤,斥责的话到了嘴边,都软成了女儿的名字:“挽挽…”

慕挽的爹本想狠狠打女儿一巴掌,然而到底还是舍不得,最后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挽挽,下次绝不能这么调皮,你娘都快被你吓出病了。”

直到被爹娘抱出石门,慕挽仍旧呆望着远方的天幕。

她说话的声音一向又轻又软,可是这一次却是卯足全力朝着天际喊了一句话。

夙恒从石门边疾驰掠过,听到那句话的回音还带着些许属于狐狸精的软糯。

她说:“我不会忘记你。”

泠青沼

冥界与人界接壤,有别于常年暖春的天界,向来都是四季分明。

转眼到了夏末,依照每年的惯例,几位在冥洲王城身居高位要职的长老和大臣需得动身前往冥界各地,明察暗访当地的领主是否忠于其职。

师父是今年出派的长老之一,他们临行前一日,我在宽敞的宫道上偶然撞见了他。

天光正盛,凉风如水。

他在我面前大概一丈处停住了脚步,眼眸微眯,神色淡淡地看了过来。

师父的身后跟着两排毕恭毕敬的侍从,他的腰间仍旧佩着一把重剑,白衣若流霜,扶风堪胜雪。

晨间的早风夹着雾气,吹在身上有微涩的凉意,我屈膝行了个礼,恭敬道:“师父。”

“嗯。”他简单应了一声。

随后师父抬步便走,领着两列侍从与我擦肩而过,自始至终不曾多看我一眼。

他走了很久以后,我依旧怔怔然立在原地。

“咦,挽挽?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路边风大吗?”

我听到这娇俏含笑的声音,抬眸向前方望去,果然看到红裙摇曳的花令风情万种地晃了过来。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子,乃是从前没见过的新面孔,我心下估摸一番,觉得这大概又是她新纳的男宠。

花令手扶松散的发髻,慢悠悠驻足在我跟前。

正盛的日光将她的唇色衬得朱红若丹霞,她提起裙摆凑过来,媚眼如丝,在我耳边轻轻呵气道:“怎么了挽挽,瞧你这副惹人疼的小模样,难不成刚刚被谁欺负过?”

我耳根微红,向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只是偶然停下来发呆。”

“这样啊…”她半倚在身旁男子的怀里,柔弱的像是能被一阵风吹倒般,“挽挽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好了。”

“对了,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花令眼含媚色地瞥了我一眼,柔白的手指点在殷红的朱唇上,“方才大长老召我去长老院,同我说了一件重要的事——当然,此事与你有关。”

花令同我说话的时候,那男子目光惊羡地看着我,我仰起脸回视他,却听到花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挥手轻推了他一把,“忘记和挽挽介绍了,这是我新纳不久的男宠。”

“模样看上去还算乖巧,打算这两天试试他伺候的怎么样…”花令眼波盈盈望向我,朱唇轻啵了一声后,嫣然而笑道:“要不要和我回凝花阁,我们三个一起找几种有趣的玩法?”

“我、我不大会玩…”我被她火辣辣的目光看红了脸,转而问道:“长老同你说的那件事,方不方便告诉我?”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花令用手指勾起垂落耳际的青丝,宽松的衣领滑落一半,隐约露出白腻的香肩。

见我愣愣看向她,她脸颊飞起羞怯的红霞,眼角睨着我娇嗔道:“作甚盯着我不放…等我们到了人界,你有的是机会单独看我一个。”

我顿了一下,却还是机智地抓住了重点:“等我们到人界?”

“对呀。”花令从袖中拿出一方绣帕,捏在指间转了一个圈,“大长老说,死魂簿上已经出现了新的死魂之名,你不日便要动身前往人界,但念在你初登月令之位,他还是不放心让你独自前往凡间。近日冥洲王城的使者都比较忙,无暇伴在你身侧,而风花雪月四令中,除你以外,独我一个能抽出空来。”

她摊开手中绣帕,轻笑一声继续道:“所以这一次挽挽去人界,我会一路陪着你,直到我们把死魂领回黄泉地府。”

我点了点头,随即翻出乾坤袋,将死魂簿拽了出来。

打开一看,果然多了一个凡人的名字。

只是书写那名字的笔墨浓重,看上去执念颇深,解起来很麻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