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好死魂簿,浅声道:“最迟明天,我们就要动身去人界。”

“那就明天动身吧。”花令答道:“今天晚上,我想收拾东西。”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散漫地把玩手中那方绣帕,恰好一阵清凉的早风拂过,将那绣着戏水鸳鸯的锦色方帕吹落了地。

我顺着那块落地的方帕看过去,居然望见了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右司案大人。

右司案大人左手抱着一沓公文,眸色微有清寒,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冷俊的面容依旧一派肃然。

“我最近一定是在走霉运,”花令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语声忿忿道:“怎么去哪都能碰到这尊阴魂不散的瘟神。”

被花令当作瘟神的右司案脚步一顿,驻足在那方落地的绣帕前,干了一件叫人吃惊的事。

他将那帕子捡了起来,然后——

十分自然地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整个过程极为顺理成章,就仿佛他捡的是自己的手帕一样。

花令的脸倏地一红,面上尴尬之色更甚,片刻后,她轻笑了一声:“挽挽,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明日辰时我去摘月楼找你,我们一起前往人界。”

花令火急火燎地跑掉后,我走到了右司案身边。

“她走了。”我轻声道。

他的眸色黯了下来,仍旧静静站在原地,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样陪着他站了一会。

宫道边有几棵茂盛的槐树,根茎茁壮,枝叶葳蕤,将夏末初秋的碧影映得深长。

右司案立在那幽深的树荫下,背影依然笔直,他从兜里掏出那块绣帕,缓缓问道:“你们明日要去人界?”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回答:“而且我觉得至少要二十天才能回来,因为这一次的死魂不是很好办。”

右司案闻言又默了一会,才接着道了一句:“我正要去冥殿。”

我眨了眨眼,轻声问道:“我也想去冥殿,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右司案大人侧过身,淡淡看了我一眼,温言道:“走吧。”

一路上,他没有和我说几句话,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询问花令的喜好。

我倾囊相授,没有一点藏私地全部讲给他听。

说到花令喜欢喝蜂蜜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步,说到花令喜欢熬夜搓麻将的时候,他的面色沉重了几分,说到花令的院子里养了一窝小黄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她为何要养小黄鸡?”

我双眼晶亮地将右司案望着,欢快地回答:“她说等小黄鸡养大了,就全部送给我吃掉。”

右司案嘴角微抽,像是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等我们到达冥殿的书房,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后悔。

冥殿书房的中央,站着包括师父在内的几位长老和大臣,正恭敬地对着夙恒上禀所见所闻,不过他们用的都是古梵语,我听不大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见到这样的阵仗,我转身就想跑,却被右司案拽住了袖口,定在门边不得动弹。

我定定地看向他,希望他能被我的眼神感化,迷途知返松开我的袖子。

结果右司案大人执迷不悟,硬生生将我拽进了书房。

书房内所有大臣和长老都愣了愣,只有师父的眸光愈加森寒,他面无表情地斜睨了我一眼,唇角冷然勾了勾。

夙恒的华座边有一把白玉高椅,正是我平日里坐惯的那个,现下他伸手拉了那椅子一把,勾人的凤眸里仿佛有光华流转,语声低缓道:“过来。”

清凉的早风拂过,吹得窗外的菩提树叶沙沙作响,整个书房内蓦地沉静一片。

我不敢看师父的脸色,耳根红透跑了过去,在那把白玉高椅上坐好,低下头观摩光洁如镜的檀木地板。

直到他们一行人走出书房,我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按照冥界的律法,能坐在冥君身边的,似乎只有冥后。

我才这样想着,就听见夙恒道了一句:“把手给我。”

我把椅子挪了挪,原本想挨他挨的近一些就把手伸过去,结果他揽上我的腰,将我轻而易举地抱进了怀里。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在冥君的腿上,但是这一次我格外紧张。

夙恒的左手掌心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碧落石宝盒。

众所周知,碧落石乃是价值连。城的名贵珍宝,因为色泽纯净,质地温润,在天冥二界内极受追捧,堪称千金难求。

然而这样的宝贝却被用来刻了一个盒子。

宝盒开启的刹那,我震惊在了夙恒的腿上。

盒内的冥光宝石灿极炫目,嵌在精致至极的流银戒环上,浅淡的日光拂进来,将那金色的冥纹照得熠熠生辉。

我在看冥洲宝物志这本书时偷了懒,心不在焉地翻了前面三章,却也认识眼前的戒指分明是…

冥后之戒。

夙恒牵过我的手,将这枚戒指戴在了我的食指上。

我慌忙将它摘了下来,塞回夙恒的手里,“我不能要这个…”

他接过戒指,放回了碧落石宝盒。

我以为此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却不料他将盒子和戒指一并递给了我。

我捧着碧落石的盒子,心跳怦然加快,少顷,对着夙恒说道:“我明天就要去人界了,不能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找不到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找不到。”他挑过我的下巴,低头轻吻我的脸,“我下了咒结,盒子和戒指只会认你为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撸好这一章,蠢作者流下两行满足的清泪TAT跪求评论V

静女其姝(一)

人界的赵荣国地处高江以南,自古为农繁商茂的鱼米之乡。

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赵荣国同沉姜国和文楚国一起,被时人并称为江南三天府。

赵荣国有四大清流贵家,而其中又以平宁谢家为首。

平宁谢家高德清骨之家训,因立国丞相谢微的功成即退位而为人所知,被忍辱负重囚于塞外二十载仍未投降的文将谢班发扬光大,在赵荣国的全境,负盛誉已数十年有余。

一夜即能暴富,百年方成贵族。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无论在朝在野,平宁谢氏的嫡系子弟,都恪守自小习得的修身养性,其家族名望之高,已经到达了赵荣境内鲜有人不知的地步。

怀揣着钦慕之心的路人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上抚摸一把,都觉得自己沾染了高洁风骨的清流之气。

因为常有路人经过,谢家门前的石狮子看起来总是油光锃亮的。

谢云嫣作为谢家嫡系一脉的长女,出生在平宁郡采莲南塘秋的盛夏。

径下叶田田,鸳侣醉留连,她的名字,在“云”字辈之后,取义来自言笑嫣嫣。

谢云嫣七岁以后,开始由她的父亲教习书法,此后严冬酷夏,寒来暑往执笔不辍。

她父亲的书房外,养了成片一青如黛绿影蔽天的长竹。

谢云嫣彼时脸型微圆,因为肤白,乍看起来像个讨喜的白团子。

白团子指着窗外苍苍如碧的竹子,用软糯的声音问她的父亲,为什么竹覆雪尚且坚。

平宁宣纸上,白团子的父亲用端正楷体写了本心二字,叫白团子她自己参悟。

我双手端着玄元镜,默默看着镜中景象,心想清流贵家就是不一样,平常的孩子七岁时认全字就已经很了不起,谢云嫣七岁时还要对着字参悟道理。

这一年的雪下得日久而厚重,云开千树挂雾凇。

平宁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官府尚未准备好开仓接济,谢家的仆从就已经运着大批米粮和冬衣去往城郊的善缘铺。

谢云嫣坐在父亲的马车里问:“为什么不说是我们谢家在行善,反而要借用寺庙的名义?”

谢父伸手摸了摸云嫣的垂髫发髻,看向马车外说道:“谢家受清名已过,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谢云嫣不是很懂父亲的意思,她想了想回答道:“太阳至午时后西落,皎月自盈满而亏损,所以我们做事图得是利人为己,而非为人所知,爹,是不是这样?”

谢父俊容带笑,从怀中拿出一块鲤鱼玉坠递给她,挑开窗帘,没有答话。

谢云嫣接了过来,将那块鲤鱼玉坠挂在脖子上,藕节一般稚嫩的手,反复摩擦鲤鱼玉坠上被精细雕刻的纹路。

到了善缘铺,谢云嫣黑亮的双眸看向她父亲,嗓音娇糯地说道:“爹,我想去帮忙。”

谢父和她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眉眼对视了一会,终是推开车门叫她早点回来。

协调众人的是谢家的某位管事,远远从辆不见标记的马车中看见了大小姐,惊得手中米粥差点洒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大小姐她…

居然、居然还跑了过来。

她即便是跑,也无改自幼养成的走步习惯,在皑皑白雪地上,留下一串间距相同并且脚印笔直的足迹。

管事立在原地看那今日着装朴素到贫寒的大小姐,弯下腰来询问她要做什么。

谢云嫣抬头看向他,脆嫩的童声答道:“你们拿纸碗的时候,要蹲身去木桌下的箱子,但是我只需要弯腰就可以递给你们,我可以帮忙吗?”

管事看向那辆不见标志的马车,躬身将谢云嫣带到了善缘铺旁边。

听到风声而赶来的灾民排了一条长队,凛冽冬风刮出紫红冻疮的双手接过冬衣和米粮,有人感激不已地连连道谢,有人拿到手就转头而归。

在这群灾民中,有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她拿着一节细瘦的竹杖,反复敲打着施舍米粮的木桌台,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叫嚷道:“我的孙子正是不能饿的年纪,我不过多要一袋米粮而已,你们推脱来去,不过是看不起我这老态妇人!”

管事正欲和事,没有站稳的老妇人却腿脚一滑,踉踉跄跄摔倒在地。

而后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哭诉:“儿子儿媳走得早,留下个养不活的独苗…求求阎王爷行行好,让无常把我的魂勾掉,省的叫人瞧不起还嫌我吵闹…”

老妇人正挡着施粥处和放着米袋的木桌之前,后面排队的人渐有私语窃窃,谢云嫣见状,费力地提着三袋米走到老妇人的跟前。

她站在清扫后仍旧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脸部稚嫩的皮肤被冷风冻得微红,声音软糯地对老妇人开口说:“佛法善缘,这两袋米是寺庙给的,这一袋是方丈给我的粮食,可我不喜欢吃米饭,也吃不掉这么多,一共三袋,您收下可好?”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拿到三袋米粮便不再念叨,双眼空茫地接了下来。

老妇人的孙子是个身形清瘦的男孩子,这少年怔愣了片刻,便从他奶奶手里夺来那一袋粮食,不言不语地递到谢云嫣面前。

谢云嫣用谢氏培养出来的标准足迹向后退了一步,双眸清澈地看向他说:“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男孩子被他奶奶拉扯了一把,终是应答了一声好。

回马车的时候,谢云嫣接过她父亲递过来的紫砂手炉,开口说道:“助人便是为己,为己则当助人,这可是竹立深雪的本心所在?”

谢父却只是看向渐沉的暮色,不驳斥不赞同,对驾车的车夫说道:“回府吧。”

吐蕊芳春,采莲时夏,锦带盛秋,风霁隆冬。

四季更替几次之后,养在清贵世家的谢云嫣大小姐,抽穗拔节成一位明眸皓齿的清丽美人。

她即便是只静立在原地,也美如空谷幽兰,双眸剪秋水,十指拔春葱。

在百花争丽最丽为云嫣的春园里,谢云嫣同样出身赵荣清流名门的娘亲停下脚步,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眼角微有细纹,却掩不住笑意欣然,“吾家有女初长成,云嫣今年便要满十五了。”

赵荣国的风俗,是要在女子将到十五时才可以谈及婚事。

而平宁谢家在婚嫁之事上,向来都是极为慎重,门当户对是首先被摆在第一位的要务,再然后还要有几道思虑良多的精细挑选,结果便多得是举案齐眉的伉俪良眷。

不过这其中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谢云嫣至今未嫁的姑姑。

谢云嫣的姑姑转着手中刺绣红梅的锦团扇面,红润的唇角微微上扬,她的眉眼与谢云嫣有七分相像,饱含笑意地看向她,“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不知这赵荣的各位公子,谁能有幸娶了我家云嫣。”

谢云嫣清丽动人的脸颊此刻却微红如粉莲,她没有接话,因为她想到了几日前游湖时遇到的那位蓝衣公子。

那位蓝衣公子身姿颀长,俊眉修眼,在竹篙小舟上和着她的琴曲,吹了一首高山流水般相辅相成的长箫。

她和她的古调琴曲,都在那碧波徜徉的春湖上,漾起了怦然不歇的潋滟波痕。

曲终人约见,隔着画舫兰舟的纱帘,谢云嫣含蓄地谢绝。

那位公子手执长箫对她说道:“在下定齐国魏氏济明,慕平宁谢家名声已久。”

谢云嫣外出一向低调,她纤长的十指按着尚且颤有余音的琴弦,轻声问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是平宁谢家的人?”

魏济明笑得理所当然,他毫不避讳地看向纱帘兰舟内的绰约美人,语气和缓地回答:“泛舟琴音矜高自持,却又婉转清丽,手法娴熟老练,曲调却娇嫩滴水,除了平宁谢家的长女云嫣…”

魏公子隔船扔来一枚青松玉佩,低低笑道:“哪里还有这么合我心意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第二更!(骄傲脸)

情人节(2月14号)这天蠢作者决定六更,没错就是这么任性存稿箱时刻表如下:

8:00第一更 12:00第二更 15:00第三更 17:00 第四更 19:00第五更 21:00 第六更跪求评论QWQ

静女其姝(二)

赵荣当下的国君喜好美色,年轻时广纳后宫,到了自己行将就木垂垂老矣的年岁里,膝下已经有了十几个儿子。

谢云嫣的上一辈有她的父亲和姑姑,以及两个在赵荣都城的朝堂中为官已久的叔叔。

谢家清流之党秉承君意,一直效忠于王后所出的太子一派,虽然算不得太子。党内中流砥柱的人物,但也绝对是辅佐政务首屈一指的要员。

国君病弱之时的太子固位,需要的是不服就杀的铁腕强权。

但是这位赵荣太子,却是生来一副慈悲心肠,他从来不听幕僚谏言,至死不伤手足情念,和他排行第五的弟弟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爹生的。

太子身陷错综计谋被国君废黜以后,从前留下的仁德名望和积攒已久的储君积威,都使他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复辟希望。

然而太子殿下的五弟弟,接管政务铲除其余党的手段却狠辣残酷到让人心惊胆战。

除了血染都城的一场杀伐果断的肃清,这位五弟弟还觉得,比起毫无新意的杀鸡儆猴,他更欣赏摔玉震瓦,他需要几个极能震慑旁人的活靶。

比如在赵荣负有盛名,却无人敢动的平宁谢家。

即便是再雄厚的家世背景,在雷霆王权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一日的傍晚,平宁郡的谢府陷入异于往常的安静,谢云嫣的父亲收到了从赵荣都城寄来的出自他弟弟亲笔的血书。

当夜谢云嫣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的后背已经莫名出了一层透凉的冷汗,而后她端着烛台挑开阁楼的竹帘,半夜里刀剑相撞妇孺哭喊的声音和她打了个生冷的照面。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手臂里,直到洁白的皓腕被掐出猩红的血来,她才方知这不是惊恐骇人的午夜梦魇。

素兰熏香的梨花木房门被粗暴打开,谢云嫣拿起锋利的剪刀,等到看清来人时却发现竟是她的姑姑。

姑姑的胸口有道狰狞至极的剑伤,此刻还在冒着泱泱不止的鲜血,将素染的纱织白衣浸透成了刺目的朱红。

她费劲全力说了一句话:“走,活下去…”

谢云嫣跪在地上扶她的姑姑,受了重伤的美人倚在谢云嫣的怀中,十指紧攥着云嫣的袖口,拼着最后的力气说:“云嫣,云嫣…你是谢家的血脉,无论发生什么…你要活下去…”

谢云嫣怀中美人那双往昔明媚的水眸开始无可挽回地涣散,曾经名冠平宁却终身未嫁的美人姑姑,在将死前挣扎而费力地喘着气说:“丁卫…丁卫…你终于来接我了…”

十年前的布衣街,有个名叫丁卫的画师,每日只卖画三幅,工笔堪称卓绝,又因本人风姿出尘,一度受到名门贵家的追捧青睐。

后来他自称所行有辱名门清白,站在奔腾的高江边跳了下去,尸骨不复。

可是丁卫跳江,在平宁是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谢云嫣的眼泪滴滴落在她姑姑的身上,紧跟着就有手持铜剑的黑衣人走进了门槛。

谢云嫣默默无声地抬起脸来看着他,两颊的泪痕不仅没为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减色,反而显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楚楚动人。

那柄尚且没有沾染谢家人鲜血的长剑,在指向她颈间的时候骤然停顿。

朦胧的月光微微泛红,但谢云嫣脖子上的那块鲤鱼玉坠,却仍旧在晦暗烛火的照应下生出一阵温润的光泽。

眼前的十五岁少女云鬓杏眼芙蓉面,蒙着黑头巾的杀手却想起了多年前雪飘数月的苦寒之冬,同样有个挂着鲤鱼玉坠仿佛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女孩杏眼清澈地看着他说:“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当年终日寒冷潮湿的斗笠巷,清瘦的少年和他的奶奶在解开第三袋米的绳索时,发现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纯金手镯。

后来他的奶奶生了急病去世,他用金手镯换来的钱将老人下葬。

他一直记得她要来家里吃饭,饿到头昏脑涨也藏了碗精细的米粮,可他到底没有等来她,即便他等到了草鞋穿底,布衣磨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