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对那麒麟颇为熟稔,低声同我说道:“别怕,它很乖。”

旭日渐高,这只千金难求的麒麟已经飞到了我面前。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它似乎不大能看得见我。

它的两只前爪牢牢扒在峭壁岩石上,水蒙蒙的大眼睛闪亮闪亮,用那种求抚摸的目光,静静定神看着夙恒。

我不禁有些担忧地想,假如它像我的本形那样,长有九条蓬松的尾巴,这位在仙兽榜上排名第一的祥瑞麒麟,很有可能会把每条尾巴都拼命摇得像狗一样。

我越过这只麒麟看向远方山峦,它一路带来的纯净云气还在缠绕不歇,甚至卷成了纷飞花瓣的形状。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只母麒麟吗?”

夙恒侧过脸看着我,唇角挑起浅淡的笑意,“是只刚历过天劫的雄兽。”

我在听到“雄兽”二字的时候,弯腰靠近了些看它。

可是它那双水亮的大眼睛里,倒映的仍旧只有夙恒修长俊挺的身形,求抚摸的眼神下有着你怎么还不摸我的心酸和委屈。

“它往后就是你的。”夙恒在我耳畔低低道:“还没有名字。”

琼苍山高峻的顶峰之上,我靠在他的怀里,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于是伸手摸向了这只珍贵无比的麒麟。

它仰起一张纯洁又无辜的脸,终于能有些不甘地看到我。

初阳微红,天色明朗。

我见它模样实在可爱,禁不住心中欢喜,抬眸看向琼苍山日出的伟观景象,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我要给它起一个雄霸四海的好名字。”

夙恒低笑了一声,十分配合地问道:“想叫它什么?”

我看向那只刚历完天劫的麒麟,它的双眼仍有些懵懂的雾气,周身环绕的云气轻转不歇,金灿灿的犄角比霞光更绮丽。

我忽然就来了极佳的灵感,背靠夙恒硬实的胸膛,欢实地回答:“就叫它二狗。”

话音刚落,这只祥瑞麒麟好像突然遭受了比天劫还要严重得多的打击,两只前爪陡然一松,险些从峭壁上跌下。

然后——

它竟然哭了。

它那双惹人怜惜的眼眸中,缓缓落下一串晶莹的泪滴。

我回头望了一眼夙恒,他的眸色平静无波。

我有些难过,低下头看着地面,轻声开口道:“它看起来像是喜欢摇尾巴的样子。…我还以为我起了一个好名字…”

夙恒搂过我的腰,打断了我的话,“确然是个好名字。”

他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起得很好。”

我双眼晶亮地将他望着,踮起脚尖亲了他的脸,“你真的这么觉得?”

夙恒点头,回道:“它以后就叫二狗。”

然而当我欣然看向我家二狗的时候,却发现二狗它双目空洞神情呆滞,好像已经看破红尘般万念俱灰,凄绝地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了。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它只是不适应,并不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欢快叫了一声:“二狗?”

二狗身上蓬勃的云气都散了一半。

我惊喜地对夙恒说:“二狗它真的好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到连云雾都聚不拢了。”

夙恒打了个指诀,二狗周身的云雾又回复如初,“确是如此。”

这日清晨回到冥洲王城以后,夙恒去了乾坤殿议事。

冥殿的琉璃宫墙院里,二狗在茂盛的菩提树边蹲了良久,却始终背对着我。

我有些想哄它高兴,却不知道祥瑞麒麟喜欢吃什么。

于是我陷入了沉思。

想到在凡界看见的那些毛绒绒的小狗,我忽然很想给二狗找几块骨头啃,然而冥洲王城殿宇广阔,我却没有听说过谁养狗手里有骨头。

最后我晃去听雪阁,找上了正在发呆的雪令。

雪令听说我要猪骨头,讶然片刻却没问为什么。

他领着我去了王城内的一处厨房,和厨娘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帮我骗来一袋子的骨头,都是凡界的狗狗们最喜欢的那几种。

我提着装满蛇皮袋的猪骨头,雀跃地回到了冥殿。

进了琉璃宫墙的光华正门,我家二狗依旧保持着深沉忧郁的模样,端端正正坐在菩提树旁,周身萦绕的蓬勃云气浮动不歇。

我提着蛇皮袋站到了二狗面前,将那袋子狂霸英气地甩到它面前,“都是送你的。”

我家二狗空洞的双眼里好像回了一丝神智,锋利的爪子刚扯过蛇皮袋,那一袋子的骨头,带肉的不带肉的,煮熟的没煮熟的,都尽数呈现在它的眼前。

我弯腰看着它,双目晶亮地问道:“这些都是上好的猪骨头,二狗喜不喜欢?”

二狗呜咽了一声后,仰着头栽倒在了地上。

我手提蛇皮袋,分外开心地说:“你怎么跟我一样,第一次有人送我东西的时候,我也差点就高兴地摔倒了。”

忆萝月

朝日生辉,晨色明朗,菩提树浓荫若华。

我家二狗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良久都没有爬起来。

我将那袋猪骨头拖近了些,弯腰摸了摸它金灿灿的犄角。

二狗抬起头望着我,双眼空濛而清澈。

我提着裙摆蹲下来,挨在它身旁说道:“这袋猪骨头你慢慢吃,没事就啃一点,本来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应该留在冥殿陪你玩…但是我要出一趟门,大概晚上才能回来。”

二狗默默低下头,把脑袋搭在了爪子上,看上去似乎有些难过。

我摸着它的脑袋,浅声安慰道:“你不要难过…到了晚上,夙恒也会回来。”

这只祥瑞麒麟听到这句话以后,即刻来了精神,用一双水蒙蒙的眼睛将我望着,头上的犄角都更亮了几分。

天际朝霞流金,暖红了半个穹苍。

冥洲王城的督案斋内,众人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主管务工的杜宋长老端正地站在门边,一瞥眼瞧见了我,抬手招呼道:“听说你昨日身体抱恙,告了病假。”

我脸上一红,答道:“有劳长老挂心,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昨日不在,倒是来了几个冥殿使者,用半天的功夫,帮你完成了所有任务。”杜宋长老笑了一声,目光和煦地看着我,却是话里有话道:“不过往后若非大病大痛,自己的分内事,还是自己做完的好。”

我静静地将话听完,垂下眼睫应了一声是,复又开口问道:“那现在…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杜宋长老想了半刻,抬手指向西南方的偏殿,“花令和右司案也在,你去他们那里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刚走一步,倏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望着杜宋长老,“那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吗?”

杜宋长老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少顷又笑了出来,“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不过多你一个也不算多,他们两都在那里校准督案斋今年的宗卷,查看有没有错漏之处。”

我忽地记起有一次,花令的手帕被风吹得掉落在了地上,右司案走过去一声不吭地捡起手帕,正大光明地将帕子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他那时虽然神色清冷,眸光却很是和缓温柔,仿佛一块手帕上蕴了一个世界。

而现在,我要去那边的房子里打扰他们。

初秋的凉风扑面袭来,我竟觉得有些冷。

在杜宋长老“快去干活”的殷切目光注视下,我不得已奔向了西南方的那间殿宇。

脚步顿在屋前,我徘徊了几步后,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我假想了无数种可能看见的场景,却没有一个像是眼前所见这般。

此时晨光初盛,殿内落得一室暖色。

右司案大人坐在一边的书桌旁,面前公文堆成了一座小山包,他捏了个法诀翻书页,宽大的黑衣袖摆在桌上摊开,一本一本看得极快,却也极其专注认真。

花令则趴在另一边的书桌前,发髻略有散乱,秀丽的眉梢微挑,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相较之下,比右司案慢上许多。

她支着下巴侧过脸,看见我以后甩开手里的宗卷,从高椅上站了起来,“挽挽?”

“我听说你昨日生了场病,告假没有来这里。”花令从桌子后方绕出来,眸光发亮地望着我,“原本打算今天回去的时候绕到摘月楼看看你…”

“休息一天已经好多了…”我浅声答道。

右司案合上手中宗卷,抬起头淡淡看我一眼。

我被这一眼看得心头一颤,如实开口:“杜宋长老让我过来帮忙。”

“长老果然英明。”花令缓步凑到我身边,嫣然一笑道:“正好我的那份查不完,你陪我一起看…我这就去给你搬椅子。”

花令手脚麻利地搬了把椅子,紧挨着她自己的座位,还十分贴心地在椅子上放了一个软垫。

殿内的红木窗扇开了一半,窗外是俏妍多姿的海棠花枝,枝叶含翠花瓣滴艳,在悠悠日光下生得正好。

花令的座位就在那扇窗户前,她半靠着宽大的椅背,红裙荡漾,人比花娇,热切地招呼道:“挽挽,快过来呀。”

我迟疑片刻,望向了右司案。

右司案大人对我点了下头。

而后,他揽过桌上那沓公文,不动声色地走到花令身边,落座在那把花令搬给我用的椅子上。

花令瞪大了双眼瞧他,良久后,气得脸颊涨红,“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比月令看得快,更好帮你。”右司案面不改色地回答。

语毕,他从兜里掏出一方锦色绣帕,那帕子上两只戏水鸳鸯栩栩如生,针脚和做工都极为精细。

我认出这是花令的手帕,那日这块手帕掉了地,正是被右司案大人捡来揣进了兜里。

花令显然也认出了这块帕子,她愤懑地坐在右司案身边的椅子上,又突然站起来,将那椅子搬得离他远了许多,才再次坐了上去。

右司案大人并未动怒,他也跟着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将自己的椅子一同搬了过去。

如此一来,又圆满地坐到了花令身边。

他的神色依旧清淡,这样的举措由他做来,丝毫不显得无耻和厚脸皮,反而是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而然。

花令见状,几乎被气到炸毛。

于是她又站起来,搬着椅子坐到远处。

右司案大人如法炮制,紧随其后。

几十番回合下来,筋疲力尽的花令忍不住骂了一声粗话,右司案大人依旧泰然自若,脸不红气不喘,双手端着椅子跟在她身后。

眼前形势有些错综复杂,我愣在原地,呆了很长时间。

“挽挽!”花令涨红着脸,抬头叫了我一声,“我要回凝花阁,这里的事交给你了。”

这话说完,她从右司案手里抢过那块手帕,看也不看便扔在了地上。

再然后,花令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临出门前,她还冷笑一声甩话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花令离开以后,我转过脸去看右司案。

他默不作声地放下椅子,又弯下。身捡起了那块手帕。

锦色手帕上沾了点灰尘,他抬手用衣袖将那灰尘擦去,又拿手指摩擦了两下。

做完这些,右司案又将这块手帕叠成整齐的方块,重新揣回了自己的口袋里,转身坐回了椅子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景象看起来有淡淡的心酸。

我和右司案大人很有默契地没再说话,坐在两边的桌子上翻查卷宗,待到日落西山的时候终于查完了所有。

“辛苦了。”右司案整了整手上的宗卷,沉声同我说道:“我还要去冥刑司主殿检查别的事务,你可以先走了。”

我起身告辞,随口问了一句:“是和杜宋长老一起去检查吗?”

“嗯,和杜宋长老,容瑜长老他们两位。”右司案答道。

我顿在了红木高门边,不自觉地重复一声:“容瑜长老?”

手指已经搭上鎏金门环,我还是转身看向了右司案,“他回来了?”

“是回来了。”他道:“今天早上,容瑜长老便抵达了冥洲王城。”

落日斜阳映秋色,薄暮的风吹来,仿佛夹着一阵浩渺烟波。

走出督案斋以后,我的耳根一路上都是烫红的,想到上一次师父扒了我的外衣就是为了看守宫砂,如今没了守宫砂的我只觉得分外紧张。

鸿图华构的冥殿内,我家二狗正趴在茂盛的菩提树下睡得昏天暗地。

缥缈的云雾流转缠绕,二狗漆黑的鼻子上有个透明光亮的鼻涕泡,伴随着呼吸一张一弛收放有度。

然而在鼻涕泡毫无征兆地炸掉时,二狗它惊醒了。

这只经历过凶残天劫的祥瑞麒麟呆怔了一会,便用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空茫茫地看着我,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我靠近它蹲下来,极其诚恳地对它说:“我没有戳破,你的鼻涕泡是自己炸掉的。”

二狗显然需要一个思考的过程,它低头看着地上的茵茵绿草,陷入了这个不可自拔的过程中,头上的犄角顶到了我的手上。

我见它思考的模样可爱得紧,忍不住提议道:“你在冥殿待了一天,要不要出去转转?我可以带你去王城花园,还有镜湖月湖天心湖…”

二狗原地打了个转,扬起头分外期待地望着我。

于是这一天入夜时分,我领着我家二狗在冥洲王城内鬼鬼祟祟地转悠。

“作为一只祥瑞麒麟,你的名声实在太大了。”我摸着二狗的脑袋,苦口婆心道:“如果我们招摇过市,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还是低调为好。”

我家二狗似懂非懂地望着我,在羊肠小径上打了个滚,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原来你喜欢出来玩。”我轻声道。

夜色深重,月光却清亮而明朗,王城花园内的道路百转千折,处处草木茂盛花香袭人。

我在水榭亭廊里绕了几圈以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了路。

二狗仍旧用无比信任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坚信着我能把它带回冥殿。

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它的眼神。

又转了几圈以后,我与二狗坦白:“其实…我迷路了。”

二狗眨巴了两下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去。”我道:“王城花园占地太广,进来半个时辰我就忘记了回去的路。”

它闻言走到了我前面,一副要来带路的样子。

我欢快地跟在二狗身后,随它行了一刻钟,就当真看到了来时的路。

“不愧是仙兽榜上排名第一的祥瑞麒麟,这么快就找到了出去的路,等我们回去了…”

我的话却顿在了这里。

等着表扬的二狗抬起头将我望着,复又转过头看向了前方。

溶溶如水的月光下,师父背靠玉石栏杆站得笔直,过往凉风吹起他的白衣,仿佛将飘逸的衣角融进了夜色里。

来自蓬莱仙岛的芸姬姑娘伏在他怀里小声啜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楚楚水眸泛起动人涟漪,声音也甜的让人醉心。

她道:“容瑜,容瑜…我们成亲吧。”

纫兰芷

棠梨花枝交错缠绕,浅青色的藤萝悠悠坠下,刚好拂过芸姬的袖袂。

她伸手拽过藤萝青蔓,绕在柔白的指间打了个圈,看上去像是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