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恒给了司衍一个月的休假,左司案暂代了他的事务,他闲在武菱宫头一次感到无所事事,心里竟是空落落的。好友紫微星君偶尔会来拜访他,同他聊一些律令法典之类的话题。

慕挽初来冥洲王城,不懂这里的规矩,容瑜长老重伤卧床,也不可能爬起来教她,大长老几番深思熟虑后,指派司衍教她学习礼节和律法。

慕挽学得很快,记诵的本领尤其强,司衍原本有些满意,却因为她今早无缘无故地迟到,那些满意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晌午时分,慕挽坐在书桌前默读各种礼法,手中剥着糖炒栗子,心里满足得像是吃了蜜,她把兜里的坚果全部吃完以后,方才发现右司案不见了踪影。

武菱宫的前厅内,司衍端坐在沉楠木椅上,隔了一阵,竟然起身亲自给花璃倒茶。

他右手的伤还没养好,便用左手端起了玉瓷茶壶,香茗溢满杯盏,他的嗓音也温和如水:“你今日来这里,有什么事么?”

花璃见他亲自倒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脱口回答道:“听说慕挽在你这里。”

司衍拎着茶壶一顿,杯中清茶溅了几滴出来,落在素淡的桌布上,晕开一块浅色的水痕。

他放下茶壶,低声应道:“我奉大长老之命,教她学习律令和礼法。”言罢,又缓缓添了一句:“旁边还有侍女和文官。”

花璃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深意,转而与他客套了几句,临到出门时,却从乾坤袋中取出精致的食盒,托他转交给慕挽。

“有劳右司案大人。”她说:“这是我刚做好的糕点,挽挽应该会喜欢。”

司衍默不作声地收下食盒,直到黄昏时分慕挽告辞离去,他也没把这一盒花糕递给她。

当夜月明星稀,湖面倒映着柔和的浅晕,他捧着糕点坐在湖畔的长椅上,心想自己的举措大概算得上贪污了。为官这么年以来,他第一次干这种丧德的事,良心已经被拷打了无数次,却还是舍不得把这盒花糕交给慕挽。

一个多月后,司衍早已伤愈复职,慕挽也挑起了月令的担子。

某个和风清朗的下午,慕挽在湖畔凉亭偶遇花璃,上前同她打了个招呼。花璃新得了一本菜谱,记得都是些甜糕点心的方子,她将那书册摊在桌面,若有所思地说道:“上次我带去武菱宫的糕点,配料是月橘和白兰,可能有些甜腻了,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慕挽呆然望着她,不明就里地反问:“什么糕点…”

花璃这才发现自己所托非人。

隔日她受命去督案斋监察,恰巧撞见了同来此地的右司案,花璃低头翻查宗卷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我做的那一盒糕点,你没有交给慕挽么?”

司衍侧目看她,觉得自己理应同她道歉,但说出来的话却是:“那糕点做得很好吃。”语毕又补了一句:“你的手艺挺不错。”

花璃二话不说当场捶了他一拳。

司衍躲闪不及,她便捶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单手扶着木桌,额头竟然冒出冷汗,殿外的侍从恰到好处地破门而入,慌慌张张地冲进里屋,踉跄几步后一把跪倒在司衍脚边。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那侍从痛哭流涕道:“自打上次被雪怪伤了手臂,我们大人洗髓都洗了几次,今日怎的又伤了一次,苍天无眼啊!难道真的要我们大人废一只手么!”

司衍手肘受伤,在武菱宫休养了一个月,这件事花璃也算有所耳闻,却没料到他的伤并未好全,今日又被自己捶到了伤处。

他呼吸不顺,装得比真伤还真,语声压低道:“我没有大碍,你们都退下吧。”

花璃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哪里敢在这时候离开,也跟着有些手足无措,“右、右司案大人,我没想到你还负伤在身…”

他不言不语,就势倒进她怀里。她身上花香素浅,衣襟都沾着清芬,他微微抬头,薄唇擦过她的脖颈,她浑身战栗了一下,不仅没有推开他,反而伸手将他抱紧。

“我这就去找解百忧。”她道。

司衍看了一眼侍从,那侍从当即会意,又是一阵痛哭流涕:“可是解百忧大人只会给我家大人洗髓啊…花令大人您不知道洗髓有多痛啊!每次都把我家大人痛到昏迷,小的真担心大人撑不过去…”

司衍适时颓丧,貌似不堪重负地添了一句:“也许痛死了就没事了。”

花璃瞳眸一缩,轻声安抚道:“我不找他。”

从这日起,花璃当真格外照顾司衍,每天还做糕点送他吃,司衍感到十分满足,话也比平日里多了一点。

花璃再问他伤势如何,他便实话实说道:“已经好全了。”

这话说完的第二日,花璃不再来看他。司衍坐在床头想了一晚,觉得还是死缠烂打更有用些。

在整个死缠烂打的过程中,花璃曾经同他冷声置气,也曾经同他好言摊牌,可惜他软硬不吃,表现得极有耐心。

某个凉气四溢的雨夜,他备了满桌佳肴将花璃灌醉,踌躇片刻后还是抱着她上了床,在这方面他不像花璃那样有经验,为了这一晚也曾彻夜研习图册,到了实践的时刻手心尚有薄汗。

前半夜花璃如堕云雾,酒劲上头,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虚实景象,后半夜沉沉入梦,梦里依稀有个蓝衣掠地的人影。

浅色的流萤盘踞树杈,银白的月光洒了一地,她跟在他身后一路跑,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她,她跑得气喘吁吁,觉得一辈子也追不上他,蹲在原地有些想哭,却听见他极温柔地唤了一声:“阿璃。”

这不是苏墨的声音。

她从梦中惊醒,尚不明白这个梦境的寓意,胸口微微起伏,汗水从额角滑落,她坐在床榻上兀自失神,冷不防被人扯进怀里。

“什么梦能把你吓成这样?”司衍低声问。

花璃抬头看着他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唇角也有些僵硬,过了一阵,她轻声开口道:“我梦见了你。”

【番外】裕晴川

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

城郊寒山寺外,几盏青灯零零落落挂在树上,河畔倒映着摇曳的光影,隐约能听见紫铜铃极轻地响。

夏沉之独自一人坐在河边,鞋底沾着山路新泥,袖摆蒙了半点香灰,似是刚在佛堂前上完一炷香。

时下夜色正浓,从湖面吹来的水风路经他的耳畔,让他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思绪仿佛在刹那间放空,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忽有稚嫩的童音传进耳朵,夏沉之坐在原位愣了一瞬,侧过脸便瞧见一个漂亮至极的小男孩。

这孩子年纪很小,看起来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他身穿一件浅紫色的锦衣,头戴一顶做工考究的绸缎帽,手中捧着透明的琉璃瓶,瓶中装了几只一闪一闪发着光的萤火虫。

彼岸灯火阑珊,树荫垂照月影,河畔人声寂静。

夏沉之看了小男孩半晌,总觉得这孩子的瞳仁似乎是紫色的,但因天黑月光浅,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也不知道要和这么小的孩子聊些什么,于是微微颔首答了一句:“是啊,叔叔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今天是凡界…”小男孩蓦地停顿了一下,抱紧了怀里的琉璃瓶,接着改口道:“今天是很特殊的岁元节,你不和家人一起过节吗?”

夏沉之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龙崽子闻言怔了一怔,相当诚实地答道:“我叫小紫。”

夏沉之点点头,又问:“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小紫还不回家吗,你的爹娘在哪里?”

小紫仰着脸看他,眼中似有微光闪烁,“我父…我爹要带娘亲去买荷叶鸡,我在这里捉萤火虫,捉完才发现他们都不见了…”言罢便低下头,套在帽子里的小龙角刚好砸在椅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沉姜国每隔三年举办一次岁元节,过节时整个都城彻夜不眠,花灯挂满大街小巷,夜市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路边围满了杂耍班子,随处可见嬉闹的人群和缓行的马车。

不仅沉姜国的人喜欢这个节日,邻国的人也常常跑来凑热闹,岁元节图的就是人多喜庆,大街上最不缺的便是欢声笑语。

每逢三年一遇的岁元节,夏沉之总要在最好的酒楼里订一个靠窗的包厢,以便抚琴赏月吟诗作赋,而后举杯与好友对碰,庆贺佳节平安喜乐。

但是这一年,他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

城郊寒山寺人迹鲜至,他来这里上了一炷香,在河岸静坐良久,仍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自从沉姜国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江婉仪去世后,他的心底一直都是空荡荡的,仿佛从中裂开了一道豁口,有生之年大概再也补不好了。

人生在世,终归难逃一死,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明白。

夏沉之年少丧父,由夏家宗族的长辈抚养成人,诸位长辈待他都很温和亲厚,从来不曾拘谨他的性子。他生性散漫又乐天达观,对为官掌权建功立业没有丝毫兴趣,也很少碰那些纲教礼学,唯独沉迷于音律歌赋,且弹得一手好琴。

他自认是个不求上进的纨绔,本以为都城之内无人能降服于他,却不想竟然栽在了镇国公女将军的脚下。

江婉仪对音律一窍不通,他却对她喜欢得紧,他记得她策马奔腾的样子,记得她树下拉弓的样子,记得她深夜挑灯誊抄兵书的样子,记得她再累再痛也要强忍着不吭声的固执样子。

这些记忆深深印在他脑中,夜以继日让他倍感煎熬。

花有一季开谢,月有一夕盈亏,树有兴衰枯荣,事有悲欢离合,寿命不齐乃人道之常,他既想看开,又不可能看开,既想强求,又万万求不来。

夜半寒山乌啼,夏沉之蓦地回过神,面前小男孩却不见了踪影。他扶着石椅站起身,向四处环视了一圈,瞧见几丈开外的地方,小紫捧着琉璃瓶仰脸望着一对夫妻。

夏沉之顿了片刻,心想那对夫妻应该是小紫的父母。

那丈夫身形修长而挺拔,被风吹起的紫衣袖摆渐入茫茫夜色,手中似乎还提了一只荷叶包裹的烧鸡。小紫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仰脸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双肖像其父的紫眸亮晶晶的,稚嫩的童音依旧软糯糯:“父王,我用御风诀捉了七只萤火虫…”

夙恒淡淡嗯了一声,没有给出别的反应。

没有得到父亲表扬的龙崽毫不气馁,原地一蹦再接再厉道:“我、我还用了静水诀,在河里捉到一条金色的鲤鱼。”

言罢,小紫松开了琉璃瓶,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条拼命挣扎着的金鲤鱼。

华灯初上时,夙恒和慕挽牵着小紫逛夜市,因三人都用了障眼法掩饰容貌,所以并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只是夙恒出手极为阔绰,结账用的都是大额现银,几乎震住了一整条街的店主,买空了他们的镇店之宝,所以诸位店主都对这一家三口印象极其深刻。

岁元节的夜市上,集齐了凡界的能工巧匠。龙崽子的乾坤袋里装满了各类精巧的小玩具,譬如复杂至极的孔明锁,和弯弯绕绕的十九连环,那条金鲤鱼被这样一个小孩子轻易捉住,又被放进了装满凡界玩具的乾坤袋里,自尊心碎的一塌糊涂,几乎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慕挽瞧见这条金鲤鱼后,抬手扯了扯夙恒的衣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条鱼…是河里修道的散仙吗?”

夙恒牵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摸了摸,这般淡定地揩足油水后,方才不紧不慢地答道:“修行七百年的散仙,已经能化出人形。”

金鲤鱼绷直了身子,一双鱼鳍变得极其僵硬,黑豆大的双眼里充满了耻辱的泪光。他在这条河里做了几百年的散仙,虽然没能成功飞升上界,却也练就了一身刚正不阿的仙骨。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他还是头一次摊上这样的事,碰见一个胆敢随意捉他的熊孩子,又被人轻而易举一眼看穿了老底。

此时此刻,他还被那个熊孩子捧在手里,像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肥鲤鱼。

龙崽子白嫩的包子脸上,还沾着没干透的水痕,那是方才捉鱼时被鱼尾巴抽出的印记。他双手捧着这条金鲤鱼,幼嫩的小龙角上挂了一片迎风吹来的落叶,兀自蒙神半晌后,似懂非懂地问道:“什么是散仙?”

这话刚一问完,金鲤鱼就出离了愤怒。

他自觉身份受到侮辱,无论如何也要出言回击,于是睁大双眼去瞪这只龙崽,这才发现这个熊孩子的头上…竟然顶了两只小龙角。

小紫用静水诀捉鱼的时候,头上戴了一顶遮挡龙角的小帽子,是以这条鲤鱼并未发现自己是被龙崽捉了,而今小紫的帽子不知掉在了何方,那一双紫色的龙角就变得格外显眼。

一道金光霎时闪过,现出人形的金鲤鱼抱拳行礼,他穿一身干净的白袍,眉眼如画,面目清秀,大抵算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美男子,话也说的谦和有礼:“鄙人俗名洛溪,师承仙界太乙真人,在沉姜河中修行七百年,闭目塞听不问世事,如今有幸结识龙子,倍感荣幸。”

语毕,他缓慢抬起头来,瞧见夙恒顿时一愣,再次行礼时便更加谦顺,措辞也变成了上古天语的敬语。

夙恒回了一句话,因为也是上古天语,小紫便听不太懂他爹和那条鱼讲了什么,只是仰脸相当茫然地望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鱼伏地跪拜后,重新化成鱼身跳回了河里。

小紫呆了一瞬,略有些反应不过来。

同样反应不过来的,还有站在不远处的夏沉之夏公子。

夏沉之捡到了小紫遗失的帽子,他打算将帽子还给小紫的父母,便打道回府准备休息,然而当他抬步走近时,才发现小紫的头上竟是长了角的,而那条凭空出现的金鲤鱼,又在他面前乍然化出了人形。

他震惊地站在原地,缓神半刻方才定下心。

此时慕挽侧眸瞧见了他,那些有关死魂的记忆也跟着被勾了出来,四周并未布置结界,慕挽也解除了障眼法,她若有所思地立在树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

夏沉之握着手里的帽子,分外坦荡地与慕挽对视,他生在富贵豪庭之家,也算是瞧惯了各种类型的粉黛红颜,然而过往那些粉黛红颜加在一起,都没有眼前这位十分之一的漂亮。可他即便是面对这样一个美人,心里也没有半点涟漪。

他缓缓上前几步,将帽子递给慕挽,“打扰了,这是令郎的帽子。”

慕挽接过帽子,轻声同他道谢。

薄云遮月,晓雾连天,隔岸忽有歌声传来,和着十九拍的乐曲,似在吟咏一首长词。

夏沉之脚步一顿,听那悠长歌声道:“白玉一杯酒,杨柳三月时,今世无缘来生聚,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

寒山寺的晚钟声响,夏沉之抬头看向对岸,只见树影摇曳,灯火绮陌,并没有乐坊歌姬的影子。

河畔凉风拂面,他只穿了一件单衣,手指骨节微微泛白,却并不觉得冷,他在岸边独自站了很久,等到那首长曲唱罢,方才迈着缓慢的步子,踏着满地月色归家。

他并不知道自己中了慕挽的幻魂术,这短暂的术法仅维持了一炷香的时间,让他不由自主地站在岸边,听了一首凡界所没有的古调长歌。

山抹微云,天外残月带孤星。

八匹麒麟拉架的华车上,玩了一天的龙崽子抱着枕头睡得很熟。

慕挽靠在夙恒怀里蹭了蹭,想到今晚所见的夏沉之,早已转世的江婉仪,还有从前那些死魂的生平诸事,一时有些发呆出神。过了半晌,她将衣袖往上扯了一截,露出莹白如玉的皓腕,然后缓缓圈住夙恒的脖颈,挨在他耳边轻声道:“荷叶鸡很好吃,今天逛夜市也很开心。”

言罢,她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夙恒顺势搂紧她的腰,低头吻上她娇润的唇,窗外有流岚雾霭,飞逝而去的云景和远山,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同他吻得极深也极热烈。

软榻角落里还有只熟睡的龙崽,因而这个深吻结束以后,并没有发生别的事情。慕挽窝在夙恒怀里平定呼吸,心想两个人在一起终归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好在她满心满意都是夙恒,同他相处的每一刻都觉得很满足。

天光微盛,黎明初起,冥界八荒十六洲又迎来新的一日。

大长老领着几位新任文官巡查黄泉地府,沿途教他们一些粗浅的常识,一路走到了奈何桥边。他拄着沉木拐杖站在阴栎树下,遥望隔岸江水奔涌不休,曼珠沙华开得那样盛,像一片绛红色的烟染云霞。

过了半晌,他移步走到孟婆身边,对着几位新上任的年轻冥臣,缓缓开口道:“凡人的魂魄喝完孟婆汤,就能了却前尘,踏入六道轮回,又是一段新的开始。”

孟婆闻声抬头,左手端着汤碗,右手掌着木勺,颤巍巍接话道:“有些执念深重的死魂,喝了孟婆汤也忘不了前尘往事…好在奈何桥的石墩上有他们的信物,下一世多半能如愿以偿。”

大长老微微点头,抬手搭上奈何桥的桥墩,意味深长道:“浮生俗世皆是如此,种因得因,种果得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