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云用尽全身力量,支撑住怀里的人,尽量让他不那么痛苦。

张文山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张文山在做什么,他也感觉不到了。皮肤知觉变得迟钝,肖重云只觉得冷,一直冷到骨子里去,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那是一个预料中的,期待已久的,甜黑的苦梦。他只愿一梦不醒。

肖重云醒来时,是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旁边是自己的呕吐物。

腹部特别痛,撩起衣服来下面一片青紫,不知道是张文山的报复,还是张为了让自己把药物吐出来,特地往他腹部结结实实揍了几拳。衣服上全是呕吐的秽物,脏得让人难受,脸上却是干净的,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特地为他擦了一把。

门口鲜血的气息还很重,肖重云勉强站起来,摔摔跌跌地找张文山。他找了门口,找了楼上,找了厨房,找遍了这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没有看见张文山的人,也没有看见他的尸体。虽然大部分安眠药已经吐出来了,药效却没有完全退去,肖重云每走两步就滑一步,撞到桌角,撞到门板。明明觉得很近的,两步就能走下去的楼梯,不知道为什么直接从二楼平台滚下来,起来时全身都是淤痕。

后来他在门口找到了一串向外的血迹,知道张文山是离开了。

肖重云跟着血迹,一直找到外面的树林里,然后断了。

这边树林很危险,夜里能听见野兽的嗥叫,但是肖重云运气很好,几乎没有遇到危险。他绝望地在树林里找了两天,每一步都像喝醉酒一样,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再找。如果有人在这时见到他,一定认不出那个“东方的肖”。他衬衫破烂,满身污秽与血迹,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在灌木与树丛中间,找张文山。

那时肖重云的大脑思维是停滞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张文山,只知道应该找到他,看看他怎么样了。

与其说是树林,不如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热带雨林边缘。肖重云找了两天,一无所获,第三天他终于放弃了,几乎是爬回那栋小屋,在发臭的地板上闭上眼睛,一睡就是二十个小时。

张文山死了,死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森林里了,他想,自杀的药也用完了。

再次醒来后,肖重云终于缓过来一点。他去楼上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租了辆车回吉隆坡。

一命换一命,肖重云是去向母亲告别的。他只是打算到小楼下,远远地望一眼橘黄色的灯光就走。

长途奔波,到吉隆坡已是深夜,远远地看见肖家主楼尖顶时,肖重云内心有一种平和的安宁。他思念慈母,思念母亲一直住的小套间外的小花园,思念自己的学校与天真可爱的学弟。等车拐过几个街区,到了肖宅门口时,肖重云却发现里面人声鼎沸。

门房一见是他,立刻开了门:“二少爷你可回来了!大少爷又不在,烧起来啦!烧起来啦!”

肖重云愣了半响:“什么烧起来了?”

“夫人的小楼,烧起来啦!!!”

第46章 烈火(已补完)

肖重云跳下车,冲了进去。

烈火从母亲在的小楼燃起,一直蔓延了半个肖宅。肖家在郊区,消防局过来需要时间,一路都是逃生的哭喊与尖叫。火焰让空气变得炙热扭曲,火星从四周的建筑物上迸落,倒塌横梁砸在地上,又引燃旁边的建筑。

肖重云拉住一个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小姑娘,问:“看见我父亲了吗!”

“肖总,”小姑娘是在厨房帮忙做事的,此时已经被吓得话都说不完整,“肖总在小楼那边…”

肖重云护着女孩跑了一段,把她往火小的地方推去,然后弯腰穿过燃烧的草坪,向小花园的方向冲过去。

等他冲到母亲楼下时,发现那里已然有很多持枪的人。

一枚子弹插着他鬓角飞过,肖重云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发现手上全是血。

有人站在燃烧的小楼笑,笑得歇斯底里:“肖隶,怎么办?你不是爱她吗?你不是很爱她吗?”

“她就在里面,你去救啊。”

“你们这群肖家养的废物,都站着干嘛?去救你们肖夫人啊!”

肖重云一把抓住一位站立在旁的保镖,听见自己问:“怎么回事?”

“二少!”那人吓得几乎说不出话了,“今天夫人难得下厨房,做了菜,等肖总回来——”

那天肖隶在车上接到李浅浅的电话,说晚上回家吃饭,然而那天他实在太忙了,没能赴约。要打压一股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势力,不仅仅是靠一场血拼,同时还有商业上的,经济上的,关系网中的,错综复杂的手段。从那天开始,所有张义蛟在长岛上的事务,不分黑白,全部受到严厉的打压。肖隶与张家的敌人联手,又向他的朋友开出翻倍的高价,分明是要断了张义蛟财路,就留几分个人薄产,让他从此退出沙场,告老还乡,了却余生。

那几日肖隶每天都在集团总部,彻夜未眠。重云在外取材,想必没有问题,文山已然展露锋芒,应当会自保,他并不是很担心。肖隶向来做事雷厉风行,打算就在这几日,出手狠一点,将此事处理干净,免得以后再留后患。

快刀斩乱麻的好处也在于,李浅浅不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情。

毕竟他很多年前就保证过,肖家已经洗白上岸,从此不再沾染一点黑色。

其实在张义蛟出手之前,肖隶已经摸到了他的底牌,因此做了相应的布置,否则也不可能短短几日之内,让局面稳定下来。在尘埃即将落定之时,肖隶收到了家里的一封信。

是肖夫人手书的请柬,写在白色有纹路的纸上,请他回家赴宴,对月小酌。

肖隶想起前几日自己挂断的电话,立刻就停了手中的活,又把几件要紧的事情安排下去,专门空了一个晚上,回家吃饭。他特地洗了个澡,洗掉一身的血腥气,然后开车绕去了李浅浅喜欢的鲜花市场,买了一束她喜欢的丁香花,准备放在餐桌上,当做惊喜。

肖隶甚至特地胳膊下夹了个文件袋,表明自己这几天确实是事务繁忙,开会加班。

车停在肖家大宅门前时,肖隶还在想,这几天的行动,是不是过于顺利了一点。

他确实乘着那日枪战的余威,剪掉了张义蛟大部分势力,接管了他最重要的走私线路,也断掉了他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当然他对走私线路并没有兴趣,这个东西拿到手中,是拱手送出去,还是做别的,可以另做考虑,但是有一点不太对。

那张请柬。

请柬确实是浅浅的字迹,写在漂亮的纸张上,熏香扑鼻。

究竟是哪里不对?

香气!

肖隶猛然一脚踩在刹车上,轿车与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强行停了下来。

嫁给他这么多年,他差点忘了,她是李浅浅——第一位拿让.杰勒米香水桂冠奖的中国调香师,中国香的第一位提出者,李浅浅。她浅淡婉转的香气,几乎浸透了自己的灵魂,而刚才却因为一时过于喜悦而没有察觉——她不可能用这种满是庸俗香气的请柬!

那是一张精美的,商场里常见的请柬,自带俗气浓烈的熏香。而浅浅从来不用任何带了外来气息的东西。她会自己调制香水,一点一点染在喜欢的物件上,将夕阳染出香气,将熏风染出颜色。

是浅浅的字,但是绝不是她自愿写的!

肖隶立刻给李浅浅身边,他安排的叫芳妮的小姑娘打电话。这个人是他以前从雇佣兵部队找来的人,长着一张纯洁无害的小姑娘面孔,枪支弹药用起来却熟练顺手,堪称一流。肖隶花了大价钱把这个姑娘请回来,换了轻软可爱的衣裳,安放在浅浅身边,做做早饭,擦一擦桌子,陪她说话。

最开始是为了断李浅浅抛弃他,逃走回国的后路,后来便成了保镖,帮他挡住所有试图通过肖夫人,来动摇他的竞争对手。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那边却不是芳妮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声音嘶哑而苍老:“肖总,我以为您百忙当中,是顾不上尊夫人的。”

那一瞬间,肖隶从头到脚,血都凉了。

他大意了。

这几日的斗争中,确实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张义蛟太安静了。原先肖隶认为,他是带着自己最后的亲信,找地方避风头去了,没想到这个老人,找准了这个时机,用了剩下的最后的精锐力量,一击击中了他的软肋。

反攻肖家张义蛟不可能做到,毕竟这里层层保卫。他做的很简单。

那天一辆货车开进了肖家大门,绕过了门房的检查,直接停在肖夫人常住的小楼外面,说是夫人订的,非洲那边的进口香料到了,全程冷藏,需要夫人亲自来验货签字。

李浅浅确实订过这样的东西,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用如此大的阵仗送过来。她出了门,走到车前,正要看货,突然被送货员从身后捂住嘴巴!

这辆车里面没有香料,只有人。

有九个张义蛟手下最精英的杀手,以及一只藤椅。藤椅放在货车车厢最正中的位置,四角固定在地板上,让坐在椅子上的人少受颠簸。椅子上坐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惊慌失措的女主人,有些惋惜:“原来你就是李浅浅,与我想得不一样。”

九个人,是不可能占领肖家的,但是完全可以守着一栋小楼。

“让你身后,正在拿枪的佣人,把枪放下,”他嘶声道,“然后带我上楼,帮我写一封请柬。老夫年纪大了,有些人请不动了。”

芳妮斟酌时局,以女主人的生命为最重,慢慢从裙子里面把手抽出来,将藏在丝袜里的手枪放在地上。立刻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哐地扇了她一耳光,把枪捡起来。他又踹了这个女佣一脚,让人将她拖到一边去。

“肖家的人,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肖隶带着人冲到楼下时,张义蛟已经点燃火焰,将这里化为火海。

“你爱她?她就在里面,你去救啊?”枯槁的老人站在楼下,烈火当中,笑得歇斯底里,不能自已,“你不是珍视她,她是你的全部吗?”

火焰的燃烧与爆裂声中,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父亲就站在老人对面,站得很稳,站得很直,仿佛炙热的温度根本不存在,他就是一块万年不能融化的寒冰。父亲穿着那套母亲最喜欢的,黑色西装,难得地别了钻石胸针,像是出席什么重要的场合。他手里还拿着一束丁香花,花没有庸俗地裹着花店常用的玻璃纸,而是拿泛黄的旧报纸包着,应当是准备送给母亲的礼物。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抱着那束紫色的花,对跟在他身后的人说:“杀了他。”

张义蛟只带了九个人来,肖家的安保团队都不可能才这几个人,此时肖隶是站绝对上风的。张义蛟知道这一点,问他:“你现在杀我,不怕文山,以后记恨你?”

“他要恨,是他的事情。”

“输了还来这里,就是没打算活下去。姓肖的,你已经失去了老婆,杀了我,”老人笑得胸腔里霍霍作响,“杀了我,你儿子会恨你一辈子,杀我…哈哈来哈杀我啊…”

枪声一齐响了起来,两边交火,保镖迅速把肖重云按倒在地上:“二少,危险!张家老不死带的人,不是吃素的!”

倒下的瞬间,乱枪之中,肖重云清晰地看见父亲举起枪,向着那个烈焰映射下,状如魔鬼的男人,开一枪。

子弹穿过老人的胸膛,打入他身后暗沉沉的夜色中。

张文蛟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口里咳嗽一口鲜血,就倒在地上。

他从地上支起来,又向着肖隶的方向,大笑:“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爱的女人在火里的惨叫声,听见没有?”

这个笑声因为肺部没有空气,而戛然而止。

地上便只剩下一句腐朽不堪的尸体。

被大火笼罩的小楼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声音。或许是被困在里面的,母亲的呼喊,或许是大火燃烧中产生的杂音,一时分辨不清楚。肖重云看见父亲的手垂了下来,枪口指地面,转身看向自己的手下。他的脸色非常地白,白得几乎没有任何血色,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他于人群中,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你回来了。”他对肖重云说,“正好。”

“我很久以前就写过遗嘱,在孙律师那里,以后肖家,就靠你和文山了。”肖重云听见父亲说,“我有点事,要去找你母亲。她一个人在火里面,一定非常痛。”

肖重云想说,哥哥已经不在了。

哥哥已经被他,亲手,从这个世界上带走了。

他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想伸手留住父亲,但全身僵硬。如果此时一片树叶落在肩上,都能将他砸倒在地。

过了那么一秒,他才意识到,父亲说完以后,就转过身,向着燃烧的建筑物里走去。他就那么坦然地,义无反顾地,径直地走入火焰当中,仿佛那不是地狱,而是一个天堂。

我有点事,要去找你母亲。她一个人在火里面,一定非常痛。

母亲不在了。

父亲不在了。

哥哥被他亲手…

肖重云被人按倒在地上时,才发现他正拼着全身的力气,要追着父亲进入那栋燃烧的小楼。那一刻他无比痛恨抓住自己胳膊将他按在地上的保镖,觉得他断绝了自己通往天堂的路。这样的人间对于肖重云来说太痛苦了,只有追随父亲,走进那个烈火的天堂里,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父亲的身影很快隐没在火焰当中,烈风中他听见父亲在火海里呼喊母亲名字的声音。那个声音一直持续,一直持续,最终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小楼里响起一声枪响,一切归于寂静。

那声枪响仿佛穿过肖重云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悲痛欲绝。

而此时,身后又再次喧哗起来。

有人喊,张家的人来了!张家的人杀进来了!

肖重云已经不在乎那些家族恩怨,就算张义蛟的余党,放把火将这里全部化为灰烬,他也不想阻拦。再一次听见交火的声音,这时对面的人一定已经很近了,因为身边的保镖们在喊,保护二少爷,保护肖二少爷!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原本护着肖重云的保镖们都让出了一条路,安静下来。

“大少?”

肖重云抬起头,看见了张文山。

他的手臂和腰腹都绑着白色的绷带,脸色惨白,像一位地狱里归来的幽灵,站在夜色之下:“亲爱的弟弟,我回来了。”

“捅了我一刀,没让我把债讨回来就去寻死,想得太美。”张文山走过来,跨过倒在地上的,老人的尸体,站在肖重云面前。他走路时脸色发白,动作很轻,想必是因为断断几天,伤口没有愈合,行动十分不便。他举起没有受伤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重云,你那一刀确实捅得有些偏,没有捅到脾脏,捅到了我心上。”

张文山转过身,看着面前呆若木鸡的人们:“我改了姓,从此姓张,叫张文山。现在张家是我的,肖家也是我的。把肖二少爷,抓起来。”

张文山这次带来的,才是张义蛟留下的,真正的张家精英,以及那个蛰伏于阴暗处的家族所有的遗产继承权。

第47章 等

青年坐在公寓楼下的路边,望着上面黑漆漆的窗户,坐了一整天。他对跟在旁边的小胖子说:“学长不回来了。学长真的丢下我,不回来了。”

身上文了条小青龙的胖子问:“那怎么办?不然我们买张机票去吉隆坡,把学长绑回来。老大你知道学长住哪儿吗?”

“不知道。”

“手机号码呢?”

“关机一个月了。”

“那怎么办!”

“去问问那个人吧,”青年叹了口气,站起来,“毕竟他跟踪了肖学长那么久,什么都不知道也说不过去。”

棚屋在郊区,租金不贵,贵在安静。门被踢开,尘埃扬起来,蹲在地上玩PSP的小白虎跳起来:“老大你终于回来了!”

被反绑了手的男人也抬起头:“哟,富二代回来啦?”